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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中的大雁塔和“大唐不夜城”

2024-11-19萧烟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4年11期

我们是在大雁塔地铁站附近找的旅馆,就为方便走进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恩寺。大雁塔和大慈恩寺,名字都带个“大”字,这在曾经的帝都不足为奇,它们确实都是西安著名景点,当年也具备不一般的规模,不一般的身世。

我独自一人从未央宫遗址赶回来已是黄昏,太阳随时都会坠落,妻女已经在大雁塔西南的大悦城商场用晚餐了。没时间再走进慈恩寺,我骑一辆共享电动车赶去跟妻女汇合,她们却用完餐要出来了。我便又是一个人来到西苑东侧的广场,在这里正好可以与大雁塔对峙,跟这个耸立千年的沧桑老者做一番交谈。

大唐初期,李世民的儿子们为争夺皇位,也有过一番勾心斗角。最终,中庸老实、最没有想法、在嫡兄弟中最年幼的李治笑到了最后,成功晋级为皇太子。有这际遇,李治自然会高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可是,“妈妈”文德皇后长孙氏已经去世了六七年。为追荐冥福,感怀慈恩,作为储君的李治决心在城南晋昌坊修建慈恩寺,为自己的孝行树立金字招牌。时维大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大慈恩寺得以建成,礼请还在弘福寺译经的玄奘法师移驻慈恩寺担任住持,充当上座。李治还在慈恩寺内专门为这个著名高僧建起了翻经院,让他和弟子们在这个开阔环境中继续翻译从天竺带回来的海量佛经。

是年底,皇帝李世民和皇太子李治先后走进大慈恩寺,为玄奘举行了盛大的入寺升座仪式,同时举办礼佛大典,盛况空前。大慈恩寺也由此诞生了中国佛教八门派之一的法相宗,万法唯识,森罗万象。法相宗亦称唯识宗,也叫慈恩宗,玄奘被奉为开宗祖师。

大慈恩寺成为唐代规模最壮丽的皇家寺院,占据了晋昌坊一半的土地,共建有13庭院、1897间屋宇。重檐高阁,晨钟暮鼓,梵音如潮,香烟袅袅,该寺成为帝国子民心中的佛国乐土。在此虔诚地上香礼佛,跪在佛像前沉重地磕几个头,一番喃喃祷告,所欲所求似乎轻飘飘就能通达西方灵鹫山,与佛祖产生心灵感应。如今,遗留下来的大慈恩寺仅相当于当时的一个西塔院,其他十二个院落已荡然无存……

到李治登基称帝后的永徽三年(652年),为了更好地供奉从天竺带回来的佛像、舍利,还有原始梵文经书,玄奘法师上书皇帝恳请在大慈恩寺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佛塔。这请求正好戳中了李治的心窝,自古寺塔辉映,此等规模的皇家寺院,一座高塔更拉近了皇城与昊天的距离,强化了人间天子礼佛和孝亲的虔诚。李治批准了玄奘的请求,还帮助解决了经费,由工部代劳,玄奘主持督造……就这样,一座五层砖塔拔地而起,位于大慈恩寺西院,最初就称作慈恩寺塔。

在遥远的天竺摩羯陀国,曾经有众僧为瘗埋坠雁而建造过灵塔,因而供奉灵物之塔习惯称作雁塔。慈恩寺塔在兴建过程中安放了上万颗佛祖舍利,佛之灵气聚于一塔。后来在荐福寺建起了小雁塔,形制和年代与此相仿,慈恩寺塔就被人们称作大雁塔。遥看地图,大雁塔跟大明宫的丹凤门遥相呼应,处在同一条子午线上;这条子午线,自然牵动着大明宫新主人李治那颗有点矫情的帝王心。遥望大雁塔,他势必想起在长安城南还有一片谨表孝敬之心的佛土,在此拉近了与昊天的距离,与仙国佛界中的父皇母后有了更多的心灵感应。

如今,我正好处在黄昏时分观赏大雁塔的最佳位置,大量穿着汉服的男女在此捕捉光阴,像轻盈地纷飞在时光隧道中的一只只彩蝶。暮光撒在寺院红墙上方突兀耸立起来的灰色塔身上,金光灿灿,像披在西行的玄奘身上那一袭鲜艳的袈裟,照出了穿越时空那一抹不朽的韧性和温情。

权力的幽灵,在大明宫上空游荡。反观李治三兄弟当年的“宫斗剧”,其实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却让人看到了集权社会中权力对凡人的巨大驱动,对人性的扭曲异化;他们的上辈如此,后辈也层出不穷。李治在妇人堆里长大,养成“妇人之仁”,当了皇帝,仍旧受妇人操弄,父亲身边一个才人奇迹般地成为他的皇后。在李治死后的若干年,这皇后又以妇人之身奇迹般地登上了皇位,让大唐断了十余年的年祚。或许,就因为武则天的办事干练和杀伐决断,才有了李治对她的严重依赖,让他这一朝开辟了大唐最广阔的疆土;而他注定要被女皇的光环所掩盖,在那个伟大的时代存在感超低。大雁塔的耸立,正好为大唐王朝的女权觉醒树立起一块里程碑,让大唐有别于其他王朝,显得更加开放包容,这为武则天在历史中的惊艳登场做了背景铺垫。

女皇武则天对佛门的崇敬更是无以复加,或许因为她在大明宫背负了几起命案,内心得不到安宁,在李治生前就频繁撺掇他携着她和一应家眷到洛阳办公。自己称帝建立周朝后,索性就以洛阳作为神都,并且在龙门石窟的既有基础上大肆开窟造像,打造出一派仙界佛国的景象,将大唐慢慢地推向了鼎盛,同时又潜藏着帝国后来的衰败和荒凉……大雁塔嵌入了众多的佛祖灵物,恐怕长安城的人们都在翘首以望,期待在某个漆黑的长夜,大雁塔大放光明。可长安城在“开元盛世”之后灾祸不断,要不是被叛军占据,就是被四夷攻破,或者遭受悍匪洗劫,或者皇帝被太监囚禁,帝国权威一次次遭遇挑战,人们度尽苦厄。大唐过后,长安城再也没有恢复元气,再也没有成为此后哪个朝代的都城,哪怕是五代十国这样乱世中的诸侯小方国。

千余年来,大雁塔经过五次改造,由五层改为十层,最终固定为七层;明代万历三十二年(931年),大雁塔又有过一次包砖加固,成就了今天这雄伟壮观的模样。如今欣逢太平盛世,人们珍惜和平,千年古都真正成为吉祥之地。大雁塔也得到了西安人的尊重,周边建筑都没有允许超越其高度。在大唐,每回科举考试后,都会在这里放榜,这就是“雁塔题名”,大雁塔牵出了很多读书人的悲喜剧,也多少拴住了一些儒家的神圣。千余年过去,大雁塔依旧耸立于此,卓尔不群,代表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大时代的态度和思想:弘阔雍容,隐忍坚毅。

天光渐渐黯淡,随着人流的方向,我们贴着大慈恩寺的西墙根来到前方的广场,这里矗立着一尊高大的玄奘法师青铜雕像。他右手拿着禅杖,左手立掌于胸前,似乎走在西天取经的路上,正为芸芸众生祈福。他目光坚毅,一往无前,一派高僧风范,与《西游记》中懦弱的唐僧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顺着玄奘前行的方向,巨大的人流依旧像潮水般涌动,前方就是著名的开放式景区“大唐不夜城”,逾二公里的步行街;两侧是仿古建筑,似乎要将人们统统吸进时光隧道中。但是这情境好像也不那么接地气,一栋栋体量大得像宫殿的单体建筑,无法像连街商铺那样凑到人们跟前,毕竟街面足有一百米宽度。其建筑虽然体现了大唐风格,色彩却过于浓艳,缺乏沧桑感,多少有点做作和卖弄。也有一些古朴的木构摊位尽量拉近与游客的距离,生意却不是很火;人们更感兴趣的是街上定时上演的情景剧,尽可能复原大唐长安城的境况。中轴线上均匀布置着几处组合式主题雕塑,那也是一个个舞台,一会儿上演玄奘进城与李世民互动,一会儿上演诗仙李白在闹市发酒疯,一会儿重现武则天的巨大仪仗,一会儿又是万国来朝的景象,或者是杨贵妃兄妹出猎场景……演出的顺序亦是自北向南,代表着这座城市千余年不变的秩序。每一处出演,即刻汇拢来一大堆人,不乏穿汉服的青年男女,他们更有融入感。我唯恐与妻女走散,我们也唯恐错过了哪一出戏,于是忘记了疲倦一路从北走向南,连略带抑郁的十三岁女儿也坚持走了下来。

步行街尽头,是明清南城墙,前方搭建起了一个固定大舞台,双T形,一台压轴舞台剧即将在这里上演,剧名《重回长安》。人们陆续拥上来,水泄不通,舞台剧却要等到九点半开演,大家也都熬到了开场的时间。剧情以现代人和唐代诗人白居易等人的一重重穿越,带入到盛唐情景。场面并不宏大,但也足足用了几十位演员,声光搭配,也能够体验到一定的震憾。说实话,剧情太单一,有点拼凑,演技也僵硬,演员像在履行公事。当然是因为零距离观剧,瑕玼易见,毕竟这也是一场免费演出,现场也确实热闹非凡。

人口就是生产力,公共场合能聚集起这么多人,证明“大唐不夜城”的运作非常成功,拉动了夜间经济。只是因为建筑的空阔而不那么接地气,停车恐怕也是个问题;项目投资不小,能否带来相应的回报不得而知。毕竟这是古都,牵动着人们的历史情结,自然要打造一些特别节目,哪怕只赢来短时的喧嚣……节目演完,行程也到了终点。以为回到旅馆只有两站路,结果打的花了54元车费。

第二天,大街早早有了喧闹;趁妻女还在睡觉,我八点钟独自起床,一个人搭乘早上的地铁来到曲江池遗址公园,才两站路。

曲江池位于大唐长安城东南角,浏览复原的长安地图,看到的这面湖水还将东南城墙撕开了一个缺口,延伸到城外。可是眼前的曲江池却像一般城市中再寻常不过的公园水体景观,是那种狭小而又椭圆的小湖,沿湖简单搭建了一些亭台楼阁,设置了一些曲折的步道。这里原本有几股曲江池的水源,如今却被建筑挤占,这些建筑也都是一些没多少创意的钢筋混凝土的拼凑。

在盛唐,曲江池是长安城中最著名的亲水之地,上至皇帝妃嫔,以及达官显贵和文人雅士,下致平头百姓,都以到此游玩为雅事。城北一座座宫殿之间,都修建有夹道,这夹道又沿着东城墙延伸到了曲江池,形同全封闭“高速公路”。曲江池畔自然兴建了皇家禁苑,即芙蓉园,园中大量亭台殿阁都建于唐玄宗一朝。每逢佳节或者天气清朗kYINVW5/cI9GI6JFXy5bjQ==的日子,皇帝总会在妃嫔和王公大臣的簇拥下,乘坐车马顺着夹道拥向芙蓉园,百姓隔着高墙听到车轮隆隆和马蹄得得之声,就知道又一次芙蓉园的大嘻闹即将拉开序幕。

芙蓉园毕竟只能占据小部分水域,曲江池的更多空间对平民开放,让这个农耕社会中最紧凑的都城长安难得有这么一个最让人身心放松的地方。皇帝也会定期在这里赐宴,与臣民做适当接触。每到“雁塔题名”,上榜的学子也会到这里摆酒庆贺。平日里少不了三五文人雅士的饮酒唱和,谓之“曲江流饮”,在画舫或亭台中觥筹交错,其乐陶陶。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大量诗篇,包括杜甫的诗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城边多丽人”,就描述了“安史之乱”前夕杨贵妃家族出游曲江池的奢华场景。

走出曲江池,离大唐芙蓉园还有一公里路;原本相融的两个景点,被当代规划师刻意拉远了距离。我骑上共享电动车到达南门,居然还不到早上九点钟,未到开放时间,可见我的叩访都是走马观花。等不及大门打开,我已经决定离去。骑车经过西门,多了一些往园中偷窥的视角。我窥探到了气势恢宏的宫殿,绵延百十米的长廊,还有潋滟的波光相辉映;其建筑也是一味求大,一样地浓艳,怎么看都有点装腔作势。当然,当代中国千城一面,在这座千年古都中尽可能多地恢复一些汉唐元素,总比只有未央宫和大明宫这类空荡荡的遗址要来得实在,可以让怀旧的人们捕捉几缕古风,触摸这座城市远去的荣光……这次出行仍旧是闪游,这是2024年6月22日,我们到达西安才第二天,中午我们就要匆匆离开。“大唐芙蓉园”更适合从容慢游,最好能逛逛夜景,时间不充裕,我必须走了!

走出旅馆,大慈恩寺北广场的音乐喷泉正在随着节拍起舞,在这块古人的领地中上蹿下跳,似乎在代表一个朝代向我道别,却牵引出一座城市的现代思绪。我们正在离去的大道上,虽然都是仿古建筑,却多了一些色彩的跳跃,楼房鳞次栉比,机动车川流不息,穿着便服或者汉服的人们来去匆匆,时空恍惚。毋庸置疑,时间已经来到了二十一世纪!

我们乘坐高铁告别西安,一路西行,渭河就在眼前一闪而过,愈发让人感觉到这条关中“母亲河”有点不堪重负。高铁穿行在时光隧道,视野中出现了渭北平原上的几座汉家陵阙,而现代高楼正在向这些远古“隐士”进逼,像千军万马在尘烟中的追逐撕杀,鼓角相闻;工地挖土机每一铲掘下去,都有可能掘开一个地宫,或者掘出一道宫殿墙垣……一切都是幻觉,关中平原这时候一派祥和,斑斑时光消逝在身后的原野,我们仍将驮着光阴义无返顾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