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距离(外一章)
2024-11-12孔德林
之前,我不知道一天有多远。
从天亮到天黑,只是个时间问题。用一个时间问题去谈论距离问题,似乎离谱,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因为时间乘以速度等于距离。可是走路时快时慢,根本没有固定的速度,没有固定的速度,就平均吧,我于是相信平均这个词语是这个时代最有意思的词语,也平均一回,平均速度一回。
我心里装着些事,看起来不急,但重要,需要一个人慢慢地走才能想清楚,才能处理好,就产生了一天的距离。
六年前,小儿子五南出生。这个孩子精力旺盛,醒来就要带着他到处玩,不然就把家里给毁了,画墙壁,在现代教育专家的启示下,我已经让孩子将家里的墙壁画成儿童画了,但是他画完墙壁,找不到新的地方画,就开始拆电器,拆玩具,家里每一件电器都被他拆了,玩具也被他拆开,拆开了要买新的来拆,不买就哭,就生气。一个小儿的生气是可爱的:抱着双手,“哼”的一声,跑前跑后,说一句“不和你们玩了!”
我从百度里找专家的建议,现代教育专家对孩子乱画和拆电器玩具的建议是不要打扰他,这是一个动手动脑相结合的优秀孩子。现在专家的建议和我成长时候父母老师的教育相反了,我忍受着,我想肯定是我落后了。
可是我一个人的工资,还了房贷,缴了水费、电费、燃气费和物管费之后,只剩下一千多块钱。幸好大儿子安燃自己能养活自己,剩下的钱勉勉强强够我们三个人生活,再不停地买五南喜欢的玩具,我已经扛不住了。
扛不住也要扛,这是一个父亲的责任。
孩子不仅醒来时折腾,睡着了更厉害,不停地踢被子,必须不停给他盖被子,不然就着凉,着凉就咳嗽、发高烧,我坚决反对动不动就给孩子用激素类的药物,可是现在的医院动不动就要用激素类药物。在我的反对下,孩子在医院一个星期以上才能见好,上医院一次就要几千块钱,我一个月的工资只够孩子咳嗽一次,只能自己晚上辛苦点,不停地给他盖被子。孩子一晚上踢上百次被子,我和妻子就要一晚上不停地给他盖上百次被子,我们基本上没有睡觉的时间。
起初我们以为是孩子身体有问题,带到医院检查,一切正常.只是精力过于旺盛。对于精力旺盛的事情,我和妻子想出了办法,每天晚饭后,带他到外面小广场,陪他进行锻炼,跑步、打篮球、骑车等等,让他玩一身汗,让他筋疲力尽,希望他睡觉时能够安分守己一点。可是没有效果,无论怎么运动他都精力旺盛。后来妻子和五南幼儿园小朋友的母亲聊天,以为他是缺锌,给他吃甘草锌,仍然没有解决问题。我和妻子只能熬,结果被熬得没有人形,什么时候都是白天,又什么时候都是黑夜,实在受不了,商量的结果是:妻子全职在家里带孩子,到五南三岁后上幼儿园,妻子白天可以休息一下,我仍然昏昏沉沉地上班。
我想,小儿子五南精力旺盛的原因,会不会是他在母体内的时候,我念想着他将来是个厉害角色,不要像我一样没有大出息和没有多多的钱。会不会是这个孩子收到我的念想后认真了,生下来就与众不同?
妻子家里是六个兄弟姐妹,过惯了热闹的日子,她很希望再生多多的孩子,让我们的大房子里热热闹闹的。可是就目前的情况,一个孩子尚且要了我的半条命,又要上班赚钱养活,又要照顾孩子的成长和学习,再要一个,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恐怕整条命都没有了!我对妻子的要求,始终不敢搭话,她说这个话题时,我只能笑笑。
妻子的思路是:现在国家鼓励生了,为什么不生?她说以前的计划生育和现在的多生孩子都是爱国主义,我也只能笑笑,怎么解释都不好。
我和妻子之间相差二十多岁,她和我的大儿子是同时代的人,我经历过她父辈经历过的事,也陪她经历她正在经历的事,于是我只能告诉她:等以后有多多的钱了再生。妻子是一个血管里流着中国人传统血液的女人,她盼望着我能尽快有多多的钱。
小儿子五南到六岁的时候,能够表达了,他非常天真地和我商量,希望我给他生个妹妹或者弟弟,他愿意将自己的玩具、书和衣服保护好,留给妹妹或者弟弟。
我想,他是孤独了,他和他的母亲都孤独了。妻子说这个话不是她教孩子的,我相信,孩子的语言组合和成人的语言组合是有区别的。五南虽然有安燃哥哥,但哥哥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兄弟俩血脉上是同代人,年龄上已经是两代了。兄弟俩互相想念的时候,哥哥会回家看弟弟,弟弟也会喊我们带他去哥哥那里,看哥哥以及哥哥养的白猫(之前还有一只黑猫,黑猫送人了)去哥哥那里。五南会抱着小吉他,爬上楼梯去,边乱弹琴边大声歌唱,唱什么听不懂,只看见他有模有样,很有风范。
我选一个天晴的周末来测量我的一天的距离,周末不上班,天晴走路不受天气影响。
五南出生后,因为种种原因,安燃搬到贵阳火车站旁边去了,他在万象国际开了个屈指吉他工坊,嫌来来回回浪费很多时间,加上年轻人追求自由,不想在我眼皮底下受拘束,原来一个家将家里人捆在一起,家里人都没有距离,现在搬出去了,家的距离被拉长。我平时去看安燃,都是坐公交车或者开车去,五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现在我想用走路去安燃那里,看一天能不能走一个来回。
太阳从岐山顶上下来时,我准备出发,这时候红嘴长尾雀正在岐山的树林里叫唤,声音很大,它们好像遇到什么乱子了,没有准时来吃腊肉。之前它们每天都在早上六点多钟来我的后阳台上吃腊肉,那是我专门给它们准备的。我每天清晨就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看它们吃完挂在铁栏杆上的腊肉后才去上班。土画眉和黄豆鸟飞到我的后阳台上来,只吃一些米。最多的麻雀的吵闹声将蝉鸣声打乱,这是夏至过后的日子,温度在二十多摄氏度晃动。我决定不再等鸟们按照之前的方式给我一天的开始,我确定出发。
不停地走一天的路,需要穿宽松的鞋。鞋是安燃给我买的,我自己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鞋子——千多块钱。安燃开吉他工坊,熬了五六年,总算熬出来了,每个月的收入比上班强一些,也知道心疼他爹了,我生日时给我买了这双鞋,脚感很好,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往上弹。
走到贵阳市公安局这里,我仍然不觉得累,在公安局旁边这条大铁水牛处,有很好的座位,我本来想坐下来歇歇,抽支烟,可是不觉得累,我想看看我一口气能走多远,便继续走。
这几年由于工作上不如意,我不想浪费时间了,已经将之前放在工作上的精力时间放在写作上,写出了《瘦》《胖》《减肥》长篇三部曲,还有《塑造》等长篇小说以及不少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也逐渐融入这个写作的圈子。以前我是不知道写作也有圈子的,觉得写作是个高雅的事情,自己用心写就是了。到后来才发现什么都有圈子,不在圈子里,你就是个圈外人,我就是不想在那个圈子里同流合污才跑出来的,现在又要进另外一个圈子——不进圈子,门在哪里都摸不着,更别想看见窗户。我的作品正在一边打磨一边发表,《两只左耳》正在结集出版。写作这条路虽然走得也艰难,但就我现在的情况而言,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了。对于写作,有经历,有时间,有写作基础,有美好的语言和激情就可以写。家人虽然都在鼓励我写作,但他们心里都明白,现在靠写文章是不可能发大财的,不反对我是因为怕伤害我。我心里也明白他们的心里想什么,大家都彼此鼓励和将就着,人毕竟需要梦想来支撑。
我的想法是,作品出来,万一作品的命运好,被哪一个大家或者导演喜欢上,作品见光了,我也沾光了。
走到喷水池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累了。这时候太阳当顶,我是光头,出门时忘记戴帽子了,头皮火辣辣的,但是仍然能坚持走,脚不累,腰也好。我出门故意不带水,也不带钱,想检验自己的体质怎么样。我平时走路上班,在清晨,每一步都用熊行走路,走得慢,但每一步都在调理全身气血,越走越起劲,不会累。现在快到中午,人来人往,不方便用熊行走,怕过路的人好奇地看我——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公共场合是要注意言谈举止的。
喷水池这里,之前有座贵阳的标志性建筑,四根巨大的合金柱子挺立而并在一起,三十多米高,下大而上小,水从上面流下来,像瀑布,看得见水从上到下的奔跑,起细小的水花和浪,像喷水,就叫喷水池了。最先四根合金柱子顶端有一个巨大的球,这个造型陪伴贵阳人度过了很多年,后来这个建筑被拆除了。我之前到这里,看惯了那水从上面倾泻而下的建筑,即便热,也感觉有些凉意,现在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凉意不在了,多了一份火气。幸好人行道树下,有一些阴凉,在阳光里走快一点,在阴凉里走慢一点。
安燃一直想复习考研,不想找工作。这个孩子遗传了我的一些坏习惯,不相信命运。他学的是会计专业,却想考哲学专业的研究生,专业考试都考得不错,就是英语过不了关。在他复习考研时,我一直被他母亲责怪,说我的不务正业影响了孩子。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哲学这种东西,除了当个老师之外,好像是无用之学。幸好孩子之前自学的指弹吉他居然能养活自己,成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架势,在一面教学生,一面经营屈指吉他工坊时学习,够辛苦的。
安燃的爷爷奶奶每次打电话,都会问到安燃,当问到他的婚姻和工作问题时,我作为他的父亲,心里一直内疚,不回答。是不是我真的将孩子引导错了?解决生存问题和婚姻问题才是人生的大事,现在路走成这样了,只能坚持走下去。根本原因还是我穷,穷人是不可以有哲学思想的。
不觉间到了朝阳桥,这是我以前租住在附近时每天走过的地方,桥上的石头栏杆仍然在,如果不恐高,可以坐在栏杆上看南明河里的水流,看白鹤和燕子从桥下面飞出去。我喜欢坐在筑城广场毛主席塑像下,现在仍然不累,主席雕像的台基也是大理石的。旁边的树荫里,有很多对山歌的人群,大部分是农村进城务工的人,或者随孩子来贵阳居住的中老年人。他们将农村的山歌带到这里,喝八块钱一斤的苞谷烧,红着脸用全身的力气对山歌,能从早唱到晚,累了就喝一口酒,困了就躺在自己的背篓上睡一觉。
筑城广场之前叫人民广场。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安燃正在教学生弹吉他,窗户和门大开,白猫蜷在地上,我叫它,它闭着眼睛应一声就不再动了。安燃见我满脸满身的汗进来,惊讶不已,赶紧给我泡一杯古树普洱茶,批评我说:“过来不先打电话,走这么远的路过来,以为自己还年轻!”
在儿子的眼里,我已经老了。我qQME+75FdMU9XXLbcpwQCzPn7F0DjkdDK3bPEnvlv9g=看着他上完课,他叫外卖来吃了,我们彼此看了一会儿,然后我抽了一支烟。
我决定不和安燃谈他的婚姻问题和考试问题了,这些问题讨论了好多次,他的爷爷奶奶和我以及安燃自己,都从自己的角度在解读同一个问题,但问题的根源是在安燃这里:怎么结婚?问题的根源也在我这里:在贵阳这个城市里,我怎样让安燃结婚?虽然安燃的母亲竭尽全力为他攒钱买房,但是我作为父亲,也应该有我的责任和担当。
安燃说:“爹,还有学生要来上课,我没有时间陪你了。”
我说:“不用陪。”
原路返回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走了一上午、想了一上午,仍然解决不了问题。我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走到家里,看见我去时走过的路,仍然没有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目前仍然只有一条路,就是认真地写文章,在退休之前,有所作为。
看手机上的距离,我走了50361步。
牯藏节
4月30日,我受朋友邀请,去黔东南台江展福村过牯葬节。朋友说:“你写文章,应该到实地看看这个苗族的节日,相当于汉族的过年。”
离村十里,群山之间,一条蛇形水泥路在阴面,炊烟从这个弯里出来,从那个梁子出来,也往路上汇,顺风飘浮,连成一片,跟着人群走,如雾如罩,他们也要去过牯藏节。路上车不能行,人成路,像花花绿绿的河,人声与车声、鸡叫声与鸭鹅声和在一起,在这条河里,如浪声,在这条河里,或上或下,缓慢地流。
朋友是歌唱家,也是公益事业领头人,是这场活动的主角之一。路上一直有电话进来,这个问到哪里了,那个还是问到哪里了。
朋友不急,这种场面见多了,和电话里答应着:“到你看得见的地方了,又还是遥远的地方。”然后哈哈哈地笑。打电话来的人知道被堵在路上了,一路传话过来,叫协警开道。
路上的人都认识她,用苗语对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听不懂也听着,我想在听不懂的语言里,捕捉一些意思,猜测应该是汉语里的那句话。意思是猜测出来的,就是对不上具体的话,这种语境最有意思,让人觉得恍惚,恍惚是这一句,又恍惚是那一句,在恍惚里,他们已经说了很多,翻过几山坡了,我仍然在恍惚里找最好的语句。
路上的人,绝大多数是附近十三个苗寨的苗族,总有几万人,加上来参加活动的其他人,应该有十多万人。这些村寨里,出去工作的人、远嫁的人,今天都会回来,参加这个苗族特有的盛大节日,先人规定:十三个苗寨每年只一个苗寨办牯藏节,十三年才轮到自己一次。十三年盼望一次节日,又年年去其他苗寨参加节日,到自己村里办时,小娃长成大人,大人变成老人,很多老人等不到下次再办就走了,于是每个苗寨的人,到自己办牯藏节时,竭尽全力,办出特色,穿上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东西,大家彼此看着,男人穿着女人做的盛装,女人穿着自己做的盛装。男人的盛装简洁而显精神,而女人的盛装,满身银装,只要动,叮叮当当响。他们见这个男人的穿着和精神面貌,就能判断他的妻子好不好,孩子孝不孝。见那个女人,就知道那个女人在家里的地位高不高,为人好不好。
无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在盛装里,都用扁担挑着活物或者腊肉,而其他成箱的米面以及饮料酒水,不用扁担挑,直接扛在肩上,脖子上像长了一个圆头、一个方头。而鸭子与鹅,则被扁担钩上的绳子缠住长脖子,它们扇着翅膀,叫声在肚子里,肚子一鼓一鼓,不用张嘴,声音被捏细,从扁扁的嘴壳处针眼大小的鼻孔里出来,咻咻地。
鹅和鸭这类家禽,我不知道是什么变来的,居然不怕卡脖子,即便是宰杀,也半天不会死,除非到血干气尽。我看见过杀鸭和杀鹅,是要从翅膀下面那一块软处动手脚。我估计鸭和鹅,是曾经自缢过或者被判自缢的人转世的,它们能长时间憋那口肚子里的气,一直不出来,是缢时一直憋着?转世时憋习惯了?变成鹅和鸭时,不怕卡脖子?
而挑鸡却不同,不是拴脖子,拴脖子它们很快就会死去。鸡是拴脚,然后将拴了双脚的鸡倒挂在扁担钩上,鸡倒着挂,无论公鸡、母鸡,满脸通红,鸡脖子往上弯,蜷成一团,一定不耷拉头,耷拉下去,除非到死的时候。
维持秩序的协警,大汗淋漓地逆着人流跑来,都认识我这位朋友,一路赶在我们前面开道,排开手说:“让一让,让一让,阿幼朵来了,阿幼朵来了!”
阿幼朵在苗族人心里,是神一般存在,苗族人孩子找不到书读找她,生病了没有钱治疗找她,谁家遇到灾难了也找她,她在同胞的心里是神,没有她办不成的事。而她的歌声,似苗岭上那只云雀,穿破了云层,甜而且脆。她是苗族歌后,脸总笑着,眼总笑着,心更笑着。
即便协警开路,仍然没有用,人挤人,让到哪里去?更何况一路的人,都想和阿幼朵说几句,看她一眼,向她汇报家里老人孩子的情况,将之前的帮助化成我听不懂的苗语,手在身前身后握着扁担上挑着的鸡鸭鹅,泪顺着鼻梁两侧的山沟淌。阿幼朵便给他们擦去眼泪,干脆下车和他们一起走。我也下去和他们一起走,我听出阿幼朵话里的意思:“不哭不哭,不是过来了吗?都会好。”
这时,一只脖子上套根红布条的绿头麻鸭在路上慌忙地跑,一拐一拐地,头不停地点,嘎嘎、嘎嘎叫声沙哑。
穿了盛装的苗族小姑娘,放下肩上的小扁担,去抓麻鸭,脸上全是汗。姑娘身上的银饰,每走一步都当当响,麻鸭听见响声,更是不要命地往前跑,去车的下面躲。姑娘走左边,麻鸭就往右边:姑娘往右边,麻鸭就往左边。麻鸭欺负姑娘穿了盛装,跑不快,也弯不下腰去。
满路的人笑起来,姑娘脸羞得通红,发起狠来,用小扁担往车下横着扫。麻鸭哪里见过姑娘会发蛮?平时喂它,碗里的饭都分给自己一半,是好朋友!赶紧出来。姑娘用扁担压住麻鸭背,慢慢移过去,一脚踩住红布带子,抓着鸭脖子,提起来,笑着,手在麻鸭屁股上啪啪地打,然后将鸭脖子上的红布条,绕在扁担头上两转。见跑不脱了,麻鸭就长着脖子,脚一上一下地划空气,像称另一边挑着鞭炮的老秤的秤砣,翘上塌下。
我们坐的车,在协警一路开道下,仍然开得很慢。抓麻鸭的小姑娘,在我们车左车右地走着,扁担前是麻鸭,扁担后是红塑料袋装着的大圆鞭炮,扁担一闪一闪,她身上的银饰当啷当啷响个不停,发着白光,比雪亮三分,比春美三分,一路的人,脸都笑着,像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阿幼朵走在她身边,问她读书的事,姑娘说:“家里都准备好了,初中毕业就去姑姑的阿幼朵艺术学院读书。”
天太热,我坐上车去,打开车窗,想和姑娘说几句话,前边的路却通畅了五六十米,司机赶快一脚油门,冲过去,把姑娘和阿幼朵甩得老远,她们也把我们甩得老远。再堵车时,我赶快往车窗外看,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一路都是人潮,一路都是银饰,一路的白光闪烁,一路的当啷当啷像夏天的蝉鸣,这是一条笑的河,一条盛装的河,一条美丽的河。我们坐的车被淹没,我被这个盛大的节日震撼了。
好不容易到展福村,我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展福村。眼前一溜的木房,一溜的青瓦,依山而建,面水而居,古老而执着,像离城市的钢筋水泥很远。木房墙壁上的美人靠,浪着孩子们的脚,孩子们也穿着盛装,棒棒糖藏在嘴的一边,藏不住,凸起来,双手捂住耳朵,鞭炮声此起彼伏,礼花在太阳里冒着淡淡的白烟,盛开得并不耀眼。
一个穿着棕皮做成的衣服和裙子的女子,头上也戴银饰,银饰的上边,坐着一个苗纠纠,如《陌上桑》里的罗敷头上的倭堕髻,耳环却大。她端庄地走着,满面红光。
接待我们的姑娘,请我们去苗族歌王碟当久家坐,进得屋去,哪里还有坐处?每个地方都站满了人坐满了人,有几个后生起来计座,我嫌拥挤,出门去看人走路。
马路边上有个凉亭,也坐满了人,在另外一面,一冢坟的旁边,栽了一些长方形的青石条,露出地面一尺左右,像三十年前的老私章放大,坐在上面,倒也清凉,但得稳重。路边有一个烤火腿肠的小摊,冒着烟,飘出香味来,三个穿着盛装的小孩围在摊前,舌头舔着嘴唇。远处的奶奶,手里扬着几块钱,大声地喊:“拿去!”
孩子们跑过去,拿了奶奶手里的钱,知道奶奶是假生气,做着鬼脸,等冒着油的火腿肠起烟,等卖火腿肠的阿姨用剪刀将火腿肠剪成一朵麦穗的样子,然后吃。
一个穿着盛装的老者,尽量将脚步走得规整,手里拿瓶矿泉水,横竖地拧,拧不开,就放到嘴里去咬,门牙不在了,歪着嘴用大牙咬。我一直笑着看他怎么弄,半天没有喝成水,我站起来挡在老者面前说:“我来帮您!”
老者却将双手拿着矿泉水,往左边一让:“你帮了我,我以后就懒了,都想着人来帮我!”
他的手黑而发亮,脸上的皱纹,围着眼睛呈放射状,肯定是被常年的笑刻出来的了。我觉得一个快乐的老人,使出全身的劲,拧不开矿泉水瓶盖,又拒绝别人帮助,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就跟在他后面,想看他如何打开。老人走在前面,仍然歪着右边的嘴咬矿泉水瓶盖,人往左边倾斜,可能只剩右边的板牙了?
这时是正午,太阳照下他的影子,像一片枫叶。他将右边的上下板牙变成钳子,咬住瓶盖,两只手握紧瓶身,一旋,两旋,七八旋后,竟活生生将瓶盖拧下来,水顺着嘴角淌,老人一仰脖子,不让水流出去,缺牙处,却将水甩出去,成古怪的冰,在空中滑翔。
到一个公示栏前,我走不开了。公示栏是木板做成,年纪比我大,上面骑着短齐的茅草,栏上贴着大红纸,纸上是牯藏节募捐名单和金额,名单之后的括号里,是苗语吗?如诗如歌如天籁!
我看见过无数的募捐名单,都是将捐钱多的排名在前,少的在后。展福村的募捐排名,却不分多少,可能只分先后?这个古老的次序,我希望能够万年长。
这时候已经是人山人海,笑山笑海了,展福村人一如既往地用祖先过牯藏节的样范过牯藏节,这才是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