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暖色
2024-11-10石红许
【作者简介】石红许,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河红万里》《风语西河》《山河新雨》等。曾获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首届中国红高粱文化散文奖等。
1
“客来底事逢迎晚。竹里鸣禽寻未见。”耳畔回响辛弃疾的诗词《玉楼春·隐湖戏作》,我从上分线瓢泉附近拐进一条硬化小道,路人指向正是去隐湖源村。
时值梅雨季节,此去是探访辛弃疾行吟过的地方,小心地行进在这条仅能过一辆小车的乡村公路上,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心情有点忐忑,转过几个弯道,突然前面来了一辆小三轮,怎么办?狭路相逢,不可以“勇者胜”,我急忙刹车停住,下车察看,让老乡把三轮车尽量靠边一点,目测留出的宽度,似乎提升了一点信心。我鼓起勇气,在同伴的指挥下,总算与三轮车缓缓擦肩而过,彼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路过隐湖社(俗称土地庙),应该快到隐湖源村,想想干脆一鼓作气朝前开。最后一个陡坡急拐弯,遗憾我没能顺利上坡,车子停在斜坡上,还好没熄火。怎么办?挂一挡,我试图踩油门轰上去,然而,哪怕车子全身在强烈抖动,还是没有成功。想起一些交通事故,继而害怕起来,不得不放弃“上坡起步”。迅速拉手刹、熄火,驻车,和同伴一起搬来石块塞在轮胎下面防滑,然后撤离现场,等待救援。再低头一看,发现路况并不好,潮湿的路面布满青苔,散落有碎石。傍晚时分,幸亏这山旮旯没什么车来车往,不至于发生交通堵塞。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隐湖源村,这里四面环山,民房依次择山边而建,错落有致,散发着一派田园牧歌的气息。见来了陌生人,一些村民纷纷招呼我们喝茶,让我很快忘记了糟糕车技带来的懊恼和不快。隐湖源有二十多户人家,多为杂姓,有黄、蒋、李等姓氏,都和谐相处,享受着山中岁月的静谧和惬意。他们围着我和同伴聊天,一个个说自家是早年逃避战乱,从外地搬到隐湖源的,还有几家说他们家就是从山下辛弃疾笔下的瓢泉搬迁到这里的,有五六代了。
当闻听我的车子陷在陡坡上时,大家各抒己见都在想办法,说住在村里的人没有会开车的,有人提议众人一起推上来,有人提议要么喊山下西洋村一个开货车的老司机过来,隐湖源离上分线有两千米的路。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恰好有一电动车进村,从车后坐上下来一个女子,初看我还以为是一名小学高年级学生,但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自己看走眼了,那种成熟、干练,明显是成年人。她询问情况后,非常果断地说,那叫村里的胡书记过来,书记人缘好,车子也开得好,说完就拨通了电话,电话里头传出了愉快答应的声音。望着这名纤小的女子,蓦然间她的形象也在我眼前高大起来,像路旁挺立的桂花树散发着芳香,笑容就像山沿边无名小花一样纯净、灿烂。
不一会,西洋村胡书记驾车赶到了隐湖源村头,问了一下缘由,从我手上拿过车钥匙,坐进驾驶室,轻描淡写地就把我的车子开上了坡,车尾吐出的一溜烟缭绕在夕阳的余晖里,一缕晚霞升起来,映照在大家开心的笑容里。
这次寻访辛弃疾诗词里描写过的隐湖源,还不经意上演了一个有惊无险的小插曲,在享受自然、人文熏陶的同时,更感受到久违的乡村人家的纯朴、友好,心灵受到洗礼。
2
云际,云居之地。
云际村,赣闽边界的一个自然村,青山绿水环抱,在铅山紫溪,四十多户人家,沿着山垅往上,云际深处有一九龙寺。
从上分线拐进来,一路向上,山道弯曲陡峭,进村口有白水凉亭、乌龟石、云际社等自然、人文景观。有趣的是,白水凉亭三面开了门,坐落溪畔,溪流在这里自然落差形成了一处瀑布,飞流直下,十分壮观,正值雨水丰沛季节,瀑布更加气势恢宏。云际人生活、劳作于此,早已司空见惯了如此美好的风光。
云际人大都姓吴,属延陵堂,清康乾年间从铅山本地篁碧迁徙此地,老地名为十六都,繁衍生息二三百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云际,云居之地。
这里是云的故乡。山峦间、山岗上、山麓,云无处不在,飘在天上,挂在树梢,浮在树丛里。同行者云祥先生指着天边滚滚云涌,几次都大声说,看,多像一条龙,那是龙头、那是龙尾,众人附和,云龙迎客,皆大欢喜。我私下认为,那是一种心理暗示,祥云如龙,云祥先生像是在为九龙寺的得名善意地做铺垫。
据女住持介绍,九龙寺始建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九龙寺最初名云居庵,宋时易名云际庵,最后一次毁于兵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重建,现有大雄宝殿、观音阁、天王殿,以及厨房、寮房、斋堂,还有闭关房等。该寺位于紫溪村云际自然村,村前“有水磜倾斜瀑布,仰望似水雾漂渺。九龙争相如撞钟,云际庵在其中”。这里非常清雅幽静,曾是文人荟萃的好地方。赣闽古道从山下经过,朱熹、吕祖谦、陆九渊、辛弃疾、陆游、徐霞客、文天祥、马可·波罗等都曾到过这里。
紫溪有幸,云际有幸。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辛弃疾、陈亮邀请武夷山南的朱熹过来商讨统一中原大计,一直不见朱熹,辛、陈两人在这里饮酒、吟诗,逗留、徘徊多日。1932年9月,方志敏在紫溪召开了团以上干部会议,部署第二次入闽作战计划。紫溪岭阻击战,在山下五里峰重创国民党部队,战绩辉煌。云际,想必见证过当年红军的飒爽英姿,倾听过当年的隆隆炮声,“报道敌军宵遁”。
云际,云居之地。我更喜欢云居庵这个名字。
走在乡野,总有一抹暖色让人感动。山下村民听说我们要翻看他们吴氏宗谱,从中查阅“九龙寺”来历,热情答应了。一边安排筛茶给我们吃,一边从家里阁楼上小心搬出珍藏的厚厚几大本谱牒,摆放在我们面前。
保管宗谱的那家女主人看着新修的谱牒,不无惋惜地说,前些年祠堂建造时,由于施工人员粗心,一套完整的老宗谱被压在废墟中,是她从泥土里抢了两本出来,可惜没有封面、封底,已经破烂不堪,但是仍然看得出当年修谱的严谨、认真,都是雕版印刷的,用的也是上佳老纸。铅山是连四纸的故乡,好纸出自山野中。离开时,我都忘记了问保管宗谱主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吴,是村小组组长,暗暗羡慕他管辖的这片云居之地。
在云际村行走,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了,喜欢这里的森森乔木、蓁蓁翠竹,云卷云舒,还有溪水、屋舍,以及这里的人,更喜欢村前瀑布口那尊乌龟石顾盼的姿势,水幕中飞溅着守望游子归来的那份温暖情味。
3
那一份温暖的情味,在乡野,在朝堂。
初次听说朝堂这个地名,我脑海里想当然浮出一段戏曲唱词“一生谨慎立朝堂……”到了岑阳才知这个朝堂原本是因一口“潮塘”演化而来的。当地人口口相传早年村里有一口池塘,早晚都要涨一次潮,后来不远处的一个湖泊溃坝了,湖水外泄不再储水,潮塘也随之没有了潮涨潮落的怪异。多年后湖泊被改造成良田,潮塘渐渐枯涸,村人便在其上建了一座厅堂,由此得名“朝堂”。外来的人听见这个名字,每每会展开一个无限想象的空间。
朝堂,像一枚硕大而清纯的荷叶盛开在铺前河边。朝堂,凭借这个名字,就足以请进我的个人地名志里,我对朝堂充满着好感和好奇。朝堂,蕴含着一种气势,词典释义为:汉代正朝左右官议政之处。亦泛指朝廷。
这个朝堂是个古村落,有古桥、古戏台、古樟树、老雕花楼,我都一一拜访,乐在其中,在与古老物件的碰撞中享受着岁月沧桑、历史积淀带来的别样体验。古戏台上似乎还在演绎古老的兴衰聚散故事,耳畔仿佛传来丝竹伴随“咿咿呀呀”的弋阳腔,心为之一振。在朝堂,铜钹开路,来一声高亢、悠长的弋阳腔,那才叫过瘾。明代中期没有设立横峰县之前,岑阳、铺前、朝堂、青板、霞阳等都属弋阳县管辖,茶余饭后,劳作之余,这一带人大都喜欢哼唱几句弋阳腔,吊几句嗓子,生活便剖开了大路有了奔头。
好日子是在大地上抒写出来的,朝堂山地多,适合种植果木。当地人种植马家柚3500亩。当下,“柚”元素已妥妥地融入朝堂的烟火气息里,“柚”谐音“有”,寓意吉祥、美好。夏至时节走进朝堂,枝头上的柚子已有大苹果那么大了,摇着青绿的脑袋,像是在与我打招呼。走在朝堂的田间地头、山间溪畔,携带着季节的温情和热情,“柚”文化标签不经意就会映+XZ8LuXSf5T856NfOd8apkP6xtfRpvZ0Q1fzluR8Sk0=入眼帘。说起“柚”文化,朝堂村人如数家珍,“柚一村”“柚相聚”“柚来了”“柚进了”,听得我对朝堂刮目相看。“柚进了”听起来是百尺竿头又进一步,村门球队便借用了这寓意。“柚来了”,本是对朝堂有一支专注于公益事业的“柚”来了志愿者服务队的形象描述,细细品味,他们“柚来了”,带着鸟语花香、带着人间真情,传递着社会正能量,给乡里乡亲的生活带来了快乐、甜蜜与希望。
“柚来了”成为朝堂一道靓丽的风景,行走在这方山水间。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幸福的光亮会妥妥贴贴地洒照在朝堂村七十岁以上老人身上,当日“柚来了”志愿者们在村“党群之家”食堂内外忙碌着,一起忙前忙后的还有朝堂村党支部、“五老理事会”“孝老互助会”的人,都是在给村里当月过生日的老人办一次集体生日宴会,这在朝堂村已是家喻户晓的事,这也让朝堂的老人觉得脸上特别有光彩。
在朝堂村宣传栏前,有一块牌子特别醒目“朝堂村70岁以上老人生日名单”,上面赫然排列着全村300多名七十岁以上老人的名单,各自分布在一到十二月表格里。一位姓张的老人走上前指着七月那一栏,脸上绽放着笑容告诉我,他是七月份的生日,他说孩子们也会给他过生日送礼物,但是他更喜欢这种集体过生日的氛围,三四十个人围在一起,吃热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戴寿星帽、唱生日歌、吹蜡烛、吃大大的蛋糕,还收到贴心的问候和礼物,那种感觉都不知怎么形容,边上一位人称刘叔的老人大嗓门补充道:“心向阳生,暖暖的,太美了、太开心了。”
看着二位老人略显佝偻而不无自信的背影,一前一后迈着心满意足的步子缓缓离去,我感到做一名朝堂的老人真幸福。这里不但山环水抱、“柚”香四季,还有别开生面的集体生日,发自内心替他们鼓掌叫好。正是朝堂村为老人架起温暖的桥梁,老人们深深地感受到是一种关怀和尊重,一如山野的风掠过太阳的光彩轻抚脸颊。
走过朝堂,我油然想起范文正公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静如处子的朝堂,矗立在横峰乡村绵延逶迤的磨盘山下,这儿只是岑阳人世代为之耕作的土地,凡俗是这片土地的底色。使等闲的村落更加美好,平凡的日子变得不平常,这样的朝堂便在山水中的此处。抬头环视,一团团白云,在山野上行空游走,寻找朝堂般梦想。
4
一线月牙儿挂在天边,钓起了我童年的梦想、童年的记忆,游弋在这个似乎熟悉而又陌生的大福罗山下小山村。
从村头到村尾,从村尾到村头,夏夜的气息摇曳在屋弄间,三三两两,老老少少坐在一起纳凉,聊家长里短、稻田收成。虫儿肆无忌惮地吟唱着田园牧歌,辽远星空下,像外婆、像奶奶的老人摇着蒲扇一遍遍地述说遥远的或荣或辱往事,笑谈中不小心就把关不住风的牙齿的秘密都透漏出来了,星星眨眨眼会心地笑了,每个平凡的人生在浓郁的夜色下自动解密。
村庄有个飘散着袅袅茶香的名字茶坪,一座座小楼、庭院构成了一个个平常人家,石榴在枝头为歌唱的知了打着节拍,彼此配合默契。放着浦城的梦笔大酒店不住,我执意选择了茶坪。我把两个晚上都交给了茶坪,躺在山村的怀抱里,枕着门前的党溪水,想着能美美地入睡,却兴奋得睡不着,披衣走出屋外,接受夜色的洗礼。夜已深,亭台长廊、楼阁民居像被点化一般,喧嚣不再,回归静谧,唯有路灯在坚守岗位,聆听村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里有古枫林、银矿洞、丹桂花茶,有茶坪古道、新石器时代遗址。尤其还有一汪桃花潭。
桃花潭在管厝党溪大峡谷,游玩的人也是一条生动的溪流。是党溪水诱惑我毫不犹豫融入这条溪流,融入诗人的溪流。茶坪那么美,就是拿来消受的。夏日的午后,我毫不犹豫把自己扔进了党溪桃花潭,找回久违的天真烂漫,与水无缝拥抱,忘却一切烦恼。那天没带泳衣,上岸换下湿短裤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挂空挡折返民宿,偷偷重温儿时一次次上演的窘态,一边警惕地坏坏地看着身旁的诗友。
不知谁说的,党溪再美,你不来,都是浪费。循着一场诗会,我来了,就是彻头彻尾的消费。以文会友,以茶佐诗,以诗煮酒,梦笔生花。想必南朝浦城县令江淹的笔蘸过党溪的水才生出华彩篇章,想必真的到过党溪才哲思泉涌。
茶坪坐落在发源于大福罗山的党溪边,完好保存着一排排老木屋,折射出村庄的古老。一栋栋暗红色木屋泛出岁月的包浆,在无声地诉说着茶坪昔日的人和事。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蜂蜜体验馆以及石头彩绘、剪纸艺术,令我沉醉其中,沉醉在茶坪的夜色朦胧。
茶坪,种茶的坪地。倘使茶坪无茶,那是说不过去。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茶坪,总有一座茶室开放着,夜色中,那里亮着茶色一样温暖柔和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