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豺流下的血和泪
2024-11-07沈石溪
我一眼就看到有一只小豺孤零零站在路旁的一棵小树下,小家伙瘦骨嶙峋,邋遢肮脏,用信任感激的眼光看着我,我突然决定要收养这只小豺。
豺在分类学上和狗同属犬科,我想,只要训导有方,是有可能把这只小豺改造成猎狗的。我给它起名叫汪汪。
十个月后,汪汪出落成一条漂亮的母豺,它会用平静的眼光看着在它身边刨食的肥胖的母鸡,它会按我的指令把正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吆喝回来,它会钻进茂密的草窠把我射落的斑鸠捡回来。除了尾巴之外,它的各方面与一条猎狗没有任何差别。豺的尾巴要比狗尾粗大得多,就因为这条显眼的豺尾,寨子里谁都不承认汪汪已被我驯养成一条猎狗了。它走近谁,谁就用脚踢,用土块砸,用棍子轰。在狗群里,汪汪的境遇就更惨了,有一次,狗们群起而攻之,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汪汪肯定变成无尾豺了。
发展到后来,汪汪只要一跨出门,就会招来狗群的攻击。我很苦恼,汪汪也很苦恼。那天,我在院子里铡牛草,汪汪蹲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铡刀看。突然,我眼睛的余光里瞄见一条金黄的东西一闪,我想停止铡草,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咔嚓一声,我的手腕感觉到刀锋碰到坚硬物体的震颤,汪汪那条绒毛蓬松的大尾巴掉到了地上,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汪汪看着被铡断的尾巴,眼睛里没有痛苦和悲伤,对我也没有任何责备与怨恨;它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我的心一阵战栗,我明白了,它是自己要铡断尾巴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汪汪养好伤后第一次出门的情景,它颠跳着扑进我的怀里,后肢直立,前肢搭在我的裤腰上,拼命想舔我的脸,它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
我兴致勃勃地带着它走到寨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一群狗正在抢夺一根肉骨头,汪汪兴奋地吠叫一声,它刚挨近狗群,抢得热火朝天的狗们便凶相毕露,汪汪并没退却,它将屁股对着狗群,并使劲扭动胯部,汪汪汪地叫起来。它昂着头,叫声嘹亮,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一条名叫乌龙的狗小心翼翼地靠近汪汪,耸动鼻翼,嗅闻起来。突然间,乌龙狗颈上的毛像针一样竖直起来,汪汪汪发出一串咆哮,霎时间,狗群们蜂拥而上,对它又撕又咬,它寡不敌众,呜咽着逃回我的身边,朝我委屈地叫着。
我好不容易驱散了气势汹汹的狗群,带着汪汪离开打谷场,正好遇见几个猎人在井旁,汪汪朝猎人们走去,它步履沉重,像在泥浆里跋涉,看得出来它心里发虚,汪汪又朝猎人们转过身,将无尾的臀部亮出来。这一次,它已没有了骄傲和自信,在高高翘起屁股的同时,脑袋低垂在膝盖旁,眼光里有一种哀求和乞怜。猎人们都像看稀罕似的抬头看看汪汪,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汪汪砸去。汪汪像遭了电击一样,双眼发直,浑身颤抖,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突然,它仰起头,“呦——”朝蓝天飘浮的白云发出一声长嗥,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地地道道的豺嗥,我想抱它回家,但它拼命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跑进了茫茫的山野……
(摘自《意林》2014年第7期,有删改)
写初见母豺时它的弱小与温顺,以及“我”对它的可怜之心,引出下文的情节;写其温顺、胆小,与后文它一直迁就却得不到大家的认可形成对比,为表现中心服务。
“出落”一词多用于赞美女青年的形貌变化,这里运用拟人手法,写出了汪汪形体的漂亮;三个“会”字写出了汪汪的乖巧机灵可爱,一句“除了尾巴之外”为下文其遭遇做铺垫。
汪汪从人群到狗群遭受“攻击”,命运悲惨,一条尾巴使汪汪遭受人狗公愤。
结合上下文语境来看,“目不转睛”的神态细节,写出了汪汪坚定地摆脱苦恼的想法。
为了得到大家的认可,不再有群狗的攻击,它想到了用铡刀将自己的尾巴铡断的办法,表现了它具有牺牲自我的精神。
通过“颠跳”“扑”“直立”“搭”“拼命想舔”等动作细节,生动细致地表现了汪汪自以为变成了一条真正的猎狗而兴奋喜悦的心理。
通过“吠叫”“扭动”“叫”“昂着头”等一系列动词,表现了汪汪自以为能融入狗群的兴奋、骄傲和自信。
汪汪嘹亮的叫声,使乌龙狗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威胁,它有点担心害怕,“一串咆哮”除了在向汪汪示威,还等于在告诉狗群,它已验明正身,面前的家伙,不是狗,是豺,这引起了狗群对汪汪的群攻。
“像在泥浆里跋涉”“像遭了电击一样”,比喻修辞生动形象地描摹出汪汪逃离狗群后的心虚,和遭受猎人们驱赶后的极度痛苦。
一声长嗥,包含着复杂的情感,这里面有始终无法融入狗群的无奈,遭受排斥和打击后的绝望,发泄心中长期压抑着的对村人和狗群以及猎人的不满和怨恨,自己付出那么多甚至失去尊严而一无所得的痛苦和委屈,甚至还有回归山野、渴求尊严的醒悟。
赏析
本文叙述了一只小豺汪汪的经历:先叙写了汪汪被驯养成了一只具有猎狗品质的母豺,然而村民却不认可母豺是猎狗并对其踢打驱赶;接着叙写狗群不接纳母豺汪汪,并对其进行攻击;最后写猎人对母豺的歧视和打击(不稀罕),绝望的“汪汪”,不顾“我”的阻拦,跑进了茫茫的山野。小说设置了母豺汪汪“自己要铡断自己的尾巴”这一突发事件,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加快了汪汪回归山野的进程,增强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母豺汪汪“自己要铡断自己的尾巴”,还在群狗和猎人面前表现各种媚态,它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一头豺,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但它却趋附于其他物种,从肉体到精神都失去了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珍贵。母豺汪汪这一形象让人同情,也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