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会安然无恙
2024-11-06韦玉红
阿诚:多希望此猫非彼猫
我还清楚地记得,安然第一次走进“爱宠”的情形。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从安然的背后斜打过来,她的头发带一点儿金色的光亮。因为背光,她的脸上有了一些阴影,于是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忧郁。米色的连衣裙,同色系的高跟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仙仙的。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白猫,那只猫戴着黑色的眼罩,很酷。
当时,我正喝着茶。她在门口适应了片刻,然后径直走来。
我是这家宠物中心的老板。大学四年学的动物医学专业,毕业后本来计划考个公务员啥的,结果一连三年人家农牧系统压根不招人。这么一蹉跎,我就在龙城市一家宠物医院混熟了,发现宠物市场的巨大潜力,干脆死心塌地投身宠物事业,凭着过硬的宠物医疗技术和一颗爱宠善宠的心,开了一家宠物用品店。店面分四个区域,接待区、医疗区、用品区和萌宠区。萌宠区最热闹,狗狗居多,其次是猫。
扯远了。回到安然和她的那只猫上来吧。
当时我在干什么来着?一回头,就看见一个抱着猫的女人,站在店门口踯躅不前。
店员们都在忙碌,我上前热情招呼:“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她看看我,刚要说话,却被我身后突然探出来的一只狗头吓住了,往后一趔趄,差点儿把怀里的猫扔了。我一巴掌拍在狗头上,小声呵斥:“小兰,后边呆着!”
小兰是我出道后买来的一条哈士奇。每次见它在镜子前顾影自怜地臭美,再看它一听我喊“小兰、小兰”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心里就忍不住念叨,好在小兰没文化,不然知道我给它起这么土气的名儿还不绝食抗议啊!
打发走了小兰,我领着一人一猫来到待客区坐下。待客区不大,但临窗,雅致温馨。四个软椅围了一个小圆几,几上有花有茶。她坐下,指着怀里的猫问我:“我们家八戒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了,拜托您帮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还有叫八戒的猫GO9uemZaYN4THm88VS7lMA==?和我家小兰真有一拼。我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家八戒几岁了?你平日里一般都喂它什么?能不能把它的眼罩摘了让我看看?”
“两岁多,吃的是猫粮、鸡肝,偶尔喂它猫零食,”她再看一眼周围,犹豫了一下说,“眼罩摘了,我怕吓着它。”
我递上名片:“赵亦诚,大家都叫我阿诚。六年从业经验,你放心好了,不会惊了它的。”
她摘下了那只白猫的眼罩。看到它脑门上的叹号,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只猫直勾勾地看着我,似乎在提醒我它是谁它来自哪里。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眼前。
那是两年前,我在小区外的一个垃圾箱里发现了它,脏得几乎和那些垃圾融为一体。当时它正专注于撕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是谁丢弃的吃剩下的肉。我的打扰让它产生了敌意,小小的身子弓起,发出呜呜的声音,与我对峙。职业惯性让我一把将它拎了出来,从它的身量上看也就三个月大小,它的肠胃还不能消化肉这样的食物。
给它洗过澡我才发现,它长得那样独一无二,通体白色,一根杂毛也没有,偏四个小爪子是黑的,像穿着黑皮鞋。尤其搞笑的是,它的鼻梁到额头上,有一道黑,上粗下细,像极了一个叹号。
我打算将它带到店里去,绝育后让人领养。傍晚冰冰回来,尽管对我将一只猫放家里表示不满,但因为只是待一晚上,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变故突然到来。饭后,冰冰坐沙发上看电视时,那只猫竟然胆大妄为,顺着沙发腿偷摸爬到沙发顶上,把冰冰的一头秀发当玩具去撕咬了。这还了得?冰冰一把将它揪下来,随手甩了出去。等我从厨房里听到动静冲出来,气急败坏的冰冰把手伸到我眼前,白皙的手背上赫然两个牙印,手腕处还有一深一浅两道抓痕,深的那道已经见血了。
我一边处理冰冰的伤口一边安慰她让她消气,一阵折腾后,我在沙发下找到了那只肇事猫。冰冰不再容忍猫和她共处一室,即使一晚上也不行。我只好找了个鞋盒将它放进去,送到小区一棵树下。它有条腿瘸了,可能甩出去后受了磕碰。然而第二天我去店里时,那只猫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空空的鞋盒。
多希望此猫非彼猫。
“八戒的情况很严重吗?”看我盯着猫沉默不语,猫主人急急地说。
“哦,不,”我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刚出现症状,没事的,”我将它抱过来,一边给它检查,一边无话找话,“你家猫长得真特别!”
“是啊,你看它额头上这道黑,像不像个叹号?”
它就是叹号。还好,它遇到了一个善待它的女主人。只是它眼神呆滞,摘了眼罩后只是漠然地朝店里瞄了一眼,然后就定格在前方的空气里,似乎架子上蹦跶欢实的八哥和在我身后偷窥的小兰都是空气。
“你家八戒抑郁了!”我说。
她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晃,有几滴茶水溅到她的手背上,疼得她一哆嗦,赶忙放下茶杯,满眼诧异地看向我:“怎么可能,猫也会抑郁?”
“一般不会,但有些流浪猫被收养后,长期关在屋里又缺乏陪伴,就可能产生抑郁。它是你收养的流浪猫吗?”
我明知故问。我的良心正被那道叹号谴责。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有没有法子。
“有啊!打开窗户,让它获得自由。陪它玩,用手抚摸它,让她感受到你很在意它。”我说。
她很认真地听,阳光下,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在宠物信息登记表主人姓名一栏,她写的是“安然。”她的字很漂亮。现在能写一笔好字的人,着实太少。
安然:从前的时光,多么好
其实,我早应该发现八戒的异常了。
八戒是我傍晚散步时捡来的。当时,它蜷缩在一棵树下,发出尖细的弱弱的叫声。大概是受了调皮孩子的虐玩,见我接近,它瘸着一条腿想逃,却未能如愿,只好浑身乱抖,睁大了眼看我一步步逼近。
那琉璃似的一对眼睛啊!
我抱起它,它试图反抗。它受了多大的伤害,对人如此害怕?
“八戒”这个名字是程乾给它起的。程乾嫌它丑,说它额头上那道黑让它的一袭白衣很是搞笑。但我执意留下它,流浪生活本来就很苦了,何况它还瘸着一条腿。
爱屋及乌?反正我喜欢,程乾自然也跟着喜欢。八戒就八戒吧,毕竟在一只猫的世界观里,除了吃和玩,其他的一概不重要。而且程乾说,它是一只猫男,将来长大了希望能像《西游记》里猪八戒一样,丑陋的外表永远掩藏不住一颗春心的荡漾。他给八戒买猫罐头、猫零食,帮我给八戒洗澡,并且乐意做八戒的铲屎官,容忍八戒登堂入室,从他的腿上爬到他的胸前睡大觉。
从前的时光,多么好!
我在龙城的芜音杂志社任诗歌栏目编辑,《芜音》虽是当地颇有实力的文学类杂志,但诗歌和散文不同,没有那么庞大的写作群。在龙城,能写诗和写得好的,基本都在我的圈子内。除了偶尔收到让人耳目一新的新人来稿,约稿、审稿、定稿早已按部就班。计划内的笔会和采风活动之外,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挥霍,散步,写诗,旅游,发呆。在如今人们几乎把走路和吃饭合二为一恨不得把一分钟掰作两半用的时代,我显然有点儿格格不入。就在我犹豫着是不是换份工作的时候,程乾闯进了我的生活。
程乾其貌不扬,和他的认识也很偶然。当时参加一个饭局,好像是为杂志社拉一笔赞助,对方老总带的人中,有一个便是程乾,个子不高,白短袖黑裤,十分干练。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处,和你说话的时候,目光专注。等酒喝到一定程度,程乾开始不动声色地替老总喝酒,而且还有意无意地为我拦酒。因为这个,散场时程乾要我的电话,我就给了。那晚回家不久,我听见微信“当”的一声,有好友申请,对方名字是程乾。我不记得我认识程乾,于是就没搭理。紧跟着,有电话进来,对方自报家门,说是程乾,刚刚和我一起吃饭,问我安全到家没有,说加个微信,以后彼此有个照应。原来饭局上替我挡酒的那人名叫程乾。
我和程乾尽管没有业务上的往来,但这不妨碍我和程乾的关系日渐亲密。程乾做事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性,果敢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程乾后来坦白,他见我的第一面就决定了要把面前这个娴静优雅的女人娶回家。所以,当天晚上他便拨通了我的电话,加了微信,从开始交往就不隐藏他对我的态度。我们第一次约,他就直截了当告诉我,他要追我。他愿意陪我走在疆外荒凉的大漠中,穿行于云南泥泞的丛林中。他能够在我扑朔迷离的诗句中准确感知我的快乐忧伤,他嘴里笑着八戒的丑又不忘时时给八戒买来猫玩具和猫零食。当我犹豫是否要辞掉杂志社栏目编辑换一份工作时,他说难得有这份工作可以滋养我,如果不是怕我闷着,他甚至希望我只属于他一个人。
既然爱屋及乌,那么反之亦然。曾经在我们的婚房里连拉臭臭都无所顾忌的八戒,现在上沙发若被程乾看见,一定会被揪起来再扔出去,更别指望像从前那样躺在他身上睡大觉了。
阿诚:一个人的结婚纪念日
今天,是我和冰冰的结婚纪念日。为了给冰冰制造点小惊喜,我要提前准备好晚上两人活动的一切前奏。
家不大。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在父母的倾力资助之下,我只能按揭一套不足70平的房子,且不是城市的黄金地段。想起父母,我不由有些黯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指望着我上出学来让他们跟着享福。结果呢,毕业后没能如父母所愿找到一份安稳闲适的工作,反而拖累父母,为了我能在龙城立足,到现在仍在土里刨食。
有些事不能想,要着眼现在,放眼未来,比如今晚独属于我和冰冰的良辰美景。
但是冰冰怎么还没到家呢?
我知道她加班,会晚点回来。她在微信上告诉我了,但现在时针已指向八点,外面早已华灯璀璨,桌子上的菜也渐渐不见了热气儿。
冰冰在公司的业绩一直很好,最近她的主管被提为副总,她极有希望升职,但冰冰说和她的竞争对手也很厉害,她只能更加努力。
电视里,女主正和男主生离死别,手机在我手里反复打开,没有任何消息。我想问问冰冰,最终还是忍住了。冰冰工作上的事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住,还是别添乱了,再等等吧!
桌上的红酒静静地站在那儿,像待嫁的姑娘,面色羞赧。两只高脚玻璃杯亭亭玉立,在灯下折射出暧昧的光,杯子空着,等着那股嫣红款款走进。冰冰像是涂了腮红,不对,冰冰从来不用涂什么腮红,哦,那是冰冰喝多了,也不对,桌上的红酒还没开封。反正冰冰今晚就是很漂亮,好像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样。我和冰冰第一次遇见就很浪漫,当时是秋天,那条路上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冰冰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简直美得不能再美。我呢,牵着小兰散步,和冰冰远远迎面而来。然后,小兰成功充当媒介,我们顺利认识并相谈甚欢。在经过一系列大同小异的恋爱故事,我娶回了我心中的女神。
醉眼蒙眬中,冰冰坐在对面沙发上冲我笑,我招手让她来我身边,她不动,我便去拉她,却发现手臂抬不起来,身子也如死人般不能动弹,眼看着冰冰的笑容越来越远,我一着急,便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我却惊出了一身汗。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过一刻了。
我拿出手机,打算给冰冰打个电话。这么晚,我担心她路上的安全。
拨电话之前,我看见微信有冰冰发过来的一条未读信息。她临时出差,不回来了。
顿时,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来。我原本想借这个特殊的日子改善一下我和冰冰的关系,却没料到一条轻飘飘的短信让自己白忙活一场。
我知道我与冰冰之间出问题了,但我却找不出问题所在。每当我很努力地铺垫创设前戏,总是被她一句“我累了”或者“我不舒服”就偃旗息鼓,即使偶尔遂了我的意,但过程中她毫不掩藏的敷衍顿时令人兴致全无。冰冰忙是真的,但忙不是影响夫妻感情的原因。是因为孩子吗?我从没给她任何压力。是她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对我职业的不屑?我不是没考虑过换一种职业发展,但让我放弃自己喜欢的事业又做不到。我们有过分歧,但似乎都无意去着力解决。
一个人胡乱扒拉两口,就从沙发挪到了床上。刚迷糊,手机里一阵犬吠将我吵醒,解释一下,凡是客户和陌生来电我统统将来电铃声设置为小兰的咆哮,意为提醒我客户的重要。
来电是生号,但一定是某位宠主。我按下接听键:“您好,哪位?”
“你好,我是安然,我家八戒不见了。”
安然:我是神经病吗?
从宠物店回去后,我不再将八戒关在笼子里,随它在屋里走动。我在书房里给主编发邮件的时候,八戒还跳到桌上,歪着脑袋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再然后,我刚准备做晚饭,就接到程乾电话,说他晚上有应酬,让我不用等他。顿时我的情绪便不对了:他哪来那么多应酬?在他事业最拼的时候,也没见他天天应酬。轻飘飘的一句“不用等他”就完事了?
我没法继续做饭了。
厨房里的菜刚买回来,本来打算晚上熬粥的,程乾的胃一直不好,我从网上搜了几款能养胃的粥谱,一丝不苟地按照上面的步骤熬了给他调养。可实际呢,我精心熬的粥除了我喝,只有倒掉。他不是加班,就是应酬,每个月在家吃饭的次数是个位数。可我习惯了做两人的饭,否则,我连做饭的兴致也会丧失。就像今晚,我本可以带着期待认真熬粥,结果程乾一个电话进来,我还怎么继续?
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我掂起菜筐,有仇似的将里面的菜蔬狠狠丢进垃圾桶,又回到客厅,把自己撂进沙发。
隔着漂亮的落地窗,城市璀璨的夜景正渐渐显现。我颓然望着窗外正前方世纪大厦顶端那串次第出现的炫蓝色字幕出神。当初买房时,程乾就是看中了窗外的风景。的确,两人相拥,隔窗远眺,生活的甜蜜尽在其中。可惜,如今更多时候是我一个人独坐窗前饮尽孤独。
我忍不住拨了程乾的电话。电话通了,一声,两声,第三声的时候,程乾的声音传递过来,略带沙哑且充满磁性,好听却不带半点儿温度:“然然,有事吗?”
我用沉默表达我的不满。
“然然,我这边正忙着呢,没事挂了。”
“哎——”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程乾已经挂了。
我再拨过去,他已经不接了。于是,我一遍一遍打过去,直到对方提示关机。
对我的有理或无理取闹,程乾很少动怒,只是越来越冷。如果我泼桶汽油浇上去,估计他那儿也不会燃起半丝儿火星。加班、应酬、出差,程乾越来越忙,离我越来越远。我清楚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其中的焦虑和绝望与日俱增。我试图做些什么,比如走进程乾的领域,但一个人的尝试简直白痴。程乾抗拒我过问他公司的所有事情,并因此和我翻脸,让我只管上我的班写我的诗。
他竟然说我写的是破诗!那当初,是谁整天捧着我的诗在我面前读得深情款款?
还有,他骂我神经病!他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竟然有一天会吼我,把我归到泼妇一类人里面,而我不过是在他不回家时打几个电话,到他公司里去看看他而已。
我是神经病吗?如果是,也是被他逼的。
该睡了,尽管才敲过十一点的钟声。我最惧怕的就是睡觉这件事,我害怕独自一人躺在空旷的床上,一分一秒地等待曙光。那感觉,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张大嘴呼吸到的是一点一点的绝望。当失眠严重影响我的生活质量时,我禁不住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甚至开始怀疑整个人生。我知道这不正常,找了医生求助,但结果让我几近崩溃。我竟然抑郁了。我把诊断报告和治疗方案给程乾摊开的时候,程乾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然然,以后别写诗了,有时间逛逛街,美美容,打打牌,不也挺好吗?”
原来,程乾对我所谓的诗人身份压根没有当回事。他当初到底喜欢我什么?程乾说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原因的,不然就俗了。我相信他的理由,因为我是个诗人。即使是锱铢必较的商人,也有资格追求浪漫和风雅。
原来,喜欢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喜欢却有着千百种原因。
夜渐渐深了,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着。我习惯性地去给猫舍里的水碟添水。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八戒不见了。我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我以为它和以前一样,躲在屋子里某个角落睡大觉。但是,客厅里没有,阳台上没有,厨房和卧室门关着,它进不去。卫生间除了撒尿拉屎,它不会呆在那儿。
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八戒不在家。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转悠,眼睁睁看着墙上钟表的指针爬过一格又一格,躺下去又起来,起来再躺下,实在受不了这种状态,我又拨了程乾的电话。哪怕他在电话里骂我一通,也总好过我一个人在寂寥的屋子里发狂。
不出意外,程乾的电话依然关机。我颓然倒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正中悬挂下来的水晶吊灯。那一串串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水晶珠子,在变换的色彩中闪着诡异的光,对着我冷嘲热讽,连猫都嫌弃的我,我活得有多么不堪?
就在我心情极度灰暗,一把抓起水杯要摔出去的前一秒,我看见了被我扔在茶几上的一张名片。我想起来,正是这张名片的主人,怂恿我不要限制八戒的自由,才导致了八戒的失踪。按照名片的电话,我拨了过去。
电话一拨即通。电话里的声音很好听,阳光、热情。他告诉我,不用担心,它只是获得自由后想出去放飞一下自己,在外面待够了就会回来。
我半信半疑,但至少我的心情没那么糟了。
阿诚:偶遇在月亮地里
城市里的狗,看着一只只都狗模狗样的,其实远没有乡下吃剩饭的土狗们快活。只要店里有顾客,小兰就得乖乖地回到笼子里,实在是它那副尊荣和过人的热情让妇女儿童害怕。得亏我懂它,把遛狗作为每天日常工作的最后一项业务。
和往常一样,我把车停在滨河路边的马路牙子上,一人一狗跳下车,小兰乖乖地站着让我把拴狗绳的扣子卡进它的项圈,然后亦步亦趋跟着我沿着滨河路走向远处更僻静的地方。这儿行人少,树木多,空间大,是小兰的天堂。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如同刚剥开的鸡蛋黄。月亮地里,纤毫毕现,我几乎能看见草茎上飞虫的轮廓。洛水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河面上闪烁着点点碎银,让人忍不住想起老家深处那条蜿蜒的山路,还有小时候邻家姐姐闪着睫毛的眼睛。
我想家了!
我掏出手机,结果手指头在手机上划拉了好一阵,还是算了。每次电话,老妈都问我啥时候回去,老爸从来就懒得搭理我。再说了,回去老妈肯定又叨叨抱孙子的事,但这事儿直到现在,都还没纳入计划。我有什么辙?冰冰好不容易打拼到现在的部门经理,怀孕是想都不能想的,不进则退,职场的生存规律就是那样,没半点儿人情味。
在一个开阔地带,我取下牵狗绳,让小兰在草地上狂欢。我坐在临近河畔的一块大青石上发呆。来回奔跑的小兰威风凛凛,月光让它的影子充满原始和灵动。
老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长发及腰,白色的长裙几乎到了脚踝。尽管小兰听话地蹲在我身旁,但它的呼哧声还是让那人吃了一惊。我见过她。她家那只叫八戒的白猫,就是被我丢弃的叹号。
“安然。”她从我面前经过时,我喊了她。
安然一开始没认出我来,但是当看见我牵着的小兰,她一下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问八戒后来回去没有,安然歉意地一笑,说:“那天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想起给你打电话。八戒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现在偶尔也出走,但很快就回家了。谢谢你啊!”
“那么漂亮的一只猫,怎么会取名叫‘八戒’?”
“我老公取的名,嫌它丑。世上的白猫何其多,但额头上有这样一条黑色印记的猫,我相信全世界它是唯一的。”
我默默点头。这样一只独一无二的猫,我却把它丢弃了。
“我实在搞不懂,它怎么那么倔。带它回家的时候,后腿都瘸成那样了,还不让人动。”
我急忙岔开话题,问她怎么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散步。
“我来寻找月亮,”安然仰脸看向空中的那轮明月,“你看,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看到这么干净的月亮。”
“一个人走在月亮地里的感觉,真好啊!”安然看着月亮,月光沐浴着她半眯着眼的脸,让人联想到森林中静谧的小鹿。
“如果任由八戒自由进出,以后它会不会一去不返了呢?”话题又绕回来了。
我支支吾吾,“也许吧。猫骨子里崇尚自由,再说它又有流浪的前科。”
“那我不是会随时失去它?”
“可以给它做绝育手术,这样出走的频率会大大降低。”我说。
“不行?太残忍了!”安然态度坚决。
分手前,安然弯腰揉了揉小兰的脑袋道别,如瀑的头发滑下来,像一小股倾斜的黑色岩浆,将她略显苍白的脸遮住了一大半。
冰冰也是这么长的头发,只不过她将头发烫成了波浪,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一个如水,一个是风。
安然:原来,所谓的醉都是装的
我是前一秒钟关门,后一秒钟才想起来钥匙忘在了门后鞋柜上的。不过没关系,因为这样的犯错频率太高,当程乾终于烦不胜烦后,我就留了一把备用钥匙放在了对门吴大妈那里。
五天的采风行程,对我这个习惯宅了的人,刚刚合适。短了,浮光掠影,毫无收获;长了,内容繁多,易生厌倦。这次采风很有意思,没有像往常跟着主办方进大都市逛名山胜水,却一头扎进豫西深山一个叫安县的地方,看山看水看村庄。临走时,我竟然第一次产生留恋的意味。临行前一晚,和主办方一场简单的宴会之后,借着酒兴,躺在宾馆柔软的床上,组诗《在不远的远方》一气呵成,完了直接发给主编,被一阵表扬,说我的激情又回来了。
返程的高铁上,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才惊觉这次出行一片安定都没用上,不知道是行程太满还是走路太多,甚至连八戒都很少想起。也不知道它在阿诚的宠物店里有没有受那只哈士奇的欺负。这么一想,我有些着急了,赶忙给阿诚微信留言,说一到家就过去接走八戒。对方回复很快,说不用着急,八戒很好。
吴大妈没在家。吴大妈很忙,要接送小孙子上下幼儿园,要去菜市场买菜,要学习新的广场舞,但一般都不会远离。我去附近超市里买了些东西。回来,对门还是静悄悄的。一打电话,才知道吴大妈有事回了乡下老家。还能怎么办,只有找程乾呗。
接下来的桥段让我这个从不追剧的人瞠目结舌。推开程乾的办公室,是电视剧里不可或缺的画风,好一个春光旖旎、男欢女爱!我全身的血瞬间涌到了头上。那一刻,我四肢发软,头昏脑涨,视线模糊。程乾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我会突然造访,头一次显出不知所措。倒是那女的,比程乾镇静多了,站在程乾旁边,静静地看着我,面带挑衅,似笑非笑的样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不与君绝。”这是程乾与我第一次在一起做爱时跪在我面前,特意为我朗诵的这首古诗。当时我说,别看我是写诗的,但把爱情看得很神圣,把性也看得很神圣。我的身体只能交给爱情。你现在要了去,可要想清楚,爱是不容忍背叛的。程乾听后,扑通跪到我面前,吟罢这首诗后,特意发誓,如果背叛,天打五雷轰!不曾想,现在遭受五雷轰顶的,竟是我。
疼痛总是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准备,眼泪便碎了一地。
我失魂落魄,游荡在马路上。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无处可去。夜幕降临,霓虹闪起,月亮孤悬高空。爱情,终究不抵时间的消磨。
一对年轻的恋人在浓浓的树荫里相拥。明月清风,你侬我侬。
我落荒而逃,无处可逃。呆坐在河滨路的一处护栏上,栏下是贯穿大半个龙城市的春神河。若是白天,这儿必定是很热闹的。但是此刻,月光与河水相对无语,都已睡着。如果从这儿一跃而下,明早晨练的人们就可以发现一具披头散发、脸色惨白、衣衫不整的女尸,继而被受了惊吓的人们成为当天津津乐道的谈资,再然后,这一事件就像一颗投入湖水的小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便无声无息。
我这样一个自视清高的人,怎能忍受那样不堪的一种死法!
我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大半瓶医生给我开的安定。因这段时间我的睡眠质量渐渐好转来,那药片也就无意中攒了下来。
回到家。果然,门半开着,程乾正背对门口,面向窗外惨淡的月光,成团的烟雾缭绕着他。
我进卧室。程乾抢在我之前拿胳膊将我拦住。
我去看他。
程乾说:“然然,我只是压力太大,没有别的。”
别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程乾说:“我给你想要的生活,但是,你能不能也替我想想,我在外面打拼,很累的。”
是啊,是很累。累得需要找别的女人来解闷。
程乾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我需要你怜悯吗?
我几步跨到门口,打开门,指着门外,用尽力气冲他说:“滚!”
大幕落下。我如一头困兽,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月亮逃之夭夭,窗外只有霓虹眨着嘲讽的眼睛。
我没能找到那大半瓶安定。我坐在床边想啊想,想了很久,才记起最近一次整理房间,因为那会儿心情大好,我直接将它投到垃圾桶里扔掉了。
但是现在,如果不做点儿什么,我会疯掉的。
不是说一醉解千愁么?
家里有的是酒。我再顾不得优雅或情调,抓起一瓶打开的红酒,对着瓶口灌了下去。
酸而涩,说不清是凉意还是快意,在我胸腔内百绕千回。
酒劲儿总需要一点儿时间。我静静地等,看着墙上的指针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感觉浑身上下哪儿疼,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儿疼。
我没能等来预想的效果,大脑依然清醒,没有醉意,何来的睡意?
找来一瓶白酒,往玻璃杯里倒了小半杯,然后一饮而尽。
好辣,从喉咙到肠胃迅速沸腾起来,难受,又很过瘾。要不要再来点儿?
但是,下一秒,我冲向卫生间,吐得翻天覆地。
从卫生间到客厅,就那么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我走在云里雾里,深一脚浅一脚。这次该醉了吧,可以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了吧。
然而,我绝望地发现,我只是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可我的思维却依然清晰。我甚至还给宠物店老板准确地回了一条微信:抱歉啊,我明天再去接八戒。
我踉踉跄跄将自己移到床上,一头睡死过去。
原来真正的酩酊大醉是这样的,要么喝得不够,要么喝成一头死猪。
阿诚:冰冰走了
一切都是有预IzN3o4t0ardGqgrWXy56TpEXer1hiDuQdJ9TlSVbuNU=谋的。
冰冰说公司最近不忙,中秋节可以回老家过,她也好久没回去看爸妈了。这几乎令我受宠若惊。不仅如此,冰冰还给爸妈带了礼物。老爸的是一副羊毛护膝,老妈的是一件毛衣。老两口喜欢得恨不得提前穿在身上。
在家呆了两天。临走前,不善言谈的老爸,只知道一趟一趟地往后备箱里塞东西。老妈拉着冰冰的手,一个劲地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直到车开出老远,从后视镜里,我还能看到老两口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一路上,我对冰冰充满了感激。尽管夫妻之间用这个词儿显得不妥,但我仍然觉得这个词更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当初冰yMB0rICsFJ77GbRI+x2kY9BccIzdKFCZMI8EliJQzQE=冰的爸妈嫌弃我家是农村的,若不是冰冰立场坚定,我们哪能谈婚论嫁?婚后,虽说冰冰不喜欢回去,但大体上还好。去年我爸来城里查病,还是冰冰托朋友找到市医院的一位权威专家,跑前跑后好几天。就冲这些,我愿意一辈子宠着她由着她。
晚上是我们俩的时光。冰冰破天荒地让我到店里把小兰牵上,一起出去看月亮。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到了空旷无人处,我和冰冰坐在距河堤不远的大青石上,解了小兰的绳子,让它在周围撒欢。
有多久没有这样了?半年前?一年前?或者更久?宽大干净的青石之上,偎依着一对恋人,有月光作证。
小兰跑累了,蜷卧在冰冰脚下,大尾巴轻轻地来回摆着。狗狗是最具灵性的物种,最会讨女主欢心。
我们静静地坐着,草丛里虫声渐浓,凉意渐生。我揽着冰冰的腰,冰冰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似乎睡着了。
“冰冰,我们回家吧。”我轻声说。
“不,再坐会儿。”冰冰的声音同样细微。
“好。”我说。
好时光一点一点地流逝,如同天上那轮悄悄西移的圆月。伏在冰冰脚下的小兰,不知什么时候换到我的脚下,似乎已经睡着了。
清夜无尘,些许凉意。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夜冰冰有很重要的话想当面对我说的,结果没能张开口。
一夜缠绵。天亮醒来,我的枕边空空如也。
餐桌上,冰冰给我留下一封信,说公司安排她出差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知道。但她希望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两人都能冷静地考虑一下我们的婚姻何去何从,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安然:萍儿和老五的爱情
一夜宿醉,当从昏睡中醒来,阳光正好透过窗帘,将不再炽烈的光洒在我的床上。一看表,竟然已是下午,手机上乱七八糟好几个未接来电。
起床,拉开窗帘,让阳光进来。洗脸,镜子里的那张脸还算光洁。回想起昨天经历的,诧异自己竟然还好好活着。胃疼得要命,前一夜的放纵,这时候开始疯狂报复,刷牙的时候,我不得不弯下腰。但我还是要感谢酒,因为昨晚我竟然连个梦都没有做。
我在茶几下的抽屉里找出两颗布洛芬,就着半杯冷水喝下去,然后匆匆下楼。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昨夜还要死要活的,一觉醒来,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杂志社,习惯性地打开邮箱,将未读稿件一封封打开再关掉。就在我决定放弃这无聊的操作时,一首粘贴在写信框内的诗歌吸引了我的目光。
把风翻滚
让阳光的色彩防不胜防
如一条没有年龄的河
把青春倾泻在这六月的土地上
透过一把镰刀的亮度
我看见
挂在这个季节的喜悦
把一张古老的脸怒放成孩子的模样
汗落下
尘也落下
却从来也没有惊了
那一粒粒清香的诱惑
把阳光翻滚
让六月的风无处可藏
站在岁月的边缘笑看
风如何撞进一片麦的怀
前倾后仰左倒右起
反反复复地重复着
这惊天动的爱恋
风追着阳光
阳光黏着土地
当一颗颗麦粒跃出
我听到这个世界的心跳轻快而又明亮
眼睛一亮。诗歌署名雪海,没留地址,却留有联系电话,我直接拨过去,没想到诗人就在本市。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了与之见面的冲动。
那个地方很难找,当我到达手机导航的终点时,已经华灯初上。我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女人,低头注视着一片落叶。我尝试着喊:“雪海?”
那女人回过头来,短发,很短,耳朵全露着。眼睛大而明亮,下巴有些尖,衬得脖颈细长。黑色的衣裙,似乎要与到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走到她面前,说:“你是雪海?”
她对我微笑,说:“我叫林萍儿,雪海是我写诗时的身份。叫我萍儿吧。”
萍儿在此地开了个米皮店。门店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只摆了四张桌子,像城市里众多的夫妻店一样。
萍儿给我端来一份凉皮,是她让老五特意留给我的。老五是她老公,她这样叫他。我们进去后,萍儿把店门关了。我们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聊天,她老公在里头不大的操作间准备下一天的佐料。从我进门,老五在萍儿的介绍下,只是冲我笑着点点头,然后就一直默默做事。看得出,这是个寡言勤劳的男人。
“凉皮很好吃。”吃完,我用纸巾一边擦嘴一边说道。
“那当然,手工制作的。”萍儿说。
“我这儿只有白水,要喝吗?”萍儿问我。
“好,就白水。”我说。
萍儿给我端上一杯白水,让我等一会儿再聊,我说好。
我坐着,看萍儿和老五两个人忙。萍儿给老五打下手,两个人配合默契。在忙碌的间隙,萍儿会对我笑笑,她可能觉得有点儿怠慢客人。
忙完,萍儿让老五先回家,说燕子该等急了。老五冲我点点头,走了。
“燕子?你女儿?”我问。
“我女儿,今年5岁了。”萍儿说,眉眼里立即漾出藏不住的温柔。
我和萍儿一见如故。萍儿说,她生燕子时,因为胎儿大,医生建议剖,但当时想省钱,就选择了顺产。在待产室疼了一天零半夜推进产房,在产房里折腾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多,还是只能看见孩子手心大小的头皮,而她已精疲力竭。大夫给她说,得侧切,不然孩子和她都有危险。她说好。很快,她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似乎一座山塌陷了。下一秒,她听见孩子尖细有力的哭声。她问大夫,男孩还是女孩?大夫反问她,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说,男孩。大夫没吭声,只是告诉她,孩子很好,七斤半,难怪那么难生。接下来,她才真正知道生孩子的疼是什么滋味。针生生地穿过肉,线撕扯着肉,几厘米的伤口,缝了一个小时,她浑身湿透,几乎虚脱。以至于在后来很长时间,她一触碰到针线,就会产生生理上的痉挛。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介意男孩女孩?”
萍儿摇摇头,说:“我不介意,我是替老五介意。他前面四个姐姐,直到有了他,他父母才消停。”
话题又从女儿说到老公。萍儿五岁那年,她爸开三轮车从山路上翻车,摔断了腿。七岁生日前一天,她妈去县城给她买新衣服再没回来。高中三年,她的学费是她爸东家西家给她借的,生活费是老五偷偷贴的。老五是她的同学,初二就开始喜欢她,但从未挑明。她又不傻。她成绩一直很好,老五则一直平平。高三那年,因为她和一个男生经常在一块讨论数学题,老五背着她和那男生干了一架。没想到那男生是个怂货,打架吃了亏,将老五告到了学校。老五因此挨了处分。她是老五的处分贴出来后才知道的,她找了班主任、级主任,甚至校长,为老五求情。她和老五俩人早商量好了,毕业后,她继续上学,老五当兵。但是老五,竟然当着班主任和级主任的面说自己就是和萍儿好了。因为背了处分,老五当兵的事就泡汤了。凭着萍儿的成绩,她起码能考上一所二本院校,但最终发挥失常,连专科分数线都没达到。萍儿是故意的,她是为了能够和老五在一起。
我忍不住插话:“你这样牺牲,会改变你一辈子的命运的。”
萍儿微微一笑,说:“是啊。但我更想让自己心安。”
萍儿有自己的考量。她若上了大学,老五势必得负担她上学的费用。老五打工挣钱,她上学读书,视野和圈子的改变会拉开她和老五之间的差距。到那个时候,即使还在一起,对他们俩来说都是折磨。与其那样,不如早点儿做出取舍。
我再次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你心安了,他心安得了吗?”
萍儿扬扬脖子,得意地笑说:“就是因为心不安,他才不顾一切对我好。”
高中毕业后,因为老爸身体不好,萍儿只能在县城里打工。萍儿不出去,老五也不出去。萍儿在酒店做服务员,老五在他大姐的饭店里帮忙。这期间出了一场事,酒店一个客人结账时发现钱包不见了,说落在房间了。但萍儿收拾房间时并没看见客人遗留的任何东西,为此双方起了争执。客人嚣张无礼,当着众人的面羞辱萍儿。老五过来时,正好看见萍儿被客人甩了一巴掌。老五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去。最后,120拉走了客人,110带走了老五。
我听得惊心动魄。“然后呢?”我问。
萍儿的眼神儿有点凝滞。空气里大蒜的气味似乎越来越浓,我感觉自己有点胃痉挛,喝了一大口水。水已经凉了。
过了好一阵儿,萍儿幽幽地说:“老五下手没轻重,打得人家肋骨骨折,非常严重。因为这个,在里面坐了两年。”
两年以后,他们结了婚。因为有前科,加上老五的脾气,萍儿也不放心,于是夫妻俩就一直守在家里。为了还账,两口子养过羊,种过瓜,栽过烟。没有羊圈,他们在后山找了一处废弃的窑院,将羊圈在里头。早上一大早,萍儿给老五烙上几个饼装上。他们从5只羊养到20只羊,到年关卖些就是很大一笔收入。腊月二十三那晚,小年,飘着雪花,吃了饺子没多久,萍儿老爸说感觉不对劲,萍儿和老五将老人发落到医院,CT检查后说是脑溢血。忙活一宿,办好了住院手续,家里捎信过来,说羊被偷了,一只不剩。俩人在老人的病房外头抱头痛哭,哭完了,萍儿留下照顾病人,老五回去筹措住院费。周围邻居都怀疑是村里某个人偷的羊,那人的名声一直不好。乡派出所来人到村里调查走访了一圈,到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萍儿似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但我的心却一点一点揪了起来。原来“雪上加霜”这个词如此残酷,我不敢想,他们那个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老人还好吗?”我问萍儿。
“走了。第二年的冬天没能熬过去。羊养不成了,我和老五又开始种西瓜,但只能顾住生活,指望它还账还是不行。于是我们也跟着人家开始栽烟,虽然辛苦,但挣钱多,我们还了账,修了房子。但后来因为……因为……”萍儿突然情绪失控,声音哽咽。
我吓住了,急忙过去坐她身边,抚着她的肩膀安慰:“怎么了?”
萍儿甩甩头,短发从我的额头扫过,像逃逸的刺猬。萍儿红着眼睛冲我笑,说:“燕子还有个弟弟,怀他那年因为连着好几个夜里烤烟,小产了。因为这,老五决定不在地里刨食了。这儿做生意的同乡介绍我们来龙城开店卖米皮。虽然门面小,但流动人口大,加上回头客,总归会越来越好的。”
我第一次觉得词穷,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面前这个纤细瘦弱却又无比强大的女子。我想抱抱她,把我的温暖传递给她,或者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
阿诚:从爱到不爱,
中间距离有多远
一场秋雨一场寒。街旁梧桐树上的黄叶落下来,本来很好看的一道风景,因了连绵的秋雨,给这个城市更增几分萧索。
这样的天气适合睡觉或者谈恋爱。我不由又想起冰冰。自从冰冰离开后,我晚上常常一觉醒来便没法再续。尽管努力什么也不想,但就是控制不住。
那年八月,我和冰冰相约一起爬华山。傍晚开始登山,一路上不断超过其他人,又不断被其他人超过。夜很长,时间有的是。我们走累了就歇,歇好了再走。一边是黑魆魆的山崖,一边是黑魆魆的深沟,只看见渐次的路灯向山崖高处远处延伸,能听见深涧里的山泉哗哗作响,脚下是青石铺就的或陡或缓的山路。
千尺幢,百尺峡,苍龙岭,云梯,我们牵手前行。如果出现陡峭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地方,要么我在上面拉冰冰上去,要么我在后面推她上去。夜里爬山的游人不少,其中年轻人居多,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小恋人,偶尔目光相遇,相互一笑心照不宣。
后半夜,又困又冷。我穿了一件租来的黄大衣,把冰冰裹在我的大衣里,两个人互相依靠坐在靠近山顶的一个避风处睡觉。冰冰趴在我的膝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听着她均匀轻悠的呼吸,嗅着她发丝间独有的淡香,那一刻虽短,却是天长地久。
华山之行,我们没能看上日出,但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们在华山之巅铁链上挂上了我们的同心锁,然后把钥匙扔进东峰云遮雾绕的悬崖之下。似乎没有了钥匙,我们俩便可以像那铁链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同心锁一样,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买房子光首付就已让我们山穷水尽,装修就只能尽量马虎些了。为了省钱,我们自己搞定。冰冰托朋友免费设计,我则带着设计图买材料,找工人,催工期,忙得昏天黑地。装修完工后,我们自己打扫卫生,光是各种垃圾就塞了12个大麻袋。就在往楼下运送最后一袋垃圾时,下台阶一脚踩空,我的脚脖崴了。冰冰陪着我去医院检查,给我买药,还学着给我煲汤。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看月亮慢吞吞地爬上来,冰冰一首接一首给我唱月亮的歌。唱到尽兴处,她手舞足蹈,我拉她到怀里,吻着她柔软的耳垂喃喃低语,宝贝儿,你就是我的月亮。
可惜,很多时候爱情不能善终,毕竟爱情和婚姻是两个词语。
我们第一次发生大的分歧是在去年元旦。冰冰怀孕了,但她执意不要这个孩子,理由很多,比如经济条件不允许,不能给孩子创造良好的物质基础,请保姆太贵,房子太小,公司里竞争太激烈,一旦休产假等于自动离职。
所有的理由里面,最后一条才是最主要的。
我明白辞职对冰冰意味着什么。女人在事业上的打拼比男人要艰难许多。然而,我心疼那个不该来的孩子。在那以后,我们只能更加小心,甚至在谈及未来规划时似乎都刻意规避着这个话题。但无论如何,它却像一根隐刺,不动声色地扎进我们彼此的肉里。
今年春节,因为回家过年还是外出旅行,我和冰冰闹得很僵。让我对爸妈说我们要出去旅游不回去过年,我如何说得出口?冰冰执意要去海南,说她早规划了路线,订了酒店,甚至和那边的同学都约好了。再说,年年过年,一年不回去也没事。
还有一点冰冰没说,作为城里人,她本能地对我的老家十分抗拒。回老家成了她最难以忍受的一件事情。我母亲做的农家饭她吃不惯,没有网络,不能洗澡,晚上上厕所得去院子里,种种都让她十分痛苦。
我理解冰冰,但春节作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是需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坐在一起熬夜吃年夜饭的。哪怕跋山涉水只为大年初一那一天,也是值得的。经过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那种仪式感,到今天仍然占据很重要的地位。我无法说服冰冰。结果我回了老家,冰冰去了海南。那个年,我们俩过得都不痛快。
但尽管如此,这些都不足以让我们的婚姻出现危机。真正的根源,在于我们的认知结构产生了差异。我和冰冰热恋时,都是职场新人,对未来充满憧憬却没有明确规划。几年过去,我不过开了一个宠物店为生,而冰冰却已成为一家跨国企业的项目主管。也就是说,我与冰冰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对等了,就像两个不同步距的人,若是仍然保持相同的步频,只能是越往前走,拉开的差距就越大。
这期间,我试图给冰冰联系,但每次都不欢而散。冰冰的个性我很清楚,她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从前每一个美好的日子,如今都成了一把钝刀,划得心里木木地疼。
外面的雨停了,湿冷氤氲着这座城市。我泡了一杯茶,看着一片片茶叶在沸水中舒展、轻灵,茶香随着水雾弥漫开来。我不渴,但我喜欢看着玻璃杯里的生命再一次绽放的过程,很惊心动魄。握着它,杯壁将温度传递到我每一个手指的神经末梢,然后,渐渐凉下来,再无生机。
快下班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冰冰,我想通了。
安然:这个世界真小,
离个婚都能遇见熟人
西风渐紧,秋雨更寒。站在办公室窗前,望向隐隐约约的远山,薄云似乎已经遮不住山尖。燕子该南飞了吧,可惜,这钢筋水泥的城池,从来是燕子不屑一顾的。
下午三点半,我从杂志社赶到服务大厅。因为迟到了,程乾站在门口,表情焦灼。
看到我从出租车上下来,他快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路上堵得很严重吗?”
程乾什么时候又变得体贴了?他应该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才是。
“总算能为你做一件事,怎么可能不来?”我面无表情,其实我的肠胃正在一点点开始痉挛。
程乾显得有些尴尬,“然然,你别这样。”
“那该哪样?痛哭流涕求你回心转意?”我一边说着,一边目不斜视走进大厅,程乾有些慌乱地跟着我进去。
一对新人和我们擦身而过。男孩揽着女孩的腰,女孩儿仰头和男孩说着什么,双唇微张,如水蜜桃尖上的那点红。多好啊!
办公室里刚进去了一对男女,我和程乾在外面的长椅上候着。
我低头刷微信,程乾的手机也拿在手上。
“然然,”程乾说。
我没吭声,肠胃的痉挛开始加剧。
“然然,她怀孕了。不然,我不会和你离婚的。”程乾喃喃自语。
胸腔里似乎被一块石头猛击了一下,我一阵干呕。
我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
“你怎么了?”程乾说。
我摇摇头,说:“门开了,轮到我们了。”
出来的那对男女,我认识其中一个,是阿诚。从他们脸上肃杀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们肯定不是为了结婚来的。
阿诚也看见了我,稍微有点吃惊,但很快平静下来。这年头,离婚已见怪不怪了。
阿诚和我简单打招呼,他身边的女人笔直走过,高跟鞋敲出冰冷的声音。
隔着一道类似于柜台的半人高的桌子,我们把各自的身份证、结婚证、离婚协议、照片等递了过去,工作人员动作麻利,一边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操作,一边嘴里一条一条确认,不到十分钟,只听“啪啪”两声,两个崭新的盖了红章的离婚证就摆在了我们面前。
经营再多年的感情,也抵不过几分钟的分崩离析。
排在我和程乾后面的是一对新人。大概从我们各自的脸上看出了端倪,他们有点儿犹豫,在门口小声商量起来。我隐约听见那女的说什么“兆头不好”。也是,民政局应该将结婚登记和离婚登记大致划分开,这样就不至于让人家膈应了。
雨下大了,程乾说送我回去。我说不用,我遇见了熟人。
阿诚站在廊檐下,眼神茫然。
我喊他:“阿诚,下雨天,捎我一程?”
车子在雨里像一只摇晃的小船,阿诚开得心不在焉。
半晌,阿诚打破沉寂:“要不,为我们离婚偶遇喝上一杯?”
“好啊,随便哪里都行。”我好怕一个人呆着会疯掉。
“那去‘左右’吧,一个不错的酒吧,网上将它归类为治愈系。”阿诚说。
小船终于不再摇晃。阿诚拧开音响,一曲《foreveratyourfeet》弥漫开来,和窗外的雨雾互诉着忧伤。
阿诚: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左右”,酒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不需要寻找话题。安然让我想起“刺猬”这个词。有时候,女人的高冷往往是伪装在身上的盔甲,用来掩盖她内心的脆弱。
这里,果然是伤心者的乐园。
台上的人,随着节奏舒展腰肢,张牙舞爪,乐在其中。台下的人,小口呷酒,醉眼蒙眬,得过且过。侍者如一尾尾游鱼穿梭其间,不起半点儿涟漪,却又面面俱到。
吧台调酒师是“左右”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男生长着比女生更好看的脸,头顶的一撮头发扎了起来,一身黑衣加上生冷的表情,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但偏偏他的举止处处都充满美感,身体柔软而又协调,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舞蹈当中,手臂自由起起落落,变幻出一杯杯色彩艳丽层次不同的琼浆烈焰。
酒水就着我们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地沿着喉咙一路向下,缓缓流淌,听不清是否有那呜咽声。当那冰凉苦涩的液体划过狭窄的食道抵达肠胃,便瞬间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焰,这火焰从内到外,让安然本来略显苍白的脸升腾起两朵嫣红,与她朱红的唇迷离的眼相映衬,让人无法直视。
她醉了。
我让代驾先送安然回家。安然突然歇斯底里地吼:“我没家!”吼过之后是哭,呜呜的,像拉响的警报器。我正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时,她却又大笑起来,笑得放浪形骸。一边笑一边说,“来,继续喝呀。怎么不喝了?
喝什么喝啊,都喝成这样了!
“不喝怎么办呢?夜这么黑,月亮也逃了!”
雨停了,本该上弦月的夜里,天黑漆漆的。
“要不,送她到附近的酒店住一晚?”这句话,是我问自己的,不曾想说了出来。
“好啊,好啊,我们去酒店,继续喝。”
将她一个人扔在酒店,我有点儿不忍心。犹豫片刻,我带她去了我家。将安然安置主卧,我睡到了小卧室。小卧室背阴,平时不大有人住。
过了睡点,反而睡不着,脑子里信马由缰。担心安然夜里渴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想起和冰冰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我们真的三观不合吗?还是这些年我沉沦在自以为美满的婚姻里不思进取?我一直以为,我和冰冰会白头的。却没料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冰冰已经将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朦胧中,门被推开了。黑魆魆的海里,安然如一条银白的鱼儿,倏地钻进我的臂弯。她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嘴里喃喃道:冷,好冷啊!但她的身体却发烫,我抱紧她,她一寸一寸将我燃烧。我听见我的每个细胞“砰砰”爆裂,体无完肤。我们接吻,她微张的唇将我的舌尖瞬间灼痛,平静的水面波涛汹涌,我被淹没在无底的旋涡里。暗夜中,两个年轻且充满活力的身体彼此纠缠不止,相互侵入对方的领地。安然的眼睛紧闭,发出嘶哑的呜咽,我一点一点舔舐她滑落的泪珠,咸涩的苦。两条被晾到岸上的鱼儿拼命拍打、跳跃,试图在彻底窒息之前回到水里……
窗外,西风正烈。
安然:逃离
头好疼。
眼前完全是陌生的画面。灰色的墙面,书柜里的书七高八低,桌子上凌乱不堪,随意堆放着食品袋、包装盒,一瓶还剩三分之一的果汁竟然长出了绿毛,一把斜放的椅子似乎被狗啃了一样,露出了里面的海绵。
我吃了一吓。一把将被子重新蒙在头上。天!我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我双手抱膝,将自己像虾米一样缩成一团。但我不如虾米。虾米没有进化出记忆或思考的能力,我却在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昨晚发生过的被一点点唤醒、生动起来。在酒精的诱惑下,我沦陷在了那种似真亦幻的感觉里。现在,一切的碎片在我的脑子里连接起来,连接成真实的存在。
我的脸发烫。这让我无地自容。我怎么可以如此堕落?我这样放纵,和程乾有什么两样?
更可悲的是,这不是由一个漩涡跌入另一个漩涡吗?
想到这层,死的心都有了。
突然,我恨起阿诚。更恨酒。可又一想,阿诚冤枉,酒更冤枉。从古到今,酒背负了多少莫须有的罪名!说来说去,最该恨的应该是自己。
“离开这里。”当理智重新回来,我丝毫不敢犹豫,立即起身,穿上衣服,冲到卫生间用冷水抹了把脸,不敢看镜子里那张羞愧难耐的脸。客厅沙发那面墙上是一幅大型壁画,全是由黑、灰、土黄色的线条或团状组成,画风抽象,似乎是一团乱麻里抽出无数条线来。电视柜上花瓶里的小雏菊已经干透,呈现一种凛冽的美。茶几上放了早餐,大概是阿诚买的,旁边还有张纸条。我没有去看纸条,也不想看,更顾不上看,顺手捡起沙发上的包包,慌不择路逃了出去。
站在寒风中,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怎么办,怎么办?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车窗里探出一张脸,问道:“天这么冷,打车不?”
刚坐上车,同事就打来电话,提醒我上午十点的会老总要参加,千万不能迟到。
出租车调转车头,一路疾驰。司机师傅看我一眼,多嘴地问道:“闺女,这大冷天的,你穿得太单薄啦!”
我突然意识到我忘记了穿外套。
他什么意思,是说我说得少吗?看他年纪,一定饱经岁月沧桑,肯定觉得我不是正经女人。瞧他眼神,好像有多么不屑。
因为换工装耽误了点时间,等我赶到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了。我不得不从人缝里挤挤挨挨往里走。他们不耐烦地侧开身子,似乎我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都坐下老半天了,老总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老觉得背后有人在议论我,而且前排也有人回头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好像也是针对我似的。
我知道我在疑神疑鬼,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有人说点悄悄话,我就觉得他们是在议论我。陌生人看我一眼,我就觉得我是他们眼里的另类。裹着厚厚的棉衣走在外面,却仍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没穿。羞愧、自责、惶恐,和冷空气一起,从四面八方包围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头疼得要炸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
阿诚:安然消失了
安然在我的世界消失了,这在信息时代简直不可思议。
最初的几天里,我和她一样保持缄默。虽然我们都是成年人,但我们需要时间缓冲。
可惜我低估了事情的发展程度。三天之后,当我拨通安然的电话时,系统提示音告诉我电话关机。我从微信上联系安然,发过去的各种消息均告失败。安然要么将我拉黑要么将我从她的好友名单里删除了。
我做错了什么吗?
回到家,看到安然落下的外套,我会想起她,想起她第一次走进店里的情形,还有那个月夜的偶遇,以及后来因为那只猫带来的简单琐碎的交往,想起那天从民政局出来时她绝望的神情,喝酒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经过肌肤之亲的男女,我对安然的感情已非同从前。我以为安然和我一样,却没料到安然的反应竟如此强烈。
我知道安然在龙城杂志社工作,电话打过去寻找,对方却说安然休了年假,也许外出旅游,也许回了老家。
生活依然裹挟着所有人滚滚向前。日子按部就班,没有任何奇迹出现。有时候我想,安然于我,难道是一粒石子儿落入湖面,涟漪过后,波澜不惊?
我每日看店、遛狗,偶尔出差或回趟老家。不同的是,我订了《芜音》杂志社出版的杂志,关注了它的公众号。走在外面,还渐渐习惯了东张西望。
我期待着,在以后某一天的午后,我正在店里喝茶,会有一个穿米色长裙的女人出现,怀里抱着一只叫八戒的白猫,猫的脑门上有个黑色的惊叹号。
安然:萍儿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接到萍儿的电话,我感觉自己像个行将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于是,头也不回逃离了龙城。
萍儿电话里说,她回老家安县了,邀我空闲时候去她那儿玩。那是个静谧古老的山水小城,我去参加过一次采风。此刻于我,不亚于世外桃源。
萍儿说,她是因为公公出车祸才回来的。几年前,婆婆就偏瘫了,公公一直在家伺候婆婆,捎带种地。一天,公公装了一三轮车粪往地里送,翻到沟里,被邻居发现后,送到医院,钱花了不少,人也没救过来。公公一走,婆婆没人伺候,她和老五不得不回来。
不巧的是,恰在这时候,萍儿出走多年的妈妈也回来了,乳腺癌晚期。
“我能怎么样?”萍儿一脸无奈,“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年冬天,再有两天,就是我7岁的生日。妈妈说进城给我买新衣服,我要跟着,妈妈不让,说路远我跑不动。我就在家里等,从吃完中饭等到太阳下山。我爸从地里回来,做好晚饭让我去吃。我吃了饭就继续坐在我家院门的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我妈给我买来的新衣服。天黑净了,我妈没回来。村里的狗也不听叫唤了,我妈还没回来。后来,我爸和我一起等,一起看着月亮慢慢从山那边爬出来。再后来,我就靠着我爸睡着了。等我醒来,天已经亮了,我爸给我梳的头发,把我送到学校。”
“14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例假。那节是体育课,老师让跑800米,我肚子疼得厉害,给老师请了假,回教室了。我穿的是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裤子脏了,把凳子也弄脏了。我吓坏了,又觉得丢人,整整一下午坐在教室里不敢动。一直到了放学,校园里没有一个人了我才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一边走一边哭。回到家我给我爸要钱,我爸问我买啥,我低着头只是不吭声。其实,我不过是想要钱买卫生巾。”
“小的时候,还总想着等她回来了,我一定要问问她,怎么就能狠心抛下我一走了之。后来长大了,她也逐渐在我的脑海中淡忘,有时候甚至想不起来她的样貌,似乎她和我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及至后来,我已经差不多快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或许,她早都已经不存在了。”
萍儿说,“母亲的突然归来,叫我猝不及防。那是一个夕阳斜照的傍晚,正在院里水池上洗菜准备晚饭的我,看见一个拉长的影子投到院中的水泥地上,一寸一寸往里探进。我循着影子看过去,看见一个面容枯蒿的女人,脸白如纸,身子成了一把筋,根本撑不起身上的衣裳,活脱脱谷田里竹竿撑着吓鸟的布衣人。我冲那女人问找谁?那女人问我是不是萍儿?我回答是。那女人立马就哭上了,一边哭一边说,萍儿,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呀!
“那女人的声音很弱,但在我听来,却比炸雷还响。郁积了几十年的思念与怨,化成恨的岩浆,在那一刻,全部喷发出来。我盯着那女人看了一阵,别过脸去,说,我没有妈!
“那女人说,萍儿,妈妈对不起你,你不认妈,妈不怪你。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自找的。妈今天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妈妈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在走之前,妈就想回来看看你。
“我没有妈!我冲着那女人大吼,可泪飞得比雨还急。
“恰在那时,老五从外边回来,把我妈请进了屋里。
“当天夜里,我问老五,咱们现在穷成这样,还有钱收留一个患癌的人吗?老五说,再怎么着,也是你妈。是你妈,咱就得管!
“听了老五的话,就像一杯热水喝进肚里,心觉着格外温暖。我把头埋进老五怀里,说着连累老五跟着我吃苦的话。老五恼了,一把推开我,对我吼:咱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分啥你我?天塌下来,咱们一起顶着!”
萍儿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明显到了动情处。再望她的眼睛,早已泪水汪汪,像斜雨横拍的湖。我说:“老五是个爷们!”萍儿说:“绝对爷们!我不止一次认为,我在用笔写诗,老五是在用身体写诗。我写的是小情调,老五写的是爱情!”
萍儿的话,对我触动很大,不禁反问自己:我写的是什么诗?程乾又写的是什么诗?
萍儿显然还沉浸在与老五的爱情中。她说:“为了给我妈治病,老五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还四处找人借钱。那阵子,我家的光景真不叫个光景。好几次,我都实在熬不下去了,老五说,只要咱俩心不散,再难都能熬过去!”
心不散。这三个字像三支箭,支支UKUntoN3YNVLe1dskvf5in3+imwfC6zyObKz7+ANXDA=射在我的心上,箭箭穿心。可我不想在萍儿面前流露出什么,便问老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走了。”萍儿说,送走妈妈后,萍儿和老五接下这个饭店。这个饭店是老五的大姐开的。老五的大姐去成都带孙子,把店转给他们经营。逢到饭点,他们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
“忙好呀,闲下来,心里才慌呢!你想啊,房租、水电以及各种损耗,哪样都是钱。安县是个小地方,客流量少,主要靠回头客,饭菜的特色和品质就尤其重要。刚开始那段时间,因为不善经营,我们每天都要浪费大量食材,最后连厨师都请不起了,老五一个人撑着后厨。还好,总算坚持下来了。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萍儿经营的店在县城近郊,很大的一个院落。院子里搭着葡萄架,沿墙栽着蔷薇花,还有一畦一畦切割分明的青菜。出了院子,过了门前的石桥,再走十几分钟就是洛河。如果有兴致,可以在洛河滩上消磨时间,运气好的的话,能捡到很漂亮的洛河奇石。
我在安县住了三天,萍儿陪了我三天,把店交给老五一个人打理。她带我爬北山,坐在山顶上看县城、看日落;和我一起沿着洛河散步,讲述她的过往和梦想;给我做槐花包子,荠菜饺子,糁子糊糊;用电动车载我回她的婆家,和村子里遇到的人热情问候,给她的婆婆洗头,翻洗身子,换尿不湿,把床单被罩统统换下来洗。萍儿的头发还是很短,瘦小的身材里似乎潜藏了无穷能量。
萍儿身上的那股劲,恰好和我的当下的颓废形成了显明的对比。难怪她笔下的诗歌,一贯清新明快,斩钉截铁,义无反顾,像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义无反顾,轰轰烈烈。
离开安县的时候,萍儿突然对我说:“我发现,你的身体里住进了忧伤,并且,忧伤正在侵蚀你的身体。”
难怪是诗人,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这三天,我尽量让自己放松,装出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可还是被她看出了端倪。我不想对她有所隐瞒,便如实说了我的遭遇。萍儿听后,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在我将要上车的时候,她突然喃喃自语:“不一样啊!人和人追求的婚姻,真不一样啊!”
车子已经开动,萍儿像是回过神来,拍打着车窗对我大喊:“安然,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罢,追着客车跑了两步,又喊道:“安然,我要写一首诗,改天发给你。”
没什么大不了的!
萍儿的话,像一把扫帚,把住进我身体的忧伤、颓废一下一下往出扫。我不能真的做一只愚蠢的固执的鸵鸟,遇到点儿事,就将头埋进沙子自欺欺人。我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好好生活。
阿诚:冬去春来,
我们终将安然无恙
傍晚的龙城是最具烟火味的。夕阳懒懒地倚在西边摩天大楼的尖上,笑眯眯地俯视着人间。路上车水马龙。红绿灯交换瞬间,车或人蜂拥而过。人行道上,小孩们背着书包,仰脸给大人汇报学校的见闻。骑共享电摩的,从身边刷的经过,一溜烟就不见了。小贩们车前的喇叭贩卖着各种口音,让整个城都变得热气腾腾,恰好和躁动的春天合拍。
我牵着小兰,开启它一天里最快活的时段。穿过闹市区,来到一条僻静的街巷,碧桃红红地妖艳着,把春天渲染到极致。晚风微熏,经过一个小区时,狗特有的嗅觉让小兰突然激动起来,狂吠着,甚至试图挣脱我手里的牵绊。下一秒,一只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下,不只是小兰,连我,也跟着兴奋起来。
那是只寻常的白猫,但猫头上一个大大的黑色惊叹号却不寻常。
没错,是八戒无疑了。
此刻,它蹲在小区外边的一棵碧桃树杈上,不知是想用它的白反衬碧桃的红,还是想让自己也变得热烈起来,或者,间或有之吧。没想到,小兰的躁动搅扰了它,雪白的毛立时根根奓起,尾巴粗了一倍,旗杆似的高高竖起,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宣告它的领地不容侵犯。
这只猫啊,不会和它的主人一样,把我们给忘了吧。
“八戒!”我冲它喊道。
它听懂了,奓起的毛渐渐平顺下来,尾巴困惑地摇摆着,歪着脑袋看着我和我的狗。
“八戒,你的主人呢?”我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去。
它拒绝了我的好意,小小的身子一耸,如离弦的箭,跳落地面,转瞬逃进小区里。几片梧桐叶儿,轻飘飘落下。
我必须找到八戒。找到八戒,很有可能找到它的主人。于是,我与小兰也进了小区。我似乎能感觉到,今天是个很幸运的日子。
果然,前面不远处的紫藤架下,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子坐在长椅上,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女子手捧着一本杂志,正读得深情款款,如处无人之境,根本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倒是那只白猫站在藤架的条椅上,向我和小兰警惕地张望,并喵叫两声,似乎在说,我的主人正在读诗,免扰!
“我常梦见父亲
愁苦的笑让他脸上的沟壑更深
所有的背叛都打不垮他
土地、伤残和他深爱的女人……
打败他的是一根小小的橡皮筋
此后,他七岁的女儿
短发成了标配
“有时,我想我是一粒麦子
泥土供养我,阳光喂饱我,从春到夏,栉风沐雨
等着一只鸟儿的亲吻
等着与一个人相遇,轻轻将我捧在掌心
等着成为一颗种子,在春天里怀孕
“我与这世界处得不好
那又怎样
苦难只是承载爱的容器之一
我还有天空、海洋、郁郁葱葱的森林
有月光星辰
有相见的欢喜
有我的梦和我一起
拼尽全力,活成一束光照亮自己
“当我披荆斩棘、跋山涉水
去试图原谅一个不辞而别的人
走到最后才发现
时间这个帮凶
早让我与万物达成和解
去田野上奔跑,去闻花香
低头欣赏一滴露珠的晶莹
在安静的溪水中寻一块漂亮石头
爬到海拔3400米的山顶
和一片白云对话,带一株植物回家
一个人唱歌,陪着猫流浪
吃一碗热汤面
枕着雨声入眠
“没什么大不了的
放过自己
去痛哭流涕或开怀大笑,去爱和被爱
当明日晨光初现
我们终将安然无恙”
我不知道她读的是谁的诗,似乎和她有关,又似乎和她无关。但从她激越的声调中,我能感知到,活力重又回到她的身上,仿佛一株蔫了的百合,经过一场雨露的滋润,重又青枝绿叶起来。我激动地冲她喊道:“嗨,安然,好久不见!”
作者简介:
韦玉红,70后,有作品散见于《洛神》《短篇小说》《中华文学》《三门峡日报》《教育时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