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这冬天的贿赂
2024-11-07苇杭
北地的冬季确实过于漫长了些,我等边民难免腻味,发发牢骚:诸如在单位澡堂子里洗完澡,大家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叨咕着,还是夏天好啊,连衣裙一套,就齐活了。这大冬天儿的,衣服一层摞一层,薄的厚的棉的毛的,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大笨熊,烦都烦死了。说这话的有一个起了头,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声讨起冬天的诸般不便来。至于夏天的汗流浃背蚊虫叮咬等等苦楚均抛到脑后,忘记了,想不起来了;或者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而医好这“伤”的,也许恰恰是此时大家“口诛笔伐”的冬天呢!人类就是如此这般求全责备。作为人类之一员,我也不例外。抱怨起来较诸人不差分毫。不是怨天太冷了就是怨冬季太长了,再不就是雪天路况太差了……总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可千万别误会我们如此喋喋不休地抱怨就是恼恨冬天了,那你就大错了。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怨”的背面,实则是“爱”啊。没“爱”何来的“怨”呢?譬如怨妇吧,就是明证。因为爱着,才怨这怨那怨东怨西的。实则,我们还是打心眼儿里爱着冬天的。
爱冬天的雪呀!静态的雪,白茫茫;动态的雪则漫天飞舞,像梦一样美,多浪漫呀!
下雪的日子最好是在假期,宅在家里,心思也像雪中的世界一2DrgBI2WH0jDvUJ7VxnpzQ==样洁净。一切俗虑暂且抛开,一丝一毫也不扰心,静静地看雪花纷谢。下雪的日子喧嚣的城市也忽地沉静下来了。汽车也放缓了,行人也稀疏了,连家雀也静默了许多,小墨团儿似地,刷地一下,在枯枝老树与天空间画一条斜线,就落到了雪地里。三三两两,蹦蹦跳跳,偶尔啁啾几声,而不是聒噪个没完。
天地多静啊。多白啊。白了街市,白了广场,白了屋瓦,白了栖鸦。我坐在家里,烧着水,烹着茶,守着窗,望着天儿,真是太好了,无以复加的好呀。看对面银行门口的两只威武的石狮子戴上了雪帽,变得顽皮妩媚起来;左侧中学的教学楼,中式古典建筑的飞檐上,由于雪的厚薄不同而呈现出明暗不同的对比度,脊线是铅灰的,坡面是银白的,旁侧的老树又是枝柯如黛,水墨画似的分明。而我的茶是绿的,茗碗是白的,茶几是白橡木的——说是白橡木,有道是“白橡不白”,而呈淡橘色。杯垫壶垫,恰好又是金灿灿的向日葵图案。主人翁的我呢,一身粗麻的家居服,倒是没得丝毫的色彩,就是麻本色,脚下趿拉着草编的拖鞋——被我缝缝补补不知多少遍了,大有鞠躬尽瘁的架势,这双草拖鞋足足为我服役三年多了耶!目前我想方设法千方百计让它延迟退休。头上更无簪阻束,每一根丝发都解散,解放,愿意垂则垂,愿意飞则飞,愿意乱则乱——管它呢!自由自在多好!大约首如飞蓬就是这般感觉吧。我的“首如飞蓬”,自然不是因为什么“自伯之东”——这也太那个了,不是我的风格!诗经里《卫风伯兮》篇借此描摹思妇的憔悴相,茶饭不思菱花慵懒要死要活的样貌,多半是男人们的自作多情,谁让古代诗人绝大多数都是男性了呢!在我则不然。首如飞蓬是自然的状态呀!更是自由的状态!我的丝发我做主,不为取悦任何人而曲之染之卷之,束之吊之盘之,而是顺其自然,尊重头发的自由意志,它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乱蓬蓬的,就乱蓬蓬的好了,像蓬草一样,多有生机多有活力呀!像蓬草一样繁茂,蓬勃,多有动感呀,要不怎么说是“飞蓬”呢!简直可以画一幅现代派的画啦!画名就叫这个,一反《诗经》里思妇那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多畅快。据说鲁迅在病中,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放在手边不断看着的。画上是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奔跑,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一朵朵小小的红玫瑰。据萧红回忆说那是一张苏联画家的着色木刻画儿。我则更希望是一个长裙与长发齐飞的女人在大风雪里飞跑。地面上也不要散落什么红玫瑰。玫瑰太暧昧。就是清一色的雪野,多好。
窗外有雪,白茫茫。屋内有茶,绿油油。在雪地里奔跑的女人回到家里,想必也如我一般,蓬头跣足吧。粗麻衫,粗布裤,散坐在蒲团上,微微喘息。
诗人闻一多在《静夜》里,辜负了灯光漂白了的四壁、贤良的桌椅、要好的茶杯、古书的纸香,而终以一介书生的柔弱对抗闪着电光的枪口——结局大家都知道了。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而受静夜的私贿,也不是不可以的呀!诗人对自己太过苛责了。
我则与他不同,我要收下这从天而降的大雪对我的私贿。且面无愧色,并对“行贿者”心存感谢。不再忧天忧地忧国忧民,打叠起曩日的愤世嫉俗与嬉笑怒骂——与雪为一,袅娜随风,静穆清空。
选自《逃禅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