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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向杜甫致敬

2024-11-11霍俊明

扬子江 2024年6期

近些年来,有一个声音或一群声音及其回响越来越清晰。这就是诸多中外诗人向杜甫致敬的声音。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形成的诗人们将视线完全投向西方和异域诗人的“西游记”不同,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外当代作家开始将目光投向了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这其中被更多提及和致敬的诗人非杜甫莫属。

中国诗人重新进行精神对位的过程实则对应了诗歌场域的变化与诗学立场的博弈。那么,都是谁在向杜甫致敬?为什么致敬?在这些诗人的致敬文本、认知系统和诗学观念当中杜甫是同一个人吗?

2011年,赵野使得伟大的“诗圣”杜甫在语言和想象中复活。在《春望》这首与杜甫所作同题的诗中,当代诗人让我们重新目睹了共时性的历史结构,目睹了诗人语言再造之下的诗性正义、精神世界及家国的灵魂档案,“万古愁破空而来/带着八世纪回响/春天在高音区铺展/烽火点燃三月//帝国黄昏似缎/满纸烟云已老去/山河入梦,亡灵苏醒/欲拆历史迷魂阵”。

在叶嘉莹先生看来,杜甫的《秋兴八首》已入化境。2023年秋,深居大理苍山脚下的“第三代”诗人赵野写出了超大体量的致敬杜甫流寓夔州时期所作《秋兴八首》的同题诗。该组诗由八首小长诗构成,每首小长诗又由八首诗构成,总体下来就是六十四首诗。这八首小长诗分别对应“死者第一”“时间第二”“我心第三”“诗人第四”“他生第五”“我在第六”“人类第七”“万物第八”。这也是目前为止,当代中国诗人致敬杜甫七律巅峰之作《秋兴八首》最为成功的原创新诗的范例。距此二十多年前,已经去世的“70后”诗人马骅(1972年—2004年)在游荡的城市中也曾致敬杜甫的《秋兴八首》,比如“西风几时来,又及时/向南偏移。江上的汽轮/拉长钢制的桅杆。又一个夜晚/头上的星辰并不比往昔/更晦暗”。

赵野的这首致敬杜甫之作使我想到托马斯·曼谈到的“经典性高龄”与“理想的优点”之间的复杂对应关系。早在1941年,被鲁迅誉为“现代中国最杰出的诗人”的冯至就在向悲苦而伟大的杜甫致敬:“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战场上健儿的死伤,/天边有明星的陨落,/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十四行集》)在冯至当时所处的战时境遇之下,杜甫的苦难形象和“感时忧国”的现实主义精神被空前地强化、放大。其时,在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任教的冯至对歌德及十四行诗的研究恰恰是与其写作《杜甫传》同时进行的,甚至中西“传统”与“现代性”这两个话语系统在冯至这里出现了互补和共通,只可惜这种话语融合和对话结构在此后经历了长达几十年的搁置。比冯至早两年,一个诗人在河南巩县杜甫墓前高声发表演说:“起来吧诗人!起来吧杜甫!我们的国家危险极了,我们的民族危险极了,我们正需要你伟大的民族诗人来号召群众、保卫祖国!起来吧诗人!起来吧杜甫!啼饥号寒的人太多了,流亡他乡的难民太多了,我们正需要那你伟大诗人的同情来安慰他们,组织他们!”(桂涛声《杜甫墓上》)

20世纪90年代初,经历社会转型而身在异域的王家新在读到波兰诗人米沃什《诗的见证》时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杜甫:“这就使我想起了杜甫的千古名句‘国破山河在’。富有力量的正是一个‘在’字——那养育了一代代生民的祖国山河正是一种‘无言的存在’:不仅是我们在眺望它,也是它在‘目睹’着我们。”(《在诗歌的目睹下》)与此同时,王家新在读到杨健的诗《馈赠》时直接想到的仍然是杜甫:“似乎在老杜诗中才有的那种发自肺腑的热情,甚至更早,《古诗十九首》中的那种最质朴的抒情力量,又再次从当今一个诗人的诗中涌现出来。这不能不让人感叹文明的不死。这古老的文明,正如诗人自己所曾表述的那样,虽然它每一天都在被毁灭,但仍没有忘记对一位诗人的馈赠。”(《当代诗歌的几种阅读》)

1996年,肖开愚完成了《向杜甫致敬》。在这首极其晦涩的长诗中诗人只是借助了杜甫的元素,其本旨则在于解决中国本土诗人的当代境遇问题:“……比想象的/还要严峻,诡谲。/而且也不是急骤的起跳,/腾空,不是生活的/取胜之道,不是。”该诗的重心在于抒写一个当代人的精神困惑、历史悖论及现代性景观中压抑、荒诞、撕裂的存在体验:“不在于用貌似正义的眼光来垄断对杜甫的理解,而在于用它约束当代诗歌的主题确定和挖掘。”(肖开愚《个人的激情和社会的反应》)肖开愚这首长诗非常驳杂,其在写作上存在的一些缺陷也招致了批评家的不满:“在肖开愚这里,对叙事手法的夸大和滥用,使长诗成为一种后现代式拼贴,充斥了无限流动的表面景观,不仅深度模式和同情共感(“思考”“成功的对话”)被取消了,甚至诗人/人类的主体性也被消解了(“好像有一个人”),但是众多混乱的人物形象(“回忆”“错觉”“揣测”)又被推上了诗歌前台,而显得拥挤不堪。”(王东东《后现代主义的显与隐:“九十年代诗歌”批判之一》)

2015年12月,北岛与美国诗人彼得·科尔、以色列诗人艾棘·米索、日本诗人多和田叶子及中国台湾诗人陈黎等一同前往杜甫草堂拜谒。这次当代诗人集体致敬杜甫的举动显然使得杜甫具有了“世界诗歌”的象征性。早在三十年前,北岛、舒婷、顾城、江河等人在参加《星星》诗刊主办的“中国十大青年诗人”活动时就到过杜甫草堂。时过境迁,诗学嬗变,诗人对杜甫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自宋代开始,浣花溪草堂也成为历代诗人拜谒杜甫的绝好场所和精神圣地,“杜甫 今天我们在你家院子里读诗/今天世事变轻时间放慢//你生前见过洋人?/现在他们都来了 身体微俯//对你——行拱手礼//你坐着听 雨雾坐在飞檐上/我们站着诵 就像月光站在月亮下”(娜夜《草堂读诗》)。

对于当代诗人向杜甫致敬的行为,具体到个人、现实、文化背景来说是有差异的,而重新找回、激活“汉语”和“传统”却是诗人们的共同出发点,“生于中国,听命于汉语,/很晚你才明白这个道理,/就像身为中国人,很晚/你才发现自己是汉语诗人”(黄灿然《中国诗人》)。

海峡对岸的诗人也在向杜甫致敬,其中充溢着各种文化之间的互文、挪用、仿写、改写甚至“解构”“龃龉”。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洛夫、杨牧、余光中、叶维廉、陈义芝、罗青、陈黎等诗人就意识到杜甫的伟大和不可替代性,并以诗表达,比如罗青《杜甫访问记》,杨牧《秋祭杜甫在异邦》,余光中《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秋祭杜甫》《草堂祭杜甫》,洛夫《杜甫草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赠杜甫)》《唐诗解构·春望》《车上读杜甫》《边陲人的独白》,叶维廉《杜甫草堂二折》《春日怀杜甫》,陈义芝《草堂沉思》,陈黎《春宿杜府》《唐诗俳句》。

与20世纪90年代初在异域文化语境和流寓际遇中的王家新找到的杜甫形象不同,1994年中国台湾诗人罗青通过《论杜甫如何受罗青影响》一诗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中解构和颠覆了以往的杜甫形象,“请不要捧腹大笑/更不要破口大骂/请不要以为我故意把/一篇论文的题目写成了诗//没有人会相信嫦娥/曾经跟太空人学过太空漫步//但她一定在敦煌观摩过/彩带舞——倒是不争的事实”。陈黎在十二首《唐诗俳句》中直接把杜甫《赠卫八处士》、李白《静夜思》等唐诗借用过来,在原诗中将一些字词加黑,这些加黑的字词连缀在一起就成了“新的诗句”。很明显这带有语言游戏的成分,当然也是以特殊方式向唐诗和传统的致敬。

与陈黎这种文本互动、挪用、叠加的方式相似的还有身居成都的诗人柏桦。

2014年的冬天,柏桦再一次想到了杜甫。柏桦《春日梓州登楼》这首诗的题目直接取自杜甫的原题,而且他还直接把杜甫《春日梓州登楼》《奉赠射洪李四丈》《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中的诗句“镶嵌”在自己的诗中。我们甚至可以将柏桦的这首诗视为杜甫的“仿作”或“副本”:“来春望:‘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出川!可‘万里须十金’,我哪里来?//还好,‘丈人屋上乌,人好乌亦好。’/日子就这样天天过;地僻,我懒穿衣!//我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这不可能!/唯神单独,只要是人都喜欢聚啸成伙/‘鄙人寡道气,在困无独立’,我哭了//‘天畔登楼眼’,眼问梁元帝:春望后/青山之鹤,昼夜俱飞,他们仍来自梁朝?”

洛夫则以现代性的眼光重新审视包括杜甫在内的唐诗传统,他把自己的一系列写作称为“唐诗解构”。这是诗学及思想层面的重建,不是组装、拼接或瓦解,更非“旧瓶装新酒”,而是“古诗新铸”,意在对传统进行再次挖掘、创造和实验:“乃我个人从事诗歌创作以来另一项突破性的实验工程,一种谋求对古典诗中神韵之释放的企图。我不是恋旧,更无意复古,而是希望从旧的东西里寻找新的美,发掘所谓‘意在言外’的‘意’中潜在的诗质。无疑的,这是一种对旧体诗的重新诠释和再创造,一种试以现代语言表述方式、全新的意象与节奏,来唤醒、擦亮、激活那曾被胡适等人蔑视、摧毁、埋葬的旧传统,并赋予新的艺术生命。”(《唐诗解构·自序》)于是,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代诗人就与当代人建立起了互文和交响的关系。我们可以看看洛夫的《旅夜书怀》:“带着诸多的无奈离去/成都顿然成了失声的记忆 /把草堂搬上一叶孤舟/从此大风掀掉了草堂的屋顶也不怕/怕只怕/窄逼的船舱内如何能容下/那么多给蠹鱼啃瘦了的寒士//天上群星沸腾/月亮拥抱一江离愁东去/海未枯,石不烂/于今只剩下一脸的天老地荒/诗嘛,无非是/一堆长满芒刺的牢骚/官不做也罢//干干净净的/还是掌心的那一掬江月/当年鹰隼俯瞰大地/于今只是漂泊天涯的一只沙鸥/老翅扇动/掀起一阵阵苦寒的秋风”。杜甫的原诗是:“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关于这首诗,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其体现了一个伟大诗人的洞察力与对世界的深入把握能力:“预言家的先天天赋信赖客观世界中真理的普遍性:对于所有寻找它的人和知道如何观察的人,真理是可见的;这是外在的洞察力和客观世界的词汇可以做到的。”(《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谷禾的长诗《四重奏》开篇引用的就是杜甫的《旅夜书怀》,甚至谷禾写过同题诗《旅夜书怀》——

剧烈的咳嗽,将我从漆黑中/拎出来,孤零零地,抛入更深的/漆黑。旅馆的静,窗帘遮挡/的月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街灯、风、惶惑的报纸。我听见/胸腔里的喘息,类似上个世纪/的旧风箱,拉杆抽出,推进/湿柴的烟气呛出了你的眼泪。

显然,谷禾更为侧重的是杜甫式的个人记忆能力、语言的现实感和诗性正义,因为诗人与现实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模仿或反映,而既是现实关系、伦理关系又是修辞关系、改写关系:“仿佛我得到了一个颠倒的望远镜,世界移开了,一切东西变小了,但它们没有丧失鲜明性,而是浓缩了。”(米沃什《一个诗的国度》)

与洛夫的做法类似,梁晓明、龚学敏、谷禾等诗人都做过尝试,更早些时候则有1983年出版的倪海曙的《长安集——唐诗的白话改写》与孙潜用现代汉语译写的《杜诗全译》(全四册)。这都大体相当于“古诗新解”和“古诗新译”。其中,梁晓明对话和重构唐诗的尝试(译写)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就开始了,最早的成果于1991年刊发于台湾的《现代诗》杂志。这50首译写之后的“新诗”最终汇聚成《忆长安——诗译唐诗集》:“就像庞德等人对汉诗的译写一样让人深深着迷,梁晓明的《忆长安——诗译唐诗集》,二十多年前就让我爱不释手。如今看来,它也许为百年新诗开辟了一片新疆域,为现代汉语注入唐诗源远流长的气韵与格调,拓展一个海纳古今的大境界。”(沈健)

在《忆长安——诗译唐诗集》中,每一首都包括原诗、新诗译诗、创作手记三个部分,此外每一首译诗的标题已经与原诗不同。它们彼此之间相互打开、生成,诗性和对话的空间更为开阔、深邃。这是再次的发现与创造,是更新意义上的“崭新的诗”。因为是元文本与新文本对话的产物,所以这也更能激发创造的活力和阅读的共振点:“此诗(注:指的是韦应物的《夕次盱眙县》)译写完成,我故意只将译诗出示诗友。诗友对其中‘独自的夜晚/想起秦关一带/钟声盘绕在耳朵上/&nbs80873774769d989724bc22f4191b7a1ab6607bdbb1a428ae206b9a1855979f0ap;有一个客人/整夜晚难眠’一句尤为称赞。他说:‘这首诗里面有一种我们自己古诗歌的传统印记。’我看5961486fc85469cea49bd851172745ad5e7b4ac6ffb17e68e3d3c2496b79237a他那么认真,不禁笑了,只好老实交代,就是韦应物‘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这两句啊!他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认真地对我说:‘但依然是一首新的诗歌,虽然是译自古诗,但就像古诗在你的新诗里重新活了过来。这是个好东西啊!’”(梁晓明)在这本唐诗的译诗集当中,梁晓明选译了杜甫的《登高》《月夜》和《舟月对驿近寺》。这些译诗实则是一种再创造,打开了古诗与现代诗之间互通有无的心理结构,比如梁晓明对《登高》一诗的重新理解和表达方法就令人内心为之一震,“是谁?把鲜花摆近高楼。鲜花盛开/也打开了游客伤感的内心——/大地上到处都是灾难/我踩着灾难登上了高楼”(《我踩着灾难登上了高楼》)。

1997年冬天,王家新于德国斯图加特写下组诗《孤堡札记》。其中有这样一首:

在起风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你

杜甫!仍在万里悲秋里做客,登高望北

或独自飘摇在一只乌篷船里……

起风了,我的诗人!你身体中的

那匹老马是否正发出呜咽?你的李白

和岑参又到哪里去了?

茅屋破了,你索性投身于天地的无穷里。

你把汉语带入了一个永久的暮年。

你所到之处,把所有诗人变成你的孩子。

你到我这里来吧——酒与烛火备下,

我将不与你争执,也不与你谈论

砍头的利斧或桂冠。

你已漂泊了千年,你到我这里来吧——

你的梦中山河和老妻

都已在荒草中安歇……

在《孤堡札记》的另一首诗中王家新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为了杜甫你还必须是卡夫卡”。作为诗学传统和精神共时体的互文,有时候杜甫和卡夫卡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赵野就认定“当下诗歌要进入更深邃的现实,卡夫卡是一个起点”。但是,这个起点落实于写作实践又谈何容易。赵野之所以在诗歌中起用与卡夫卡的小说《中国长城建造时》完全一样的题目,里面夹杂的精神现实境遇与分裂、讽喻的戏剧性效果是不言而喻的。这首长诗的最后一部分,我们已然难以辨别这到底是赵野在说话还是卡夫卡在说话,历史总是如此地相似,写作总是如此地虚弱,伟大的灵魂总是在黑夜里游荡,“不洁的现实,雪花失忆的当下/唯有书能劈开内心冰封的大海/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一只/卡夫卡鸟,翅膀萎缩,飘忽在/永远陌生的城市,仿佛死亡的/剩余物,每个街角都充满敌意/如果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像/中国长城那样成为镜子,那么/勃罗德,或许你应该烧掉这些/没有真理性的呓语,如烧掉我”。卡夫卡在小说中则说道:“在当年建筑长城期间和自那以后直至今天,我几乎完全致力于比较民族史的研究——有一些问题可以说非用这个方法搞不透彻……研究它们的原因,尤其是后一种现象的原因,对我产生过极大的吸引力,今天仍然如此,而长城的建筑实质上也是跟这些问题相关的。”(叶廷芳译)所以,经典化的诗人之间彼此交叠,相互打开,一个人也正是另一个人(局部和相似意义上的),所以阿西会写出《杜甫,或加缪》《杜甫,或卡夫卡》《杜甫,或马尔克斯》这样的诗出来,而杜甫与加缪、卡夫卡、马尔克斯之间就形成了互文和共名。

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是杜甫“把汉语带入了一个永久的暮年”。此外,王家新的《伦敦随笔》中有这样一节:

在那里母语即是祖国,

你没有别的祖国。

在那里你在地狱里修剪花枝,

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

在那里每一首诗都是最后一首,

直到你从中绊倒于

那曾绊倒了老杜甫的石头……

这首诗写于1996年初,母语的、文化的和现实遭际的“乡愁”一起搅拌、纠结。

在1997年,王家新还提出了“文学中的晚年”。这也正体现了中国传统中的“时间诗学”:“杜甫后期的诗,几乎每一篇都‘赋到沧桑’,甚至令人一篇读罢头飞雪。这正是我本人推崇杜诗的重要原因。我也想借助于这种推崇,与早先的那种‘青春抒情’‘先锋实验’彻底告别,把时间和历史的维度引入到我们在九十年代的诗学探讨中,为诗歌确立一种更为‘可靠’和‘永久”的尺度。”(《“我们的杜甫”:同时代人与“艺术的幽灵”》)

杜甫总是来到每一个时代的诗人中间,作为超越时空的精神共同体与诗人们对谈或相互发问。

夜色中的杜甫,身边一定全是鬼魂。

他用典就是与鬼魂说话,或者让鬼魂代自己说话。

——西川《我是谁》

以西川、王家新、赵野等为代表的诗人总是让我们联想到“传统”“道义”“万古愁”与“现代性”之间的对话关系。的确,诗是特殊形态的“道”,这让我们想到孔子所说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确,在传统、当代性及精神共时体结构的意义上,杜甫是每一代人的“同时代人”:“一瞬间,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策兰、曼德尔施塔姆们,都成了我的同代人。是的,诗提供了人生的原型。所谓‘漂泊’,正是这个意象:诗人,站在每行诗句结尾处的断崖上,眺望自己乘船继续出海。如此,把一切外在旅程,变成内心之旅的一部分。诗人承担的残酷命运,并非被别人强加,却早已包含在我们的主动寻求之内。诗画出了人生沧桑的轨迹。”(杨炼《永远的奥德修斯》)

传统与现代性往往被认为是处于两个分割化的时间序列或断裂地带,即传统属于过去时态,现代性则是现代社会实践的产物,甚至仍有人会惯性地强化二者的排斥性和差异性:“自八十年代初起,大量的西方作品被译介到中国。在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相遇的过程中,有一个相当流行的看法,认为现代主义必然是反传统的。我本人就深受这一看法的影响。其实这完全是误解。”(北岛《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也就是说“影响的焦虑”与“影响的剖析”并不是对等的,对于那些带有强力影响的“父辈”和“艺术的幽灵”式的诗人,后代的诗人更多呈现为焦虑或“弑父”般的青春期写作的武断。实际情况则是传统与现代性这两个主导性的话语体系无论是在阅读、写作还是在译介、评价及社会实践的过程中往往具有互文的性质,即具有交叉、融通的质素和可能性。现代性越来越成为衡量当代文化、文学和艺术的重要标准,然而传统和现代性又往往是难以确切界定的,因为二者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流动性和开放性的特征。

传统和现代性构成了一个精神共时体结构,具有精神化的“时间结构”和“共有空间”,“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而未来的时间包容于过去的时间”(T.S.艾略特)。既然传统和现代性是共时体结构,那么“同时代性”就成为衡量重要诗人和文本的重要依据:“诗人批评家”陈超在谈论诗歌现代性问题时曾以李白和杜甫为例给出如下的说明:“现代性,对诗而言不应是个价值判断词语。李白、杜甫的诗,就诗人亲历的历史语境而言,同样具有‘现代性’。由于对过往的历史语境是无法‘继承’的,我们今天追求现代性,无非是要解决语言与扩大了的经验之间的矛盾关系,使语言更为有力地在现实经验中扎下根。”(《诗野游牧》)正如冯至所说:“杜甫的诗歌不仅属于他自己的时代,也同样属于我们的时代。”

“当代”诗人在一次次重新“发现”杜甫,这是精神交互的会心过程,也是求证诗人的语言良知、写作道义和创造力的过程:“历史上,每一位杰出的诗人,在他的时代即是一位先锋诗人,他们往往也会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与精神的先驱,他们所产生的影响力,往往波及文学、艺术、音乐、建筑、宗教等领域;比如屈原、李白、苏东坡、但丁、歌德、波德莱尔、里尔克、策兰、奥登、弗罗斯特、金斯堡等,当我们在阅读他们的经典时,我们会情不自禁想到,他们就是自己所处时代的诗歌先行者,领一代风气之先;甚至一位杰出诗人的先锋性,我们还要在诗人之后的若干世纪、若干年之后,经过时间与接受史的沉浮,大浪淘沙之后,才得到凸显和追认,比如杜甫、狄金森、穆旦、废名、昌耀等。”(江雪《后来写作:同时代人的写作理想》)

杜甫在技艺和思想上的复杂性也在终极层面考验着每一个当代诗人,对于很多诗人来说向杜甫致敬也是灵魂和人格意义上的:“这么多的诗,只是感觉到,他们虽有灵魂,却不能呈现。而我们国家,从先秦,直到唐宋元明清,每个朝代都有无数的人通过诗歌曾经透露过灵魂的消息。这大概就是诗歌的本意。我们钟爱的诗歌因而有着衡量一个民族灵魂质地的职能。”(杨键)

杜甫的伟大确实具有多样性的特征,比如文体、语言、题材及个人日常经验、生命态度、现实感、家国观念、历史意识在诗歌中的复杂转化等:“不少人爱拿杜甫说事,将杜甫说成是充满了‘广大的悲悯情怀’的诗人,这一点当然没有错,但是如果仅以此来看待杜甫对中国诗的贡献,无疑是浅解了杜甫存在的价值。其实就更广泛的意义来言,杜甫是从多方面丰富发展了中国古典诗的人物。像他晚年的一些诗,并没有在题材上延伸到社会的道德领域,只是不断地表现出作为具体的个人对时间、生命的认识,有时候甚至还是发发牢骚。但哪怕是他个人发牢骚的诗,我们在今天也看到其对于诗的形式而言,具有非凡价值。”(孙文波《谈谈林贤治对当代诗的批评》)

杜甫的写作与个人才能、时代、传统、历史构成了时时深入互动的话题,杜甫自身也成为重要的诗学传统,成为世界范围内诗人们不断致敬、仿写、改写、对话的伟大精神共时体结构:“他在安史之乱后所作的诗歌,按时间顺序记录了一个人及其家庭的乱世生活。杜甫是不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容或可以讨论,但他的诗歌产生的回响如此持久而深远,就所有文学体裁而言,他无疑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田晓菲《九家读杜诗·导论》)当然,对于后来者尤其是跨语际视野下的“世界诗人”而言,他们向杜甫“致敬”“学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毫无疑问,杜甫是唐代诗人在后世及世界范围内流传最广的诗人,甚至被诸多西方汉学家誉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而不是“之一”:“绝大多数中国史学家、哲学家和诗人都把杜甫置于荣耀的最高殿堂;这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当诗人杜甫追求诗艺最广阔的多样性和最深层的真实性之际,杜甫个人则代表了最广大的同情和最高的伦理准则。”(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尤其是像谜一样的伟大作家弗兰茨·卡夫卡(1883年—1924年)都受到了杜甫的精神召唤。奥地利著名作家、卡夫卡的终身挚友马克斯·布罗德回忆卡夫卡当年和他谈起李白与杜甫的交往,甚至当面朗诵杜甫写给李白的诗作《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在卡夫卡的心目当中,唐朝诗人杜甫是不可替代的,甚至“卡夫卡有时把杜甫看得比其他诗人都高”:“这些被卡夫卡背诵的诗行,如今仍萦绕在我耳边;我还可以看到,他以低沉的声音背诵着,缓慢地、庄严地、轻轻地举起手,同时又是那么欣喜——当此之时,那些天才们就坐在诗人的周围,赞美的目光注视着他。”(《卡夫卡作品中的绝望与拯救》)

被誉为“垮掉派教父”的美国著名诗人、作家、汉学家肯尼斯·雷克斯罗斯(1905年—1982年,中文名王红公)就认为杜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非史诗非戏剧性诗人,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亚或荷马更优秀”:“我三十年以来沉浸在他的诗中。我深信,他使我成了一个更高尚的人,一个伦理的代理商,一个有洞察力的生物体。”(《自传》)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也认为杜甫是最伟大的中国诗人:“杜甫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以及虚幻想象的诗人。他比同时代任何诗人更自由地运用了口语和日常表达;他最大胆地试用了稠密修饰的诗歌语言;他是最博学的诗人,大量运用深奥的典故成语,并感受到语言的历史性。”(《诗的引诱》)陆敬思则认为杜甫是古今诗人的“大家长”(族长)。

美国著名汉学家、文化学者比尔·波特在1991年经过橘子洲时还专门留出一天的时间去拜谒平江的杜甫墓:“我们安排了一天给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最伟大的诗人。我们说的是杜甫。杜甫生活在公元8世纪,在那个黄金时代,中国的诗歌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江南之旅》)在离开杜甫墓地之后,比尔·波特在颠簸的长途客车上仍念念不忘杜甫,于是在车上写下一首致敬杜甫的诗《同芬和史蒂夫瞻仰杜甫墓》:“行驶在红色的山坡上,/那里茶油树行对着行。/离场镇若干里路的乡村,/我们到了所简陋的学堂。//行驶在红色的山坡上,/梯田上稻谷四处飘香。/穿过祠堂里学校的教室,/我们走进了野草的天堂。//行驶在红色的山坡上,/我们驻足鞠躬三趟。/在一个叫小天堂的地方,/杜甫的坟前表达我们的景仰。//行驶在红色的山坡上,/挥手作别老师校长。/成百的孩子追逐着我们,/那里,一个陌生人客死他乡。”

接下来,我们看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对杜甫、草堂及唐诗文化的痴迷和崇敬程度:“一进入杜甫草堂,他就急切地问迎接我们的杜甫草堂博物馆的刘洪馆长:‘那口井还在吗?’刘馆长大为惊讶:‘什么井?’通过英语翻译的片段,我从勒克莱齐奥的嘴里听到了《见萤火》这首美丽无比的诗。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首诗,这让我感到非常羞愧,虽然杜甫的诗有上千首,我不可能全部知道。整个杜甫草堂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我不仅看到了井,而且这座茅屋的屋顶,也突然有了新的含义,因为顺着屋顶的边缘,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映照杜甫草堂的那几颗‘星星’……”(董强《镜·塘》)

显然,从接受研究的角度来看杜甫属于“世界诗人”。

1741年,杜甫的诗第一次被译介到英语世界(由法语转译)。1871年,杜甫开始在英语世界中传播,理雅各在这一年翻译了杜甫的两首诗。关于杜甫,重要的英译者和研究者主要有庄延龄、德庇时、戴维斯、翟理斯、弗莱彻、詹宁斯、宾纳、艾思柯、昂德伍德、宇文所安、王红公、洪业、马克·亚历山大、大卫·霍克思、汉米尔、路易·艾黎、戴维·亨顿、葛瑞汉、大卫·麦克劳、麦大伟、华兹生、傅汉思、基思·霍尔约克、戴维斯、克莱默、阿瑟·库珀、白之、白英、梅维恒、乔纳·森韦利、詹姆斯·墨菲、珍·伊丽莎白·沃德、乔治特·雅热、郁白、洛威尔、宾纳、詹宁斯、塞斯、麦克隆、大卫·欣顿、乔纳森·韦利、阿瑟·薇丽、迈克尔·伍德、梅维恒、布茂林、王佐良、吕叔湘、叶维廉、许渊冲、杨宪益、孙大雨、赵彦春等。值得注意的是,在杜甫的诗歌英译中翻译频率最高的是《登高》。

埃兹拉·庞德在1915年出版的《神州集》中译写了十九首中国古诗,这些译诗(其中有很多改写甚至“误读”的创造性成分)包括《诗经·小雅·采薇》《陌上桑》《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游仙诗》(郭璞)、《停云》(陶渊明)、《长安古意》(卢照邻)、《送元二使安西》(王维)及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登金陵凤凰台》《江上吟》《长干行》《玉阶怨》《古风·其六》《古风·其十四》《古风·其十八》《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送友人》《送友人入蜀》。庞德的这些译诗其时对英美诗坛影响巨大,甚至这种影响又反过头来影响(类似于“反哺”)到了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诗歌:“庞德的这类诗歌在英美文学中从来不被当作翻译的诗来读,而被认为这是他原创的诗歌。有意思的是,从庞德开始的通过中国古典诗歌学习表达现代性的诗歌,又反回头影响中国现代诗歌。尤其是八十年代中国的朦胧诗、后朦胧诗,庞德的诗歌让这些诗人重新思考如何从自己的资源挖掘现代性,为中国寻根文学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张枣《关于〈长干行〉及其庞德英译本》)

尤其20世纪以来,随着1929年芙洛伦丝·艾思柯、昂德伍德的杜甫英译著作的出现,杜甫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传播成为重要的文化现象,杜甫诗歌在西方语境中被经典化,杜甫也成为世界文学的“伟大教化者”。2016年,由宇文所安历时八年翻译的杜甫诗歌全译本《杜甫诗》(六卷本,三千页)问世。宇文所安认为杜甫是伟大的“诗史”,是“诗人历史学家”,他既见证了唐代的大历史又提供了边缘化的生活局部和细节。美国著名汉学家弗劳伦斯·艾斯库还撰写了西方第一部关于杜甫的传记《杜甫:诗人的自传》。2020年,田晓菲主编的《九家读杜诗》出版,收录了来自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弗吉尼亚大学、南卡罗来纳大学、美国威廉姆斯大学、明尼苏达大学的宇文所安、陈威、潘格瑞、卢本德、罗吉伟、田晓菲、倪健、艾朗诺、王德威等九位汉学家对杜甫的重新解读、细读。这可以称为西方汉学界向杜甫的集体致敬,潘格瑞和卢本德分别著有关于杜甫的专著《帝国挽歌:杜甫晚期作品中的记忆诗学》《杜甫之化:社会崩溃中的传统与伦理》。

通过《剑桥中国文学史》《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德文版),世界范围内的诗歌接受史已然证明了杜甫是超越时代、语言、族裔的“同时代人”或“艺术的幽灵”,他总是会超越时空来到我们中间,由此“此刻”与“历史”、个人与时代、写作与终极命题获得了观照:“寻找通向已故作家暗道的目的,并不是要使死者复活,而是要从死者那里获得写作和道义上的支持,而这种支持一旦从死者那里发出,死者也便复活了。”(西川《写作处境与批评处境》)

在“世界文学”和国际诗歌越来越频繁、深入和多样化交流的今天,以杜甫为代表的唐诗文化显得愈益重要:“唐诗——也可以说,一切真正的诗——也许是与真实世界保持接触的最好手段。这是一种交融的诗,引导我们遨游于身外,让我们去感受大自然的秩序,感受时间的绵延,感受梦。”(勒克莱齐奥《唐诗之路》)这通过唐诗和杜甫在国际上的译介、传播、研究得到验证,比如唐诗文化及杜甫对埃兹拉·庞德(T.S.艾略特就认为庞德在英文里发明了中国汉语诗)、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约瑟夫·布罗茨基、奥克塔维奥·帕斯、圣-琼·佩斯、维克多·谢阁兰、加里·斯奈德、罗伯特·勃莱、詹姆斯·赖特、奥拉夫·H·豪格、勒克莱齐奥、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杰克·吉尔伯特、波顿·沃森、奥菲尔·戈蒂耶、大卫·霍克斯、肯尼斯·雷克斯罗斯、艾略特·温伯格、何塞·胡安·塔布拉达、迈克尔·布洛克等国外著名诗人、作家的重要影响:“我迟迟起床,询问今天得干什么。/什么也没干,因此农庄看起来加倍美好。/吹拂的枫叶与移动的草丛相处得如此和谐,/生长的树9f3d81de9f4eb6512e13f2cb01bdc7d3f7bb0f38e77445aac2a75e5e2bfb9e11旁,我写作的小棚屋的影子显得矮小。//绝不要与你的孩子在一起,让他们像萝卜一样瘦削!/让你的妻子担心生活拮据!/你的一生都像醉汉的梦!/你整整一个月都不曾梳理头发!”(罗伯特·勃莱《想起杜甫的诗》)甚至唐诗为西方世界提供了重新解读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崭新途径:“进入唐诗世界,我几乎毫无准备,却也并非完全偶然。当时,我读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一个1962年的英文版本。诗中,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一座山面对面交流。我至今记得读到这首诗时的激动。那个时候,在西方世界,公众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关注环境问题。高山属于风景,被认为是‘崇高’的,引得不少勇敢之人去攀登。而李白却在诗中提到了一个显明的道理:山,是一个静穆、庄严、令人尊敬的场所。”(勒克莱齐奥《唐诗之路·序言》)

美国“深度意象”(超现实主义)派代表诗人詹姆斯·赖特(1927年—1980年)发现了杜甫的伟大之处,杜甫总是能够穿越时空的屏障与任何时代的现实、命运发生对话关系:“她知道/推土机将铲走我,/天黑之后,在/军官俱乐部后面。/在她可怕的火焰之下,我的骨架/闪现。我是黑暗。我是黑色的/骨头,注定如此。//杜甫曾在一个战场颤抖着/醒来,在夜晚的死者中,辨认出/被砍死的女人,区分/枯槁的斜眼。/月亮升起来了。//我很饿。再过两天/就是春天了。岁月/如常。”(《一个百货商店的收银台前》)另一位“深度意象”派的大师罗伯特·勃莱(1926年—2021年)也是在精神共时体的意义上来谈论唐诗与西方诗歌的:“古代,在‘灵感时代’,诗人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正如中国人所说的那样,‘骑在龙上’。以赛亚骑在那些龙上,李白和品达也如此。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龙烟。”(《寻找龙烟》)

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别的诗人们与杜甫深度交谈和致敬的过程中,诗人的个人才能、传统及杜甫诗歌的经典化和世界诗歌对杜甫的译介和接受成为重要的诗学问题。杜甫作为一个集大成的诗人成为历代诗人们想象的共同体。与王维在生前就获得了高度评价不同,杜甫的意义是在去世后才逐渐显现出来的,乃至杜甫在生前发出“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的唏嘘。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杜甫能够通过个人性而抵达普遍性,为什么只有他能够成为“赢得身前身后名”的流传万古而不衰的诗人:“杜甫去世后,虽有韩愈和白居易这样的重要人物对他表示钦佩,但他几乎被遗忘。是宋代的诗人们,尤其是苏东坡,重新唤起了人们对他的记忆,盛赞他是那一代人中伟大的诗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身后的荣耀远比他在世时的名声大。也许,那是因为,他虽然缺乏那些宫廷作家的才思敏捷和轻松文风,但是,他所传递的带有神秘主义的诗歌启示,以及他对他所处时代的问题的深入探究,赋予了他一种普遍的价值。”(勒克莱齐奥《唐诗之路》)

在世界文学视野中杜甫已经成为“正典”。甚至在跨文化、跨语际的背景下,“世界文学”“世界诗歌”还函括了“汉语性”“中国性”“民族主义”“东方主义”“第三世界写作”等问题。杜甫的诗和人生境遇总会让我们一次次目睹“时间”和“命运”本身,而又有难以置喙之感,而只有杜甫式的伟大诗人才真正对日常事物予以了格外有效的观照,尽管“时间”“命运”在杜甫这里更多呈现为悖论——“矛盾心理几乎重复出现于杜甫所描绘的所有人物类型中,从而使他比此前任何诗人更为复杂深刻地揭示了人的本质”(宇文所安),更多是孤独、老病、虚妄、痛苦和无着。这就是“时间诗学”或“生命诗学”,杜甫也是真正将“事”转化和提升为“史”的伟大诗人。

无疑,杜甫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结束了,但是其特异而丰富的诗歌世界开启了属于杜甫的时代,“杜甫时代”还会一直延续下去。在“世界诗歌”语境下“杜甫”已经成了中国古代所有伟大诗人的总体象征和代名词,他身上几乎汇聚了所有的诗歌元素和历史信息,他也成为跨语际交流背景中其他语种的诗人想象唐诗及致敬中国文化的入口。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