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年
2024-11-07王娟萍
自婆婆过世,我已三年不在年初一去“行年”了。
“行年”是雷州乡下年初一的风俗,包含了两部分的内容:一是到村里宫庙为家人一年的健康生计拜神祈福;二是到村里田头四处行走,散去旧岁一年的晦气,沾上新春好运气。
我和先生结婚那年,春节假期回乡下,作为新媳妇的我难免局促,处处谨慎。除夕夜,婆婆和我商量:“侬啊,我明早要到宫庙行年点香,十处宫庙,那篮筐有点儿重,我一个人怕是难拎呢。”
我放下手中的书,忐忑地看了一眼先生,他是村里的第一批大学生,一向以“破除封建迷信,给读书后生做榜样”为己任。先生皱皱眉,看看他母亲却未吭声;我又瞄了一眼婆婆的二媳妇,她生长在农村,比我还年长几岁,又是生了娃的妇人,健壮利落,看她在灶头上香时,念做俱熟。可她只顾着哄娃,也没出声。再转头看看婆婆殷切的眼神,我点了点头:“得啊,阿妈,我陪您去。但我啥也不懂,您得教我哩。”
初一一早,我一手拎着装着香烛宝和糖果的篮子,一手挽着婆婆,在祠堂里上完香,就向十处宫庙出发。点香、点烛、上供、跪拜求福,婆婆把一家人一年的愿望向神祈求,最后燃放鞭炮。婆婆在几十秒的时间里,把一家十几口的姓名、职业、所在地及愿望,以竹筒倒豆子般的速度,一口气地押着韵、毫无停滞、行云流水地说完。我虽然有那么多的不解,但挽着婆婆的手,走在年初一的烟火繁华与田野清风里,确有一种别样的欣喜。
我也没想到挽着婆婆的手“行年”,一行便是十多年。公公婆婆克服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的种种困难,陪我们过着候鸟的生活,待我胜似亲生闺女。平时在千里外的城市帮我们操持家务、带小孩,到春节、清明节便回家乡处理各类风俗世事。婆婆既能干、善良,又要强,我渐渐明白她的自尊与骄傲。她总是年初一大早就郑重穿好我买的新衣,什么都料理妥当了才舍得叫我起床,一路向遇到的乡邻介绍:“这是我那个读了许多书的大媳妇,陪我来‘行年’。”我总是不好意思地含笑向乡邻们点头问好。但我那时哪知道,这样婆媳亲如母女的福分,竟然如此短暂!公公在孙子上初中时因病去世,婆婆在孙子上大学后也离开了人世。
我们春节依旧年年回乡,纵然兄弟、妯娌、孙辈都在,但家里没有老人,还是清冷许多。婆婆去世三年了,今年归乡,我去老宅收拾卫生、贴春联,想起儿子小时候偎在公公跟前,往柴火灶里添柴,我站在一旁与婆婆准备“行年”用的东西的情景,我不禁落泪。
除夕一早,我在饭桌上与先生聊天:“我觉得‘行年’吧,不能视同封建迷信。祠堂行拜,是对先人的瞻仰敬重,不忘自己来处,这个传统你们都很尊重,做得很好。乡里庙宇,供的是一方神灵,保一方百姓平安,寄托着先民们最朴素的生活愿景与希望,是一方土地的信仰。这种乡土文化传承,也是值得尊重与继承的。”
看先生沉默不语,我直接宣布:“以前年年和阿妈去宫庙行年,守孝三年已过,也不应忘了阿妈留下的传统,吃完饭我要去市集里买明天‘行年’的香烛宝和糖果,明天一早我就要去‘行年’了!只是十处宫庙路远,我也不怎么熟悉村里的路,那篮筐又有点儿重……”
先生应了一句:“我开车送你就是。”
人流依旧,烟火依旧,老妇人竹筒倒豆子的声调依旧。听各人祷词,老人心心念念的,还都是自己一家一户的兴旺富足与平安健康。我跪在神前,仿佛又看见婆婆为儿孙喃喃祈福时仰望神灵的虔诚的脸。
我想到这一方土地上千百年的风雨,想到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一方土地上勤劳勇敢的人们,想到公公婆婆的信仰与期望。去的尽管去,来的尽管来,文化传统仍在,时代的车轮继续滚滚向前,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