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抑或是生命熵减永恒的力量
2024-11-07吉狄马加
俞敏的诗集《路过不确定的时间》放在案头,我不由心生无尽感慨,因为其中“路过”和“时间”两个关键词。我猜想,这应当是俞敏对这部诗集的心志和心血,更准确地说,是诗集中高度凝炼的种种意境之“素描”。
思绪很自然地回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中那句“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成长、相爱、成功、失败”,似乎专为诗歌和诗人而生,它早已镌刻在我灵魂最僻静的深处。俞敏的《路过不确定的时间》,似乎在不停地倾诉一个生命的出生、成长、相爱、成功、失败——还不止这些,最宝贵的,是俞敏对生命不懈的追索,乃至自我拷问和自我审判。
《路过不确定的时间》由“重叠时间”“空山之深”“夜的窗前”“水的汹涌”四部分组成。我把这四辑称为诗的四个声部的“阿卡贝拉”。这四个声部此起彼伏,碰撞之间潮起潮涌,在和谐中绵延。正因为这般,俞敏的诗作意象层次分明、空间耐人寻味,滋生出与众不同的气息和富足的韵味、节奏。
“路过”不单单是经历、经过、经受,不仅仅是途经的匆匆,还有忙碌中因时光流逝的隐隐生痛。路过应该是重叠、交错的时间里,那回眸多情的一瞥,从此便刻骨铭心。俞敏写道,“我从黑暗中醒来/窗外已经大雪覆盖/春从树根来到指尖/它也需要脱壳而出/展示它最初最小的春天”(《雪开始松动并融合》),醒来、覆盖、脱壳而出、最小的春天,这短短的五行,每行都宛如一曲完整的乐章,情绪起伏有致,恰到好处地以“最小的春天”戛然而止。
俞敏的这本诗集中,每一首诗表面上看似无关,在每一辑中却彼此整合,成为错落有度的组诗。比如其中的《祝福》,甫一出手,就可见可听“咄咄逼人”的气息——这应是俞敏娴熟的语言能力所逮,用词精准、用力恰当,如“后天就要在船上/在水波荡漾里/把西边的湖雨北边的海/拉高至祝福的吃水线”。诗一开始就直奔主题,给我们心心念念的西湖,带去与海紧紧相依相连的畅想。俞敏因职业之故,写作沉潜了40余年,早已走出遣词造句的基本训练,而蛰居在诗意的随性布画中。“路过”和“时间”,确切地说,应该是作者的非凡气质逶迤而至,贯穿于诗,鲜活于诗。我每每翻阅,都能感受到这种灵动。我曾不断地揣摩诗集第二辑“空山之深”中的《树枝垂下来》,揣摩着最末一段,“夜幕找寻的/都是被记忆擦伤的路/瓦罐里/灯光不要你来说话”,可见,俞敏对诗的细琢,已到了精道别致的境地,一首诗的扫尾,绝不敢懈怠,亦不放松而匆匆带过,以致“擦伤的路”和“不要你来说话”,耐人寻味地互为一体。
“时间在刀尖上舞蹈/只有光能刺向未来”——这是本人数十年前写的诗中的两句,至今仍时时在我心中激荡着,难以忘却和释怀。我认识到,时间不该只是俞敏这部诗集的轴,而更是诗集的魂灵。在俞敏的诗中,时间有形亦无形,它始终无处不在,在诗的广阔之境驰骋,若即若离。时间是俞敏诗中常用的意象,只不过这个意象,不是简单的使用频次,而是以此构建了无限空间——无边际、无约束,有蜕变或分身。在俞敏的《黑白的时间》里,时间不再转眼即逝,时间是思考的代名词,始终在穿透、浸润着每一行诗句。“我尽量不去注视这些东西/我愚笨的手指也避免触碰他们/但我无法阻止探究洞穴的一丝清凉”,这里“时间”被隐藏了,诗中的事实却似雨打芭蕉闲听雨。诗的最后一句,俞敏似乎是在给自己肯定的答案——这个答案同样是意犹未尽的答案。因时间,俞敏这般写着,“我看见路边一朵枯萎变色的山茶花/仿佛是惊惧彷徨已仙逝的我”,回答静悄悄,却深深锥心刺骨。
时间的角色一直在变,人生的每个阶段、每个时期,对时间的收放是不一致的。更多的时候,角度不同,维度和向度也有所不同。“水的汹涌”应该是俞敏诗集中的跌宕的激流。我尤喜《我是谁》《星期二晚上》《满山都是你》《中途》《两个人》《窗外》。这几首,应该是俞敏对诗的更高、更深层次的探索,是对诗的真谛的求索。
“把灯光熄灭/我再也无法/独坐黄昏/在背景里/叫响你的名字”(《把灯光熄灭》)。我不知道是谁熄灭了灯,一时无从参悟这首诗的缘起,但读后,我沉沉地跌进了诗中的迷失和无奈。
再比如《风筝》,“就要坠地的风筝/唯一能解救的/只有/让闪电和呐喊/把风喊回来”。文笔精道、老练是俞敏的标识,他矢志追求诗情、诗意,于他的诗外,更有对人生深沉的追索。他赋予无生命的景物以时间、以生命,居然那么干脆干净,以至于三言两句之间就掷地有声,这让我还是有些意外、有些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