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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博窑金三彩人物俑服饰管窥

2024-11-11夏敏

山东陶瓷 2024年6期

摘 要:三彩人物俑为金代淄博窑一项重要产品,发现数量多,种类丰富,但由于窑址被破坏严重,有关研究相对匮乏。基于淄博市博物馆藏品可见:其侍女俑冠饰形制特殊,为同时期其他地区考古资料所未见,考证文献可初步推断为“垂肩冠”,是宋金之际“服妖”现象的有力佐证;男俑之前认为是文官俑,今由其所戴无脚幞头推论身份应为杂役;僧人(罗汉)俑所着钩纽式佛衣是山东地方传统佛衣样式;武士俑则在继承宋制的基础上进一步趋于简易。淄博窑金三彩人物俑服饰体现了宋金民族交流、佛教传播等重要历史信息。

关键词:淄博窑;金代;三彩俑;垂肩冠;服妖

淄博窑是北方著名窑口,自北朝创烧至今窑火不熄,持续千余年。金代是淄博窑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这时淄博窑场众多,烧造品类齐全,不仅满足当地使用需求,还流通到其他地区。金代淄博窑比较典型的产品有仿耀州窑印花青釉器、黑釉粉杠器、三彩器等。其中三彩器以绿釉、黄釉为主,地方色彩浓郁,尤其是人物俑艺术价值颇高。遗憾的是,此类器物多为民间藏品,学界关注有限,除了偶有介绍性的文章外,几乎未有深入研究。而淄博市博物馆藏数十件金代淄博窑三彩人物俑来源可靠,为历年考古和征集所得,包括侍女俑、文士俑、僧人俑、武士俑等,形象生动,刻画细致,服饰带有鲜明的宋金时代特征,可由此探析当时的地方服饰文化。

1 褙子与“服妖”

褙子是宋金时期流行的服饰。《宋史·舆服志》中有描述士大夫家中贵族妇女盛服的相关规定:妇人须戴假髻,穿大衣、长裙,而在室女子则戴冠子、服褙子,妾室戴假紒、穿褙子[1]3578。褙子或由“半臂”演变而来,在北宋时期定型,宋代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记载:“长背子古无之,或云近出宣政间。”[2]25褙子的形制主要为直领对襟,襟不施纽,穿着时衣襟敞开,露出里衣;两裾直垂,且多前后裾相等,腋下开衩。《演繁露》又记载:“背子开胯,裘则缝合两腋也。……详今长背既与裘制大同小异,而与古中单又大相似,殆加减其制而为之耳。中单腋下缝合,而背子则离异其裾;中单两腋各有带,穴其掖而互穿之,以约定裹衣,至背子则既悉去其带,惟此为异也。”[2]25男子褙子腋下有两条垂带,江苏金坛南宋周瑀墓曾出土褙子[3]。女子褙子一般没有系带,但也有例外,如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出土了一款窄袖褙子,对襟处有施纽襻和系带[4],郑州王上金代壁画墓西南壁持盘侍女所穿也是带有纽襻的长褙子[5]。褙子袖有宽窄两种样式,窄袖最为流行。褙子长短不一,有的刚及腰,有的则长过膝。沈从文先生曾指出,宋代服饰纤柔洗练的审美风格越趋明显,女款褙子总体开始趋向于狭长窄瘦[6]。

考古资料中,多在实物(主要是南方地区)或壁画上见到褙子,山东一带非常少见,淄博窑则以三彩俑的形式弥补了此类信息的空白。据淄博市博物馆藏品,淄博窑金三彩侍女俑所著褙子长短皆有,不见有施纽襻者,多内穿抹胸,抹胸从两襟间显露出来,两襟不加掩束。如图1的金三彩侍女俑,身着短褙,双手扶襟,抹胸绣画花纹,十分精致。这也体现了模具的精细以及当时烧造水平的高超。

褙子在领口及前襟处绘制的花边被称为“领抹”,领抹“多属戳纱绣法”,画绣兼而有之,“描画领抹,极其工巧”[7]。可见其工艺之精湛。领抹也可以在市场上买到,《东京梦华录》记载:“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8]。淄博市博物馆馆藏1件淄博窑金黄釉侍女俑(图2),褙子前襟处绣菱格圆珠状纹饰,领抹的细节被刻画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不施衿纽”的褙子在北宋时被视为不合礼制的“服妖”。靖康之变,金人掳走二帝及后妃宫人等3 000余人,“不制衿”音同“不制金”,故宋人将两者联系起来认为是不祥之兆,这种将“服妖”视为亡国先兆的言论自汉代便出现,到两宋之际更是兴盛[9]。

此外,仕女俑多戴有一种整体呈倒U形的冠饰,有学者认为其为“垂肩冠”[10]。如褙子被认为“服妖”一样,宋人对垂肩冠也抨击不断。《清波杂志》称“议者以(垂肩冠)为服妖,乃禁止之”,“御史刘元瑜以为服妖,故请禁止之,妇人多被罪者”[2]25。但是来自官方的禁令并未能持续,“其后侈靡之风盛”,市井闾里以华靡相胜,“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缴轻奇怪之服,故有服妖”[2]25。

金代治下,淄博窑的产品并没有因为北宋的灭亡而失去市场,反而在市民经济、民族交流的大背景下进一步发展。这种情况下,所谓“服妖”也便失去了理学的思想束缚,音同“不制金”的“不制衿”因穿着便利而更加流行,“垂肩冠”也没有了政策上的阻力。淄博窑侍女俑的服饰上体现了自由、多元的时代背景。

2 无脚幞头及适用阶层

淄博市博物馆藏1件金三彩男俑(图3)与侍女俑高度相当,施黄绿釉,身体弯曲呈S状,做叉手恭立状。该俑身穿曲领大袖长袍,头戴方顶幞头,两脚在后脑勺绞系,其尾部自然下垂至背后。

幞头最早起源于秦汉时期的帻,隋代初步定形,出现了平头小样,在幞头内衬以巾子,晚唐幞头的幞脚变圆或阔,成为一种无须紧裹、随时可戴的帽子,宋金时期幞头样式又有所变化。

宋代平民日常所戴幞头有软、硬两种类型,软质幞头以软巾裹系而成,硬质幞头后部与两侧有帽墙,而官吏所戴的基本为前低后高的硬质幞头。宋代前中期,这种硬质幞头前宽后窄,后部前倾,前部左右略有外拓之势;到北宋晚期时,幞头前部左右外拓消失,前后部宽度已经基本相同,背部前倾的趋势渐小[11]。从这件金代男俑所戴的幞头来看,前后宽度一致,保留了北宋晚期以来的幞头特征。

幞头的制作方法经过多次变化。《宋史·舆服志》中记载:“国朝之制……其初以藤织草巾子为里,纱为表,而涂以漆。”[1]3564《麈史》中记载:“其巾子先以结藤为之,名曰藤巾子,加楮皮数层为之里。亦有草巾子者,以其价廉,士人鲜服。后取其轻便,遂彻其楮,作粘纱巾。”[12]到北宋中后期,用漆纱制作幞头已经基本定型。

幞头的类型也比较多样,根据脚的形制可以分为直脚、局脚、交脚、朝天、顺风等。除此之外,有脚作卷云状的卷脚幞头,为教坊乐工、杂剧艺人诨裹所戴;有两旁覆以两金凤翅的凤翅幞头[13]213。形如淄博窑金三彩男俑所戴的无脚幞头,在宋金时期的墓葬出土人俑发现,其中四川地区比较集中,如新津县邓双乡北宋墓、成都二仙桥南宋墓等,颜劲松将这一类人俑归为文官俑[14]。

但孙机认为,无脚幞头为使役之人常戴,是幞头中之最低的一等[13]214。北宋永熙陵、永昭陵陵台台前西列宫人皆戴无脚幞头,身穿圆领宽袖长袍[15],这证明了无脚幞头确有一定的适用阶层。

淄博市博物馆所藏的这件男俑,旧称文官俑,这应当是不准确的。此俑身体弯曲呈S状,这种夸张的造型在陶俑中比较少见。笔者认为这并非烧造过程中的“残次”,而是特意表现的恭敬姿态,加上其叉手的动作,与“杂役”的身份十分符合,这也验证了孙机的观点。

3 僧人(罗汉)俑与钩纽式佛衣传统

淄博窑,特别是博山大街窑的金三彩产品中有不少佛教元素,如狮子座、莲花座等,其中还有数量不少的僧人俑、罗汉俑和菩萨俑。这一类佛教俑像在北方窑场如磁州窑等多有发现,可能是作为小型寺庙或者家庭所用供养之器。淄博窑金三彩宗教人俑僧衣(佛衣)样式多刻画简略,但也能分辨出当时的一些特征。

一般而言,汉地佛衣样式分为“通肩式”“右袒式”“半披式”“垂领式”“褒衣博带式”“敷搭双肩下垂式”和“钩纽式”等七种类型[16]。到宋金时期,这几种类型的佛衣或僧衣普遍能在绘画、雕塑、壁画等艺术作品中见到。

淄博市博物馆藏1件金三彩罗汉俑(图4),剃发盘坐,身披袈裟,怀抱摩羯鱼,鱼身缠绕其身,下有圆形座。罗汉背后左肩位置上有1条系带,其所穿的袈裟可能为钩纽式。钩纽式袈裟即在袈裟的左上部和右下部添制钩和纽,前钩后纽,收束便易,穿着时将纽绳穿过钩环并系结,当中以锥穿为小孔。

钩纽式佛衣是6世纪中叶出现在东魏、北齐境内的一种新式佛衣,主要见于济南历城四门塔东魏时期坐佛和青州地区北齐佛像,后来向其他地区扩散传播,逐渐成为汉式袈裟的一种披着类型样式[17]。四门塔佛像内层袈裟与“敷搭双肩下垂式”披着方式相同,外层袈裟右袒式绕身披着后,袈裟末端以钩纽的方式系于左肩,这种样式的佛衣在北朝末以后趋于流行。青州佛像袈裟作通肩披着的钩纽式佛衣在北朝以后并不多见。早期,钩纽式佛衣多通过纽带系结的形式连接袈裟衣角,其后逐渐变为增添纽环、以带入环再系结的形式。

至宋代,僧人钩纽式袈裟彻底改变了唐代及其以前细带相系的形式,其钩纽沿用唐代开始使用的硬质材料并加以发展[18]。时代稍早于淄博窑金三彩瓷塑的长清灵岩寺北宋彩塑罗汉如摩诃迦叶尊者、如音阿那尊者便穿着这种佛衣,同时期金地钩纽式佛衣形象还见于1972年峰峰矿区出土的金代磁州窑红绿彩释迦佛坐像[19]、朔州崇福寺金代壁画释迦牟尼说法图等[20]。

罗汉俑的底端为规整的圆形,参考淄博陶瓷琉璃博物馆藏女俑+高圈足仰莲座的组合[11],其也应当与莲座类的三彩器配合,作供养使用。

4 继承宋制的甲胄

甲胄是古代军人作战时防护身体的装备,有时也作为礼仪装束。甲胄的出现最早始于商代晚期,经过历代的发展,一直到晚唐形成了基本固定的形制,在五代时其型式已规范化,至宋代形成定制。《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三·器图》有五领甲胄和一领马甲的图像,此书成书于庆历四年(1044年),可以了解这时期甲胄各部分具体形制。如步人甲(图5):“其制有甲身,上缀披膊,下属吊腿,首则兜鍪顿项。”[21]其样式为甲身掩护胸背,用两根带子从肩上前后系联,腰部用带子从后向前束,腰下垂有两片膝裙;甲身上另缀披膊,左右两片披体,以带纽之;兜鍪呈圆形覆钵形,后缀防护颈部的顿项,顶部插长缨饰以示威严。

淄博市博物馆藏的数件武士俑,造型基本相同,皆呈站立状,怒目而视,双手交于腹前,威武挺拔,栩栩如生(图6)。武士俑铠甲由长条形的乌锤甲片编缀而成,没有前后鹘尾,与《武经总要》中的“步人甲”形制相同,兜鍪形制较为简单,没有护耳,在额部都嵌有火焰宝珠及兽面等图案装饰,顿项似乎是用皮革或织锦制成,紧贴颈部。有的武士俑颈部系有肩巾,为宋元时期流行的样式。胸甲上部呈半圆形,胸口下围一袍肚,腰臀间又再系一件袍肚。在腰带以下左右各垂一片膝裙,下面露出长及足部的战袍。

目前考古发现的金代甲胄形象并不多,从淄博窑金三彩武士俑来看,金代甲胄基本继承了北宋时期的形制,变化并不大,但也有所改易,如兜鍪形制就较北宋时期简化很多。但应当注意到,

这些武士俑有可能是宋元时期作为墓葬神煞的“当圹当野”[22]。如:陕西洋县南宋彭杲夫妇墓三彩铠甲武士俑与淄博窑金三彩武士俑形制几乎一致[23];四川地区南宋墓葬也出土不少武士俑,与诸如十二辰以及各类神怪俑组成墓葬神煞[24]。作为墓葬神煞的武士俑,有可能有独特的样式来源,不一定能够完全反映当时甲胄形式,也可能有时代上的滞后性。可惜已发表的淄博地区金代墓葬资料较少,三彩武士俑是否是随葬之用仍有待考古佐证。

总而言之,在商品经济、民族交流、市井生活、佛教等多重元素的影响下,杂役、僧人、武士等生活气息浓厚的三彩俑逐渐受到欢迎。尽管受制于尺寸、制作成本等,这些器物在形象上有简略,也不乏抽象化的元素,但是服饰上的主要细节特征却被当时的淄博窑匠人抓住。从淄博市博物馆的几件藏品可以看出,淄博窑金三彩人物俑服饰总体上延续了北宋时期风格,如杂役男俑所戴的幞头保留了北宋晚期以来的幞头特征,罗汉俑上的钩纽式佛衣也与宋代的石窟造型相似等。此外还有所发展,如之前被视为“服妖”的服饰已经变为寻常。这一方面是由于政权交替过程中官方放松了对地方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是社会风俗自然演变的结果,人们的审美与之前相比发生了一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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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