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烟：解药还是毒药？
2024-11-08仝欣
| 暗访电子烟市场 |
停好车后，由于不能暴露身份，我和道格·洛夫在阿克斯布里奇路分开。西伦敦的牧羊丛集市就在一旁。洛夫是这里的老熟人了——他曾孤身一人突击检查过这条街的27家店铺。作为哈默史密斯–富勒姆区议会的首席贸易标准官，洛夫的日常工作量不容小觑。
这次，我们要找的是非法电子烟。我要伪装成潜在顾客，挨家挨户寻找口数或尼古丁含量超标的非法产品，购买后向洛夫汇报，由他进行查处。
我走进一家电子烟商店，装出一副随意逛逛的样子，暗自期望能找到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精灵酒吧”“极客酒吧”……放眼所及，都是些常见的玩意，不是我的目标。大约半分钟后，我同店主目光交汇，我顺势向他眨眨眼：“有没有更上头的？”
他点点头，鬼鬼祟祟地拉开收银机的抽屉，从纸币下摸出一支弗勒克斯传奇3500。口味：老虎血。我递给他15英镑，成交。这款电子烟能提供3500口烟雾体验，几乎是法定标准600口的六倍。
我回到街上，冲洛夫晃了晃手里的新玩具。他叹了口气，面色疲惫，拿出笔记本走进店铺。估计接下来有那店主好受的了。“我都不记得警告过他多少次了！”洛夫埋怨道，“真让人崩溃。”
洛夫绷着脸将这家店翻了个底朝天。他像一只搜查违禁品的猎犬，在储藏室里钻进钻出，连垃圾堆都没放过。非法电子烟被他一支接一支翻了出来：那么多尼古丁，估计足够让一半西伦敦人上瘾了。
此次卧底经历让我切实见识到了英国电子烟市场的混乱。在我逛过的店铺中，几乎每家都能买到非法电子烟。手机店、干洗店、理发店——谁都想靠电子烟大捞一笔。目前，英国约有430万电子烟使用者，十年前是80万。荔枝炸弹味、小熊软糖味、蓝莓果酸味：电子烟甜腻的水果香气萦绕在街头巷尾，仿佛整个国家已沉沦其中。在英国，仅精灵酒吧一个品牌，每周就能卖出250万支。剧院、电影院、办公室、卧室……到处都有吞云吐雾的电子烟使用者。
| 青少年成消费主力 |
电子烟合不合法是一方面，但更糟糕的是，由于监管不力，年仅十岁的孩子都开始抽电子烟了。我们有必要为此恐慌吗？毕竟，是我们亲手造就了电子烟盛世。英国公共卫生部门称，电子烟的健康风险远低于传统香烟，是广大烟民的救星。但事实上，医学界从未就电子烟对身体的长期影响达成共识。电子烟会不会引发严重的公共健康危机？我们的担忧是否只是道德层面的恐慌？
过去三年，在高额利润的推动下，电子烟对青少年群体发起猛攻，斩获了一波又一波的年轻用户。根据慈善机构“吸烟与健康行动组织”的数据，11至18岁的英国年轻人中，有8.6%吸过电子烟——虽然依照规定，未满18岁的青少年禁用电子烟。这些年，英国政府一直在宣传电子烟的优点，考虑到购买便利性，政府的监管力度也不大。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电子烟早已背离了当初推广它的初衷。家长们为此忧心忡忡。有人提到，女儿每晚都要定闹钟，半夜三点起来抽一口，避免一早醒来出现脱瘾症状。
非法电子烟将洛夫这些贸易标准官折腾得精疲力竭。六个月的时间，仅英格兰东北部就查获了约1.4吨非法电子烟。它们大多同合法电子烟混在一起，从多佛尔港等地运来。警方发现，在巨额利润的吸引下，曼彻斯特的犯罪团伙纷纷入局非法电子烟买卖。威斯敏斯特的官员正在考虑对电子烟征税，并对诱导青少年购买的包装和口味进行大力打击。
既然实体店都能随时随地买到非法电子烟，网络就更不用说了。卖什么是个问题，卖给谁更是如此。英国特许贸易标准协会的调查表明，在试吸电子烟的顾客中，40%的16岁青少年会选择购买。2022年，该协会记录在案的向未成年人出售电子烟的信息条目，相比前一年出现了1958%的惊人增长。
向未成年人出售电子烟最高可罚款2500英镑，但这一规定显然效果不佳。青少年的大脑尚处于发育阶段，对尼古丁的奖赏机制更加敏感。《美国医学会杂志》2016年的一项研究表明，原本不吸烟的青少年在尝试电子烟后，进而吸食卷烟的可能性比成人高出整整三倍。
洛夫从缴获的非法产品中翻出一支彩虹糖味的电子烟：“这样的产品总令我毛骨悚然。这显然是为青少年量身打造的。社会竟然诱导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迷上尼古丁。”
| 电子烟能辅助戒烟？|
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不惜亲力亲为。几周前，我买了精灵酒吧的一次性电子烟。这玩意的确有吸引力：边散步边抽烟的感觉甚为惬意，草莓味像极了我钟爱的甜品。没过多久，我就对尼古丁上瘾了——养成吸烟的习惯如此容易。我像离不开手机一样离不开电子烟：每每感到无聊，我便会忍不住拿起电子烟抽上几口。
作为新型烟草制品的一员，电子烟通过电子雾化装置将含有尼古丁的烟弹雾化，使用者吸入后会产生类似于抽传统香烟的体验。2007年左右，电子烟现身英国，但直到2011年才走入主流视野。渐渐地，研究成瘾的专家和医生开始注意到电子烟对戒烟的帮助，将电子烟视为相对健康的传统烟草替代品。2014年，英国公共卫生部门委托编写的一份报告指出，电子烟作为戒烟产品“潜力巨大”。两年后，英国皇家医师学院发布报告，称“应鼓励烟民放心使用电子烟”。
时至今日，这依然是英国卫生部门的立场，即不建议主动吸食电子烟，但强烈建议用其替代香烟。“电子烟可有效缓解吸烟的危害。”英国公立医疗系统副首席医疗官珍妮尔·格鲁希说，“我们的吸烟问题依然严峻，英国有600万烟民，而烟草是导致可预防性疾病和过早死亡的最大元凶。”因为官方这种态度，英国的电子烟使用率在欧洲名列前茅：相较于德国的6%，英国成年人使用电子烟的比例为8.3%；西班牙只有1.5%，但传统香烟的使用人数则多出许多。
在不少商店，你会看到这样的景象：香烟包装盒上印着腐烂肺部的警示图片，20支一包的价格往往在14英镑左右；反观电子烟，包装潮酷十足，宣传海报上印着喜气洋洋的卡通人物。“我们必须想办法让成年烟民戒烟。”格鲁希指出，2011年，英国烟民占比为20%，如今已降至13%。政府的目标可谓雄心勃勃：2030年让英国步入“无烟社会”。
在格鲁希看来，电子烟是戒烟运动的“功臣”。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但部分烟民认为，电子烟的确让他们受益良多。罗里·福特今年30岁，是一名广告业高管，上学时开始抽烟。两年前，他由传统香烟转向电子烟，希望后者能帮他避免未来生活中可能面临的健康风险。“现在我对电子烟的依赖程度已远超香烟，这或许不是坏事，”福特说，“毕竟它帮我戒掉了香烟。我唯一担心的是，电子烟对人体的危害比我们想象中更大，因为现在还没有可供研究的长期数据。”
| 一次性电子烟野蛮生长 |
大约两年前，一次性电子烟开始涌入英国。同体积更大、可重复充装的同类产品相比，一次性电子烟外形更时尚，更容易上手，价格也更便宜。一支600口的精灵酒吧只要4英镑，而可重复使用的电子烟的售价往往在40英镑甚至更高。一次性电子烟无需充电和更换烟弹，即拿即用，用完即抛。
Ty1oe4KlBqYQjFH/rpnFGw==学校是一次性电子烟泛滥的重灾区。加布里埃尔·雅各布森今年17岁，就读于西萨塞克斯郡的一所寄宿学校。“疫情期间，一次性电子烟突然流行起来，排水沟里到处都能看到用完的电子烟，学校还对一些引诱他人抽电子烟的同学作出了停学处理。”
雅各布森说，他的一些朋友原本对香烟毫无兴趣，现在却沉迷于电子烟无法自拔。最早这些人只是聚在一起抽，现在一个人在家也要抽。电子烟甚至重塑了他们的社交生活。“很多人的朋友圈就是一群电子烟友。”他说，“这种事特别两极分化，你要么爱，要么恨，很少有中间地带。”
相当一部分使用电子烟的青少年未来可能会转向致癌的传统香烟。人们不禁开始怀疑，将电子烟作为戒烟工具进行宣传是否已经适得其反。
一位母亲称，她的两个孩子一到家就争抢洗手间，因为学校的公共卫生间已经成了电子烟民的聚点，不愿吸烟的人只能绕道而行。“电子烟就像毒品，决不能沾染，”50岁的夏洛特·福克斯说，“不管它们被包装成什么样子，说到底都是换汤不换药。我担心总有一天我的几个孩子也逃不过。”她还担忧医生口中的“爆米花肺”，有推测称，电子烟中添加的某些化学成分是引发这种致命症状的罪魁祸首。
伦敦一所学校的副校长称，目前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打击校园电子烟上。如果有人在学校被抓到抽电子烟，通常会停课一两天；参与售卖的惩罚更严重。她会检查洗手间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观察哪些学生在吸电子烟，将他们带回来问话，责令他们说出电子烟的来源。
“学校在这方面绝对不能姑息。”她说，“换作以前，我的任务或许是打击香烟。电子烟是这代年轻人表达叛逆的方式。那些因为吸电子烟而被学校处分的孩子往往也一脸茫然，毕竟市面上推销电子烟就像推销糖果一样，他们没想到自己会因此惹上麻烦。”
| 电子烟何去何从？|
有一点可以明确，英国必将执行更加严格的电子烟监管政策，加强对儿童的保护，杜绝有误导性的恶劣营销。目前的电子烟政策还是2016年制定的，就连不少曾经的支持者都在呼吁取缔部分电子烟。不过，有关电子烟的争论从未停息过。关于电子烟对健康的影响，不同医生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除了认为应当在包装和青少年滥用方面加强警惕外，英国社会整体仍然对电子烟持友好态度。好在反对的呼声越来越高。和新西兰一样，英国对电子烟的态度相对开放，这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一种“另类”。包括巴西和土耳其在内的约40个国家已经实施了严格的法规来限制或禁止电子烟的销售和使用。澳大利亚和挪威禁止销售含尼古丁的电子烟，丹麦则禁止使用调味电子烟。
英国是否会改弦更张？苏格兰吸烟与健康行动组织最近发表了一份电子烟的危险性报告，彰显出英格兰与苏格兰的政治分歧。该组织首席执行官希拉·达菲表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防NNecLAmQp8FiAzfjeiWKWA==止青少年沦为无良商家的受害者。”在她看来，菲利普·莫里斯、英美烟草等大型烟草集团在宣传电子烟上着实太过分。“烟草公司为了赚钱，只会宣传电子烟的好处，将对其有利的卖点包装得光鲜亮丽，以便在更大范围内推销给公众。”
达菲还强调了电子烟对环境的影响。电子烟包含电池，理应放入电池专用垃圾箱加以回收，但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据英国新闻调查局统计，2022年在英国，每秒钟就有两支一次性电子烟被丢弃——所含锂电池加在一起，一年的废弃量足以生产1200套汽车电池。
几乎所有专家都同意，尚未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电子烟同传统香烟一样致癌。可话又说回来，它们究竟能比香烟“健康”多少？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马特·斯普林格教授一直在研究电子烟对心血管的影响。“这必须引起重视，”他说，“好些研究小组都发现电子烟对心脏有不良影响。”
对此，也有人表示乐观。“电子烟比香烟安全太多。”帝国理工学院呼吸内科教授尼克·霍普金森说，“香烟的有毒物质在电子烟中要么不存在，要么含量极低。如果烟民能做到只吸电子烟，健康必定大有改善。”
争论依旧继续，最终将何去何从？依我看，未来电子烟的处境应该跟香烟差不多：更为严格的监管和对违规品更为严厉的处罚。毕竟，不管是哪种香烟，吸烟带来的健康风险都不容小觑。
编辑：要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