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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为邻

2024-11-12梁志友

贡嘎山 2024年6期

二郎山是雅安市与甘孜州的界山,与贡嘎山也是遥遥相望的兄弟。它又是进入康巴地区的高门槛,西进便有着神秘的藏乡风土人情,曾经的川藏公路大动脉牵着两地的岁月与人文,也发生着许多平凡故事。

那年,在甘孜县工作哥的好友杜师傅开着“解放”牌汽车从昌都返程中,因机械故障下二郎山时翻下公路,万幸的是他紧抱着方向盘与车一起翻了两个滚后,被两棵古松稳稳托住,才没掉下百米深涧。受上苍护佑,他躲过生命中的一劫,但伤得不轻。跟在他车后的队友见状灵机处置,停稳自己的车后赶紧到路坎下把杜师傅救起,开着自己的车快速把杜师傅送下山到县医院救治。杜师傅清醒后惦记车上装运的公家货物,怕有人顺手牵羊,让别人去看护他又不放心,便捎信给我,要我上山帮忙守护。我接到口信时已近中午,顾不上去医院看望他,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搭乘雅运司十六队的车往二郎山赶,一心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快赶到出事现场。

雅运司是常跑高运的车队,许多司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那次,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上二郎山。虽说《歌唱二郎山》的动人旋律早已渗透心灵,巍峨的影像也近在咫尺,但圣山的真容于我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所以,一路上它就像一座隐没在云雾中的峻峰,在我的脑海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20世纪80年代初,素有“川藏大动脉”之誉的二郎山盘山公路还是泥石铺的路面,曲折蜿蜒,又窄又陡,雨天泥泞湿滑,险关危隘之名如雷贯耳,汽车翻越二郎山就是一次生命的挑战。那些年跑川藏线的车队除了军车,大多是昌运司和雅运司车辆,可以说每次出车都是生命的挑战。但师傅们肩负的是保国卫疆的国家使命,出发必达,创造着天路运输的奇迹。

那天,汽车一路喘着粗气到达比木叶棚道班还高的出事点时,山上的天色就像染了墨似的随时都会垮下来,还飘起毛毛雨,好在是七月暑天,凉而不寒,但被雨雾笼罩,三十米周围只能隐约看到湿漉漉的草木,再远些除了雾还是雾,神秘莫测。二郎山的险、峻、奇、秀,全被厚厚地包裹起来了,让人不敢往三十米之外的深处想象会藏着多少秘境或险象。

送走载我上山的师傅后,周围一片沉寂,只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大约是山高的原因抑或下雨的缘故,听不到一声虫鸣,除了山风留在树冠上的沙沙声,世界仿佛就我一个人。好在当兵练就的胆气让我很快平了平心气,进入任务的角色。我循着翻车滚压出的新痕,拽着枝藤下到车旁查看,车头车厢都有损坏,驾驶室左侧门变形并半开着,物资散落一坡。天色虽暗淡,但近距离还勉强能看清事物。我开始一件件把能搬动的小件归置在一棵树旁,还没搬好一会儿,天说黑就全黑了下来。如果是胆小的人,那一刻说不定会心慌意乱。恰恰那天走得急忘记带手电筒,我只好摸黑钻进驾驶室,坐不是,躺也不是,斜靠着qeS7YAXoXnCcnlKliKTkCWZKROM5TjTdHA47yLuhsdE=座椅,被浓浓的汽油味熏得全无睡意,胡思乱想地熬过了一夜,一心盼着天快点亮。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我又继续归置小件物资,既打发难熬的时间,也活动筋骨。上午救援车和吊车赶到时,饥饿与疲惫侵袭得我,比部队拉练时还累,恨不得就地躺下,完全没有看到“援兵”到来的兴奋。后来是吊车司机拦了一辆下山车带着我回家的,二郎山的一夜也因此令我难以忘却。

当过几年汽车兵的杜师傅是盐亭人,为人豪爽大气,转业后就职于西藏昌都汽车运输公司三队,把家安在天全西城的新街子。常年跑高原车的他和甘孜工作的我哥一家有缘为友,往来中我们也渐成熟人。而世间上,朋友之谊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的。所以,杜师傅遇到困难想到我,是他对朋友的信任,而我则出于一种道义。那件事后,我们两家还真成了朋友。

杜师傅出院后特地备了两桌家宴,答谢自己遇事后朋友街邻的关照,也庆贺自己迈过了人生的又一个坎。那些年常跑川藏高原的人,除了身着戎装的解放军,最多的就是常年辗转在川藏运输线上的汽车司机。为了护疆大业,他们常在极端天气下,执着于千里大动脉的每一次使命奔赴,也珍惜每一次安全回归和与家人的团聚。杜师傅为自己绝境逢生设宴,于情于理都值得庆贺。我因哥哥的缘由与杜师傅常有往来,日久混熟,但到他家吃饭纯粹破例。我心想不过在山上待了一夜,又没少根汗毛缺根头发,被杜师傅诚意满满地上门邀请,说句实话当时的情形还真的不好意思。但人到情到,我没理由拒绝。

那时的新街子几乎全是几十年、上百年历史的瓦屋,檐口错落,街道狭窄。虽位于繁忙川藏公路的背街子,但烟火气极旺。杜师傅家木屋外表依旧木门木窗,与邻里别无二致,但里屋却进行了改造装饰,变得新派洋气。那天的两桌席,一桌客人在堂屋,他亲自作陪;另一桌在侧间,围坐的多是他的家人。虽说重在待客,但更像家宴,气氛热烈且无拘无束。一席十多个菜有凉拌菜、红烧菜、卤菜,荤多素少,但具体有什么已经忘记了。可桌上那盘红绿相间、肥瘦恰好、蒜香扑鼻的回锅肉,和一盘自制的微辣、脆爽的家常泡菜却最抢彩头,佐酒、下饭都是绝配,盘子最先见底,至今忆起来仍口中生津,舌尖弥香。

回锅肉是四川家乡的传统菜,《老川菜》《川菜大全》皆有记,有着“四川第一菜”的美誉,也最具乡愁味之情致。通俗点说,土生土长的四川人,大多是吃着回锅肉长大的。游子在外惦记的也是这一口。过去到现在,无论高档的酒店、餐厅,还是大众的酒庄、饭馆,无论正统,还是江湖,高雅或者通俗,回锅肉都会位列菜谱之首,也是厨师手艺的试金石。乡俗里杀年猪待客的第一道菜也是回锅肉,游子在外闯荡,回锅肉也最易勾起乡愁……可以说平民大众的回锅肉和四川泡菜一样,深深嵌入了川人的记忆原乡,正所谓“一碟泡菜能佐酒,一盘回锅肉就下饭”。

无酒不成席,好菜配好酒,何况杜师傅是经历了一次生死劫后的诚心待客。所以,杜师傅请出了两瓶珍藏的瓷瓶茅台,为添仪式感,还用上了难得一用的景德镇陶制小酒杯。杜师傅拧起酒瓶准备斟酒时,一桌人屏声静气,眼里却流露惊喜,心里在说:“杜师傅真舍得呵。”有茅台酒撑场面,家宴一下充满庄重喜庆的气氛。入席的人对杜师傅的慷慨大方心生敬意,但对康复了的杜师傅而言,又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珍惜呢?

杜师傅康复归队后邀我坐他的车到甘孜,这也是我第一次翻越二郎山。进入藏汉融通的甘孜境城,受季风影响,二郎山东坡林木葱茏,西坡却是不毛之地,一眼看到又高又陡的山底,让人目眩并陡升险念,好像车随时都会冲下山谷,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记忆里翻过山顶后视野开阔,泸定甘谷地一览无余,车速也开始加快,山风呼呼往驾驶室里灌。本该饱览另一种山川景象的我,却莫名其妙地悬吊着心。跑熟了川藏公路的杜师傅却若无其事,娴熟自如地把握着方向盘,偶尔提醒我放松和不要打瞌睡,车在他手里是那么乖巧顺从。身临其境,车到谷底时,我当时紧握着铁把的手捏出了一把汗,想到常年跑高原的司机真的如他们所说,每次出车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险。

车翻折多山和罗锅梁子,虽然海拔更高,却没觉得它们比二郎山险峻,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到甘孜县哥哥那里住了几天,领略了康北粮仓的风土人情,藏式建筑等又返回天全。后来忙于工作再没去甘孜,但仅有的一次甘孜行,却让我记忆深刻,十分怀念。

哥哥退休后举家迁回天全,甘孜便成了我的神往之地。雅康高速公路通车后,去泸定、康定几次,也想重温甘孜梦,却被琐琐碎碎的事情绊住了脚,就让我的文字去一趟康北吧,时代在加速向前,今天的甘孜县一定今非昔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