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演员杨崑:像一棵树长在溪水边
2024-11-19袁璐
盛夏的阳光越过围墙,透过天井下的枫树叶,洒在一块用毛笔字写着曲牌名《牡丹亭·皂罗袍》的牌匾上。
昆曲演员杨崑坐在一把仿古红木椅上,一边哼唱着,一边专注于她的曲谱,连别人进门都没有察觉。街道管委会的彭音迈门进来几步,身后一行二十几人,是从四川过来参观考察的政府干部。
在这个杭州小河昆曲会客厅里,摆着一顶皇冠和一顶凤冠,凤凰眼是用黑珠子镶嵌的,明亮而有神。凤尾缀有各色璎珞,迎风上扬后,飘飘忽忽,凤凰顿时会活起来。一面墙上的玻璃罩子里,一件白靠(武生服饰)、一件红团龙蟒(小生服饰)、一件粉色绣花女帔(正工青衣服饰)陈列其间。
杨崑是这间会客厅的主人。屋外,石板街两边商铺林立,吆喝声不断,游人络绎不绝。
杨崑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闹中取静
屋子里是极静的,只有杨崑的声音从里屋穿透到屋外。
唱罢,四座喝彩不断。彭音带头响起掌声来。她早前看过杨崑的演出,也跟她一起学过昆曲。之前杨崑开了一期昆曲赏析班,邀请街区的爱好者,大概七八人。
不管是谁,只要肯学,杨崑都能亲自教唱。渐渐地名声就响了,许多父母带着孩子拜她为师。到她那里学曲的,多是学生,也有当地社区的居民。同一条街道上,有位开旗袍店的老板娘,找她学曲。“一旦见不到她,总是很有失落感。”彭音说。
彭音说,杨崑最认真的事情是排戏。她喜欢让曲友们围坐身边,依照曲谱脚本扮演不同角色,除了端庄秀美的青衣,也有机智勇敢的花旦、刚正不阿的老生、诙谐幽默的丑角。杨崑自己则一边看谱,一边适时地给他们点拨。
假如有人唱错了,唱歪了,她会很认真地示范,“唱曲本是以字行腔,随着拍板而行,一板一眼,丝丝入扣。”
客人走后,屋子里静下来。屋外,依旧是人来人往的游客,喧嚣燥热。杨崑独自枯坐在厢房的椅上读《粟庐曲谱》,一边细细思忖,怎么把那些曲子唱得愈加动人。《粟庐曲谱》是俞粟庐之子俞振飞对俞派家传代表剧目编订整理而成的昆曲工尺谱。杨崑平时喜欢看这谱子,说它的工尺谱特别讲究,有板眼、有气口。
无论是太高兴还是太伤悲的日子,杨崑都会去会客厅,自个儿唱半天曲子。离开时,整个心情都换了。离开前,她要泡一下屋子里的二十盆兰草。水是一早从几米外的大运河里舀起来的,装兰草的瓶身浸泡在水里,水又从细孔里汩汩流出,滴到盆里。
杨崑专攻闺门旦,演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戏。这个行当是她初学昆曲时,老师从她的外形到嗓音条件、内在气质,帮她挑选的。
她的演出视频下,有粉丝留言说,杨崑是引发自己昆曲兴趣的人;也有人说,她的声音是最适合杜丽娘的,人物的一立、一坐、一挥袖、一展卷、一投足、一握管,形随音转,身段娴适,蓄势而传神,吐字板眼清晰,含而不露,韵味悠长。
主流之外
1994年,杭州京昆艺术剧团成立时,杨崑加入该剧团,成为一名昆曲演员。她先是跑了几年龙套,同样是在钱王祠的古戏台驻场演出,5块钱的门票,原本需要两个人配合的戏,都是她一个人演。
不过,好多戏迷粉丝都是那时累积起来的。有一个粉丝说,我深夜里都是听着杨崑的《水浒记·活捉》入睡的。这折演绎的故事是阎婆惜被宋江杀害身亡以后,阴魂夜间至张文远处。杨崑惊讶,那不是鬼故事吗?怎么入睡的?
到昆剧团第四年,有一个去南戏发源地温州的支援任务,要求排演《琵琶记》。其他同事不愿意去,团长下命令,让杨崑去。那时候她坐绿皮火车,从杭州出发,要十多个小时才能到温州。
到站后渡瓯江,山里走一个多小时,到达演戏的地方,是在一个供销社的四楼。当地戏社找来的全是已经退休的小生,旦角只有杨崑,就这样组成了一台戏。
五年之内,她去了二十几趟温州。有一次她坐火车经过山里的隧道,火车刚过去,山体因暴雨发生塌方,后面一辆火车被压。由于没信号,父母联系不上她,以为她出事了。
杨崑也到温州的一些岛屿上,给渔民们演出。海岛上遍地烂鱼烂虾,臭气熏天。场地有限,舞台只有一方桌子大小,她还得演情节跌宕起伏的《张协状元》。渔民们也爱听戏,每次杨崑一出现,他们随即静下来,只剩海浪声和唱戏声。
老师王奉梅跟她说过,舞台小一点没关系,也是能演的,一个演员不能时间长脱离舞台。在温州前后演了五十多场,每次她都很认真演完。
香港导演杨凡拍摄《游园惊梦》时,在昆剧团找了很多演员去录戏中的唱段。一开始,他没有找到想要的声音。杨崑被叫了过去。她一唱,杨凡说,就你了!最后,戏中演员宫泽理惠所有唱段都是杨崑唱的。
“有的演员,把生活中世俗的一面带进角色,在舞台上不经意间就表现出来。”杨崑觉得自己不能沾染世俗习性,尤其是演杜丽娘,“那么天然的,干净的,纯正的一个人。”
如何达到至纯境界呢?她的做法是在生活中跟外界保持距离,比如拒绝一些饭局、牌局等不必要的应酬。“她对外界是有排斥的,非常执拗地做自己。”王奉梅评价这个学生说。
我确定是喜欢的
28岁时,杨崑拿了文华奖,但演出机会并没有变多。90年代,昆剧团的很多同事纷纷下海,从事戏曲的人越来越少。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杨崑说,“我为什么会留在这?我就喜欢昆曲,才到这里来的。”
她对戏曲的最初感受来自母亲。家里边,母亲喜欢各种戏曲,常唱80年代流行的样板戏,又经常带着杨崑去看婺剧、越剧、京剧。小时候,街上唱着当地戏曲宣传计划生育,竹筒打在铜片上嘣嘣响。杨崑从小就听得入神。
17岁的杨崑要考戏曲班时,父亲不同意,想她走读书的路子。但她偏爱戏台的斑斓魅影。她想逃出去参加考试,结果父亲把她关在家里三天。最后母亲请来亲戚们做工作,父亲才勉强答应。
杨崑已经不小了,再不入门她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她是最后一个考的。她选了一个当时流行的黄梅戏唱段,全是通透的高音,又配了段舞蹈。
那年杨崑顺利考进了婺剧训练班,教她的老师都是京剧和昆曲演员,解放前都是戏园子里的老板。
在戏曲班里,其他同学顶多十一二岁,杨崑年龄最大。她特别想练毯子功,但这属于童子功,只要同学们练,她也跟着一起练。
老师觉得她的扮相、嗓子等条件比较适合做青衣,以唱为主。但是杨崑一心要练武。她想演刀马旦,觉得很飒,角色个个都是女中豪杰。
练到第二年,父亲去看她,躲在柱子后面哭,不忍心看。经过两年的高强度训练后,杨崑已经能够立马下腰,两只手直接抓到自己脚。甩腰,踢腿到头上,定在原地,保持10分钟。练完,她周围地板上有一圈的汗水印。
当时她知道,选择了这条路,必须要入科班学戏,练好“手眼身法步”(注:戏曲表演艺术的五种技法)。所以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练功,哪怕生理期。
苦练两年后,19岁的她第一次上台演婺剧。那时她不知道在舞台上怎么呈现美的一面。戏里面她演白娘子,要展现功夫,在地上滚来滚去,两个腿绞在一起,转完一圈,人要瞬间腾空,再跌到地上。结果落地后,假发乱七八糟地散在她脸上,她压到假发,光头瞬间露了出来。
1992年,杨崑到浙江昆剧团学习,当时被称为浙江省第二届青年演员培训班,父亲筹借了4000块钱给她交了学费。她觉得自费太贵,父亲坚定地说,那也要去。那时他觉得,女儿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既然决定了,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她身上有一股不屈服的劲儿。”王奉梅说。在剧团,王奉梅是主教老师,当时已经获得过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她给杨崑的剧目大多是柔婉的闺门旦,如《牡丹亭》《西园记》《疗妒羹》《长生殿》等。杨崑想学她那载歌载舞的身段、优美的动作、细腻讲究的表演。
杨崑曾经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学会《牡丹亭》的谱曲。标注好每一个低音、中音和高音,反复吟唱,去熟悉它、感受它。
她感受到,咬字时,连牙根都要用力,但是又不是死咬,要恰到好处,字重腔轻。若唱得不对,听起来就像钝刀杀人的感觉。
“进了昆曲的这个门以后,这辈子就逃不掉了。”杨崑说。
(文中彭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