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尔来了!肖尔走了?
2024-11-17林路
林路
摄影媒体人
上海师范大学摄影专业教授、摄影专业硕士生导师,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艺术策展人。
前些日子,中国摄影圈被推上热搜的话题,莫过于斯蒂芬·肖尔的北京之行。
那天,斯蒂芬·肖尔的讲座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报告厅举行,演讲题目是“转变我人生的五次经历以及它们如何促使我成为一名艺术家”,同时还有视频直播。结束时,出现了下面这一幕:肖尔通过现场翻译向在场的观众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因为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会有一点点冒犯。”
肖尔神情严肃地接着说:“既然我现在谈论的是注意力这个话题,你们也知道我在聊注意力。那我觉得,你们也应该明白,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力的重要性。然后,我就发现今天在场的各位,其中有非常多的人从头到尾都在看手机。你们今天特意来听这个讲座,但你们却都不能够集中注意力,那么你怎么能够在意你平时吃的东西或者太阳照在你皮肤上的那种感觉呢?我们今天就到此结束,挺好的。”随后,斯蒂芬·肖尔走下讲坛,回到观众席。
主持人不由得在讲坛上感叹地说:“今天肖尔老师的讲座,给我们传递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就是,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精力!”这也算是圆场吧?但是各种评论接踵而至——
胡武功说:“肖尔由于看到大多数学子看手机而愤然离场。”在我看来,肖尔早就该静悄悄地“离开摄影场”了,但他却自作多情地“愤然”离场!
那日松说,那天,肖尔来访,他陪肖尔逛798,请他吃烤鸭……全程几个小时,大家都没聊一句“摄影”, 聊的都是“NBA”之类的。肖尔是篮球迷,对 NBA球星的动态了如指掌,比如谁转会了哪支球队……我觉得跟肖尔聊“摄影”其实是对他老人家的不尊重……我们根本没资格跟他聊“摄影”……还是歇了吧。
还有人说:看到视频,肖尔即便很生气却也很有礼貌地结束了讲座。挺好的!我觉得也没毛病,肖尔的感知可能来自日常,来自阳光照在皮肤的感觉。千禧一代的感知交织着多媒体的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只是每个人感知世界的能力不一样而已。
……
写到这里,也就突然冒出了上面的标题:肖尔来了!肖尔走了?肖尔来了,他是什么时候进入中国摄影人视野的?我在肖尔中国展览的第二站,也就是上海站开幕当晚的座谈会上,由江融引线,和肖尔隔空对话。当时我就提出了一个观点:为什么肖尔时至今日才被中国摄影界接受?为什么不早10年、20年、30年?其实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中国摄影界在当下究竟走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美学境界?或者说对于影像的认知发展到了什么样的一种高度?这些都是和肖尔有关系的。
我们回顾一下,20世纪80年代对中国摄影界影响最大的是谁呢?法国人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他的摄影美学“决定性瞬间”,对中国摄影造成一个巨大的冲击性影响,因为他的照片非常戏剧化、非常好看。很多中国摄影人都向他学习,很快就学会了,但是过段时间他们就感到不满足了。20世纪90年代,美国人罗伯特·弗兰克进入了中国摄影人的视野,他用一种打破传统美学的思维方式,给观众传达一种原始的、直接的情感和视觉冲击。
又过了十年,到了21世纪以后,出现了英国人马丁·帕尔,他用彩色的媒介,用似乎更为无聊的手段表现对现代生活的批判,从而又一次给中国摄影界带来了新鲜感,让很多人乐此不疲地效仿他的方式。
其实,在这几个摄影师出现的时候,肖尔已经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并且在不断地往前探索,但是为什么他迟迟进不了中国摄影界?我很早就写过关于肖尔的评论,在 2015 年的时候,我曾经用过很大的篇幅介绍肖尔——
审视肖尔的作品,至少有两个主要的理由让我们感兴趣:第一,我们可以通过他,不断地质疑所建立的经典摄影语言,了解看似简单的图像背后的复杂性。同样重要的是,通过肖尔的基础理念和承诺,为这些主题的建立提供文化背景的灵感;第二,由于他的这些计划的广泛传播,使其成为当代摄影界中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他的作品对于观众来说,既是简单明了的,又是复杂难解的。他旨在通过对影像的体验,挑战预先构想的理念和模式,挑战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同时又允许我们将古老的习惯融入其中。他要求我们用尽可能大的情感空间去体验,顾及身心两端。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冥想。这是一种邀请,也是一种挑战,然后就是一种提升。
但当时还是很少有人对他感兴趣。也许因为肖尔的作品对于中国人来说,表面看上去平淡无奇,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导致当年我在给摄影专业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最难讲的就是肖尔。讲到卡蒂埃—布列松时,他们觉得很精彩,讲罗伯特·弗兰克也不是很困难,因为他有叛逆的心态,以及马丁·帕尔给人们带来超现实的冲击感,那种对社会的强烈讽刺和批判,迎合了新一代年轻学子的心态。但是讲到肖尔的时候,学生们很少有反应,让人不知所措!这让我联想到胡武功所言——我看了他的作品后,只有一个感觉:平淡甚至平庸。也许在20世纪,肖尔摆脱了“黑白主流摄影”,有一定的超前性,适应了现代艺术逐渐转向当代艺术的潮流。然而,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世界艺术中心从巴黎转向纽约,现代艺术演变为当代艺术的转化时期。而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相同之处都是“去传统”的,不同时代的艺术家一定要体现自己的艺术价值,实现自己的艺术贡献。对于今天的人来说,知解与学习以往,为的是扬弃。那么,我们从肖尔的作品中,真的能获得色彩、构图、瞬间,甚至情感、思想的借鉴与启迪吗?
胡武功的结论是:我认为肖尔唯一的意义在于首肯平凡、平淡、平庸,以此拓展了摄影题材的视域。作为实践彩色摄影先驱的代表性人物,肖尔在色彩语言的认知与发掘上并没有突出的贡献。用当下高科技语境观察他的“美国新生活”,使用的都是最简单的拍摄方式。摄影发展到今天,肖尔已经失去广泛推广的价值。可见,美国的“月亮”并不比当下中国的月亮圆。
然而,对于中国摄影界而言,肖尔来了!去年肖尔的作品出现在丽水,今年来到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直至在北京的展出,你会发现的确给中国摄影界的美学思维方式带来了一次非常重要的冲击和一种具有变革性的意义。
当时姜纬接过话题:我今天借着林路老师的由头来说,是不是中国摄影师要逐渐开始接受一种非奇观化的观看方式?而不要像卡蒂埃—布列松那样拍摄跳个水塘、守株待兔,甚至去找一个戏剧化的场景,等等?总而言之,是去拍摄一些异于常人的画面,如马丁·帕尔般,他结合了英国人的幽默、自嘲、讽刺等。这些内容当然丰富了我们的精神生活,也丰富了我们观看世界的方式、领域……如今,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我认为对我们而言,上述的拍摄方式并不亲切。如江融老师所说,肖尔拍摄的画面是向观众展示:这就是他看到的东西,没有绚丽、没有奇幻、没有说教。这就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自在一点、亲切一点、平易近人一点。我一直强调沃克·埃文斯对我来说是像神一样的存在。沃克·埃文斯自己收集了几万张明信片,他的快照美学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艺术,但实际上它是有美学的内容在里面的。这种观看方式看似平淡、平静,也许这样更接近肖尔在丽水展出时所回答的那个问题:摄影是通过他的工作慢慢通向真相的。
所以,肖尔来了!肖尔在这时进入中国,与中国摄影本身的进展有关,与不断磨炼对摄影的观看方式、对摄影的理解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们对于肖尔的作品,是以这样一个过程走过来的:因为中国摄影界长期以来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把摄影艺术看成一种简单的宣传,所以在宣传的过程中,摄影师就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告诉观众“我在拍什么,我要告诉你什么,我要给你什么,你必须遵守什么”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肖尔的作品看上去好像没给观众什么,也没让观众接受什么,所以它们不符合中国市场长期以来意识形态的需求。这就导致了很多人对于肖尔的理解用了一种惯性思维,制约了我们对于肖尔艺术的理解。
接下来的话题,肖尔走了?
肖尔“愤然”走下讲台,是否就意味着肖尔没有在本质意义上被中国摄影界所接受?
其实,如小红书中的一段文字所言:这是一场多重因素混杂的闹剧,这个事情的任何一方本质上都是自相矛盾的。比如,尊重和商业活动是矛盾的。似乎有很多人对肖尔来北京讲学感恩戴德,殊不知,即使是圣人孔子讲学也是要收十条肉干的,肖尔是大发慈悲来给大家传授摄影大道的吗?当然不是。其实大家是平等的,那就谈不上尊重,更谈不上谁把谁气走。当然,主办方并不希望肖尔和观众是平等的,主办方必须有意无意地把肖尔捧到高位,否则怎么会有更多人来“朝拜”呢?总之,观众没有尊重肖尔的义务,正如没有人会要求买家尊重卖家。当然,肖尔可以觉得观众不尊重艺术,甚至不尊重他本人,他愤然离席也可以,只要没人追究合同上的责任就行,但他并不具备任何权利去指责这些观众,而这些观众就更不具备权利去指责其他观众了。
上面引用的文字还没有完:肖尔最后“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英文箴言真的说出了什么重要的事吗?其实并没有,他只不过是说出了自己在科技欠发达时期的感受罢了。也就是说,他成长在一个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他的感受能力是被手机之外的大自然所塑造的,那么,他当然主张这个“真实”的世界。“真实”和“虚拟”,在西方传统观念中自然是以前者为根本,后者为表象,但据说肖尔是一个“现代”摄影师,竟然会坚持一个传统观念吗?难道一切冠以“现代”之名的东西不都是以反对传统为核心的吗?
上面说的话也许有点刻薄,但也确实说出了一点值得思考的担忧。我所担心的是:好不容易中国摄影界对肖尔的看法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肖尔在中国被接受似乎水到渠成,但却被这样一次偶然的事件转换了视听。毕竟,肖尔的出现对于中国摄影界来说,还是有着积极的影响的。我们不能放松警惕,不然,肖尔很快就会消失在中国摄影界的空间里——肖尔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