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金黄(外一篇)
2024-11-07白小川
女人深爱这片土地,说啥也不走。春暖花开,秋收冬藏,她喜欢过简单质朴的生活。
她跟男人打了保票,他主外,她主内。你看,日子像流水,细腻无声,甘润不断;也像麦田,一茬茬,青黄相接,殷实如画。
男人信了,女人就踏实。
男主外,女主内。转眼,儿子已满八岁。
烈日当空,女人忙完,就去了河边。溪水温凉,她轻抚麦芒的刺痛,拂去细尘,瞬间觉得浑身清爽。女人一清醒,就想起一件事。她早晨答应儿子的。儿子想要一盒彩笔,他要跟妈妈一起,画下他们眼里最美的那块麦田。对了,还得给儿子买零食,那些别家孩子嘴里常吃的。不多买,尝尝鲜总可以的。
她看天不早了,得赶紧去。女人简单梳洗,就已线条明朗,清水芙蓉,像眼巴前儿的块块麦田,阡陌交通,纵横分明。走过田埂,她跟它们一样色彩如焰,心里头金晃晃的亮。两只长尾雀在麦田里打闹,女人想起了儿子。儿子刚被她收拾一顿。他用彩笔画了一幅麦田画,麦田里还有她。女人欣喜,儿子和麦田都是她的,逐渐要熟了。
可是彩笔哪来的?她问。
捡的。
哪儿捡的?!
他的脸红得像苹果。
偷用同学的。
女人从没发过那么大火,她一发火,就像狂风吹卷麦浪,一浪接着一浪。她告诫儿子,做人要诚实守信,丁是丁,卯是卯,别人的东西不能拿。
山里很静。除了和儿子的说话声,再就是小兽和鸟雀的叫声。有时也有电话是男人打来的。要是赶上他忙,十天半个月也没个动静。男人辛苦,比自己辛苦。在外做工,哪能不苦,汗流浃背,倒头就睡。有时候夜里,她想跟他说点悄悄话都难。儿子也睡了,她只能跟爬上窗户的月亮说,跟风吹来的麦香说。说着说着就一天,日子不就这样吗?叫人永远期待。
脚步轻松,野花喷香。
他说今年要给她换个新手机,功能多,能打发寂寞。想想,她就心里舒坦。要么不换也行,再好也就是个电话,还能当人用?买台插秧机才lkPD8WTqaHLTTe+aa7ruaCOwZzIi1pgqosuBxMhhfUo=是最划算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跟儿子学的,学了好几天呢,古人说话就是绕嘴。她笑出声,又忙回头,看旁边有人没,别让人笑话。
山路旖旎,弯弯曲曲,像根羊肠。眼瞅就到集市了,女人脑海中勾勒着儿子看到画笔、看到零食时的喜悦画面。她突然想打个电话,没来由那种,给男人打。可是转念她又不想打了,对话每次都如出一辙。
有事?
没事就不能打?想你了呗。
你看,正忙呢,旁边还有人,叫人笑话。
笑话啥,自己老婆。嘿嘿。
没啥特殊唠的,就像路旁的小野花,年年开,刺刺挠挠的,不入眼,年年都觉着新鲜。
她掏兜,又掏了掏。接着停住脚,上下翻找。手机明明揣在兜里的,咋会不见了?她想想,立马惊诧道,莫不是掉了?刚才山路上趔趄了一下。对,肯定是掉那了。
女人往回赶,心急如焚。没手机咋打电话,咋买画笔?咋买零食?不还得扫码支付吗?
她沿山道一路寻,刚才趔趄那也看了,竟然没有。她左右瞅两边的山路,半天不见个人影,问谁去。
女人继续沿来时的路寻找。突然,她眼前一亮,前方几株苍耳的下面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芒,那光是迎着太阳的方向反射出的。女人心中一喜,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果然是手机。可捡起一看,不是自己的手机,她的心凉了半截。
这是一部新手机,她下意识触摸了一下,没有密码,手机钱包里的钱可不少。女人思忖着,心又亮了,丢了芝麻,捡个西瓜,也值得。
女人加快脚步往集上赶。
一阵微风,远远地送来一缕麦香。
女人的脚步戛然而止。她回到刚才捡手机的地方,对,要等失主回来。不然,叫儿子咋看?
天有些黑了,女人终于如愿等到失主,自己却空手而归。
可儿子咋整,她心里五味杂陈。她合计得找个理由才好,就露出了笑脸。
女人一进屋,儿子就说,妈,手机都没带,是不是今天活儿太多啊?
女人一愣。
妈,先擦擦脸,画笔改天再买吧。
看着放在床头的手机,女人心里一热。
屋子里瞬间亮起了灯,跟阳光下的麦田一样,金黄金黄的。
目光
那天我收拾屋子,打捞起好多压箱底的旧物件。老婆说,你看,那些破烂你放着也不用,划拉划拉能卖的就卖了吧,变废为宝。
我没吭声,继续捣腾,居然翻到一本发了黄的书。我掸掸书上的灰,吹了吹,一小片灰土随即飘了出去,像一沓被吹散的往事,一股子陈年发酵的书香也钻进了我的鼻子。
那是一本数学辅导书。我打开,翻了翻,见扉页上有一行小字:二年二班,黄老师赠。我依稀辨得出,那是用蓝色钢笔水写的,隽秀轻灵的字体,倒像是一片蓝色的汪洋,我突然漂在了上面,浮浮沉沉起来。
那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我正读高中。那时候的我,形单影只,性格有些孤僻。我没有朋友,他们说我高傲,也说我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怡然自得。路边的风景很好,白日放歌,松香花野,稻田织锦。
黄老师是后来我们班级的。某天的数学课上,她出了一道几何题。同学们都跃跃欲试,但思虑不足,最终黄老师笑着把题解了出来。她又问大家有啥想法没,他们都说没有。只有我战战兢兢地说:“老师你算错了。”你能想象得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黄老师惊讶地瞅着我,慢慢放下教鞭。我用余光窥见同学们,好多双枷锁正将我紧紧锁住。
黄老师让我上前,把正确的算法解出来。“来吧。孩子,老师相信你。”她的目光再一次捕捉了我,牵引我向前走去。
我很快按自己的想法解出了题目,无非就多了一条辅助线。黄老师表扬我,她说我的解法是正确的。她自我批评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她还说,人生就像复杂的几何题,伸出一条小小的辅助线,往往就能解决大问题,得用心、敢于尝试。
自那以后,我的朋友多了起来,我们都画出了自己的辅助线。我成了数学课代表,不但自己数学好,还帮助别人一起进步。后来我才知道,那道几何题是黄老师故意算错的。
黄老师其实没比我们大多少。她喜欢穿蓝色牛仔裤和白衬衫,靓丽、动感,透着灵气劲儿,显得干净利落。同学们都爱看她,甭管男生女生,都想像她那样,朝气蓬勃地绽放。她会合时宜地说,等你们大学毕业了,也会跟我一样,那时保准会更好。紧接着,她的目光像施了魔法,把我们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那些调皮捣蛋的,干脆叫她小黄姐姐。她的到来,像极了一汪清泉,滋润甜蜜了我们的高中生活。她在心里默默希冀,我们能好好学习,未来会很美好。我想,对于孩子们的成长,可以有一种呵护,给他们光亮,润物无声,而事半功倍,这种呵护是黄老师的目光。
她是从大城市归来的,几年后,我问过她为何回来。她见我不解的目光,就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我没想到她居然是孤儿。她在孤儿院长大,哪天生的、从哪来的,她都不清楚。她开始很自卑,因为每个人都有来处,她也渴望有。她说她的温暖,她对世界的认知均来自孤儿院。她说,在外漂泊得越久,就越想离自己的来处近一些,那是一种割舍不开的对原乡的眷恋,她坚信她得回到这儿。
业余时间,黄老师会在孤儿院度过。她喜欢跟那儿的孩子接触,教他们知识,教他们快乐的方法。她用自己的努力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他们从不会孤单。此外,她回来还有一个目的,要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她有直觉,有一天,她的目光尽处,是他们蹒跚相依的背影。
这本数学辅导t9IC2mDjW0hyA1CP6rCCig==书是黄老师送我的,因为我的数学好。数学好,是因为那时候我没啥朋友。整天就喜欢钻研那些数学难题,每解出一道题,我似乎就懂了一个人,多了一个朋友,我就会很开心。我解开一个个谜团,尽管乐此不疲,却又深深陷入一个个新的谜团。后来,是黄老师解答出了我的这道难题,她用她的师者智慧,也用她独有的一道道目光帮助了我。她说我的数学好,就得吃点儿独食,马无夜草不肥。她呵呵笑。她说我的其它科目也该好。
我悄悄看黄老师的眸子,如火,如星,我不能有一丝地抗拒。我将其它科的知识点,用小纸条抄好,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也不敢丝毫怠慢。春风沐浴,水波温柔;冬雪热烈,长路迢迢,我兀自欣怡咀嚼。两年后,终于功夫不负我,在黄老师的目光里,我考上了心仪的师范大学,那所大学也曾是她圆梦的地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心有所属,立下鸿志,只待学成归来,执教如她。
斗转星移。
我回到母校教了一年书后,黄老师突然去了大山里的一所学校任教。起初我疑惑,后来我才理解,不论在哪,她的目光都不会消失。
我处理掉其它的物件,唯独留下了这本书,发了黄的、带有蓝色的墨痕的书。我给它包了一个书皮,宝贝似的,就放在我的教案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