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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情怀 (连载五)

2024-11-06唐彦岭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9期

第六章

人生是短暂的,三晃两晃就过了中年,不知不觉中告别青年、壮年,走近老年行列,生龙活虎已成过去式。回过头来,尽是回忆。老田连长的叮嘱刻在心里,也许是时间的关系,也许是工作的繁忙。惜惜离别时,老田连长握得我的心里发毛,田杰啊,时间不等人。我打肿脸充胖子,说瞎话不脸红,举着拳头表决心:在世的六十位战友看个遍。

星期天,一个及其平常而普通的日子,与往常没有任何特别,太阳依旧是带着它火红的圆脸跳出东海,微笑着走进人间。如果说有什么特别话,那就是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元节。

“老田吗?老包战友走了!”掏出衣袋中山响的手机,是老郑打来的,贴在耳上,听得真切。

“啥时候?”

“夜里五更!”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刚过五十的人,劳累了一生,说走就走了,一天福没享过!唉,打仗回来后,他是离开人世的第十一位战友。

手机还没放进兜里,“嘀,嘀,嘀”一阵急促的手机短信铃声,打开一看,一条微信跃入眼帘,战友潘美不幸去世,定于明天上午九点县殡仪馆里召开追悼会,务必参加!

老包、老潘是我的近老乡。虽然说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说,但我探望战友采取的是“由远而近”的战术。原本近日轮到探视他俩,没想到竟然如此方式相见。

老潘是个乐观派,可谓是那种吃饭喷香的人。看他那吃饭的样子,的确让人眼馋,他头也不抬,一抄连着一抄,“哧溜、哧溜”,十分钟不到,两碗稠乎乎的手擀面吞个底朝天。手背杠杠嘴唇,拍拍胸脯,砰砰作响,医生说俺有病,尽他娘的闲扯蛋!

啥病?

疑难杂症!手机屏上显出四个字一个感叹号。

老包是我同年入伍的战友,与我同岁,河南开封人,我的半条命是他给的。不知是否得了包拯的真传,他脸色油光乌黑,性格刚毅,你绝对在他身上能看到包拯影子,讲的就是一个理,上了他的犟脾气,天王老子不在话下。战友们戏称他包黑子。他嘿嘿笑而对之,时不时还引以为豪。

第二年入伍的是河北兵,接到新兵名单,我大吃一惊,有个新兵竟叫潘美,与宋朝白脸奸臣潘仁美一字之差。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评书《杨家将》中的两个宋朝冤家对头分到一个班。当然战友们知道这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总有几个好看热闹而又不安分的人,窃窃私语,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戏还在后头哩!

潘美有恩于我,要不是他的鼎力相助,我难以跨进军校的大门。

潘美细皮嫩肉,是个城镇兵,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像是棵缺乏阳光的豆芽,卷曲在空落落的军装里,我怀疑他是走后门过的体检关,要不然是带兵的看花了眼。这小子并非一无是处,嘴特别能呱啦,是那种吐沫能点灯的人。刚入伍不久,他就多次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说成活的,泪人儿变成笑面花。还时不时地露上两手,变个魔术,让战友们刮目相看。不知他从哪里学的手艺,一支笔一张纸,三下五除二,勾勾画画,胡乱一通,不是花开富贵,就是百鸟朝凤,间或玉女下凡,sXZTqWsBZhzrOnIN7Oio+w==偶尔柳体宋体草书,洋洋洒洒一气哈成,博得阵阵喝彩。副指导员视他为宝,非要潘美调到连部当他的通信员。团宣传股长要了几次,每次都吃闭门羹。

春节过后,小年还没过。部队接到轮战命令,恰巧副指导员转业回地方,连首长大换血,新来的连长指导员提出精简连部兵员充实到班排,豆芽似的潘美首当其冲,充实到我们班,同时任命他为我班的第二副班长。连长说潘美除了军事技术差点儿哪样都不赖,还说让他协助我做全班的政治思想工作——正好弥补了包成的不足。包成已于三个月前成为我的副手,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射击投弹,军事体能,那叫呱呱叫!当副班长绰绰有余。

“班长,别听他瞎唠叨!”宽厚耿直的包成暗地里向潘美发飙,处处与潘美作对,踩潘美的脚后跟,“一个新兵蛋子,懂个㞗!”

其实,我对潘美也颇有微词,平心而论,他讲的也并非一无是处,有时听起来头头是道,顺心顺耳。好几次因为他的意见被连队甚至营团采纳而受到首长的表彰,尤其是战前单兵训练法被全团推广,无论我如何推辞,功劳最终还是记在了我的名下。潘美毫无怨言,我还花一角钱买了支圆珠笔送给他。常常使我不悦的是他说话有些偏能,爱说风凉话,叫人下不了台。有时出个点子,让人总觉得不合时宜,心里不太舒服。这不,潘美将一本少皮无毛的旧书递到我手里,班长,《三国演义》,打仗用得着。《三国演义》,这不是禁书吗?我心里犯嘀咕,何况三国又是何等遥远的时代,风马牛不相及。潘美一转身,我就把它扔进了角落里。不曾想传到了包成的耳朵里,包成像是抓到了潘美的软肋,乘胜追击,踏上一只脚,以致于潘美永世不得翻身!

“报告给指导员,给他记个记过处分!”包成一出拳砸在了铺板上,铺板立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呻吟声,“三国是哪个国家?战场上看这玩意,不扰乱军心才怪嘞!”

包成没喝过多少墨水,自己的名字还写不成个。可他执行命令从不打折扣,敢打硬仗,敢啃硬骨头,素有“拼命三郎”之称。我心里清楚,他们两个可谓是我的左膀右臂,文武二将,别看他们两个针尖对麦芒,轮到我一发脾气,两个人全都买粥的不喊焖了缸子。天长日久,我渐渐对他俩产生了依赖感,没有他们在跟前晃悠,不免产生缺失感。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对着包成笑了笑,摆摆手,还顺手扔给他一包糖,示意他带着两个战士给房东挑水去。

5月31日凌晨,敌人借着夜色和缭绕的大雾向我高地扑来。我班十个人分守两个小高地,其实就是两个相连的馒头似的小山包,共有四个掩体,一个弓子钢人造掩体,三个自然形成的小石洞。人造掩体可坐可躺,人在里面比较舒服,可容纳三四个人;自然洞内狭小不说,还石头嶙峋,形状古怪,毫无规则,人在里面,站不得,做不得,躺不得。原计划我与潘美带领四个战士坚守左前方高地,可包成坚决不肯,递交血书要求到左前方高地。潘美坚决反对,为此,两人差点儿打了起来,最后发了“毒誓”。千人打锣一槌定音,我大手一挥,就按包成说的办。

半个小时炮击过后,阵地死一般的静,黎明前的黑暗超过了子夜时分,黑和静加剧了恐惧,我的心提到了喉咙眼儿,上阵地头一仗,千万不能丢人现眼!“哗哗啦啦”,一阵空罐头盒子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敌人摸上来了,我拍了拍左侧的小宋,快,传我口令,做好准备,打!慢,右侧的潘美拽拽我,班长,敌人靠近了再打!估计敌人离我们起码50米。你小子怎么知道的?我疑惑地盯着潘美。班长,俺布置的罐头盒子俺还不知道。

“呯,呯,呯,呯……”

“咣,咣,咣……”

左前方小高地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枪声、六零炮声、手榴弹爆炸声交汇在一起,混杂成强大的声场,包成他们率先打起来。潘美扭头抵到我的耳边,坏了,班长,包成这小子要吃大亏了!你小子净长敌人的威风,我回敬了他一句。潘美不管不顾对着身边的小宋命令道,快去告诉包成,进入掩体掩护自己,就说班长命令。小宋没等我张开嘴,就没了人影。

不到15分钟,我刚被潘美侧身拉进身边的小石洞,就感觉到无数只炮弹铺天盖地,不绝于耳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几块弹片带着锋利的哨音斜刺洞壁,险些钻进我的腹腔。我侧扭着身子,斜靠在洞壁上,眼里透出感激的光,直射潘美,亏了你小子脑袋瓜子转得快,要不然全班牺牲大发了!

阵地防御取得大捷,我班以较小的代价(两人受伤)歼灭敌人十余名,受到团首长的表彰。包成右胳膊被弹片削去一块皮,宁死不下阵地,防御大捷后,被强行送到医院疗伤。临别时,他双膝跪倒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班长,要不是你下死命令,我的脑袋早被敌人炸开了瓢。我正要张嘴,他一把抱着了我,班长,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六班长,你是个党员,你怎能带头搞封建迷信?”六月底小坪坝休整时,指导员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你要写出深刻检查!”

指导员虽然没有点明,我也清楚他的所指。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是潘美这小子出的坏点子。6月20日上午,周末,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连队自由活动。潘美凑到我跟前,班长,西面山上有座庙,名曰诸葛庙。诸葛庙里敬着诸葛亮,抽签算卦准得很。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没有不信的,今天是庙会。走,咱也看看去。俺可不信那一套,都是骗人的鬼把戏。我摆摆手,不去,不去!

幸亏是在战区,部队需要稳定军心,宣传正能量,鼓动全体指战员参战激情,是参战部队的主轴。指导员坐在我对面的马扎上狠命地抽着大重九牌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唉,团首长点明你带全班随作训股米参谋深入前沿阵地摸敌情。作训股米参谋,我的老上级,也是潘美的老乡,仗着军事管理技术过硬,看到不顺眼的事,尤其是自己的兵受了委屈,常常牢骚满腹,甚至与上级撑眼皮,当了15年的兵,才混了个连级,说好的转业,新到的连长也已报到,可他突然反悔坚决留队。团首长无可奈何,只好调他到团座训股任作训参谋。我和连长也没办法,谁叫你名声在外,响遍全团了。处分暂时免了,你可要为连队争光。全连静候佳音,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的。指导员说完伸出带着焦油的右手,我赶忙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握着指导员有些颤抖的手,谢谢你,指导员,我们班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我们又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啦!”米连长(他曾在我连当过连长,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是个大老粗,档案上初中毕业是假的,那是应付当兵村支书给瞎编的,其实三年小学没念完。一见面,就伸出两支又粗又长的胳膊,两手将我们搂在一起,“弟兄们,我们一起到鬼门关走上一遭,不许掉队嗷!”

对,谁也不许掉队!十个人,十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握成拳头。虽不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刚疗完伤归队的包成冒出一个“死”字,米参谋挥手一拳,今天饶你小子一次,今后谁在提一个“死”字,老子就他先“死”。来,弟兄们,端起来,大口喝碗壮行酒。米连长一仰脖子,喝凉水似的,手中碗底朝天。谁不喝完,奶奶的,谁不是咱老米的好兄弟。

战区的天说也奇怪,山下不下山上下,山腰不下山顶下,山南不下山北下。我们一行十人轻装简行,背包水壶急救包,冲锋枪手榴弹外加一枚光荣弹。我们出发时,虽是夜幕降临,一向欢快的星星依旧耐不着寂寞的性子,俏皮地眨巴着眼睛,唱歌,跳舞,为我们送行,为我们鼓掌!

潜伏地点就在眼前,左九高地的郝班长趴在猫耳洞顶部指着右前方的一座小山包说,小山包是敌人放弃的一个无名高地,十余天的观察没发现任何动静,但时而有冷炮落地爆炸,幸而草木破坏不大,隐蔽潜伏不成问题。郝班长披头散发长过耳际,一脸络腮胡子,一条半截裤子一件绿色背心裹在身上,脚趾头争先恐后探头张望,俨然一个山顶洞人。郝班长说,全班三个月没下过阵地,没吃过熟食,全靠罐头和压缩饼干度日。

“噗嗤”,我前脚刚踏上小山包,脚下就发出触及软东西的声音,随即是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钻入耳孔。蹲下去,左手一摸,一堆黏糊糊肉嘟嘟的东西,感觉手上有许多小虫在蠕动。借着微弱的月光,大体上能够看出这东西的轮廓,极有可能是具腐烂变质的尸体。从服装制式及头盔来看,尸体是敌军撤离时丢弃的,已残缺不全,估计至少发生在两个月以前。

借助夜视器材,我们寻到洞口朝我军阵地方向的三个自然洞,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其中有个洞口半朝敌军阵地半朝我军高地,洞口形如飞龙,张牙舞爪,里面滴水叮当,深不可测,让人不寒而栗。另两洞紧邻相连,宽敞平滑,可坐可躺可站可卧,洞内敌军残物随处可见,两洞可容纳十余人。米连长大手一挥,洞里安营扎寨。大伙儿一呼百应,服从米连长的决定!可偏偏出来个楞头青,潘美非要我与他一并住到半朝敌军的飞龙洞。他振振有词,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能捕捉到敌人的真实情况,没谁去,他自己去!我身旁的包成呜呜呀呀,首长来时叮嘱,保存自己,侦察敌情。去那个鬼地方,傻屌一个!

分散蹲点有利于观察敌情,便于隐蔽,减少暴露。米连长环视一圈,飞龙洞周围树木杂草丛生,石头嶙峋,洞口没有踏过的痕迹,且在悬崖上,杂草树木间隙里,敌情一览无遗。继而,拍拍脑袋,弟兄们,潘美说得不无道理,我与潘美、大名三人到飞龙洞观察敌情地形,剩余弟兄随六班长蹲在两个相邻的猫耳洞里,随时听候调遣。

我是潜伏侦察结束前一天的凌晨猫进飞龙洞的。上午十二时,阳光折射进斑驳的余光,洞里并没因此增添多少光明,依旧是黑色茫茫。我打开备用的手电筒,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荫水淋淋,洞顶水珠欲滴,舌头舔上去,水珠会自动滚进嘴里,滑进肚里,滋润心痹,一股甘甜涌向全身。洞身斜下,深不见底,走到十米处,洞陡然狭窄,只能伸进一只拳头。贴耳细听,似有暗河流向远方,时而汹涌澎湃,激流滚滚,似千军万马奔腾不息;时而潺潺细流,似轻歌曼舞,悠扬缠绵……我禁不着“啧啧”称赞。班长,画!潘美拉拉我,指向他身旁的石壁。目光、手电光聚焦在他指的洞壁上,画是雕刻的,断断续续,已有好多年份。一条湍急的河流将一对望眼欲穿的俊男靓女隔开,二人只好隔河而望,似乎是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言语,相互跑着跳着挥动着双手比划心中的牵挂……画下是两行不同的文字符号,天长日久,难以辨认。

“班长,你看,狗日的敌人……”身旁的大名左胳膊肘捣了我几下。我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左前方敌军阵地的山脚下,两个人背对着我们在冲澡,赤身裸体,从齐肩的长发可以断定是两个女兵。大名目瞪口呆,哼哧了半天没有说完下半句。我摁下他抬起的头,小心敌人的诱惑。诱惑个屁,她们能知道我们在这里,大明不以为然。快看,班长,洗澡的女兵转过来了。

“呯,呯,呯,呯”一连四枪,接连四发子弹拖着尖利的哨音,飞向洗澡的女兵,两发子弹几乎是同时钻进她们的胸口,两个胸口顿时血涌如注,她们应声倒地,再没有站起来。

米连长钻出洞来,低声吼道,哪个小子打的枪?找死呐。我小声嘀咕道,估计是我军狙击步枪开的火。米连长推了我一把,他娘的过枪瘾,老子跟着倒霉。唐班长,赶快通知包成带领弟兄们立马过来。看吧,不出半个小时,敌人准他娘的炮击。

包成侧身挤进飞龙洞,两脸铁青,牢骚满腹,左手掐着腰,右手扶着洞壁,气喘吁吁,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不如。谁开的枪?我趴在包成耳朵上,送去苍蝇般的声音,枪准是你小子开的,米连长知道了饶不了你!饶不了又怎么样?他小子反唇相讥,我是为民除害。

迫击炮、榴弹炮、火箭炮,万炮齐鸣,一向谨慎炮击的敌人,今日似输红眼的赌棍,一发发大小不一威力不同的炮弹,似脱缰野马,似离弦的利箭,直奔狂泻于我一线阵地。我前沿阵地顿时炮火连天,震耳欲聋,一个弹坑连着一个弹坑,甚至一个弹坑套着一个弹坑,石沫飞扬,树木拦腰炸断,阵地变成一片焦土。这是我参战以来首次感到敌人的炮火如此猛烈。奇怪的是我们潜伏的高地竟一发未落,我们暗自庆幸。米连长不以为然,他奶奶的,也不思思想想谁离你们最近,不知哪位同志哥背上了黑锅?

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炮火破坏了山上的植被,抓一把就是热乎乎的焦土,有的山头削去几公分,炮弹爆炸的同时引爆了敌军设伏的地雷,我们返回的时候,瞅准弹坑纵身一跃,这个弹坑跳到那个弹坑,那个弹坑蹦到另一个弹坑。一路蹦蹦跳跳,一个个转化为孙悟空,皮毛无损。迎接我们的团参谋长,兴奋得泪水哗哗,为每人斟满一碗酒,自己端起一碗,老俗理说得好,先喝为敬,老哥敬弟兄们一杯!头一仰,脖子一挺,碗底朝天。干部带了头群众有劲头,更何况参谋长敬的这杯酒,米连长与众战友头一仰,脖子一挺,碗底朝天。随后,参谋长握着米连长的双手颤抖不已,好样的,好样的!稍后,参谋长对着米连长们高举两手竖起大拇指!

“班长,那本书你看完了吗?”休整结束临上阵地的前一天晚上,潘美十分认真地问我。

“书?”脑子里已寻不到一点儿书的蛛丝马迹,我好生疑窦,“潘美,什么书?”

“你忘了?班长,奔赴前线的前一天给你的。”潘美有些失望,两眼充满惋惜的眼神,喃喃地说,“难道你忘啦?《三国演义》,可是古代四大名著之一啊!”

“哦!”我感觉脸上发热心里愧疚,自己辜负了潘美的一片好意,“对不起,潘美,那本书忘在战前训练居住的老乡家,打完仗就去拿!”

潘美把它当成了宝贝,听说我把《三国演义》忘到老乡家,两眼霎时红了一圈,眼里泪水汪汪,哽咽不止,《三国演义》是他爷爷旧社会上私塾时“偷”的,爷爷差点儿丢了性命,害得老爷爷丢了长工。爷爷临终时把《三国演义》交到他手里,叮咛他要百读不厌,书读多了,人就变精了。爷爷交书时的样子他历历在目,那时爷爷已经病入膏肓,蜡黄的脸上榆树皮似的皱纹已慢慢舒展,枯瘦如柴的他已无缚鸡之力,书是父亲放到爷爷床头的,爷爷的手指像是几根骨头上裹了层黄皮,一只手放在书上,一只手贴到他手上,声音细微,只有耳朵贴上去才能勉强听到。爷爷声音没了。他哭得天昏地暗。爷爷死前想吃个鸡蛋,家里都无法满足。他悔青了肠子,居委会主任的儿子迷上了这部书,说可拿五枚鸡蛋换这本书,可自己竟鬼迷心窍地拒绝了主任的儿子。

潘美哪去了?我问遍了班里所有的战友,十分钟后我又重复了一遍,看看手表,已过夜间十点,我开始踱步转圈,局部不安,莫非他失踪了?他是吃过晚饭离开行军帐篷的,我浑身骚动,潘美一向遵守纪律,从不擅自单独行动,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偷偷溜走,不知去向。他不会临阵脱逃吧,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听到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迷迷糊糊中问道,潘美回来了,没人回音。我折起身子揉开眼睛,果然是潘美,我喊他甚至拍打他,他都微丝不动。被子里面的他竟鼾声如雷,从未有过的鼾声如雷。我躺下身子还未暖热被窝,连队的司号员吹响了紧急集合号,战友们争先恐后,列队等待命令,此时天已蒙蒙亮,东方露出鱼肚白。

九〇八高地属前沿突出高地,典型的喀斯特地形,高地由大小高低不同的两个连体山头组成,自然石洞形态各异,千姿百态,构造复杂,一个山洞就是一幅无与伦比的图画。一个炮兵观察哨,一个狙击步枪射击点,如昂然屹立的一头雄狮,怒向敌人,酷似刺向敌人心脏的一把匕首。攀登山顶,举目远眺,尽览敌人前沿阵地的风景,是我军抵御敌人的重要屏障。

“班长,俺到狙击步枪射击点!”回到班里我还没张开嘴,机枪手马虎就抢开了腔,“保准够敌人喝一壶的。”

“我去班长,连队打靶我可是次次优秀!”步枪手张寿两手握拳举过头顶,热血沸腾。

我正要开口,包成一张血书亮到我的眼前,不消灭十名以上敌人,愿拿生命作赌注。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我是党员,危险应当冲向前。

他们三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无不为之感慨万千。阻击步枪射击点,被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是敌人炮击的靶子,阻击步枪只要一开火,敌人准会炮火鸣。可狙击步枪几乎天天放,它的使命就是瞄准敌人单兵打,打一枪毙敌一名,手持狙击步枪的几乎都是神枪手。我并非不相信他们的能力,他们的勇气,我当然说不拒绝他们的理由,但我心里始终感觉不踏实,或许是潘美不在跟前的缘故吧,或许是……

排长分给班里三个哨位,当然包括狙击步枪射击点。潘美一直阴沉着脸,皱着眉头,看不到一点儿欢喜劲儿,或许是他故意躲避,哨位分配时,他自告奋勇带着两个兵坚守另外的哨位。眼不见为净,这句老俗理错了。几天来,我总觉得看不到潘美,心里忐忑不安,六神无主。管不了那么些了,走,看看潘美去!我拽着他的好友张寿奔向潘美坚守的猫耳洞。

洞口狭小,只能一个人爬进爬出,洞内阴深,暗无天日。我蹲在洞口两手呈喇叭状,潘美,我看你来啦,带来好多东西嘞!好一会儿,洞里飞出一句话,请回吧,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张口结舌,没想到吃了顿闭门羹。我心不甘情不愿,潘美绝不会这么绝情。你不出来我进去!低头哈腰行走了五六米,我看到潘美趴在高低不平的洞壁上借着烛光,小学生演草本贴在洞壁上,边想边写,还时不时地擦拭涂抹。

“你小子,瞎画啥?”我半开玩笑半批评,“这是战场不是课堂。”

潘美像是旁若无人,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边想边写。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他也没言语一句。我伸头贴近演草本,我的天啊,他是在默写《三国演义》。手下的演草本上已写到诸葛亮的“挥泪斩马谡”。看着他脚旁足有一尺高写过的演草本,我的眼睛湿润了,深深地向他弯腰鞠躬,表示诚恳的道歉,求他谅解!而这些演草本又是从何而来?自己可从来没听说过。

“挥泪斩马谡”,高中时我学过,大体意思我还能记个一二三。这是诸葛亮的败笔,每每提起“挥泪斩马谡”,潘美津津有味兴奋不已,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这次毫不例外,潘美竭尽夸耀之能是,吐沫星子四溅,诸葛亮何许人也,蜀国皇帝刘备丞相军师也,说书唱戏的竟称他为“能掐会算”的诸葛亮。诸葛亮文韬武略,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方才出山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派谁值班狙击敌人,征得排长同意,张寿、潘美为第一组。马虎、包成意见纷纷,张寿、潘美打头炮,凭啥?尤其是潘美实弹打靶那次得过优秀。有气冲我撒,与排长无关,我打肿脸充胖子扛起责任,我说行他就行。其实潘美吃几碗干饭,我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张寿身边有他,我心里踏实。

原定计划十天轮换一次,可第六天十点报话机里传来了连长的声音,你这个班长还想干吧?一个星期快过去了,阻击步枪打死了几个敌人,是人哑巴了?还是枪哑巴了?你看看人家七连的阻击步枪手,一个月把五十几个敌人送上了天,你班阻击步枪手才点了两个敌军的名。给我记着,十二点之前把阻击步枪手给我换了,否则,我把你开了!要不热情勇敢的同志换上去。七连的阻击步枪手的确消灭了五十几个敌人,可他们也牺牲了五名弟兄,同时十多名弟兄挂了彩。潘美、张寿值班狙击,枪声稀疏不假,但毫发无损,为迷惑敌人,他俩利用值班狙击间隙修建了一个附点。是,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我还是向连长下了保证,请连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早晨六点,夜间站岗值班刚要入睡的我还没来得及合眼,就听到敌人的炮弹呼啸而来,雨点般地砸向九〇八高地,阻击步枪射击点首当其冲,附点炸上了天。自从调换了阻击步枪手,战绩果然不同凡响,三天十名敌军成了短命鬼。连长亲上高地慰问,破例奖赏两条大重九一瓶茅台酒。报话机里指导员的声音更是鼓舞人心,连队确定为包成、马虎报请二等功。

“班长,坏了!”潘美往往是节骨眼上唱反调,并说的神乎其神,大有故弄玄虚之嫌,“咱要遭殃了,你看天上阴风残云暗动!”

全班乃至全排,整个高地无不动容,欢欣鼓舞,战友们甚至跳起来“战地迪斯科”,几个不安分的战友拿起树枝石块敲击拍打,竟奏出绝无伦比的大风歌音符,波澜壮阔,所向披靡,冲天豪迈。潘美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我暗暗担心潘美成为众矢之的,好兄弟啊,人随王法草随风,你就少说两句,留口热气暖暖肚子吧。

闭上你的臭嘴!果然不出我所料,年轻气盛正当时的包成指着潘美的鼻子吼道,老子立功,你心里难受是不?有本事你也立个功,让大伙看看!

“咔嚓……咔嚓……咔嚓……”三个相连的炸雷将高地与苍天连成一体,瞬间,大雨倾盆,苍苍茫茫,雨水肆虐地敲打着每寸高地,脚下的每寸山石都发出痛苦的呻吟,雨水打在身上,犹如皮鞭抽打,揪心刀割般疼痛。残叶断枝在狂风暴雨中哀鸣呼救,碎石身不由己,任由暴雨裹挟奔跑,漫无边际,侵洞入穴,防不胜防,洞内什物全都成为水中物,就连洞中战友悉数沦为落汤鸡。

“他个龟儿子,巴掌大的云彩就下个没完没了!”上身赤裸的阿维站在洞口拧着湿漉漉的裤子,洞内的雨水早已淹没脚脖,洞外暴雨已没有先前的勇猛,锐气大减,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骂骂咧咧,“这鬼天气,刚才还是骄阳似火,这会儿却他娘的冰冷,洞内比洞外唱得更欢!”

潘美探头仰望,自我感叹,两手一摊,山川血脉相连,洞洞互通有无,呜呼哀哉。我身后的马虎指着他蔑视一笑,憨魔道一个。潘美似乎听到,回头瞪了马虎一眼,举起长长的胳膊,呈喇叭状,仰目长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忽而扭头问我,对不?班长。

“班长,洞里冒水啦。”待在最里面的小吴惊叫,“水已到俺小腿,咋办?谁还在呼呼地往上长。”

“还有老鼠呢?”马虎一翘腿,我看到一只足有鞋底大的老鼠从马虎脚面上滑下,消失在水中。胆小不如老鼠的马虎尖叫一声,倒在我怀里。此时,我暗中思忖,潘美这小子说得不无道理。前沿阵地山高坡陡,沟壑交错,明洞暗道,变化莫测。何止老鼠,腐烂尸臭,残血废物、杂草残花混入洞内,异味扑鼻。

洞外,阳光当空照,地表无人踪。阳光下植物上的水珠显得晶莹剔透,鸟儿虫儿忽隐忽现,时而嬉闹追逐,忘乎所以。时而,伏在绿色植被上闭目养神,休闲自得,贪婪地享受着雨后清新的空气,俨然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仙境。如果时间能够凝固那该有多好,没有争斗,没有厮杀,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战争,一切的一切,都是安详、平静、祥和的气氛。我走出猫耳洞,舒身展体,深深吸一口雨后空气,顿感心脾甘甜,通体舒畅无比。前线生活六十个日日夜夜,这是最惬意的一刻。

“班长,小心敌人炮击!”新兵刘唐伸手把我拉进洞里。此时洞里已寻不到雨水漫过的痕迹,一切恢复了往常。战友们已习惯了猫耳洞生活,即使隆隆的炮声,也难以淹没他们谈天说地的笑声。班长,包副班长枪法就是神,两颗子弹要了两个女人的命。刘唐钦佩中流露出惋惜,伤个女人增加个光棍汉。我笑着撇了撇嘴,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想找媳妇了?等打完仗,哥包了!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别瞎吹,俺村里四五百口人,就有一二十光棍汉!刘唐低下头,两个哥哥一对光棍,要是领走给我哥哥,保准景得他们跳圈。

前线的战友,尤其是猫耳洞内的战友们,间隙时,他们也会谈论女人,评头论足,他们不但聊别人的女人,也聊自己的女人,聊女明星,聊花边新闻,聊八卦……不仅如此,你印象中的他们已不复存在,严整的军容军姿当然无存,代替的是衣衫不整的“山顶洞人”,短裤背心裹体,胡子拉碴,发长齐耳;压缩饼干已成为他们的主食,新鲜蔬菜与他们无缘,馒头大米与他们绝交;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嚼几口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过着非人的生活。仅凭外观表象,绝不会相信站在面前的他们曾是威风凛凛的中国军人,就是他们使敌人闻风丧胆,打出了国威,打出了军威,因为他们骨子里有股战无不胜勇往直前的雄风。

天将黄昏,夕霞斜照,报话机里传来包成兴奋不抑的喜悦,班长,又打死一名敌人!看样子是个……

咣,咣,咣……高地顶部的炮弹爆炸声此起彼伏,撕裂了宁静的时空,淹没了包成兴奋的报告声。敌人疯狂的炮击,战友们一个个心悬上半空,手握钢枪手榴弹,严阵以待;整个高地乱石横飞,树枝草丛哭泣,动物惊慌哀鸣,一切陷入无序的紧张状态。包成断了音讯,同时没有回音的还有马虎,报话机摇烂了,班长嗓子哑了,排长跺着脚骂娘,一切无济于事,战友们始终没有听到报话机那头的回音的。

谁到狙击步枪值班点?我心急如火燎,敌人炮击还未完全消停,心里就像掏把火似的问。我去!谁也没想到包成的“对头”潘美自告奋勇,班长,我在那里值过班,地形熟悉。他两人向来有隔阂,潘班长前去不适合,大个杨情绪高昂,志在必得,俺与包班长情投手足,保证完成任务!大个杨你别隔着门缝看人,潘美当仁不让,针锋相对,我与包班长战友加兄弟,何来冤仇,两人口角争执只不过是工作原因而已,包班长有难,俺当仁不让。我摆摆手,都是战友加兄弟,听我说句话,立正稍息,两人都去!

猫出猫耳洞,潘美、大个杨二人举目眺望,高地绿色的披衣不知被谁掠去,裸露的山石面目狰狞不堪,偶尔幸存的树木已是少头无枝,在火烬烟熏中焦熬呻吟。石缝间偶尔会发现野生动物血肉模糊的残体,缺头少尾,呲牙咧嘴,令人作呕。二人时而攀登悬崖,时而匍匐爬行,时而如箭离弦,时而如弹跳如蛙行,避敌虚实躲避炮弹地雷,快速接近狙击步枪值班点。一袋烟的功夫,二人到达离狙击步枪值班点不到二十米远的前沿掩体,他们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正前方哪有什么值班掩体,眼前只是一片四处崩散的碎石,间或有弓子钢碎片掺杂其中。莫非是敌人炸毁了值班点?大个杨扭头看看潘美,潘美眉头皱成了疙瘩,两眼好奇的目光射向前方的碎石烂钢,他伸手在潘美眼前上下晃动了几下,潘美没有响应,他拽拽潘美,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值班点可坚固了,猫耳洞内加固了一层弓子钢。潘美沉默了半袋烟的工夫,嘴里蹦出几个字,包班长值班点,千真万确!

“你说谎!”大个杨两眼充满了血丝,眼珠子似乎要冲出眼眶,双手抓着潘美的双肩,不停地摇晃着,摇晃着,“你说谎!”

潘美猛地拨开大个杨,挖了他一眼,尔后,大吼一声,问道,“那棵松树栅子上是啥?”

是啥?顺着潘美右手指的方向望去,碎石堆旁不远处的松树栅子上挂着一个军用水壶和半截开裂的作训服裤腿,那是包班长的水壶,壶嘴处拴着红布条,裤腿上满是血迹。大个杨一个箭步跃出掩体,潘美没有拽着,大个杨冲到树栅子旁,抱着包班长的军用水壶失声痛哭。潘美眼皮一跳,感觉不妙,“快趴下”三字还没喊出口,就听到狙击步枪的点射声,两颗子弹打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头刚抬起,抱着军用水壶的大个杨身倒在血泊中。他爬过去,大个杨额头上有个伍分分格大小的窟窿,且胸前背后有个子弹眼,极有可能是一颗子弹前胸入后背出。

大个杨已没有抢救的价值,但他还是咬开仅有的两个急救包,缠上大个杨全身三个子弹眼,左手轻轻合上大个杨死不瞑目的双眼。潘美四处搜寻,发现一条血迹伸向右方。他想高声呼救,始终没有出口,他把军用背带一头围着大个杨胸背一圈尔后系在胸前,另一头挽个套套在自己的右肩上,手抓脚蹬,蜗牛般蠕动,泪水、汗水、血迹混为一体,相互融合,滋润着坚硬的石头,他弱小的身体撑不起90多公斤圆滚滚的高大身躯,他怕战友们说他报复大个杨,故意损毁英雄的形象,他更怕战友们说他故意遗弃英雄的遗体,使尽襁褓中吃奶的劲儿,大个杨微丝不动。敌人容不得他多考虑,做自己的事,让别人去说吧!

潘美顺着断断续续弯弯曲曲的血迹爬行,手蹭破了,肚子划破了,膝盖磨破了皮,二人身后留下的斑斑血迹,已说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大个杨的。他爬了大约50米,已喘成了“气管炎”,嘴张成了“O”型,似乎成为泄气的皮球,又渴又饿,四肢无力,四处不见动静,潘美开始绝望。累死还不如等死舒服,他想。稍许,他眼里出现了绿光,前面十多米处的几块石头微微晃动,石头堆里莫非有人,管它呢,有人就有救。他感到溺水中即将抓到一根稻草,一根充满希望的稻草。他两手呈喇叭状,压低声音,对着石头堆高呼,救命啊!他感到惭愧难堪,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绝望过,但全身不知不觉中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大个杨的遗体似乎长出了翅膀,会飞的翅膀,自己竟不费吹灰之力飞跑起来。

石头堆“哗啦”一声,四下散去,顶出一个弓子钢,随后传出一个低沉有力不容置疑的声音,谁?瓮声瓮气,他从未听过,让他忒忑不安,难道轮换高地了?不可能,两个小时前辞别班长时,班长只字未提。难道是敌人摸上来了?更不可能。头发已被挠掉好几片,头皮浸出好多处血迹,钻心般疼痛。潘美仍旧犹豫不决,六神无主。

“你小子,不认识老子啦?”潘美感觉有个拳头向他袭来,随后变成一只大手囊裹了自己的头颅,头昏脑涨中,弓子钢下窜出粗野的声音,“快进来,炮弹不长眼睛!”

潘美感觉自己逃出虎口又如狼穴,已成为鹰爪下绝望的一只小鸡,任由撕扯宰割。但潘美还是觉得如此死去令人惋惜,他倒不是自己贪生怕死,惋惜的是自己无脸面见到爷爷。爷爷临终时再三叮嘱自己,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回头看看,就连一介村夫包成都战功赫赫,自己竟与战功无缘,有何脸面去见家乡父老?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进来的,睁开眼,漆黑一团,以为自己到了阎王殿,摸摸全身,胳膊腿,样样俱在,这才感到阎王爷没有召回自己。他兴奋不已,四处触摸,大吃一惊,大个杨的遗体竟在自己身边。再往前触摸,竟摸到一个大活人,直挺挺地站立在自己面前。这是?他还想继续触摸下去,猛地被一只大手挡了回来,接着一声闷雷,“摸啥摸,扒了皮,抽了筋,闻闻气味,也跑不了你!”

潘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与他是几辈子仇家,并且是深仇大恨,否则,这人不会这么“恶毒”。这是谁?对自己刻骨铭心。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谁,说不准他还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借助战场杀死自己。他双手抱于胸前,碎步后退,意图掩盖自己胆怯的心态。

“我的好兄弟!”这人一惊一乍,上前两步,双手紧箍潘美的后背,胸贴着胸,嘴对着嘴,猛吼一声。潘美这才感到自己虚惊一场,这人竟是“老对头”包成,他忽然想起了爷爷的一句话,两家祖上同朝为官。

“走,洞口透口气!”包成拉起潘美的手,亲如兄弟。潘美感动的热泪盈眶:“行吗?不行,兄弟我背着你。”

两人蹲在大个杨遗体旁,泪水中默哀了足有十分钟,腾地站起,黑暗中不约而同地对着大个杨致以崇高的军礼。

弓子钢被掀掉一条,洞口阳光明媚,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潘美冲到洞口,忘乎所以,贪婪地吮吸几口,虽有淡淡的火药味,伸伸懒腰,仍透骨地舒坦,紧张恐惧荡然无存。

“给,饿了吧?”包成从身旁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包给他。

他没有接,只是迟疑地盯着自己对面站着的这个人,他是包成吗?眼前的人邋里邋遢,除了一条短裤,身上没有一件遮挡物,骨骼曝出,面黄肌瘦,两只凸凹的大眼煞是吓人。分别仅仅数日,尚能判若两人?岂能古人所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包里什么东西?潘美不愿多想,看看脏兮兮的包皮,泥水里捞出来似得,他就直想呕吐,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两天没吃了吧?”包成再次将一包吃的递到潘美嘴上,已没有了先前的热情,“不吃拉倒,吃完别后悔!”

原来是包压缩饼干,潘美闻到一股压缩饼干特有的香味,这是前沿阵地的特供品。包成说的没错,潘美已是前心贴后背,肚子里叽哩咕噜乱打架,看到压缩饼干,他咽了口吐沫,恨不得一口吞掉包成手中的饼干。莫非包成是饿的,站在面前的包成,骨瘦如柴面色蜡黄,潘美隐隐作痛,竟然泯然泪下,自己以前是不是错怪了包成?

潘美吃得香甜,嘴里嚼得啪啪响,包成虽然攥着半包压缩饼干,但他的嘴始终没有嚼出声,只是站在潘美面前静静地注视潘美的吃相,间或伸出舌头舔舔上下嘴唇而已,仅此而已。

半包压缩饼干,半罐水,潘美肚里已是满满当当,他打了个饱嗝,顺便说了句谢谢。包成笑了,笑得满脸红晕。潘美一转身,听到“噗通”一声,回过头来,包成跪在了地上。潘美莫名其妙,赶忙上前一步扶起包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硌坏了膝盖。包成竟大嘴一咧,潘班长,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包成吐字清晰,铿锵有力,真诚意切。潘美却越听越如坠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人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你掐我一把,我搂你一耙,自己咋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潘美差点儿跪倒在地,无功不受禄,包班长,快起来,俺可承受不起!

潘班长,要不是你修这个附点,我不知壮烈几次了。原来如此,潘美拍了拍脑袋,为了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自己狙击值班时,修了个简易附点,目的是迷惑敌人,但绝不是眼前的猫耳洞。就是这个猫耳洞,包成一口咬定,只不过是他接过后整修加固而已,两人见面互戗,只是皮毛,骨子里永存战友情深。

士别三日,如隔三秋。猫耳洞中两位昔日的“仇敌”,经过敌人炮火的洗礼,成了无话不谈的“情人”。两人席地而坐,面面相觑,形似路人。片刻,握手拥抱,热泪盈眶,形如牛郎织女七七鹊桥相会。或许,两人感动了敌人,敌人再次为他们开枪鸣炮,以示“敬意”。良久,两人开怀大笑,笑声冲出猫耳洞,冲破枪炮声波,直上云霄,气吞山河。

“老包!”

“老潘!”

两人再次拥抱,彼此拍打对方背部,好兄弟!好兄弟!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声过后,两块条形弓子钢断裂,大小不一的石块骤落。不好,包成双手一推,用力过猛,自己后背撞到洞壁上,潘美身子后仰倒在地上,后脑勺立时起了个包,两人疼得呲牙咧嘴,瞪眼一看,脚下一堆乱石,乖乖,自己险些砸在乱石堆下。

“山鸡,山鸡,我是虎头,听到请回答!”洞里两米处的报话机传来排长急促的呼叫。

两人同时伸出胳膊,手指尖似乎触到报话机,终究无济于事。报话机仍旧传来排长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叫。等两人挪到报话机旁,听到的只是排长低沉沙哑的呼叫声:山鸡,山鸡,听到请回答!

“我是山鸡,请指示!”潘美、包成两张嘴似乎是同时张合,吐词清晰坚定,“保证完成任务!”

立即点射敌人炮兵观察哨!排长嘉奖他们后随即下达作战命令。命令不可待,潘美、包成卯足劲,牙“咯嘣”一声脆响,屏着一口气,身子一挺,双脚一登,忽地站起,右手闪出,两人同时抓着了阻击步枪枪托,异口同声,吼到:让开,我去打鬼子!

祖宗包拯刚正不阿,英明决断,美名传天下!

祖宗潘仁美英勇善战,战功显赫,宋朝开国功臣!

二人争执不下,抬出老祖宗比高低。

二人最终选择了古老的裁决方式决定去向。石头、剪子,布儿时常玩的定输赢的游戏,在他们的记忆里,石头、剪子、布,三局定输赢,公平合理,无私无弊,何止孩子,就连好多大人之间的争执不也是用它解决的吗?

潘美直挺挺地躺在碎石堆旁,像撒了气的皮球,仰望露天的洞顶,感到自己无比的绝望,自己倒霉透顶,连老天爷也跟自己作对,他更恨自己的右手,连包成一支粗糙的黑手都斗不过,为什么他包成每次都走运逢时?他“啪,啪,啪”连三下拍打石壁,手掌现出殷红的血迹。

“打得好,连队为你们请功!”敌人的炮火已成哑巴,高地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报话机里再次传出班长的声音。潘美并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烦恼,他恼恨自己无缘上狙击点打掉敌人炮兵的观察哨。奶奶,风光都叫他包成占绝了!

“帮把手……”听声音是包成,潘美扭头望去,果然是包成回来了。他是爬过来的,斜挂着阻击步枪,确切地说是将阻击步枪拖拉回来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头上、手脖上缠绕的不规则布带已成红色,他身后有一条断断续续弯弯曲曲的爬行痕迹,鲜红的爬行痕迹。

潘美猫腰几步,扑向前去,一把将包成抱在怀里,左看右瞧,包成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右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张咧着,几只苍蝇趴在上面,贪婪地吮吸着。潘美赶了几次,它们仍旧留连忘返。潘美干涸的眼眶里,忽然喷涌如泉,眼泪不断地滴在包成的脸上。

“潘班副,俺怕不行了!”包成脸已蜡黄有些扭曲,语调低沉尤为缓慢。

“包班副,你福大命大,别瞎想!”潘美双手捧着包成的塌陷的脸庞,“庙里抽签你可是上上签,连里立功你是头一个。”

“俺心里有件事,总觉得懊悔!”

“觉着讲出来好受,你就讲出来。”

“你可不要笑话俺!”

“那是当然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

你记得三个月前潜伏时的枪声吗?

当然记得,真是神枪手,三发子弹,三位女鬼子命丧黄泉!潘美竖起大拇指,你开的枪?

是啊,包成蠕动着嘴唇,眼角里滚出泪珠,现在想来肠子都悔青了。那你又为啥开枪?

开枪?俺端着枪的手直打哆嗦,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不瞒你说俺想娶她当媳妇。听奶奶说,屁股大的女人好生男孩,俺家已三代单传。奶奶还说,到俺这一辈,要么光宗耀祖,要么断子绝孙。爷爷说,要娶就娶个大腚锤媳妇,生他个十个八个的带把的,看谁还敢欺负咱!爷爷还叮嘱俺,家里难找媳妇,当兵能划拉个就划拉个。

包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话吃力,但没有停顿的意思。潘美一再提醒他少说话,他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即使拼命张嘴出声细微,他还是不停地张嘴。包成是当天傍晚抬下阵地的,他脸上已显现些红晕,临别时他拉着潘美的手,断断续续地嘣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俺什么都没说。潘美拨开包成的手,没回一句话,眯缝着双眼,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包成,眉头紧锁,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包成与战区姑娘处对象了!魏指导员板着脸瞪着眼,一字一字吐出来,掷地有声,包成回来,立马叫他过来!包成正值豆蔻年华,谈情说爱处对象本是无可厚非。这是战区不是灯红酒绿的大后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更何况部队有铁的纪律——不许与当地异性谈恋爱。魏指导员反复强调,包成不是普通战士,是全连乃至全团的典型标兵,一等功臣。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全团的声誉。他在不?不在,赶紧找去,两小时之内见不到,拿你班长开刀!

包成是在半山坡阿芬家找到的,离指导员规定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五公里的路程,还要翻山越岭,连辆破自行车都看不到,半个小时内赶到连部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阿芬的父母强拉硬拽非要留我们吃饭不可。当时不像现在信息顺畅,隔上千山万水,发个短信通个视频也就一目了然。我急得拍屁股跺脚,无济于事,饭菜已端在面前。

阿芬的父母坐在上首,我和同去的三位战友分列两旁,包成、阿芬坐在下首。阿芬的阿爸热情好客,饭菜自不必说,还特地将保存了十几年的两瓶老酒拿上桌,亲自给我们每人斟满一杯,来,喝一杯,愿你们人人杀敌立功。阿芬的娘也随和着自己的丈夫,你们大老远地从北方来到边境,打仗吃苦甚至拼命,别客气,想吃啥夹啥。说到包成与阿芬的婚事,夫妻俩牢骚满腹。

谈到指导员的命令,我咬词准确,语气坚定,不许包成与阿芬谈恋爱,影响军民关系。

都啥年代啦,还老封建。部队上啥都好,就这一样不招人待见!小伙子大姑娘谈个恋爱影响咋就影响军民关系啦?

两个孩子你情我愿,谈情说爱,有啥子错?俺就想不明白,包成违反了那家子规定,不行,我和她阿爸到部队评评理去。

叔、婶,你们二老消消气,您们不为别的,也得为包成想想。包成目前处在节骨眼上,连队已为包成成申报一等功,一旦上级首长知道这件事,我挨训受批事小,包成立功的希望就要泡汤!

要不得,要不得。看来阿芬的父亲十分关心包成的进步成长,听说影响包成立功,双手摆成芭蕉扇,两个青年人年龄尚小,好日子早着呢?莫急,莫急。停个三年五载,阿芬耐心等待。包成头往右摇,阿芬头往左摆,四目相对,泪水盈盈,转向阿芬的父母,微笑鞠躬,谢谢父母大人。阿芬父母乐不合口,我们笑得前张后合,汇成一曲美妙的交响曲,随风飘向远方。

我把包成带到指导员跟前,一同到达指导员行军帐篷里的还有阿芬及其父母。包成说了句我错了,就卖粥的不喊焖起缸子来,耷头耸肩,两手笔直贴于裤缝,哭丧着脸,一副准备挨训的样子。倒是身旁的阿芬,衣着朴素,青春四射,俊美的脸庞略显微黑,一副毫不在乎大义凛然的样子,她面带微笑时而还向围观的战友扮个鬼脸,是我主动疼她的,有错我担着,不要为难阿成,他情我愿错在哪?

“……”指导员嘴里咕咕哝哝好一会儿,脸涨成了红布,没吐出一个字。

“指导员,对不起,我们向您赔罪了!”阿芬的父母向指导员深鞠一躬,扭头转向女儿,脸一沉,“当哑巴卖不了你!”

为数不少的战友像是看西洋景,把指导员的军用帐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前面的蹲着,后面的双手扒着前一排的肩膀,踮起脚尖,从人头空隙中往里瞧。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轮战后,我们各奔东西,我和包成退伍回乡各自进厂工作,唯独潘美这小子“考”上了军校。

连队里战友之间最有出息的当数潘美,每每谈起他,一个个眉飞色舞,甚为自豪。别看战场上他只立了个三等功,全班他排倒数第二。江苏兵亚非排最后不假,原因是亚非一到阵地就与一颗压发雷吻上了,结果丢掉一只脚,阵地生活满打满算不到半天。可他时运好,偏偏又长了一副伶牙俐齿。军校毕业后,用他的话说,他这匹千里马遇到了伯乐。他留在了伯乐老首长身边,尔后,指导员、教导员,团政委,刚过不惑之年,就踏上了师政治部主任的位子。更令人羡慕的是他得到了伯乐老首长的千金。你别说总是有特别的,这人就是包成,即使潘美飞黄腾达之时,包成也是不以为然,众人面前常常自言自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包成长了张臭嘴!”“麻嘎子”曲义快人快语,在连队上参战三十周年聚会上他悄悄地告诉我。

“老潘呢?”我没在意曲义的话,期盼见到潘美,便左顾右盼,终究没有望见潘美的身影,便急切地问道。

“都传疯了,就你书呆子不知道?”曲义故弄玄虚,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有屁快放,我还要找老潘去!”

“就那个潘美,今天让你老兄失望了。”

“没来,他又要开重要会议?”战友聚会,很少见到他的尊容,每每问起,潘美大都以重要会议搪塞过去。这次他没来,我仍以为他有重要会议。

“重要会议,你别往他脸上贴金了。恐怕以后重要会议与他无缘了,奶奶的,玩嘴皮子,早晚会露踢脚。”曲义吐沫星子乱溅,连珠炮似的放个不停,“混了个副师级就尾巴翘上天了。当兵那阵子俺就看着他不顺眼,不就沾个多识几个字会拉呱的光吧。老天爷有眼,潘美终于得到报应,乖乖,这回可够他喝一壶的。”

“老潘怎么啦?快讲!”无论潘美如何,他毕竟当过我的副班长,30余年从未谋过面,偶尔通上一次电话,也是寥寥数语,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说他出事,我总不相信,潘美处事为人一向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又有老岳父这棵参天大树撑着,谅谁也没有恁大本事,“老潘能出啥大不了事?”

你说大事小事,昨天上午潘美坐上了被告席,命该他有此一劫。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首长的千金老潘的妻子,不但要他净身出户,还叫他赔偿10万元的精神抚慰金。出庭作证的是他唯一的女儿潘莲,庭审中娘俩个历数潘美的劣迹,一唱一和,慷慨陈词,把潘美批得体无完肤。没想到吧,老潘婚外情竟搞到国外,铁证如山,听人说外国妞小他20多岁。不知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是他女儿发现后告的密。那还了得,他潘美竟敢老虎屁股上挠痒痒,不知天高地厚!老首长的女儿,眼里能容下沙子?

老潘的为人我知道,老潘典型的妻管严。小道消息称老潘抱着妻子的“三寸金莲”按摩被警卫班的战士撞了个满怀,为此事,老首长严厉批评了自己的女儿。我极力辩解。曲义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做戏给他人看呗!你知道吗?那个兵当年就卷铺盖回家砸坷垃去了。法院的特案特办,当庭宣判,当庭送达判决书。老首长的女儿拍手称快,当即送给法院一面锦旗。老战友,咱这平民百姓别操这份闲心了。他老潘当不当官,跟咱有啥关系。来,碰一杯!

老包!

班长!

30年未曾某面的老战友格外亲热,握手拥抱问候,举杯换盏,昔日生龙活虎的小青年,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再也追不回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岁月。人生穿梭,看今朝暮年已近,更忆当年峥嵘岁月;弹丸之地,权当戏剧舞台,炮火纷飞视作布景,炮声枪声手雷爆炸声戏为配音,演奏出一幕幕人间高歌。

包成一条小腿丢在阵地上,我们六人接过担架时,他人处在昏迷状态,右小腿与不知去向,代之的是纱布缠绕的半截小腿。复员后,县政府高度重视,民政局长亲自登门八百方。他分配到城关粮所上班。一个农村娃,端上了铁饭碗,还成了城里人pZ4OQoGdqQwpPZ1CUSB/pQ==,他全家人兴奋得几宿没合眼。上班第一天,就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找上了门,非要他搞几斤粮票不可。上班第十天,大队支书亲自上门提亲,将自己千金许配给他。没钱办酒席,支书大手一扬,他全包!

老包是在战友聚会三年后离开我们这些生死弟兄的。我终究没有分身之术,无缘参加老包的追悼会。参加的战友短信告诉我,现场十分隆重,县委副书记主持追悼会,来自附近县市的60余名“猫耳洞人”参加悼念仪式。

潘美老家地处偏僻,镇驻地到他老家不过十里路程,虽说是柏油路,而骑车在上面,颠簸得整个身子都要散架,咣咣铛铛骑到潘美葬地,大冬天衬衣湿了个精透。墓坑已经挖好,2米长,1.2米宽,0.5米深,比平时略小,倒也周正。我走向前去问挖坑人,潘美咋没跟索?一位嘴不兜风的挖坑人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光棍汉是不能跟所的。我哑然无语,这位陌生人面前,我足足呆望了十分钟。

客来齐啦,该下葬!一位支书模样的中年人左右摆摆手,老少爷们,招呼招呼!两位二三十岁的青壮年一人拿烟一位拿酒瓶,向说笑的十几位在场人逐个敬烟敬酒,烟是“白将军”,酒是“老村长”。是悲是喜,难以知否。我忽然想起某部小说中描写的一段情景,不禁黯然泣下。

11点许,石棺还没离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拖着一身疲惫,摇晃到墓地。车未停稳,跳下来两个人,一人手拿花圈,一人手提两道火纸和一包糕点,横七竖八放到石棺前,三鞠躬没喊出,两人已默哀完毕,掏出五百元塞到大支手里,说是潘美单位全体同事的心意。没等大支回话,两人一扭身钻进面包车,颠簸中离开墓地。

或许是他有遗嘱,一切从简;或许是潘家已丧事改革归于新办,或许是……下葬的繁杂程序已简化到极致,抬起,下坑,放平,掩埋。参加葬礼的人们背影渐行渐远,我双眼视线也随之逐渐消失,脑海里已是空荡无几,剩下的仅是几个残缺不全的字符……

我被一群孩子所包围,似乎我是外星人,这群孩子赤条条的,露着屁股,趿拉着草鞋,黑不溜秋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看得我发毛,一身鸡皮疙瘩,摸摸,额头湿漉漉的,尽是冷汗。

举目远眺,总觉着无数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山洞遍布山间,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似曾相识,却难以忆起身在何处。踌躇之间,脑海里跳跃出鲁迅老先生的字符,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就成了路。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也不想知道鲁老先生的本意,但正是鲁老先生这句话驱动我的双腿迈向前方,因为我坚信脚下便是路。

恍惚间,右脚抬起还未落地,一串串跳动的音符敲击耳鼓,弹奏出悦耳动听美妙诱惑的歌曲,诱惑我顿足倾听。这歌,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情歌二重唱,我却难以欣赏,歌词奇妙难懂,似中犹外,似古犹今。奇妙的配乐,姑且允许我这么称赞,不知何种乐器演奏得如此无以伦比。乐落歌闭,茂密松树下我足足站了十分钟,细细端详这一老一少两位音乐人,老者高大宽厚目光炯炯有神,少女?确切地说又不像少女,看模样、身材,足已而立之年,乏白的民族服装尽是补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雷锋,歌喉、舞姿彰显古典少女那特有的美,姑且就称她为少女吧。定睛再看,少女似曾在哪相识,我绞尽脑汁翻江倒海,西南边寨村落?部队驻地?大中城市?乡村僻壤?我绞尽脑汁翻江倒海,无论何地何时也没有捡回两人相见的残留片段。认错了,我拍拍自己的额头,原始社会的人如能认识?岂不是自己穿越轮回几次!

似曾相识?满脑子尽是见过这少女的念头,我无法说服自己,少女那双柳叶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闭上眼,无济于事。即使我双手将眼捂个乌黑,那双柳叶眉仍在眼前晃悠,真真切切。

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深藏不露的潘美从没告诉过我。我与潘美一同认识的她,穿着当地民族传统服装,看上去娇媚柔弱,不过十八九岁,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姑娘。我们俩是在执行潜伏任务返回途中与她相识的,至今我还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奇特的日子,那是一个平凡的日子,那是一个英勇壮烈的日子,那是一个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日子,那是一个令人无比渴望和平安宁的日子。出发前一天下午,通信员小刘把我和潘美叫到连指挥所。连长指令我和潘美配属团特务连侦察排潜入西南方向一千米处敌M高地,摸清敌情,为后续部队日后拔点积累条件。望远镜里,M高地被茂密的植被所覆盖,经常看到丛林中无数黑影鬼魅,时而神速飘荡,时而休闲自得闲庭散步,透过树枝间隙偶尔望见花花绿绿迎风招展,像是女人的衬衣内裤。上级首长认定高地上定有敌兵把守,规模起码是连级单位,而且有家庭阵地。

敌人鬼得很,高地前置300米处埋设大量定向地雷不说,还巧妙地利用地形设置了为数不少的陷阱,竹钎子、老虎夹子、铁丝网……新老结合,稍不留神掉进去,保准给你个热吻,甭想分开。临行前,指导员喇叭向前,阵地动员:党和人民考验8775d1ad70c9653e0fb5b7f9917de989110f570901a994e0f5427292922d4195你们的时候到了,你们要为我们大功三连增光,把生死置之度外,我们静候你们的捷报;连长只是将我们俩搂在怀里,说了句好兄弟活着回来就再无下文。潜伏工作进展如此顺利,出乎我们所料,从出发地到潜伏高地一千米路程,悬崖峭壁,沟壑纵横,明枪暗堡,地雷密布,敌明我暗……临行前,团季参谋长一再强调潜伏地形的复杂性,任务的艰巨性,生命的危险性。要求我们务必高度重视敌人的狡猾性……敌人只不过是只纸老虎,潜伏到目的地后,侦察排七班长扮了个鬼脸,有什么了不起的,早被我们的炮火吓破了胆,参谋长真是小题大做。潜伏到M高地,已是夜幕降临,我们一行十二人毫发无损,我们击掌相庆。为防目标暴露,我们化整为零,兵分四组,分头行动,侦察排长指着右前方几棵松树说,两小时后集合。

夜幕下的M高地犹如扣在一口大铁锅下,漆黑一团,沉闷而阴深,给人种被悬到机井中的感觉。我随七班长潜向东南方向,我们通过夜视器材,变换多种方位摄取M高地的地形地貌。即将结束之时,我们行至一土堆旁,还未停稳,乖乖,数发炮弹拖着尖利的哨音,砸向高地不同的地点,巨大的爆炸声划破宁静的夜晚,带给M8775d1ad70c9653e0fb5b7f9917de989110f570901a994e0f5427292922d4195高地瞬间的通明,高地表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向胆小的我心里楸成了疙瘩,借着爆炸的光点,眼前花花绿绿,酷似摆放不久的花圈,一幅长长的白色挑幡插在其中,这分明是一堆堆起不久的坟,松软的坟土上寻不到半棵草芽。眼前是一片坟场,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多个坟头,却看不到半间残墙断壁。原来如此,我们原先臆想中的女人衣物,竟是坟头上风中飘荡的“彩纸”。

半个小时过后,或许是被敌人发现,或许是炮兵兄弟压制敌人的火力,反正眼前的炮火令人傻眼,敌我双方的炮火交相辉映,以流星般地倾泻到高地上。爆炸声不绝于耳,间或坟土扬起,坟头瞬间消失,有添坟坑;树枝嗑嗑喳碴,甚至连根拔起。我们苦于奔命,这个坟头窜到那个坟头,这个弹坑跳到那个弹坑,再从那个弹坑跃到另一个弹坑,时而狂奔蹿跳,时而猫腰前行,时而匍匐爬行,表面积不足两千平方米的高地,榴弹炮、火箭炮、加农炮,空爆、地爆,此起彼伏,敌我双方难以分辨,但千发炮弹却着实落在这“弹丸”之地。天已微亮,东方露出鱼肚白,抬起疲惫的上身,环视一周,坟头悄然离去,绿色植不翼而飞,M高地上只剩几枝烧焦的树楂,高地像是被深翻了几遍,散发出新鲜泥土的气息,美中不足的是带有浓浓的焦糊味。弹片削去了侦察排长的右臂,两名身负轻伤的战士将他绑下阵地,七班长身首分离壮烈在烧焦的树楂上,八班付右手纂着一枚手雷斜靠在半山坡一块大石头,五脏六腑不知被何方“怪圣”掏尽,八五年的小梁炸去了右腿,舌头已被他自己咬碎……九班长清点人数,七班长、八班长、九班副……一个个稀稀拉拉,无精打采,搭起话来,有气无力,衣服已寻不到绿色的底子,完美无缺的只有我和潘美二人。

同志们!九班长豪言壮语,视死如归,继承烈士遗志,踏着烈士的血迹勇往直前。我们点点头,他话题一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现在我传达排长的命令,我与孙伟、大壮、高山三人护送重伤员小马返回,唐山与潘美两位战友继续潜伏观察标注完M高地地形图。

是,保证完成任务!潘美蹦出几个字,信心百倍。我瞟了他一眼,朝他撇撇嘴,这不明摆着危险留给咱,你就充能吧,到时候有你好看的。他没有言语,只是向我挤了几下眼,尔后,扮了个鬼脸,一切行动听指挥。

浓雾咋起,我俩淹没在雾的海洋里,一米之外一片渺茫,远处更是万物尽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满是雾水,残缺不全的绿军装也已涂抹成土黄色,湿乎乎地粘在身上;裸露的小腿、胳膊上尽是“雕刻”进去的血道道,看来雕刻水平极为一般,长短、深浅、走向、排列杂乱无章;再看两手,手指肚个个露出血茵茵,鲜红鲜红的,虽无大碍,潮湿中仍使我们隐隐作痛。

夜间无数门不同类型的大炮发出撕裂天地的轰鸣,释放出耀眼的光亮,黑夜变成了白昼。大自然是何等的公平,浓重的大雾已使敌我丧失了分辨能力,阵地上呈现出少有的宁静。我们不想失去大自然给我们的恩赐,夜间的奔波、躲避、侦察,与敌人周旋已使我们精疲力尽,两人摸索到半山腰一个洞口旁,往里扔了两块石头,以图探探深浅,好确定有无他人,或惊跑异常动物。我俩决计睡个囫囵觉,洞口不大,潘美首先爬进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蒙眬中感到刺眼的光亮,我揉揉眼,一缕阳光穿过石缝照进来,潘美还在梦乡,可以确定的是梦中的他好梦连连喜笑颜开,不然的话,他咋会流着口水痴笑。洞里住过人,并且对洞壁洞顶加工维修过,洞壁光滑,洞地平坦,约有五个平方米大小,还有十几听废弃的水果罐头瓶子,标签上还印着中国广西制造。

“叫人消停会儿,好不好?”潘美拨开我刮他鼻子的右手,抬起左手擦了把残留在嘴角的口水,“王婆领着俺相媳妇嘞!”

我“嘘”了声,往外指了指,“听,哗哗哗的流水声!”

流水声?难道洞外有条河?潘美爬到洞口探出头去,指着下方,一条不小的河流经过山脚顺流奔向远方,河水清澈但难以见底,间或裹着弹壳、衣物、罐头瓶子,甚至残枝、弓子钢、编织袋等杂物撞击两沿,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快来看,伙计,河里有人洗澡!

河里有人洗澡?不要命了!胡扯蛋!好奇心促使我爬到洞口,顺着潘美手指的望去,果真有人在洗澡。由于太远,人背对着我们,根本看不清洗澡人的面目,但她那赤裸的轮廓,我俩仍能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后背、双肩上的湿漉漉的秀美瀑布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一位女子正陶醉在河流中沐浴。

虽然不止一位名人说过,战争让女人走开。但现实中战争仍离不开女兵,尤其是救死扶伤抢救伤员,但前线阵地拼杀绝不没有女子的身影。这条山间河流虽然畅游于敌军阵地中,但它是双方炮击的焦灼地带,其危险程度不亚于一线阵地。阵地上战友之间盛传过敌方女人上阵地,甚至流传过什么寡妇连、夫妻阵地的故事,我从未相信过,常常一笑带过,难道敌方男人奇缺吗?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女子确实向我们走来,确切地说是向我们跑来,河边的她踩着流水奔跑,流水溅起的朵朵花儿在她周围争鲜斗艳,她近乎裸体的幽美身段忽隐忽现,给人以丰富的畅想,甜美的歌声引领你奏出同样的曲子……“你小子可别往邪处想。”潘美提醒我,“小心敌人耍花招!”

我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正值荷尔蒙的高盛期,十有八九没有谈过恋爱,更别说娶妻生子啦。遇到美女不看她几眼,才不正常嘞,别他娘的假装正经了。一位俊面红晕的女子亭亭玉立在洞口下,我俩的头同时伸出洞口,她瞬然下蹲,哗哗啦啦水声一片,歌声、水声,“嗖嗖”的子弹声混为一体,乍然响起。幸而我俩缩得快,子弹擦着头盔呼啸而过,发出尖利哨音,潘美伸出洞口的右手无名指随着子弹飞向远方。

洞内难以分辨方向,我们惊魂未定,包扎好潘美的右手,刚要发泄一通哑巴恨,也许是女子的枪声引起我方的警觉,也许是女子的枪声引导敌人向我们开炮,躲进洞里不到半袋烟的工夫,来自不同方向的密集炮火倾泻而来,不约而同地交汇在此地,双方的炮弹接连不断地空中接吻,整个高地上空炸响中,可谓地动山摇天昏地转,硝烟滚滚,刺人眼鼻,我们两人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停顿下来,面面相觑,何时才能返回?

861电台突然响了起来,快接!准有紧急任务。潘美指着他身边的电台说,临行前,首长一再强调,没有特殊情况不准使用电台。我心里发毛,接收或发送电台超过两分钟都可能被敌人发现目标。语言是简短的,敌情已掌握,速回。我只回答了一个字,是!接到命令,我们如释重负,拍手称快,与战友们团聚的日子到了!

夜里出奇的宁静,洞外除了偶尔几声山鹰的哀鸣外,阵地上夜间上蹿下跳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妄为的老鼠也销声匿迹。我们两人轮流守卫洞口。夜深寂静时分,轮到我值班站岗,或许是所有动物担心炮火吞噬自己生命的缘故,阵地上悄无声息,连蚊虫也不知飞到何处,寂静得让人担惊受怕。脑海里突然响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阵地上沉默常常是激烈战斗序幕,我自言自语,或许这次例外。

“你老先生瞎嘟噜啥?”刚躺下不久的潘美有些不耐烦,“你就不能叫俺安生睡会儿,天眬明还要下高地嘞。”

“老潘,你咋不早叫我会儿?”我不知什么时间迷糊的,被潘美推醒后,天已黎明,太阳公公正要脱颖而出,我拧上拉出环的手榴弹后盖,边收拾战斗必用品,边责问他。

潘美脑袋瓜子转得快,记性好。据他自己讲,《三国演》开头结尾十页内容,他能倒背如流。战友们稍有提醒,他就会洋洋自得,摇头晃脑,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起初,战友们啧啧称赞,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他嘴还未张开,不少战友两手一比划,作出“暂停”手势。人们哄堂大笑,每次他都会溜之大吉。一线阵地猫耳洞内的欢歌笑语,大都与潘美分不开。出洞口右下方顺炮炸点猴式跳200米左右跳5米深悬崖落地即是愿潜伏地点,往北通过5米索桥过河,返回高地那就轻车熟路了。潘美快言快语,连珠炮似的,到时提醒俺,半棵芭蕉树下埋藏着我绘制的地形地貌图。撕心裂肺的炮火几乎将我的脑子炸成空白,仅存的一点儿记忆就是返回连队。

扒开洞口的伪装,侧耳细听,洞外传来一连串的呻吟声,呻吟声里充满了强烈的疼痛感,是一个娇弱女子的绝望声,凄凉悲哀。潘美两眼泪珠欲滴,放下手雷就要出去,我猛地拽了他一把,不要命了?小心美人计!

话音未落,“呯”的一声枪响,洞口的石头溅起火花,一粒子弹刺在这块石头上。我们两人大眼瞪小眼,空气凝固了足有十分钟。潘美透出不容置疑的的口气,洞外的女人要么不行了,要么没子弹了,你在洞口瞅着,俺爬过去看看!我“不”字还没出口,他已消失在洞外。

15分钟过后,潘美喘着粗气爬到洞口,身上趴着个身穿民族服饰的女人,胳膊上缠绕着绷带,与我国战区少数民族着装一模一样。我便脱口而出,我国的少数民族咋跑这里来了?潘美挖了我两眼,没有回答,只是招呼我帮忙把女人拖进洞内。

“这不是昨天河中洗澡的女人吗?”潘美捋好她的头发,昨天我看的真切,地地道道的女特工,唯一不同的是昨天的桃红脸今天黄里透白,就是她差点儿要了咱的命。我抄起枪对准她就要扣扳机,潘美“噗嗤”一拳砸在我胸口上,“你小子乘人之危,算什么本事!”

女人两片嘴唇均已干裂,上衣挂得七零八落,两支裤腿已变成四块布料,头发凌乱,浑身上下满是泥土,两眼闭着卷曲在地上,我伸出两手指贴在她鼻孔上,鼻孔里尚有微弱的喘气声。

“你想干啥,还有点人性吗?”拧开水壶盖的潘美一把拨开我的手,左手托起女人的肩膀,右手将水壶嘴半贴在女人嘴上。潘美这小子够细心的,一滴滴地滴进女人嘴里。这可是咱两个的救命水,活着回去,非得到连长面前告你一状不可。我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你小子救的可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其实女人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左小胳膊被弹皮削去一块肉。昏迷可能是缺水引起的,潘美滴了一会后,她苏醒过来,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这女人就瞪着两眼哇啦哇啦地乱叫起来,看她那样子是在辱骂我们。果然是只白眼狼,要不是潘美使眼色,我非打她个天昏地转不可。也不知潘美哪来的耐心,哄小孩似的哄她,一会给她拿水果罐头,一会儿拿压缩饼干,后来他竟逼我掏出仅剩的一听牛肉罐头递到她嘴边,把她当成“菩萨”供。潘美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灯依姆,等色!”他小子还南腔北调地哼起了瑶族情歌。你别说,潘美这招还真管,证验了一位大家的话,态度决定一切。女人的目光渐渐地变为常态,脸儿露出来笑容,恍惚间两侧的小酒窝成为两朵盛开的木棉花,她竟与他一同哼起了瑶族对山歌。

看来白天是潜不回去了。我们两人席地而坐,女人斜靠在洞壁上,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洞里即使掉根针也能听得到。是女人楞头一句话打破了凝寂,两国能回到从前的关系?我张了几次嘴,没有吐出半个字。鬼机灵的潘美挠着头皮,硬是拿几个“哈,哈”搪塞。她笑了笑,你们不回答没关系,只是打仗苦了我们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骗谁去!我和潘美惊讶地盯着女人,小老百姓军事素质有这么高吗?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女人两手一摊,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信不信由你们,这里曾是我的家园,政府强令我们年轻一代守边,按阵地分口粮!她进而叹了一口气,唉,不打仗该有多好啊!

会的,一定会的!潘美语气里透出肯定,右手往衣服上杠了几杠,伸过去,妹子,握握手,好朋友!

女人没有伸出手,她两眼笑成了一条缝,会好的,会好的,到那时就可以来去自由和睦相处了。

我比潘美早返队两天,是他安排我带着他绘制的地形图交给首长的。首长问我潘美咋没回来,我隐瞒了我们见到的那个女人,只是说潘美还想在敌人阵地前再观察两天。

潘美是第三天早晨返回连队所在阵地的,他第一个找的人就是我。他是朗朗苍苍喘着粗气载到我跟前的,我扶着他,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眼圈殷红,布满血丝,两眼肿得像铃铛,面如土色,衣服烂成了麻袋片,要不是他斜背着一支冲锋枪,人在阵地上,准会认为他是一个叫花子。

他人靠在我身上,嘴凑到我右耳朵旁,你小子没露馅吧?我点点头,不置可否。我摘下他斜挂在肩上的枪,你小子保准占了人家女人的便宜。潘美咧咧嘴,“嘿嘿”两声,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川剧变脸术似的,趴在我肩上哽咽起来,大老娘们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鼻涕泪两行。你哭个球!你小子别得了便宜卖乖。他哭得更痛了,抵在我肩上哼唧起来,敌国女人死了,她是跳悬崖而死,当时他隐藏在不远处,是她将他藏到这里的,分手时她像首长那样命令他,无论外边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命丧悬崖……

你胡说,你胡说!站在我面前的“少女”杏眼冷对,冲我嚷道,我妈没有死,是“负心汉”害死的!

你……?我莫名其状,一头雾水,姑娘你向我发的哪门子邪火?

对……不……起,孩……孩……子不……不懂事!姑娘身边驼背的老人经说起汉语来,虽然显得生硬结巴,但我心中不知不觉中荡起亲近感,语言难以表达的亲近感。他眉毛、胡须全都被一抹白色所替代,古铜色的脸色熠熠发光,双眼炯炯有神,熊腰虎背,微微发笑,显然一副宽厚仁慈老者的形象。我紧走两步,握着他颤动不已长满老茧的双手,感到有股难以言表力道顺着血管涌入心房,嘴成“O”型,竟迸不出一个字。

“叔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少女”瞬间阴转晴,莞尔一笑,“与您开个玩笑。相片上见过您的尊容,如果没认错的话,您就是潘美爸爸的战友田叔吧!”

“姑娘,你是……”潘美只有一个女儿,这我知道,一个高傲的公主,现在瑞士大学攻读法学博士,何时蜕变成眼前的“仙女下凡?”我摇摇头。

“我有潘爸爸的信物!”“少女”见我满眼里尽是疑惑的光,掏出一块系着红头绳的佩钰,递到我手里,“潘爸爸说您见过。”

这块佩钰,是翡翠佩钰,潘美当年是在戏称“绞肉机”高地二号哨位猫耳洞里掏给我看的,猫耳洞其实是条只能容纳两人的斜向大石缝。三四天未进饭粒、水滴的我们口干舌燥,肚子咕咕作响,浑身乏力,悲观情绪彰显脸上。紧贴我的潘美咧咧干裂的嘴唇,怕什么?俺胸前戴着奶奶给的翡翠佩玉。

佩玉?管个屁用,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奶奶说佩玉有灵气,能补气,能辟邪,还能趋吉避凶,奶奶还说这块佩玉是清朝一个落魄知府送给她爷爷的。你舔一下,或许能管用。

潘美胸前的心形佩玉雕刻着佛像画纹,闪闪发光,嘴唇吻上去,湿润润的感觉,身上激发起活力,当天晚上我们奉命撤退休整。

果真一模一样,佩玉的右边沿有个米粒大的三角形缺口。嗷,我想起来了,自从潜伏回来,潘美从没向我炫耀过佩玉。我再次端详亭亭玉立在身旁的“少女”,莫非……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唐彦岭,笔名迅夫,山东省巨野县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会员,巨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在《时代文学》《时代报告》《今古传奇》《火花》《中华文学》《参花》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