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乐园
2024-11-06郭喜才
一
出大事了!
张昊接完电话,差点儿晕厥过去。
电话是老汪打的,老汪是父亲的陪侍,侍候父亲的衣食住行,他在电话里急切地说父亲眼看不行了,要张昊火速赶回来。张昊在电话里仿佛听到了老汪“怦、怦”的心跳声。他慌忙放下电话,叫上司机,紧急奔向家中。
等张昊到了家,见父亲仰倒在沙发里,红涨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倒着气。张昊明白,父亲的中风又发作了。他当即要弄着父亲去医院。父亲支吾了半天,但凭儿子好说歹说也不去。没办法,张昊让老汪拿来常备药,给父亲吃下去。老汪说刚喂完药。张昊只好焦急地守候在父亲身旁。
张昊一天很忙,忙得昏了头。他皱起眉头,揪着头发,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头捣了一拳。
父亲老了,老人爱添毛病。本来父亲就有老胃病、胆石症和前列腺增生肥大,半年前,又查出了血栓。医生说不严重,但强调饮食方面需格外注意了,尤其要控制情绪,不要生气,不要忧思过度。
父亲还有一个倔毛病,就是有病从不爱去医院,这让当儿子的很为难。看着百病缠身的父亲,张昊从内心里心疼,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当即决定不惜重金为父亲找一个高明的保健医生,不离父亲左右,随时照料父亲的身体。医生让赶紧找,不能拖延。
张昊有个同学在法国,是学医的,医术方面也是出类拔萃的。
他给老同学拨通了电话。医生好找,只要有钱,什么都能搞定。老同学回电话说,他不能亲自过来,他可以委托一位家乡的同事来帮助照看父亲。他还说,他的这个同事在专业上一点儿也不亚于他。
张昊给父亲找好了私人医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过了一会儿,他见父亲的气色缓过来了,决定不去公司了,好好在家陪陪父亲。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把父亲都忽略了。张昊和老汪一起用轮椅推着父亲,去了之前的老宅院。
进了院子,两个人照例把老爷子推到了那两棵枣树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搀扶着他到土坯西屋子里转了转,又在南院的篱笆前欣赏了一会儿瓜果蔬菜,直到看见老人面色上漾起了红光,嘴角上溢出了笑纹,张昊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张昊觉得父亲这一辈子不容易。老人小时候经历过苦难,吃不饱穿不暖,勉强读完小学就辍学了。15岁时,父亲跟爷爷学起了木匠手艺,到了20岁那年,父亲的木匠手艺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心灵手巧,不仅各种农事用具和房檩门窗做得精妙结实,还尤其擅长打家具。后来,父亲凭着一身技艺和胆量,只身一人来到县城谋生。他租下了五间门面房,开了一个小型家具厂。
张昊记得,那时候父亲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他很小,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父亲屁股后头。母亲去世得早,是父亲把他一天天拉扯大的。他还记得,每天做完活,父亲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先是坐在炕沿上喘口气,点燃一支廉价的香烟,休息一会儿。这时,父亲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瓜,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父亲不太擅长做饭,总是喜欢拌疙瘩汤,省事儿。张昊觉得好吃。父亲先把土锅灶的五印铁锅烧热,用葱姜蒜炝个锅,舀上半锅水,等水开后,用筷子不住地往锅里扒拉掺上水的生面疙瘩,很快就熟。屋子里热气腾腾,飘散着油烟的香气,爷俩吃得那叫一个香。
父亲平时话语不多,也不喜欢和人争论,但还是因为张昊顽皮得罪下了人。男孩子哪有不淘气的?那次张昊挨了小伙伴的欺负,作为大人,父亲忍不住上手给人家孩子两巴掌。俩孩子哭着回家告诉给了家长,那两家大人拉着受委屈的孩子马上找上门来,霹雳闪电一样怼得父亲哑口无言。幼小的张昊不知道也不明白,母亲咽气时对父亲说过的话:“我不行了,你找不找自己拿主意。我就一个要求,不管你找个什么样儿的,千万别委屈了咱们的孩子。咱们就这一个,他好好的,我到了那边,也能闭眼了……”
二
好几年,张国强也没能从丧妻的沉痛中挣脱出来。他多愁善感。一个个暗夜里,当小张昊甜甜地进入梦乡,他睡不着,拿着年轻妻子的旧照不舍得放手,长时间无声地流泪。
那时候县城刮起了一股“仿古红木家具”热,仅几个月,北关那条东西长街两边的仿古家具门市如棒子苗出土一样纷纷拱了出来。三十而立的张国强伸手敢摸天,他紧紧抓住商机,经朋友介绍,从京城高薪聘请了一位仿古家具高手,雇佣了四五个技艺高超的木匠,没白没黑,加班加点地干了起来。他运作谨慎,家具质量卓越,这让他的“辉煌家具公司”在激烈的企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以后的十几年里,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辉煌家具公司在最辉煌的时候,光专业技术人才就有一百多人。不少产品还远销到了国外,财富积累也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张国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只靠几间门面房勉强维持生计的穷汉子了。他买下了北关一百多亩土地,盖起了漂亮的厂房。还相继建了职工宿舍、食堂、澡堂、卫生室、影视厅、篮球场等一系列职工生活服务设施,在村里人眼里他一度成了熠熠生辉高不可攀的人物。张国强倒是不这么想,时不时忙里偷闲回村和几个从小玩儿到大的伙伴拉拉家常,和他们一起回忆难忘的小时候,一唠就是大半天。
创业初期,他始终不忘亡妻的嘱托,不管受多大累,吃多大苦,拼死累死也不让儿子受到一点儿委屈。他太疼爱他的小张昊了,每天放学时,看到昊昊斜挎着个大书包,孤孤单单地回家的样子,又想到孩子从小没妈,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父子俩相依为伴,张国强的心里总是陡然涌上一种莫名的酸楚。有好心人几次保媒给张国强续个弦,张国强说啥也不肯。不是没有这个条件,孩子还小,他怕他遭到后妈的虐待,哪怕一个冷眼,他也受不了。不是自己亲生的,总归隔着心,有几个拿着当回事呢?直到张昊大学毕业后来到公司,成了公司副总,张国强逐渐把担子全部交给了儿子,闲下心来,才重新考虑续老伴儿的事。
有钱肯定是好事。钱,在德行不高的人看来是无所不能的,用它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只要不触碰法律的红线,尽可以为所欲为。但张国强不这么认为。在财富上,他确实成了翘楚八方的人物,可他的钱来得不容易。一个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儿,在花销上,他不可能不瞻前顾后。
找的这个老伴儿还是张昊托人撮合成的。起初,父亲在儿子面前还有些抹不开。儿子倒挺新潮,他对父亲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您早该找一个了,我们忙得顾不上,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我们也踏实。”父亲红着脸没言语,算是接受了。
张国强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她是一个妇产科医生,刚刚退休。人白白净净,身材高挑,偏瘦,颇有几分姿色,最主要的是比张国强小了整整十岁,很显年轻。和六十出头的张国强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以为是父女俩。有人不看好,说是图钱来的。多年没尝到过女人滋味的张国强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对这些风言风语丝毫不理会。
第一天夜里,两人就做了那事。开头都觉得不好意思,女人半推半就。做完了,张国强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也是啊,只顾着在生意上打拼的他也有近三十年没有这种享受了。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一点儿不假,张国强彻底被这个女人击倒了。她对他过度的关心和体贴,更使他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可一天天地,随着张国强身体上暴露出来的一个个病症,女人不再好好伺候他了,还表现出了厌恶。她开始跟他要钱,对他撒泼。达不到满意,就跟他分床睡,不让他动一手指头。
张国强推脱说他身上没有多少钱,经济大权掌握在儿子手里,让她跟张昊去要。她一听这话,气大了,更加对老头子软硬兼施。为钱奋斗了多半辈子的张国强,家底如此丰厚,手里能没有几个体己钱吗?就是再哭穷,她也不听那一套,依然软磨硬泡。接连几次,她屡屡得手。高门大户,从指缝里漏出去的那点儿,也顶上平常人家几年的收入。短短两年,她从张国强手里抠走了三十几万。张国强谎说他不会转账,她劈手夺过他的手机,逼着他说出密码,没一分钟,几万块钱便打在了她的卡上。紧接着,两笔相同的款子分别打到了她两个儿子的手机上。弟兄俩再用这些钱偿还房贷、车贷。她的手机银行卡和微信上的钱款却总显示少得可怜。半路来的哪比得上原配?张国强常常这样慨叹。想着,更觉对不起自己的结发妻子,免不了流下几滴苍老的泪水。
结局真让人们猜中了。果然,有一天,她借口回家看看,再也没有回来。其实,张国强应该觉察到出这样的事。她临走时,把所有贵重东西都带上了,包括他给买的金银首饰、高档衣服。他还是太轻信她了。儿子听说后,一定要找上门去理论,老爷子把他劝住了。真吧假吧,她也陪伴了自己两年,不能说一点儿苦劳没有。凡事皆有定数,也许命里早就安排好了,你绕不过去的。儿子对他的话向来就没有不听的时候,这事就这么翻篇了。但这件事深深刺痛了他,从此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加上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靠各种药物维持着,各方面机能都在断崖式衰退,再也不想续弦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老爷子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孤独。为了排除他的孤寂,儿子买回两只花猫和一只白色的小京八狗。公司的事他彻底放手了,对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的儿子他是放心的。一天天闲着没事,除了保养身体,四处遛遛弯儿,逗弄逗弄猫狗,更多的时候就是怀旧。他从小就内向,心事多,上了年纪,怀旧之心却日甚一日。一遍遍回味小时候那些难忘的趣事,有几次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对刚刚发生的事,刚刚说过的话,可能忘得一干二净,可几十年前那些经历过的事,说过的话,却保持着非常鲜活的记忆。他想用余生的十年换回他少年时代的一年,但这只能存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厢情愿的。
他想念自己的故交,想和他们唠嗑儿。为这个,他几次打电话把和自己从小玩儿到大的伙伴春生和大水叫到城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他们一起回忆过去的事,谈论着“怀旧”这个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对钱财一向手紧的张国强,每次都对春生和大水好吃好喝好招待,送两人出门时让他们带上两条好烟和几瓶好酒。他们又提到了张国强儿时生活过的那个老家,和大水家土坯院墙外那片生产队里宽阔的田野,那都是他们童年的乐园啊!他的绵绵的思绪又勾起来了。他想起,他和伙伴们在他老家院里的两棵枣树下打枣,爬上猪圈前那棵大杏树摘杏子吃,在院南菜园子地里的两盘石磨上玩儿抓石子,在紧挨土坯西屋子的南小棚子里的柴禾垛里捉迷藏;他还想起,他和春生、大水、二嘎、三蛋儿每天在那块儿田野里玩够了骑马背人的游戏后,再打上多半筐猪草,看着眼前家家升腾起的袅袅炊烟,轻轻散入树梢林影之间,回头望望西天边纷纭地燃烧着的五彩云霞,和金黄的圆圆的夕阳一点点向山坳下沉,然后快乐地回家的情景。他想,要是能穿越回去该多好啊!可惜,那只能是在梦里了。真的成了永远的梦了吗?
三
看到终日不太开心,总是念叨几十年前那个老家的父亲,张昊的脑海里猛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把陪伴老人长大的老家依他的记忆按原貌复原,那应该不费多大事吧。他把父亲当初亲手建起来的五间坐北朝南,卧砖到顶,前脸儿玻璃到地的房子拆掉。盖这房的时候,张昊还不大,当时在村里盖这样的房子,他们是第一家。四邻都暗挑大指称赞。可盖起来后,父亲却没白没黑地在城里忙活,房子一直闲置了。后来,儿子建起了别墅,原打算连这房子一起拆除,父亲没让动。一天没住过就拆,他有些舍不得,那也是他的心血。
当张昊把打算复原老宅院的想法跟父亲提了以后,父亲当下就激动地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溜达。说,反正那房子也闲了多年,早不赶时兴了。父亲尽力压抑着兴奋说:“建好后我就搬回去,落叶归根嘛!再说那别墅你们也不常回,我也好给你们看着家。”儿子知道,为自己,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而今孱弱多病的父亲,唯一的快乐就是念旧了。只要父亲高兴,他就高兴。张昊接着说:“我再给你雇个保姆,伺候你洗衣服、做饭、搞家务。”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父亲马上变了脸色说:“找个男的吧!”儿子知道父亲被女人伤害得不浅,再不想招惹是非,只好同意了。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张昊忙里偷闲,第二天就驱车拉着父亲、妻子和孩子回了趟老家。
动工那天,来了不少围观的乡亲,人们交头接耳,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众人不解的是,家家都在赶潮流地翻旧盖新,他们家怎么反着来了?张国强对此不予理会。一家子最后一次在老家宅子里留恋地环视了几遍,拍了照。伴随着钩机的轰鸣声,青堂瓦舍的五间大房子转眼间成了一片废墟。依照父亲描述,院子四周的红砖墙全部拆除了,换成了酸枣枝扎的篱笆。父亲还记得,院南的菜园子正中偏东有一棵小桃树,菜园的西北角有两盘废弃的石磨。小桃树可以移栽,那两盘石磨可是费了不少周折才从村东一家独居的老两口院里花高价买来安放在了菜园里。菜园子北篱笆外有两棵枣树,院里靠东的猪圈墙外有一棵高大的杏树,都是临时移栽过来的。院里的水泥地面也经过彻底毁坏,平整后垫上了厚厚一层黄土,泼上水,潮乎乎的。接着,几个电动蛤蟆夯在院里“嘣、嘣”地弹跳起来,迅速把院里夯实了,很快又成了土院儿。
如果说这些都不算费难的话,最费难的要数三间土坯西屋子和两间土坯北屋子的复旧还原了。主要是土坯从哪里来?会打土坯的没几个人健在了,即使在世的也打不动了。何况那些土坯模具打坯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间蒸发到哪里去了。土坯的问题着实让张昊伤了几天脑筋。后来,经人提醒,花钱拆了几家废弃的老宅子,一块块土坯才小心地垒到了新建的土屋子上,又在紧挨三间土坯西屋子的南边依原样盖了一个堆放柴草的土棚子,请了一位老匠人在正西屋和偏北屋里分别搭建了两盘土炕。
在这件事上,张昊毫不吝啬。他从京城买回来价格不菲、澄明透亮的栗色桌椅、条案等旧式家具,摆放在两个屋子里。在粉刷一新的白灰墙上张贴上了几张从潘家园陶腾来的年画儿以及八大样板戏四条屏。这样,一个标准的庄稼院落与众不同地再现在现代化的农村中。那些天,父亲像换了一个人,掩饰不住的兴奋,精气神十足,所有的病症好像全都被赶跑了。几乎每天都把春生、大水、大泉、建海几个老伙计招呼过来,在“怀旧乐园”里聊天品茶,怀念过去。置身于此情此景,几个人真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有时候聊兴正酣,到饭点了,天天陪伴着张国强的老汪,早已把好酒菜端上了桌。
四
c0be956966aab803bc6db59f3895a9e335d1bb55bd317b5877f9dad9e132216d没过几天,张昊给老爷子找的保健医生陈凡到了。张昊把老爷子的健康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陈凡马上拿出听诊器、血压计、血糖仪、体温表给老爷子做了一个详细检查。陈凡面色明显忧郁,张昊的心一直乱跳。陈凡说:“就老人家目前的状况看不是太乐观,主要是血压和血脂偏高,半年前又查出过血栓,可要多加警惕了。颈动脉斑块一旦脱落,不是心梗就是脑梗,都是要命的。好在老人家是硬斑,一时半会儿不容易造成危险。但千万要忌口了,大鱼大肉尽量少吃,尤其是肥肉。多吃一些蔬菜水果和粗粮,多补充膳食纤维,像什么玉米、燕麦、山药、南瓜、红薯以及大豆制品。至于胃炎、前列腺、胆结石,甲状腺结节这些常见病平时也要多注意。我会用心帮老人调理的。好在老人的心脏没什么大毛病,血糖5.8,接近临界值,也勉强属于正常。”
张昊没想到,父亲的身体这么差,远比他平时想的要严重得多。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心疼地说:“我爸年轻时太拼命了,忽略了身体,都是为了我……”说着,眼里还滚起了泪花。他眨眨眼,又对陈凡说:“我爸最不喜欢吃的就是大鱼大肉,他老想吃过去的食物,贴饼子啦,熬棒子糁儿粥啦;还有腌咸菜、腌芥菜雪里蕻什么的。”陈凡接过来说:“腌制类的菜尽量不要吃,都是高盐的,对血压血管很不好,长期摄入,还有致癌的风险。”他又问:“老人家平时用药怎么样?降压和降脂的天天吃吗?”张昊说:“我爸就是倔,有时候感觉正常了,没什么症状了就不吃了,谁说也不听。他老说是药三分毒。”陈凡说:“这个习惯很不好,很危险的。血压高的药和他汀类的药一定要每天坚持服用,不要以为测量正常了就停药。‘是药三分毒”不假,可高血压高血脂带来的危害比药物的毒副作用要大得多!”
“还有,情绪是很重要的。一定要保持一份好心情,一个乐观的心态。所谓的‘三分药,七分养’就是这个道理。”“老人家性格怎么样?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像打打太极,八段锦,听听音乐,练练书法什么的。”陈医生问。
“除了爱听河北梆子,没啥其他爱好。我爸就是恋旧,老想回到过去,回到小时候。总感觉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快乐的。对现实很抵触,常念叨人心变了,就像看破了红尘一样。这不,前年,我把我爸小时候生活过的老家按原貌复原了,只要他一犯病,就到前边院子里转转,心情就会好起来。他还把他小时候的伙伴们找来,在前院儿聊起来就没个完。好像忘记了病痛。”张昊把对父亲的了解一股脑儿说给了陈凡。
陈凡听到此,嘴角上露出了笑意。他说:“这很好。不管想什么办法,只要让老人家心情好起来,忘掉自己的病症,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爱好中去,这比药物的作用还要强。人一上年纪,有病是常态,无病是偶然。不要老想着‘病啊病的’,不要背思想包袱。60岁的年纪,30岁的心态,总感觉自己无病一身轻才对,但该怎么重视还怎么重视。”
如果没有后来,或者说后来的后来,日子也就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了,可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如果”。
自陈凡来了以后,老爷子的各种病症明显得到了有效控制,精神上也好了许多,不再那么忧郁,有时候也和家人们说说笑笑起来。见到他像换了一个人,全家人都跟着开心,从心里感激陈凡。可人活一世,不少事情的发生,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出现不了的。农历五月二十五,是老爷子66岁寿辰,张昊提前好几天就操持上了,准备给父亲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他请来了不少亲戚朋友,预备酒宴,还特意请来了县河北梆子剧团,要唱上一天一夜大戏,为老爷子助兴添彩。上午11点,酒宴正式开始。席坐里,大人孩子早围满了桌子,吵吵嚷嚷的;前来贺寿的人们络绎不绝;厨棚间,伴随着飘逸的菜香,煎煮烹炸的声响,滋滋啦啦,叮叮当当,喜气洋溢。最热闹的要数院外的空场地上,戏台子早已搭建好了,头通锣鼓敲得震天响,人山人海的,好不喧哗。
这样的日子,张老爷子肯定要和他的发小们坐一桌。张昊和陈凡分坐在左右,依次是春生、春林、大泉、建海和大水。老爷子高兴多喝了两杯,红头胀脸的,任凭陈凡和张昊怎么劝也没劝住。听到三通锣鼓都敲响了,老爷子知道开场戏《宝莲灯》就要开演了,听说这个演三圣母的小女子曾拜在河北梆子名家齐花坦门下,得齐花坦的真传。接下来的《大登殿》,也是她演的王宝钏,这两出戏都是他平时最爱看的。他放下酒杯,饭都没扒拉一口,就要着急去看戏。几个老伙计早等不及了,也一起嚷嚷着。张昊和陈凡也不好阻拦了,只好依着他们。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下台阶时,也许是老爷子走得急了点儿,老汪一个没搀住,老爷子脚底下没留神,摔了个仰八叉。这下可摔得不轻,脑袋都磕破了,可把众人吓死了。张昊抱着父亲的头,张惶地喊来了司机,一路哭着,叫着,很快和陈凡、把昏迷的父亲送到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得出的结果是老人摔成了重度脑震荡,送进了lCU病房。这个与众不同的66大寿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这次,老爷子整整住了半个月的院。
上了年纪的人,最怕摔倒。老爷子虽然出院了,却添了暂时性失忆症。陈凡说,这种失忆症要想彻底康复,除借助药物和心理干预以外,最好能够唤醒本人最深切的记忆,让情景重现,这样才有可能恢复如初。
张昊既难过又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太招摇,非要搞这么大场面,怎么可能让父亲遭这份罪?什么生日不生日,一家人在一起摆上一桌子,吃好喝好了,这一天也就平平常常地过去了,岂不更好?父亲本来就像风中的蜡烛,不知道哪阵风忽煽没了,这倒好,让他闹的,凭空又刮来一股强风,险些火灭烟消。他悔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一会儿,陈医生的话又使他的脑海剧烈翻腾起来,他在苦苦思索:“唤醒最深切的记忆,让情景重新……”想着,想着,忽然,他的眼前一亮:再把生产队那块地,也就是陪伴父亲长大的那个快乐的原野恢复一下怎么样?父亲常常满怀激动地忆起那块儿旱地,那是他和他那几个发小的精神乐园啊!可那里早已经变成了八家住宅院落,这可比不得两年前自己老家那个原貌的恢复,这要花上很大一笔钱。况且,自己的老房子住惯了,有的老人你就是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愿意搬迁,这是一种情愫,是感情的寄托。再说,还要给这几家安排新的住宅,建起新的房子。这个“工程”的难度之大实在不敢想象。单从款项上说,最起码也要动用近千万。就公司目前的财政状况来说,问题不是太大,但差不多也是倾囊而出了。一时间,他感到很难、很难,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可胸中的激情一直在剧烈地燃烧着。
张昊想到手里不是还握有一大批国内国外的订单,单是新加坡这个大单,如果顺利交货的话,这个“工程”拉下的空白一下子就回来了。只要把这几家说服好,不生出一个钉子户,就有望成功。没有什么不是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心中有了数,先同陈凡通了气,问陈凡可不可行,这算不算“唤醒父亲的深切记忆,让情景重现”。陈医生对陈昊说:“这个办法的确好,只是工程量巨大,要耗费不少钱财。”陈昊说:“这个你尽管放心,资金方面没问题。”事情就这么敲定好了。他把公司的一切都放下,立刻着手启动这个还原“工程”。
张昊想,为了给父亲一个天大的惊喜,再麻烦也要干。小时候,父亲是我的一座山,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失去了我,父亲活下去的愿望都没了;现在,父亲动不了了,全指望我了,我就是他的依靠。别说经济实力允许,就是没这个实力,创造条件也要让父亲高兴。不过,这事最好瞒着父亲,等完成以后突然把父亲领到那里,那时候老爷子指不定要欣喜地蹦起来,马上会无病一身轻的。想到此,张昊血脉偾张,激动地不能自抑。他又想,病不等人,一定要快上加快。
建和拆都好办,等把堆堆瓦砾清除干净,接下来的恢复就不单单是钱能够解决的了。张昊把大水、建海、春生等几个前辈请来,让他们坐在一起从脑海里找寻那些不曾遗忘的遥远的记忆,越详细越好。不单单是这片田野,目之所及之处,都应该是童年的状貌,不能露出一点现代的影子。这就好比拍摄影视剧,穿帮了就不好了。大水记得,那块儿地的最北边是一道红土沟,最南边就是春林家。春林家的三间土西屋子后面是大队的石子场,那个石头坑已经挖得很深了,现在还在。粉石机黑天白夜地“哐啷、哐啷”响个不停,吵得四邻不安。建海说,小时候老哥几个几乎每天离不开那里,从家里出来,每人都领着自家的狗,给猪剜野菜,放皮鞭听响玩儿。东边就是大水家,他们家那道白色的西围墙很长,围墙里的院子里是几棵高大的槐树。那块儿地的正中有几个坟头,西边土坎上还有几棵黑枣树。一边听着,张昊一边画起了草图,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没等张昊画完,春生想起了一件事,他说:“我听小道消息说,咱们村西好像要规划了,说是从县城开通一条公路到山里,要从咱们村经过。”张昊一听,停下了手里的笔,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别管它!”又继续画起来。
就在这个引人瞩目的“恢复工程”一天天紧锣密鼓地进行时,张昊忽然接到了一个来自韩国的电话。这是韩国那个最大的订货商打来的,他要张昊近期务必来韩国一趟,车旅费那边全包了。张昊在电话里紧着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事来,对方只是说越快越好。
张昊只好把“恢复工程”交给他的一个贴身下属监管,嘱咐下属不得懈怠,多咨询春生、大水几个长辈,如遇突发情况随时打他电话。这样,把一切安排妥当了,第二天他就怀着一路忐忑,登上了去往韩国的班机。张昊没想到,此次韩国之行,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沮丧。原来,韩国那家公司无故取消了和张昊的订单,单方面撕毁了合同。张昊在韩国呆了一个星期,公司老板都是满含歉意地陪着笑脸,声称如果全额支付违约金还不能让张昊达到满意,他们可以考虑补给因违约造成的一些经济损失,只是闭口不谈其中的缘由。看来,人家是铁了心了。任凭张昊怎么说,到了最后甚至装惨,也没能打动人家。张昊绝望透了,他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原因都想到了,也不敢确定究竟出在哪里。难道是他在背后使绊子?也不对呀,我的这个老同行没有实力和我斗啊。可以说,他差远了。即便出于嫉妒,他又怎么能和我抗衡呢?他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客气甚至有些谦卑,两家平时还都保持着来往、走动。他猜不出别人来,他的头都大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张昊抵达韩国的第三天,他的贴身下属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上面下通知了,为了活跃山区市场,振兴山区经济,扩大开放,果真要修一条公路通山里,正好从咱们的“恢复工程”中穿过,问他怎么办?是否先停一停,看看动静再说。张昊接了这个电话,心乱如麻,春生叔的“小道消息”成了现实。这边,他心里残存的一点儿希望很可能成为泡影,家里又横生枝节,出了这样的事。烦闷之下,他果断地回了电话:“继续干,出了事有我!”
他马上拨通了王镇长的手机。王镇长在电话里很客气,他说他刚开完会回来,县里的红头文件就在他的办公桌上,张县长对此事很重视,要求公路所经乡镇的领导务必亲力亲为,大开绿灯。王镇长让他最好快点回来,有什么事好商量,有他一镇之长出面可以保证补给他最大的损失。到了第五天的午后,下属又来了电话,说上边又催了,这次很急,给了三天期限,三天后如果还不停工,就强行推倒所有路障,确保公路工程实施。张昊又气又恼,像热锅上的蚂蚁。韩国这个大订单,就像到嘴的肥肉掉进了灰堆里,吃不上了,家里的事又添堵。他告诉下属,“恢复工程”不能耽搁,你们该干干,我很快就回去!他有把握地想,这山过不去我走那山,条条大路通罗马,我的路子有的是,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谁想到,第七天,他那个贴身下属的电话又来了,他在电话里语气缓慢,软弱无力地说:“经理,‘恢复工程’毁在我手里了。是我无能,没拦住他们,从咱们‘工程’的正中劈开了一条笔直的马路,很快就要铺油了,你还是快点回来吧,我等着处分……”
张昊回国前,给订货商撂下一句狠话:“以后再不要共事,老死不相往来!”订货商装作没听见,还是一脸客气地把张昊送出了门。
刚回来,他便急匆匆赶到了“恢复工地”。偏巧的是,在他的“工地”上,前面几个穿制服的铺路工在铺路机旁紧张忙碌地铺沥青,后面的压路机伴随着机器的轰鸣正在压平路面。他的几个贴身下属都是一脸沮丧地坐在路边,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他们还带来了不少穿着一样工作服的公司员工,可没人发话,也没一个敢上去阻拦。一些村民也跟来看热闹。见到这种情景,张昊的火“腾”地上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抢步上前,大声喊叫着,夺下了一个工人手里的平锨,同时制止了铺路司机作业。几个下属见到“靠山”来了,胆子马上壮了,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显而易见的矛盾在激烈的唇枪舌战中越来越激化,两个司机也不示弱,毫不相让。张昊失去了理智,从韩国带回来的一肚子怒气全发泄到了这里,他一铁锨拍上去,顿时,鲜血从铺路机司机的头上迅疾地流淌下来。压路司机见势不妙,先是慌里慌张地给上边打完电话,紧接着又拨通了110。
张昊和几个带头行凶的下属全部被拘留了。
老爷子张国强正在陈凡和老汪的陪侍下晒太阳,很快听到了这事。这阵儿他的失忆症突然好像好了大半儿,宝贝儿子被抓,他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家里有人进去,这在老张家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或许出于对儿子的心疼,一个急火攻心,他又一次躺到了医院里。
丈夫被拘留,公公住进了医院,儿子还小,家里的事全落在了张昊妻子头上。一边照看公公,一边为老公找关系,还要隔三差五地跑去另一家医院低三下四地关心、安慰被打者,花钱为他医治。半个月后,张昊和他的几个下属出来了。
这件事被县电视台作为反面教材通报了全县,张昊还带头做了书面检查。伤者出院后,张昊积极赔偿取得了谅解。“恢复工程”投进去大几百万,最终还是跨了。张昊手里的资金链断了,“辉煌仿古红木家具公司”要想恢复昔日的辉煌,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他并不后悔。
但他仍然感到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父亲。
作者简介:
郭喜才,河北省保定市人,现居山东。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研究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东营市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东营文艺》《黄河口文学》《当代文学》《南北作家》《西北文艺》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