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渡
2024-11-06孙金贵
一
我推开门,把鞋子放在简陋的鞋柜上,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陆丹的包。包是我前几日网购的,灰色,精致,前卫,但她认为有点儿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来搭配。我打开灯,整个客厅变得格外空旷和安静。我径直走到沙发边,仰头躺下,像一条肥胖的鱼,把雪白的肚皮露在海面。终于到了元旦,放三天假,我可以暂时活成自己。
我摸出手机,点开微信,看了与陆丹的对话框,距离我给她发信息已整整二十小时。今日凌晨,她给我发了一张图片,云南的西双版纳,篝火熊熊燃烧,火苗甩着欢快的尾巴,像极了傣族男女的长发,充满诱惑和危险。陆丹很自由,像风,来无影,去无踪。我们结婚两年来,她如天空的鸟儿,山间的溪流。她没工作,索性去浪荡,常常把白天过成夜晚,把我当成过客,把自己当成一滴汇入大海的水珠,把婚姻当成生活的游戏。她说,要把金海雪山的日出拍给我看,要把鼓浪屿的浪花拍给我看。这几日,我夜夜加班,偶尔翻看她的朋友圈,看到她用美颜拍摄的雪景,山头有弥漫的大雾,山脚有多彩的小屋。
人是会变的,就如我当年喜欢自由的灵魂,可是经过风吹雨打,油盐酱醋,愈发感到拥有一个稳重甚至守旧的女孩,是多么重要。她能给生活带来安全、诚实、平顺。与陆丹相处以来,我生活摇摇晃晃,惴惴不安。对此,我找她谈了几次,可是,她不是把我踢下床,就是说我头发长,见识短。
我给陆丹发了一条信息,叮嘱她要保护好自己,别担心我。实际上,她未曾关心过我。我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思忖,是不是她的朋友比我对她还好,是不是我的朋友对我也比她来得贴心。许久了,我还盯着屏幕看,渴望看到浩瀚无垠的网络世界里能飞来一条信息,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徒劳。屏幕像一面广阔的湖泊,深不见底,掉进去就没入深渊。我不知道陆丹是一条什么样的鱼,此刻又游到何处。我觉得无趣,便躲进书房。我翻腾了许久,梭罗的《瓦尔登湖》映入眼帘。这是我大学时最爱的一本书,常常放于书包,置于枕边。
我抽出书,书角已盖上一层薄薄的灰。我用纸巾认真擦拭后,翻开扉页,有歪歪斜斜的字迹:“2013年盛夏,和她购于西西弗书店。”正当我认真琢磨这字句时,书中掉落一张照片,像一片秋叶,蝴蝶般缓缓落在我的脚背上。我弯下腰,轻轻捡起,像拾起了一把生锈的钥匙。
顷刻间,回忆如洪水猛兽,冲开那道早已锈迹斑斑的闸门。
二
我把杨英的名字输入电脑时,已过凌晨一点。双手抖动,由不得我掌控。心如小鹿般乱撞,有羞愧,有悸动,有难言之隐。我在QQ上查找“杨英”,未发现任何踪迹。她大概早已把我删除了,像删掉一个不小心打错的字,或删掉不应该出现的表情包。我在微信上查找,亦空空如也。这十年来,我的手机也换了很多个,卡也换了几张,电话号码早已遗落在时光里。我一条一条地认真查看那些年她在我空间的留言,都是无关紧要却无微不至的话语,如今像一只只失去生命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躺在屏幕上。我有些失落,仰躺在座椅上,窗外的北风刮得窗棂吱吱响。
我再一次拿出夹在书中的照片。杨英穿一条碎花裙,身材纤瘦,高挑,匀称,长发及肩,略有弯曲,面带笑容,像极了身旁怒放m9ms/32l/BXv6FK5w4bcTnN19TYdf4gXNjyEoKsEjo8=的蔷薇。那时我们喜欢蔷薇,常常折一两枝放在寝室的书架上,看它日日伴着时光流逝,悄悄褪下鲜嫩的光泽。我那时穿得老土,梳着偏分,但颇具自信的笑容,与搭在她肩上的右手,形成潇洒的姿态。这刚好对她进行有效的正衬,如同绿叶衬托红花,雄鹰衬托蓝天,白云衬托大海。我拿着照片仔细地端详,像捡到一张老片子,里面放着老旧的电影。虽然略带卡顿,但每帧都能定格特别的青春。我呆呆地看着这些画面,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窗外的北风不知道,只会发出无谓的咆哮。
我再一次把杨英的名字输进百度时,发现同名的人很多,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律师,有的是老太婆,有的是小孩子。我逐个查看,没有一个和杨英同龄的女子。杨英和我相遇时,正值21岁,亭亭玉立,笑容可掬,如今刚好过去10年,她应该31岁了。她的容貌,已雕刻在脑子里,镶嵌在心脏上,任凭岁月如何无情地流走,我始终不会忘记。
我试着联系她的闺蜜,那位在梦想课堂上认识的胡同学。我在QQ上翻了许久,才翻到胡同学的名字,先打了个招呼,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又输入一些寒暄话,才进入正题。
我问她,杨英是不是还和你在一起?
她很久才说,没有。
我疑惑地问,她不是毕业就和你一起考到安城的吗?
她很快回复,她是考上的,但后来放弃了。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又很久才说,没有,我也一直在找她。
我更加疑惑了,说,你也在找她?
是的,她毕业那天搬出寝室,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你真是她的好闺蜜啊,为什么她去哪里也没有给你说?
她说,我也很纳闷,这是这几年我最不解的事情。有人说她在保密局工作,有人说她落入传销,甚至有人说她成了失足女。哎,你为什么要问她的情况?你们不是早就……
我心里空空的,像有一股冷风吹过,刮得心脏生疼,许久才回了句,谢谢你,我知道了,有机会来这边玩。
第二天早晨,我睡到九点,冬日的阳光特别白净,刺眼,直直地从窗外跳进来。我一夜都在做梦,乱七八糟,零零碎碎,像极了远山上还未散尽的迷雾,让树林和山峰若隐若现。我下了床,洗漱完毕,煮了一碗面,囫囵下肚,挎着书包,出了门。
我是昨晚上床时,决定要去一趟曾经就读的大学的。自从毕业后,就再也没回去了。在大学时光里,毫不掩饰地说,杨英的名字代表了某种特殊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没有杨英的存在,我的大学就如空空的行囊,除了装一堆没有多大意义的杂志和名著,以及颇具真情的三朋四友,好像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记忆。我走到车站,给陆丹发了一条微信,像必不可少的程序。我迅速地跳上开往阳城的高铁,找到位置时,陆丹就发来信息。陆丹这次回信息飞快,让我猝不及防,不可思议。
我点开看,她说,现在忙吗?
不忙。
她用对待客户的口气说,那我们谈一下吧。
谈什么?
她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为什么?
感觉我不适合在婚姻里。
我说,是不是很久以前都想说这句话了?
是啊,只是最近感觉越来越强烈,找不到婚姻的重点和意义。
我顿了顿,车厢里的广播响起著名歌曲《梁祝》: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偏偏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我沉浸在轻缓的音乐中,如没入一望无际的死水,表面平静,涟漪不起,可我已在水底挣扎,痛苦,流泪,呼吸困难。我把头伸向窗外,一只蝴蝶落在窗台上,翅膀被剧烈的风胡乱吹起。它似乎在努力保持平衡,阳光穿过薄薄的双翼,碎花色的绒毛泛起金光。车已到站,速度从一匹骏马跑成一条老牛,这蝴蝶如落在老牛的脊背上。
我给陆丹回了信息:待你回来,我们再去民政局吧。
她迅速地回了个“同意”的表情,死缠烂打般粘在屏幕上。
我一直坐在位置上。车上的人几乎走光了,乘务员才走过来,向我递来疑惑的眼神,说,先生,你是不是到站了?
我不回答,背起背包下了车。伴着北风,摇着熟悉的公交车,便来到大学校园。
辅导员是一位女老师。我从窗户上看过去,她身材纤瘦,眼镜圆圆。我斗胆进去向她介绍自己,特别强调上过她两年心理学课程,有一次我在她的指导下表演过一个话剧,叫《作家之死》。为了演好作家一角,我的右膝盖摔得红肿。她从家里带来药膏,我才跛脚一周就恢复如初。说到这里,她才顿悟般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迅速站起来,给我倒茶。
她好奇地说,你咋变化那么大?记得你当初很瘦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故作幽默地说,哎,生活啊!哪像大学时代?十年来,生活不仅搞大了我的肚子,还搞白了我的头发。
她转过头来,看我豪放地拍拍肚子,又指指额头上边的那一撮白头发,便呵呵地笑,说,你还是当初那么幽默。幽默点儿好,幽默是一种心态,更是一种艺术。
我们坐下来,办公室空空的,她应该是在加班吧。喝下一口茶后,我说了句客套话,老师辛苦了,元旦了还加班。
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有些尴尬,说,看来,这么多年了,只要是心中有事,还是一样瞒不过你。
她说,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学心理学的。
我便引入正题,说,还记得杨英吗?
她看着我,显然是忘记了,喝了一口茶,站起来,拍了拍脑袋,反问我,你说的是哪一个杨英?这几年,我的学生中有几个杨英,有男有女。
我继续补充道,就是和我一届的,在我隔壁班,也参演了话剧《作家之死》,在里面饰演一个具有反抗意识的舞女。
她又拍了一下脑袋,仿佛一个卡顿的唱片,被她这一敲击,就发出顺畅的声音。她惊讶地说,噢,你说那个杨英啊,白白净净,水水灵灵,像林黛玉,常常表情忧郁,泪光点点。可是,演起戏来,像着了魔。她当时还被我当众批评,才开始就演得太过,又跳又唱,后面嗓子都快冒烟了。一个好演员怎么是那样的表现呢?一开始就高潮,那后面怎么还高得上去?稳得住,才能收放自如。
只要谈起话剧,她还是像当年一样如痴如醉,滔滔不绝。我及时插话,不然就要偏题了。我说,你这些年有她的消息吗?
她刚想喝口茶,立刻就放下了。疑惑地站起来,盯着我,像看一个问题学生。随即反问我,她怎么了?失联了?
不知道是不是失联,反正现在我想找到她,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她更疑惑了,喝下一口茶,说,你找她干嘛?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我也被她这直捣黄龙般的问法,弄得身心颤抖,便说,不是,但我就是想找到她。
想?你还没有结婚吗?
我停了一下,喝下一口茶,慢吞吞地说,结了。
她哈哈地笑起来,还是像当年那么爽朗,明快。她随后说道,你不会是忘不了旧情人吧?哪有结婚了还想着另一个女人的。
我说,老师,你别误会啊,她这么多年没和我联系,而且我问了和她玩得好的几位同学,都说她这几年像蒸发了一样,无踪无影,所以我便想来查个究竟。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像能从每个表情中读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继续问,老师,你可知道她在毕业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例如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和什么特别的人往来?
她说,时间这么久了,忘记了。不过,电脑里和档案室里,应该能找出她的一些信息。
她翻出以前学生的资料,找了很久,才找到杨英的资料。点开一看,除了一张填了基本信息的表格,都是奖学金、三好学生和征文比赛等等证书。这些信息没有多少价值,我便请老师领我去档案室查找。老师说,按照规定,去档案室内查资料,必须要有相关单位开具的申请。我便不知所措了。她笑着说,既然认出你是我的学生,那我就给你行个方便,你把身份证复印出来,在背面写个申请,盖个手印。
我立刻掏出身份证,快速复印,拿起笔来刷刷地写。她一边看我写,一边慢慢回忆与杨英的接触。这杨英的性格,属于抑郁型。这种类型的性格,体验情绪的方式较少,稳定的情感产生很慢,但对情感的体验较深刻、有力、持久,而且具有高度的情绪易感性。这种性格一般表现为行为孤僻、不太合群、观察细致、非常敏感、表情忸怩、多愁善感、行动迟缓、优柔寡断……
她像背书一样,令我回忆起她的授课方式。谁背不出她安排的内容,就要把谁拿来仔细分析一番,弄得该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无奈,活像个雕塑,任凭她仔细揣摩和鉴赏。我写完申请,双手递给她。她看都不看,就放进抽屉里,找出钥匙,去到旁边的档案室内,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如同大海捞针,很久才翻到杨英的档案。我急忙打开,里面装着一张就业推荐表,还有部分获奖证书。寻找到这里,除了电话号码,还是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信息。
我仿佛走入了死胡同,犹如一条河流,忽然消失在沙漠里。
怀着失落的心情,我和老师道了别,慢慢地踱出办公室,幽魂一般游走于校园。大学生们都放假了,留下空荡荡的校园,守在白茫茫的大雾中。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高楼、长廊、树木、路面,处处都变得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东瞧瞧,西看看,不知不觉就来到鉴湖边。湖中荷花早已枯萎,只留下残叶陪伴一湖的金鱼。我记得,我和英子演完话剧《作家之死》的晚上,月光皎洁,犹如银灰。我们在众人的鲜花与掌声中,悄悄溜出来,一口气跑向这湖边。
她说,想不到效果会这么好,上台前,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那后面咋不紧张了?
她说,听到你那几句抑扬顿挫的台词,特别是拼尽全力摔出那一跤,我彻底入戏了。
她欣喜而自信的笑容,被明明的月光交融,映衬,似乎有洁白且含苞待放的莲掉进心里,逐渐绽放。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常常骑着自行车去鱼洞峡,常常在自修室里学习,常常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里看书,常常相约一起为学院排练节目,常常在宿舍楼下憧憬未来。
月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将我孤独的身影映在鉴湖中,盖住几声凄凄暗暗的虫鸣。
三
校门口那家火锅店人声鼎沸,客人络绎不绝。我勉强找个角落,召唤了很久,才等来高挑的服务生。她看我只是一人,还将背包放在另一条凳子上,便有些不耐烦。我赶紧拿起背包,抱在怀里,她便顺势拿走凳子,问,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一个人。
她提着凳子去另一桌,那里有肥胖油腻的男子抬着屁股,如蹲马步一般等待服务员的宝座。服务员把凳子移到他屁股下,笑嘻嘻地扭着屁股回了厨房。
看到这里,我不禁感叹,十年了,这家叫“好运来”的火锅店生意还是那么好,服务员虽然花容略失,但风格未变,态度更是保留完好。我以前常与杨英来这家吃火锅,就已经习惯性地领略了她的“特殊服务”。我说,英子,要不,我们换一家吧,这家人太多,态度又差。
她说,那些都不重要,人多,我们可以等;态度差,我们可以忍。
我明知故问,那为什么非要选择这家?
她总是意味深长地说,便宜又好吃。
我被她说服了。那时候,我们的确没钱。为了能多点零花钱,我们常常去迷津渡发传单。有一次去发一所学校的招生简章,老板看出我们关系亲密,担心我们不认真,强行把我们分开。我生气地找老板理论,结果他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意思是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和他谈要求,而且是这么无理可笑又过分的要求。我还想继续争取,可是英子拉住我,迅速地穿上宣传服。宣传服是一只大熊猫,淡黄色,毛茸茸的。穿上它,像进了蒸笼。
我们顶着似火烈日,在相邻几条街的人群中来回穿梭。记得那天下午四点过,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黑云压城,那瓢泼的雨,打在我凌乱的头发上,如顶着花洒,走在河中。我跟小组匆匆回到单位后,在慌乱的如同落汤鸡的人群中找不到英子,便急吼吼地问她那队人。他们都说没看见,我便越加着急,像一头火烧屁股的公牛,毫TgWbCl2W9tYDY6iAsZnX0g==不犹豫地冲进如注般的大雨中。当我跑到很远很远的小巷子里时,才看见英子躬着腰,卷缩在庞大的熊猫服里,右手把宣传册护在衣服里,左手挡住头顶的雨水。那些无情的雨水,调皮得像发了疯,从衣服缝隙里灌进身体。她看我跑到面前,觉得不可思议。我赶紧脱下上衣,盖在她的头顶。她还紧紧地护住宣传册,我便一把抢过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要它干嘛?便用力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狂暴的大风厮打着头顶,犹如强劲的台风席卷矮小破旧的房屋。我们依靠着走在无人的街道,雷鸣电闪,树木摇动,脚下的水,汇聚成河。我们涉过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冰冷,污秽,但内心也正生出一条河流,不过,泛起的不是沉渣和污水,而是灼热甚至滚烫,漾起涟漪,荡起浪花。这浪花席卷了我的全身,拍打着周身血脉,撞击着心脏,拨动着脑海,弹奏着心弦。我忽然把顶在头上的衣服抛向天空,如大雨掀翻了屋顶,趁机灌注在滚烫的身体里。
我心头抖了一下,直愣愣地抱住英子,又松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嘴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英子,我喜欢你。
在外人看来,我就像对一只水淋淋的大熊猫表白。我又用颤抖的声音重复说:英子,我喜欢你,我们恋爱吧。
服务员端着一盘土豆片,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我顺便问她,对面那家修车店没开了吗?
服务员回道,开着的,现在估计下班了。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是一个干锅鸡小火锅,配菜很多,有粉条、白菜、豌豆苗、猪血、豆腐等。服务员再次用疑惑和怨怒的眼神看着我,估计是在想,一个人也要吃火锅,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我喜欢吃火锅,那种辣味和气氛,总能营造出生活的欢乐和力量。我那天与英子发传单回来,在店外等候了一小时,才拼得一个小桌。衣服还有湿气,可是吃了小火锅,顿觉暖和起来。我依稀记得她问我,你会不会骗我?
咋会呢?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你会耍流氓吗?
我果断地说,绝不耍流氓。
我们会心地笑了。
记得是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从宿舍出来找她,刚走到她的宿舍楼下,就看到一个男子站在她面前,似有纠缠的意思。我迅速地跑过去,想弄清楚情况,可是她急急忙忙地跑上楼。那男子见她上了楼,便回头上了摩托车,一溜烟离开了。这男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看到男子的脸上泛着怒色,便觉事情复杂了。我站在楼下给她打电话,她很久才接,开口就说,你回去吧,我不想下来。
我说,你为什么不下来?
我不舒服,只想躺着。
我急急地逼问,你刚才不是下来了吗?
她许久才带着哭腔说,既然你看到了,那我就直接给你说吧,我们不合适,以后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我说,他是谁?
她撕心裂肺地说,不关你事。
我觉得莫名其妙,便愤怒地挂了电话。
从那日以后,心中似有一团迷雾,生硬,疼痛,涌在胸膛,弄得我惶惶不可终日。辅导员安排的剧目我也无心琢磨,毕业论文和实习的事情还压在脑袋里。有一天,我从图书馆查资料出来,看到她独自一人走进去,便生出尾随的心。我看她走到书架上,取出两本书,就自然地坐到我们曾经厮守的位置,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哀伤地流下泪来。我立刻给她发短信,可是她连手机都没看一眼。我斗胆给她打电话。她手机就放在她面前,我手机里却说拨打的号码为空号。她换号了。她是多么不想见我啊!
有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去参加戏剧社的活动,辅导员对我很不满意,便给我打电话。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我不想参加戏剧社了。
她有些苦恼,说,现在有个角色非常适合你,你不来不行。
什么角色?
孟昶。
没兴趣,一个亡国之君。
她说,我们准备让杨英来扮演花蕊夫人,你看如何?
我沉默了许久,便说,你们去找她吧,我确实是想好好写毕业论文,实在抱歉。
你小子最近很怪啊,经常逃课,一副萎靡不振的鬼样,是不是生病了?
是的,病了。
她用关切的语气说,那好好照顾自己啊。
火锅店里又换了一拨人,男男女女,打情骂俏,都是情侣的模样。火锅沸腾,像喧天锣鼓,正在迎接新的仪式。我一边吃,一边把头扭过去,看看对面的那家修车店。那里已亮着微弱的灯光,有男人倚在门上,抽着烟。门前疾驰的车辆,把他本就不清晰的身影断断续续地遮掩,像一段卡顿的电影画面。
四
吃完火锅,我从人群中挤出来,慢慢挪到修车店,站了站,便直接走到那男人的面前。从包里抽出烟来递给他,说,老板还没下班?
他疑惑地看着我,说,要修车?
我撒了个慌,说,准备明天来修。
他接过烟,问,啥车?
自行车,以前在你这里修过,不知道还能不能修。
你尽管放心,我们店都开了十多年了。
我顺势转移话题,说,嗯,这我知道,我以前在这里读大学时就知道你们店了。
他或许是许久没人和他说话,显然来了兴致,说,你是这学校毕业的?
我说,是的,毕业十年了,那时候常常来修自行车哩。
你记性真好。不过,我们店也没有搬过,连门口的装饰都没换过。
是啊,我都上班十fbQKRUyr2iEKfPCHllAKFZLmUzCYcxgy6t5aPOKZkME=年了,说明你们手艺是可以的。
你在哪里高就啊?
我再次撒谎说,哪里是高就啊,就在这学校里混饭吃。
他惊讶地说,哎哟,大学教授啊,快里面坐。
他说完,便引着我走进里屋。修车店里,各式各样的车轮陈列在货架上,几辆撞碎车门和车尾的轿车停在墙角,凌乱的零件,像横七竖八的木柴,堆积在地上。他打开灯,我才看清楚,他穿着单薄的衣服,上衣黝黑,染满机油,头发上盖着一层灰。夹住香烟的手,黑如炭头,只有烟头冒出白亮的火焰。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说,我记得我们有个同学,你是认识的。
他忽然转过头来,半晌才说,你的哪个同学?
我说,杨英,我们班的女生。
他惊讶地说,你和她是同班同学?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我不紧不慢地说,没有了,只是现在看到你,才想起来有几次我看到你到她楼下见她。
是的,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我们班的同学都说她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被我这一反问,显得更加疑惑不解了。
我继续大胆地追问,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他吸了一口烟说,这个说来话长了,不怕你笑话,也不怕你不相信,她曾经是我的妻子。
我听到这里,大跌眼镜。但我故作镇定,把跌落到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赶紧抽上去,喝下一口茶。继续听他说道,杨英是和我一个村子的女孩子,她父母与我父母关系好,在我们还未出生时,就定下了娃娃亲。娃娃亲,你知道是啥意思吧?
知道,指腹为婚。
是的,在我们那里的少数民族中,这个很正常。
我说,那种年代,汉族也有。
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算得上是感情很好的,这个你应该能理解。
理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快要结婚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中。我们就说,你要读就读吧,我们家可以一起供,供到大学,出来有个工作是最好的,但是必须嫁给我。记得那年她参加高考,失败了,她父母又出了车祸,双脚受了伤,我们就急急忙忙地安排婚事。她是很不高兴的,整天哭。
我看他手中的烟快烧完了,又递给他一支。他继续说,知道她怀孕的那天下午,我心里高兴极了,父母还杀了两只鸡,请了家族来喝汤。杨英躲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出来,到了晚上,我喝得有点儿醉。可当我进入房间,才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后门是打开的。我瞬间感觉坏事了,便踉踉跄跄地朝着后山跑,一路追到乡里的车站门口,才把她抓住,我气急败坏,便当众扇了她两耳光。那年,我们家轮流守住她,给她做思想工作。可她总是每天都嗷嗷地哭,认为我们都是在害她,让她这辈子没有什么盼头。
她是不是不喜欢你?
或许是吧,我才读完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那时候她总是瞧不上我。我爱打架,爱逃学,爱惹老师发火,她总觉得我很幼稚。
后来呢?她是不是又逃走了?
后来,她肚子渐渐大了,想跑也跑不了。第二年夏天,她把孩子生下来,出了月子,她就耐心地和我谈了一个晚上。她说,她要去复读一个高三,定要考上大学,乞求我务必要答应她。我是极不愿意的,都做母亲的人了,咋还心心念念地要读书呢?照管孩子要紧。她见我还是铁定了心不会答应,便拿起床头的剪刀对准脖子,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我今晚就死给你看。我吓得慌忙站起来,腿都软了。你看她这脾气,怪得像头牛。
你就只好答应了?
那还能怎么办?她去复读的那天,我抱着孩子送她到河边,给她说,想孩子了,就回来看看,或者来个电话,我去校门口等你,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她头也不回,流着眼泪,拖着行李箱,匆匆地离开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回家。我跑到她娘家问,她父母还反问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怎么连个媳妇都看不住?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只能背着哭得双眼红肿的儿子,焦急地去她原来读的高中学校找她,可是班主任说,杨英没有来补习,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脸茫然,便一家一家学校地访问。光是我们县里就有五所公办高中,七所私立高中。我像大海捞针,连影子都找不到。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在这个大学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吸了一口烟,说,那是三年后的秋天了,儿子得了白血病,死在医院。一个远方亲戚来看我,他带着读大学的儿子来,看到我那种悲哀的情景,他们都纷纷流下泪。那个大学生聪明啊,听到我讲我和杨英的故事,看到我手机里的杨英的照片,就呆了起来。他说,这个女人,他好像见过。我问他在哪里见过?他说,在他们大学,这个女的还在舞台上演戏,跳了一段舞,演得很好,印象很深。我像看到了一丝丝希望,急忙问,是真的吗?你真的见到了?他说,是的,后来,我还在图书馆看到她和一个男的一起看书,同出同进,有说有笑。
我心中一颤,话剧《作家之死》还是很出名的。
他接着说,把我儿子的事情办完后,我就与那大学生来到学校,问了很多栋宿舍楼的宿管,才找到杨英。我叫她下楼来,跟我回去,她却说我无理取闹。我说,孩子死了。她先是不相信,后又看我哭得悲伤,就呜呜地流下泪来。我问她,你是不是跟其他男的在一起?她不说话。我警告她,要是我发现是哪个男的,我就砍死他。她呜呜地哭。我说,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她说不行。我说,你不走,那我也不回去,你休想和哪个王八蛋在一起。她呜呜地哭着跑上楼。我想冲上去找她,但感觉很不合适,那是女生宿舍,稍微弄出动静就会引来麻烦。
我手心捏了一把汗,再问,你就一直等她吗?
他吸了一口烟,又叹了一口气说,是的,开始三天,我在学校门口的旅社住,可是总寻不到她,这校园太大了,我没有多少文化,走在校园里,总感觉像叫花子进了高级餐厅。我便找了这家修车店,当了学徒,这不,一当就是十多年,可还是没有看到她。
我差点流出泪,说,想不到,杨英还有这段经历。
他又吸了一口烟,说,你们是同学嘛,她怎么会把这些事52Fc+8DM1zAwssr53+LxU2E/u3jvkc5de0pUxctAXvw=情告诉你呢?
我问他,十年了,你现在恨她吗?
他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又抽了口烟,半晌才说,不好说了,真不好说了,但是我倒是希望找到她,让她给我一个当面的说法,事情不经历也经历了,回不去了。
你还要继续呆在这店里吗?
是的,等我把钱存够了,我准备把这店接过来,一辈子就守在这里。
他呆呆地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花板,有泪水滑落在他脸庞。
我又抽了一支烟给他,说,老板,你放心,总会找到的,地球是圆的。
我喝了一口茶,站起来说,如果明天没事,我就把自行车推来麻烦你。
他见我要走,便说,好的,小事情,有时间常来坐坐,既然是英子的同学,又是学校教授,那自然就是熟人了。
我说,客气了。
我走出好远,他又走过来,从包里急忙地掏出福贵烟,热情地递给我,还给我点上火,低声地说,有了英子的消息,麻烦一定要来告诉我。
我点点头,默默地走在北风中。大道上缓慢的车流,像一条粘稠的河。那个修了十多年车子的男人,被暗黄的灯光抖落身影。
五
第二日,阳光穿过疏疏朗朗的梧桐,洒在人群熙攘的迷津渡。迷津渡是明河边的渡口,各式各样的船只,倚在古旧的码头边,像极了疲惫的船夫靠在船头。河岸是一排细柳,垂下千万条枯瘦的柳枝,迎着河面的微风摇曳生姿。三两只鸟儿在树枝上,发出单调的鸣叫,五六只水鸟在河面自由漂浮。我在码头坐了一会儿,看着旁边的街道人来人往,顿觉这一处安静极了,像极了闹市中独辟的桃花源。
我与杨英被大雨淋透的那天,领了工资出来时,老天像突然关上泪腺,慵懒的阳光播撒大地,地上的河流一会儿就被下水道吞噬。我们穿着湿透的衣裤,穿着如青蛙般发出叽叽咕咕鸣叫的水鞋,高高兴兴地跑进一家商场。我们一天的工钱,才够她买一条裤子。我看到她高兴得两颊红晕,如绽放的蔷薇。
那天我们也是来到这码头休息的。傍晚时分,霓虹灯映在河里,仿佛倒立着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五颜六色的灯光,人潮涌动的身影,在河中热闹极了。海面上驶来一艘客船,高大宏伟,气势逼人,上面是热闹的餐厅。有人觥筹交错,划拳喧闹;有人吹起笛子,唱起《梁祝》:“碧草青青花盛开,蝴蝶双双久徘徊……”湖中有两只鸭子在嬉戏,树上有两只喜鹊在打闹。
杨英靠在我的肩上,金色的霞光落在她脸庞。她轻轻地说,你不会是耍流氓吧?
我幽默地说,我虽未出家,但也不打诳语。
她微笑着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弃我吗?
我说,天崩地裂,也崩不了我的心,裂不了我的爱。
无论过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会一如既往地爱我吗?
今天的你已不是昨天的你,因缘际会,海枯石烂。
她笑着说,你啊,咋这么久才说出口。
我也笑着说,这种人生大事,必须要讲究天时地利,这不,老天都感动哭了。
那天傍晚,我们守在迷津渡,擘画辉煌的人生,包括当前的毕业论文、实习工作和未来就业,等等。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意义,青春的勃发,每一字一句都充满挑战和力量。我们喜欢这样的挑战,因为她有许多的可能,有许多迷,让人捉摸不透,又欲罢不能。我说,人生就该如此,要不断地发现生活的迷,不断去解答这些迷,这就是人生的意义。要是像《红楼梦》中贾宝玉游了太虚幻境,看出那些女子的命运结局,却又日日与这些本就没有好下场的女子厮混交游,那就太悲伤了,如看鲜花逐日凋落,却无可奈何。
她很赞赏我的观点,并畅想我们就留在阳城工作。她说,我们对阳城基本上也了解了,就这迷津渡是最喜欢的地方,山清水秀,杨柳依依,岸芷汀兰,鸟语花香,白天上班方便,夜晚逛街热闹,靠医院,傍学校,简直是宜居宝地。
我说,是的,这个地方不错,要是能在这里买套房子,那我们才真是走出大山,走上成功阶层,没白活这辈子。
她说,是啊,这就是咱们近十年的梦想了。
我们会心一笑。船上的《梁祝》又重复起来,这回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清丽婉转,久久回荡。一双蝴蝶飞到我们面前,停在干净的石凳上,五彩缤纷的花纹,鲜艳夺目,恍如花衣。
北风呼呼地吹在脸庞,把遥远的思绪带离脑海。我怅然若失地站起身来,双手抱住身体,弓着腰走过马路,来到一家奶茶店。奶茶店里人流稀少,开着暖气,我便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我点了一杯草莓奶茶,便坐在窗前,看着对面的商城里人群来往。商场门口有一个跳舞熊,手里提着一袋传单,有人就发,没人就伴随着音乐跳舞。一些小朋友从商场出来,纷纷要求合影。它有时偏着头配合,有时双手做出个桃心状,有时还会抱起小孩。小孩们合影结束后,就会在它屁股上拍上一巴掌,呵呵地笑着离开。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一条短信飞了进来。我点开看,是陆丹发来的:我回来了,明天去民政局吧。
我把眼神继续移到那只跳舞熊上,它卖力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仿佛一只充电的机器熊。又一拨人从商场里出来,这只熊又和他们合影,剪刀手,桃心状,抱起小孩。这时,奶茶店里播放的音乐换成了《梁祝》,我看见一只蝴蝶缓缓落在窗台上,金色的夕阳映红它的外衣。
北风吹来,呼呼地打在窗棂上,蝴蝶缩了一下翅膀,飞走了。我急忙转头看那只熊,却不知道去往何方。或许明天还会来,或许永远也不会来了。
作者简介:
孙金贵,90后,贵州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星星》《延河》《山东文学》《时代文学》《贵州作家》《贵州都市报》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现为六盘水市第二十三中学高中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