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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也能做手术?

2024-11-08李倩

海外文摘 2024年11期
埃尔–吉扎维(左)操控达芬奇机器人进行子宫切除术,汤姆·谢拉特则操作吸引器。

| 达芬奇外科医生 |

外科医生扎伊德·埃尔–吉扎维注视着观察控制台,双手紧握一对遥控器,看上去好像在玩一款刺激的电子游戏。

“等一下,”他说,“这里有点麻烦。”

他身后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名处于深度麻醉状态的50岁女性正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接受子宫切除术。一台手术机器人如一只巨大的蜘蛛,悬停在患者上方。四条包裹着无菌塑料的机械臂各持器械,通过8毫米的切口,伸入她的腹腔。现在是上午9点44分,还有漫长的一天在等着我们。

我在英国皇家斯托克大学医院,观摩埃尔–吉扎维和他的机器人进行手术。他们要在一天内完成六台子宫切除术,他的助手名叫“达芬奇”,价值150万英镑(约合人民币1400万元)。

48岁的埃尔–吉扎维是该院的妇科高级顾问医师,他在房间的另一头操作着机器人。他来回摆动双手,指挥机器人的金属臂伸入患者腹腔深处切除组织。他一只脚控制摄像头,另一只脚控制烧灼器,在机器人实施手术的过程中闭合切口。外科护理助理汤姆·谢拉特负责吸液。

他们的患者患有子宫腺肌症,这种病很痛苦,子宫内膜会侵入子宫肌肉壁。“她的子宫非常大,”埃尔–吉扎维站起来说,“来看看屏幕。”

我倾身靠近环绕式屏幕,一个由组织和血管构成的三维世界旋即包围了我。屏幕上显示出白色的卵巢和九曲回环的肠道。发炎的子宫表面长着红肿的纤维瘤,占据了整个屏幕。埃尔–吉扎维说:“你看到的是放大了十倍的骨盆内部,清晰无比,就像看超清电影。”

那天早上七点半到医院之前,一想到要在手术室待上一整天,我一度有些反胃。出人意料的是,一旦离开控制台,整个手术室几乎看不到血迹,微小的切口让一切都保持完好。但外科医生用闭合工具收拾内部切口时,空气中会弥漫着肉烧焦的气味。

子宫取出来了,看起来大约有一个大苹果那么大。接着,埃尔–吉扎维开始从内部为患者缝合,他用一个器械将针线穿过切口,接着由另一个器械接过针线,就好像他自己的双手般灵活。

然后便大功告成:取出器械,按下一个按钮,机器人平缓地撤离手术台。整台手术仅用了48分钟,患者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另一组人员立即行动起来,擦洗手术台,擦拭并重新包裹机器。隔壁房间里,麻醉团队已经在为下一位患者作准备了。这简直像在看一级方程式赛车的维修人员工作一样。

“接下来再重复一遍就行了。”埃尔–吉扎维说。

这不仅仅是一次创纪录的尝试,也是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的一项举措,旨在减少大量等待治疗的积压患者。斯托克医院所属的英国北中部大学医院公立医疗系统管理委员会在2023年10月底做了当年的最后一次统计,结果显示有5068名女性患者在等待妇科手术,平均要等21周。而在2019年9月,等候手术的人数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只有2523人,平均等待时间不过9周。

这并非斯托克医院独有的问题。英国有770多万人在等待接受国家医疗服务体系安排的手术,其中60.4万人在等待妇科手术。近年来,在所有专科中,妇科手术的排队名单增长速度最快。

“我们渐渐看到了改善。”埃尔–吉扎维坚称。数据表明,他说得没错。虽然妇科手术仍在大排长龙,但他所在的管理委员会的等候人数却在下降——原本有5391人,2023年9月减少了324人。“我们提高了择期手术的效率。因为收效很好,甚至还接收了其他医院的患者。”

埃尔–吉扎维与达芬奇机器人活动臂合影。在斯托克医院,他每天可以用这台机器人做六台手术。

使用机器人在一天中对多名患者重复实施同一种手术,这个构想已逐步获得英国公立医疗系统的认可。这项技术被称为“高强度手术室列表计划”。伦敦的盖伊医院和圣托马斯医院也采用了这种技术。2023年8月,这两家医院在五天内连续为22名乳腺癌患者进行了手术。盖伊医院现在两个手术室同时运转,一个上午就能完成一周的手术量。

| 机器人手术的优势 |

2023年夏天,斯托克医院的团队创造了英国首次在一天内完成五台机器人辅助子宫切除术的纪录。现在,他们计划更进一步,但这不仅仅是为了增加手术量。埃尔–吉扎维说:“我们正在努力设定一个新标准。”他解释道,使用机器人可以提升手术的精度,使患者能够更快恢复并更早出院,从而腾出更多床位。与传统微创手术中使用的手持直式腹腔镜器械不同,机器人配备的是铰链式器械,在切割刀片前有一个类似手腕的关节。这意味着外科医生可以触及解剖结构中难以操作的部位。

观察孔为外科医生放大了手术区域。

20多年前,阿拉·达尔齐教授在伦敦圣玛丽医院完成了英国首例机器人手术——一台胆囊切除术。当时,人们对机器人手术充满期待。短短几年后,机器人就在前列腺、膀胱和肾脏手术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在六年前,这股热潮有所减退,一连串的研究结果显示,机器人手术并不比传统手术更好。花150万英镑购置一台达芬奇是不是种巨大的浪费?

看好机器人前景的人表示,机器人只是工具,好比手术刀和镊子,外科医生的技术才是手术成功的关键。但是,如果外科医生的能力这一变量保持不变,机器人与人类相比又如何呢?

埃尔–吉扎维详细记录了他使用机器人完成的117例子宫切除术的数据,并与他自己操作的225例微创腹腔镜手术进行了比较。结果显示,接受机器人手术的患者中约74%在24小时内出了院,而传统手术的患者24小时内出院率为62%;机器人手术仅有2.6%的患者出现并发症,而传统手术的并发症发生率为7.9%;接受机器人手术的患者中仅1.7%最终转为开腹手术,而从人工腹腔镜手术转为开腹手术的患者比例为3.5%——需要转为开腹手术通常表明手术出了问题。

机器人手术再度流行起来。制造达芬奇机器人的直觉外科手术公司称,2022年全球使用达芬奇机器人完成了180万例手术,相较2019年增长了50%。

麻醉团队正在为一名即将接受子宫切除术的患者作准备。

“说得自私一点,我可以坐着完成六台手术,肩背都很放松。”埃尔–吉扎维说,“这与做六台腹腔镜手术截然不同。做腹腔镜手术时,我必须把身体扭成各种姿势,最终导致慢性肩背痛,很多外科医生都有这个问题。如果没有机器人技术,我一天或许只能做三四台手术——再多就会影响手术效果,因为做到后头,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 被人忽略的疾病 |

海莉·弗拉纳根看起来很害怕。上午11点30分,这位32岁的女士正在麻醉室里。她是第三个要进入埃尔–吉扎维高强度手术室的患者。麻醉医生内维尔·特纳难以将麻醉管插入她的静脉,于是让人拿来了较细的针头。“你的静脉非常细,”他说,“好像藏起来了似的。”

手术室助理曼迪·拉特试图安抚弗拉纳根。“周五你通常做些什么呢?”她问道。患者讲述了她照顾两岁女儿艾玛的日常,特纳终于趁此机会插好了麻醉管。“大约20秒起效。”他说,“你醒来时,一切就都搞定了。”

外科医生控制台:外科医生坐在控制台前,通过环绕式屏幕在三维视野下观察患者的解剖结构,并操作手术器械。达芬奇系统会将外科医生的手部动作实时转换到手术器械上。
患者端推车:四条机械臂手持铰链式手术器械,这些器械能够像人手一样移动,但活动范围更大,而且可以根据手术类型进行更换,甚至在手术过程中也可以更换。

KZHvMaxjP9v+2PzTpxQjD/dKcwtUi0M4XKW/8kvzHRM=前,弗拉纳根向我讲述了这场手术对她有多重要:“我从2012年开始严重痛经,痛得我动弹不得。我还腹胀,伴随着剧烈的绞痛,坐都坐不住。”最初,医生认为她患有卵巢囊肿,但2016年她确诊为子宫内膜异位症。这是一种子宫内膜在子宫外生长的疾病,与子宫腺肌症类似但略有不同。弗拉纳根之前已经接受过两次手术——切除增生组织并将粘连的膀胱和卵巢分离开来。虽然子宫切除术是治疗她的子宫内膜异位症最有效的方法,但她一度推迟了手术,因为她想要孩子。

如今,她和42岁的丈夫凯文有了6岁的里斯和小艾玛,她已经准备好切除子宫了。“我有了两个漂亮的孩子。”弗拉纳根说。她如今住在斯塔福德,正在学习与特殊儿童打交道,以便日后从事相关工作。“但我还是很伤心,因为我知道自己今后有些事再也做不到了。可我也清楚,为了无痛的生活,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埃尔–吉扎维一边切除她腹腔内的瘢痕组织,一边说她很幸运,相对较早地查出了病灶,有余裕自行选择何时手术。在决定接受手术后,弗拉纳根不得不等待八个月左右。本来还可能等得更久——手术团队高效减少了积压的手术,使得她2023年的初次咨询时间提前了四个月。

“疫情期间,我们只给癌症病例做手术。”埃尔–吉扎维说,“其他病例都一概视作‘良性’,不予手术。这最终导致大约80%长期等待手术的子宫内膜异位症患者在疫情后出现了心理健康问题。没错,这不是癌症,但也会摧毁一个人的生活。”

与子宫内膜异位症一样,子宫腺肌症也经常被人忽视。2023年5月,当埃尔–吉扎维诊断出他当天的第五位患者艾米丽·伍德汉姆斯–比兹利患有这种病时,她表示自己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病。

海莉·弗拉纳根患子宫内膜异位症已有十余年,是斯托克医院当天第三位接受手术的患者。

“太好了,终于有个诊断了。”这位42岁的女士说道,她和67岁的丈夫史蒂夫、11岁的女儿波普伊共同居住在斯塔福德郡的穆尔兰兹。“25年来,别人一直说我反应太夸张了,毕竟所有女性都要来月经。我痛不欲生,有时甚至无法出门。我的生殖系统肿大,压迫到了膀胱,所以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尴尬的情况。但我却一再得知,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

在遇到埃尔–吉扎维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盯着我的扫描结果看了五秒钟,然后转过身来说:‘噢,你一定感觉很难受吧。’仅仅是有人肯定我的感受,就很不可思议了。我深受触动。”

| 经验加上精准操作 |

下午4点30分,埃尔–吉扎维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弗拉纳根和伍德汉姆斯–比兹利等五名患者已成功完成手术,目前正在恢复中。手术团队甚至还能利用午餐时间稍事休息,吃个三明治。

然而,埃尔–吉扎维却显得有些担忧。“有点耽误了。”他说,“下午4点以后,我们五个手术室只能共用一名勤杂工,所以没人去接患者。”最终,麻醉医生特纳亲自去接了第六位患者,将她推进了手术室。

高级手术室助理凯利·克尔负责手术室的后勤工作,她拆开一套洁净的手术器械,说:“它们刚从消毒机里拿出来,还是热的。这种机器人手术器械我们只有五套,做一次无菌清洁大约需要四个小时。所以今天早上做完第一台手术后,我就赶紧把这些器械送去清洁,以便在这台手术时取回来用。”

埃尔–吉扎维表示,团队花了几年时间才习惯使用机器人连续手术。“有一种误解认为机器人会拖慢手术进程。我很自豪我们成功消除了这种误解。”

腹腔镜子宫切除术需要60到90分钟——包括麻醉准备时间——与机器人手术大致相当。但埃尔–吉扎维说,机器人能让手术团队长时间保持专注。尽管如此,在这最后一台手术即将开始时,手术团队还是表现出了在手术室里劳累整日的疲态。

用于倾斜手术台的遥控器出了问题。一名手术助理爬到手术台下去按另一个按钮。“这遥控器是新的还是旧的?”特纳问,“是连接的问题吗?”

我们有价值150万英镑的最新型机器人,但坏在了一个只值几英镑的遥控器上,真是讽刺。“这就是为你服务的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特纳说。

埃尔–吉扎维开始不耐烦了,询问大家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没必要喊那么大声。”克尔反驳道。

“我没喊——我这辈子就没喊过。”埃尔–吉扎维答道。

“可不,你只会目露凶光,瞪着别人。”特纳说。

“还会气鼓鼓地哼哼唧唧。”克尔接嘴模仿道。

埃尔–吉扎维忍俊不禁,说:“几周前,一个患者问我,‘这个手术需要你操控吗?还是说你只需按下写着子宫切除术的按钮?’”

得益于人工智能,后一种情形也许有朝一日真能实现,但就目前而言,无论是机器人手术还是人工手术,都需要一个庞大的团队。每台手术都有12人参与其中——外科医生、麻醉医生、手术室助理、护士和护理助理。

“我可能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外科医生,但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团队,我一天只能做三台手术。”埃尔–吉扎维说,“我很幸运能与这些杰出的人才一起工作。这是一种荣幸。”

特纳却一点不买账。“把呕吐袋递给我。”他打趣道。

团队成员讨论着他们的周末计划,埃尔–吉扎维在玩笑声中缝合了最后一针。此时已经快下午5点半了。如果他们抓紧点,有可能完成第七台手术吗?

“为保证注意力集中,我认为六台手术是我们的极限。”埃尔–吉扎维说,“只要手术团队不会累得想谋杀我,我会连续做六台相对简单的手术。但要是碰上复杂情况,我们可能会减少到五台。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需要一个缓冲。”

最后一名患者被推出手术室后,他们关闭了机器人的电源。机器里传出一个美国口音的女声:“达芬奇正在关机。”

“这是我每天最喜欢的声音。”助理医师贝基·奥斯特赫伊曾一边说,一边数着要送去消毒的器械和敷布。

手术团队成员凯利·克尔正在准备消过毒的手术器械,这些器械稍后将安装到机器人的活动臂上。

一个多星期后,患者弗拉纳根在斯塔福德居家养病,她恢复得很好。“我只在医院住了一晚,那之后我就觉得好多了。”她说,“虽然还是有点疼,但只是轻微的肚子痛,时有时无。我丈夫一直精心照料着我。”

伍德汉姆斯–比兹利也在日益康复。“我每天都会出去散散步。虽然有点不舒服,但和这些年来的疼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尽管几十年来她的烦恼一直没有得到重视,但如今她认为自己已收获最好的结局。“我心满意足,看了这位外科医生和斯托克医院妇科的资料后,我心想,尽管耽误了那么久,但我最终为我的病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治疗场所。对我来说,这就好似按下了一个巨大的重启键。现在我可以摆脱疼痛,继续生活。”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