【想念】老虎棒子鸡(我是末末)
2024-11-20胡永红
六岁的自闭男孩末末跟爸爸有着默契而丰富的想象世界,末末描绘的全家福是战马、司令和孔雀。末未与世界交流方式是乘坐最爱的ZZ城巴士环游。但是一觉醒来的末末却经历了他未知的家庭变故,他被妈妈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看不见爸爸,也看不见他亲爱的巴士。末末期待着国庆节回到老家ZZ城。然而末末回到ZZ城前两日,爸爸却突发车祸,事故原因不详。回到ZZ城,末末没有见到爸爸,他无法理解“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遂攀上巴士孤独地环城游行,由此结识了几个经历特别的巴士小孩,他们共同帮助末末寻找爸爸。童真的美好愿望却不意想搅动了复杂的成人世界的轩然大波……
《少男少女》自第九期起,开始连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胡永红的新作《童年巴士》,让我们一起“搭乘”这趟文学巴士,和巴士小孩们一起开启心灵环游吧!
前情提要
在上一期《(预见)巴士开会》中,巴士小孩茶奈目睹了末末爸爸——司令的事故现场,75路、23路和185路巴士都焦急地聚在一起开会,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一期,末末的姑姑——老虎来了,她能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吗?
1
我想念我爸爸,就好像战马想念司令。
许多天后,我仍然没有看见我爸爸,也没有看见75路、185路和23路巴士,我感觉我的心被掏空了一样。我挣扎了几次,摔破了一个花瓶和一个碗,我踩在碎碗的瓷片渣上,我妈给我包扎被扎得鲜血直流的脚,但之后她把我捆了起来。
想念是在胸口这里,你呼吸的时候—想念会让你感觉到那里隐隐作痛。
当我脚上的伤口结痂时,我妈说要带我出去。我不要出去。
没有我爸,也没有75路、185路和23路巴士,我不要出去。
不走出房间门,我可以的;不离开我的床铺,我可以的;只待在床铺底下,我可以的。一整天,还是几天都不要出去,我都是—可以的。
我妈总是来纠缠我,像蚊子嗡嗡地跟我说很多话,像个蚊子嗡嗡嘤嘤地哭,我一直背对着她,不想理她。
她把我爸爸弄丢了,跟我爸爸一起弄丢的还有75路、185路和23路巴士,如果她不改正,我不会理她。
“你姑姑打电话来了,国庆前那个老虎过来接你回去,”我妈艰难地说,“你可以回ZZ城看你爸爸,跟你爸爸一起待上几天。”
我妈说的老虎是我姑姑,她们两个很不对付,我姑姑不待见我妈,我妈宁愿看不见我姑姑。
我没有转过身,我嗫嚅说:“你—”
我想问我妈:为什么不自己带我回去?
我妈跪在地上,向床底伸出双手将我团抱住,把我从床底下拖出来,然后迫使我转过脸来。她定定地望着我,说:“末末,我和你爸爸分开了,对不起。”
我妈说完捂住了嘴,再一次嗡嗡嘤嘤地抽咽。
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我妈胳肢窝里冒出头来,很快地扫了我妈一眼,她看起来神情沮丧,她的眼睛好像一汪清泉,汩汩地往外不停冒水,她抽抽咽咽的,头答答往下点,那个样子是害怕的样子。
没有了我爸爸,我妈也很害怕。
没有了我爸爸,我妈会想念我爸爸吗?
没有了我妈,我爸爸会想念我妈吗?
这个问题会是胸口感觉隐痛的问题。
我拽住了我妈的手腕,我拽得很紧很紧,我困难地嗫嚅说:“不。”
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回去找我爸爸、去找司令。我妈用手背擦拭了两把脸,摇头说了一堆又一堆的话,很多很多的“不”从她话里蹦出来。但这一次我懂得我妈没有跟我学舌,她的意思恰恰跟我相反。我看出她说“不”的意思竟然是肯定的,她跟我爸爸分开了,是那种切割开、合不上去的分开。
他们离婚了。要是再过四五年,我到十岁时,我会知道我妈的这个状态是离婚。离婚不会是干净利落地分开,它会是永远的无休无止的—想念。
现在成年的我了解是这样。
2
“我们一起。”我妈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一句,突然紧紧地揽着我。
好久她在我的耳朵背后抽着冷风说:“末末,我带着你从ZZ城到了广州,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绝不可以失去你。”
这个分开的状态很糟糕,它表示不只是183路公交巴士、75路巴士、23路巴士会不见了,而且一定会有人弄丢的。我爸爸会弄丢,我,还有我妈都可能弄丢。
我挣脱开我妈,到了阳台,我蹲在三楼阳台的栏杆边,巴巴往下望着,我要等我姑姑。如果我看见她,就可以由她带领,回到ZZ城,找到我爸爸。
我想念我爸爸。非常想念。
“还有好几天,那个老虎—就是你姑姑才会过来,”我妈跟过来,跪坐在我旁边,她絮叨起来,“要等到国庆节前一天她才来接你。”
然后我妈停顿了好一会儿,再贴紧了我的耳朵边说:“末末,你可以不要回去,你要自己说你不要回去。”
我的手用了一些力气推开了我妈的脸,推得很重,她从跪倒的姿势变成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样子。
为什么要我不回去?不回去我怎么找到我爸爸,还有75路、185路、23路公交巴士。
“你姑姑是老虎,”我妈盘起两条腿来,呈蜷缩状,她靠近我说,“她叼你回去,会不肯再送回来。”
“叼?”我重复这个词,我还不能理解。我只知道老虎咬人,但我姑姑她不会咬我。
“天底下最刁的人就是你姑姑,她就是老虎,被她咬住了一定不会松口,又刁又凶狠。”我妈这样恶狠狠地说,她竟然已经跟着“diāo”的读音,从一个字词滑到了另一个字词。
我姑姑属虎。
我此后长到十岁时,终于知道“叼”是噙在嘴里的意思,我也了解“刁”是狡猾、无赖的意思,“刁”不是一个好词。
同样的意思,我姑姑自诩她自己是“彪”,这却是个好词。这个字的本意就是小老虎,很是贴切。我姑姑说这个字意味着智慧和执着。
老虎的秉性是智慧执着吗?
我姑姑是个律师,律师是特别会讲话的那种人,没有人可以讲话讲赢我姑姑。我姑姑举了一个例子证明她的智慧执着。
我不会讲,但我可以在我脑子里画出那个情境。
3
因为想念我爸爸,这时候我开始想念—可以把我带回ZZ城的姑姑。
我姑姑这一会儿还在法院。法院调解室的灯光照着很长的一张条形会议桌。
我姑姑和她的助理—一个像绵羊一样乖顺的小姐姐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两名法官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他们的眼睛瞪得好像铜锣那么大。因为我姑姑让他们大大吃惊。
我姑姑的脸上没有笑容,看上去很平静,水波不惊。她目光炯炯,一字一顿地道:“关于法院转交的对方的调解方案—我作为原告代理律师,再次递交了意见书。”
一个法官开始低头翻着卷宗,漫不经心却是带着一些怨气地回应说:“我们收到了,这个案子你递交的材料有一尺厚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法官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道:“法律虽可以做出判决,但并不解决当事人的问题—有些事在乎理却不合乎情,世界上的事总不是非白即黑的,所以建议双方当事人达成和解。”
我姑姑说这两个法官都是诚实的法官。
“但是判案是有压力的。事实上没有哪个法官可以做到永远、完全不偏不倚地判案,”我姑姑很肯定地下判断说,“除非是神仙,或者机器。”
我姑姑可以递交一尺厚的材料,她认为这可以证明她很有智慧,也同时证明她执着的品质,那时刻她已经击中了要害,就像逮着了猎物的老虎绝不会松口。
我姑姑冷笑着对两名调解法官放出话来,道:“我的意见书共十六页,看完它可能有点累,但其实我只写了四个字。”
我姑姑将自己面前复印备份的卷宗合上了。
她突然腾地站起来,横眉竖目,张开了她的伶牙俐齿,她决绝地从齿缝里吐出冷飕飕的四个字:“绝不放弃!”
两名法官一时间错愕地成了木头人。绝不放弃意味着不做任何退让,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两名法官意识到没有回转的可能,甚至也没有退路,他们面面相觑,我姑姑说的那四个字就譬如是老虎的血盆大口。
“我咬住了就绝不会松口。”我姑姑说完这个案子,最后这样嘿嘿地笑着跟我们总结说。
我想念我爸爸。我想念可以带我回到ZZ城的姑姑,但即使这样,我想到这里,还是不禁汗毛倒竖起来。
那时我在心里真的猜想过我姑姑可能就是老虎,有时候我跟我爸爸说起我姑姑,我会用老虎代替称谓她。我妈从来称我姑姑都是老虎,我妈说起老虎时会牙齿打战。
我爸爸也很怵我姑姑。我爸爸一向讲章法,我爸爸小的时候就是守秩序讲章法的人,但我姑姑不是。
虽然我姑姑是我爸爸的妹妹,但据说他们兄妹俩小时候,却是我姑姑管着护着我爸爸。我爸爸跟旁人发生争执时,都是我姑姑像头老虎一样冲出来护着他,她会跟那些与我爸发生龃龉和冲撞的小伙伴们撕扯打架,唾沫横飞,拳脚相加,完全看不出她是个女孩。
我姑姑不仅敢跟人干仗,她还敢翻墙、上树、追野狗,这些以为是男孩勇敢的证明我姑姑全有,但是我姑姑一直一个人没有结婚,因为她的这些特长不能称为一个女孩的优点。
我妈是典型的女孩,就像美丽的孔雀。我妈有很多女孩的优点,很受男孩子欢迎。但我姑姑却不以为然。
我姑姑不认可我妈是孔雀,她称我妈是落地凤凰。俗话说落地凤凰不如鸡,据说这是咒骂女孩最恶毒的话,我姑姑不说鸡,她只说落地凤凰。
“你要是司令你就要立规矩!”我姑姑总这样教训我爸爸说,“你得拿出你的威风来,你要时不时拿出你的杀威棒,不然你怎么辖得住落地凤凰,她太自以为是,她以为她还可以飞上天!”
我听这个话,想起那个猜拳游戏,就是:老虎棒子鸡。让我捋一下这个身份是怎样的。
我姑姑—老虎
我爸爸—司令(他有棒子)
我妈—孔雀(也叫落地凤凰)
但是遵照那个游戏的规则却是鸡吃棒子、棒子打老虎的逻辑,与我姑姑的想法完全相反,因此我姑姑对我爸爸的设计自然是要落空。
鸡吃棒子,事实上也是,我爸爸很怵我妈。
我想念我爸爸。我想念我丢失、看不见的所有,我要找到他们—全部。
4
这时候,我姑姑也来到了我现在的城市广州。她此时在从佛山来广州的出租车上。
那个情境是我姑姑的助理此后某一天介绍我姑姑不凡的果断作风时,讲到的。
我姑姑这天一早在佛山法院门房那里接收了她代理官司的判决书。虽然这是在异地—广东佛山,但是我姑姑还是轻松地赢了官司,我姑姑就是好像老虎那么彪悍,你现在可以相信了吧。
我姑姑志得意满、意犹未尽。在过来接我的出租车上,她已经等不及拨打我爸爸的电话,告诉我爸爸她会把我带回去过国庆节。我姑姑将手机弄成免提状态,边翻着判决书边讲电话。
我姑姑也没有想到那是一个绝对不该打的电话,那个电话竟然可能会是致命的电话。此时过去多少年,我姑姑每每回忆这一段都会要哭上半天。她很懊丧,她因此很想念我爸爸,那是她哥哥。
“对吴秀芬,那只落地凤凰—你就是心太软。哥,如果当初你听得进去我说的一句半句,争一下,末末也不至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随了她!”
我爸爸很快在电话里打断了她,嗡声道:“末末好就行。”
我姑姑鼻子一哼:“你又知道这样对末末好?!”
很长的沉默后,一声叹息终于颤巍巍地传递到了我姑姑的耳朵里,很彪的姑姑此时也英雄气短了,她的恻隐之心骤生。她哽着嗓子道:“我晓得,你很想念末末。”
“嗯—是。我很想念末末。”我爸爸在乳白色的雾里哈着看不见的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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