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眼光审视下的山里世界
2024-11-05沙辉
在我看来,加拉巫沙的散文写作,准确地说是他目前的散文写作——集中体现在他的散文集《燕麦在上》——是对彝山世界以当下的眼光审视下的艺术化呈现、大山语言体系在现代化生活里的激活,是民族化和地方性经验的艺术性转化。
也即,加拉巫沙散文的特别之处,我一直觉得这里面的几个方面极为重要,一是他在他的散文世界里呈现的是一个自洽的、与现时世界具有一定距离又有着必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彼时世界、山里世界;二是他的语言、他的文字、他的表达方式,文学味浓,有味道,值得玩味和咀嚼;三是他的散文作品所体现出来的民族性、地方性知识经验、情感饱满度和文学性追求精神都显得极其委婉含蓄却又浓烈深沉。我认为,因为这样的个性化实践,他的散文创作成效非常突出、特色显著,他的作品也因此显得独特而与众不同,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和辨识度。
内容和主题:山里世界的生动呈现
一切的艺术行为,就是人类对自我生活和精神世界的艺术化呈现。
文学创作,当然也是如此。
换言之,一切的艺术行为,包括文学创作,皆缘于“表达”的冲动,对于生活的、精神的、思想的表达的冲动,没有表达的欲望与冲动,便没有艺术,没有文学。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是对人的生活、精神、思想的高度提炼、概括和“选择性”呈现。
作为加拉巫沙散文创作的一次集中性展现的集子,我以为,《燕麦在上》可以看作是作者对于自我的生命来源之地(即生养他的那一片“山里世界”)、精神原乡的一次集中性回顾,和作为一个现代性的知识分子对自我生命来源之地、精神原乡的某种审视甚至是反思。“回顾”的说法自不必多言,里面的内容多所涉及的彝人、彝事、彝情,就可以看出来。例如《泪奔》里的堂兄和堂嫂的感人爱情及堂嫂的最后凄惨离世;《刚刚好》里自己童年时期的上学情形和对于“贺聂茨”贺老师的深情怀念、热忱赞颂;以及《燕麦在上》里对彝人和燕麦血脉相连的深情描述……无不是一种深沉的精神回顾。而“审视”与“反思”一说,在我看来,回顾即反思,况且作者书中的世界,对于现如今而言,已然是一个属于“过去式”的时空概念,与现如今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已便于对其进行审视与反思。例如《磨坊的心事》中对于诺苏泽波——据作者所言,它意即“彝族村寨”——青年男女的“偷情”,以及作为孩子的“我们”明目张胆地偷窥“有无男女在里面鬼混”,还有以“我奶奶”为典型代表的寨子里之人“报应论”的描述;《生命之野》里对“俄勒舅舅”自己把自己的家道、家业、家人、家庭都毁了的讲述……都是作者对于“那时候”的一种审视和反思。
《燕麦在上》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作者用自己的文字、文笔,将一个属于自己的山里世界“搬”到了现时、当下,“搬”到了现时、当下的时人面前,“搬”到了一个现代化或者说是后现代化语境之下的现时、当下。他在他的散文世界里呈现出来的是一个自洽的、与现时世界具有一定距离又有着必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彼时世界、山里世界。并且,这样的世界虽然渐行渐远却也是“我”和“我”的族群现时世界的曾经;“我”和“我”的族群的现时世界,是它的一种“脱胎换骨”之后的延续,这样的世界是曾经活生生存在、与族群的历史和自我的个人史相互交织甚至是或许掺杂了些许的“血泪史”的“真实”(此处特指艺术的真实)历史。
一句话,加拉巫沙的散文写作,是对彝山世界以当下的眼光审视下的艺术化呈现。
语言风格:偏于书面语的语言杂糅地方性的语言经验
文学是关于文字的艺术。
正如韩东所言的诗到语言为止,其实,一切艺术也都到“语言”为止。例如影视作品到镜头语言为止,画作到画面语言为止,等等。这也就是说,一切艺术首先要有“语言”(表现形式)的美,即它的表现形式首要的应是艺术性的、具有审美价值的。
一件艺术品的质地和品相,首先体现在它的“语言”(艺术性),然后才是它的思想性和其它。
加拉巫沙散文的语言,审美性和文学性强,很有特色和味道,这也是他的散文获得许多人的喜爱的一个重要方面。很多人,写了半辈子或一辈子也没有悟透搞文学其实就是搞语言的道理,他们以为语言晓畅、语句通顺、条理清晰、语义明白就是文学作品了,他们没有明白将“语言的美感”推向极致才是文学的“第一要务”,或者他们明白但做不到。于是,创作的层次就此拉开了;千千万万的写作者成不了“大家”的原因也在于此。文学作品里的思想性、艺术性等等,无不是以“语言”来体现的。所以我们才反复讨论诗到语言为止,文学到语言为止,艺术同样到“语言”为止。
我们的语言世界,其实具有多级化、多层次化和多体系化的特征。我曾经跟一个总爱用汉语翻译体的彝族尔比尔吉或其它彝族谚语俗语入诗的彝族诗人说,彝语和汉语,是两个语言体系,具有完全不同的一些语法等语言结构特征(比如彝语里“吃饭”的语法结构为“饭吃”,彝汉语的动宾结构是彼此颠倒的),况且因为生活环境、风俗习惯和语言环境的不同,一些语言的“直译”会导致意思不明甚至不知所云和在语法语句上显得“莫名其妙”的情形,所以要想入诗彝语里面的一些“经典”语句,不是完全不可以,但是需要“再创造再加工”而不是“直译”。其实,即使是在同一个语种内部,也是存在着多级化、多层次化和多体系化特征的。比如对于汉语,除了存在众所周知的文言文、白话文以及普通话和诸如四川话、粤语等方言土语的不同语言体系,还存在着比如官方化的语言、民间化和生活化的语言等更为多级化、更小范围化的不同语言体系。并且,除了这些“显学”化的情形之外,还存在着“隐形”化的、更不易察觉的更细微化的一些语言“体系”,比如出口就杀人越货的语气和内容、开口闭口“妈拉个巴子”的土匪化语言和黑话,比如出口成脏开口闭口“妈的个X”爆粗口的流氓地痞化语言,等等,都属于更小范畴的语言“体系”。所以,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语言习惯,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语言习惯;不同的人具有或修成了不同腔调、不同表达方式的语言模式和语言技巧、语言形态。
而作家,就是不断修炼语言,不断涵养文学化、艺术化语言的人,是不停地在追逐“具有味道的语言”的人。
每一篇文章,可以说都是作者思维特征、人生态度以及对于语言的灵敏度等诸多方面的一种流露和呈现,也是作者的思想境界、人生智慧和精神格局的显影和展现。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从第一个字第一行第一段落,便已经定位和显现出一篇文章的文风、水准和品位,亦即一篇文章其实开篇便已定位和显现了它的艺术水准、思想水准和艺术品位、精神品位以及它的质地它的走向。而散文写作,本身就是极其讲究和追求语言的蕴味的,严格地说,散文或许不重在于故事、情节、叙述,而或许是重在于言说的审美价值和味道的,是靠“言说”来展现内含于其中的或是生活的某种感悟、理解,或是某种情怀、情韵的营造、抒写和描述,或是某件事情、事理的叙述和阐释以及哲学发见……加拉巫沙作为一个散文写作者,他对自己散文创作上的语言的选择、驾驭、把控以及文学化书写不可谓不成功,并且显示了一定的造诣和自我的风格。他运用一种书面化语言与地方性语言巧妙结合的语言模式,直接中有含蓄,风趣中有思考,活泼中有严谨,语言上既灵动又“正色”、既有民族性特色又不过于显山露水,也不晦涩难懂扭结纷乱,形成了简洁、有味、机智的自我语言特征。
关于他的书面语加地方性语言杂糅的独特性语言风格,我还想再啰嗦两句加以说明。加拉巫沙出生于大凉山靠向于成都方向的甘洛一个临近藏族村寨的彝族村落。我觉得,他出生和生长于这样的特殊地理环境、语言环境,对于形成他如上所说的语言风格,是有着必然的影响的。我老家有一个藏族村落,那里即使是上了年纪的并未识字断文的藏族老妈妈,也对藏语、彝语、汉语三种语言“满懂”(我们地方的方言,意即“全懂”、非常熟练),这些藏族老妈子之间的相互交流,很多时候还是用的彝语,而我们的彝族老阿妈,说起汉语时彝汉夹杂、手指比划也还是很难让人明白她们所说的意思。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加拉巫沙散文语言天赋背后,应该与他的“语言的多元共生”特殊生长环境不无关系,这成为了他的地方性语言经验的直接来源。而他的地方性语言给他的散文创作注入了书面语之外的灵动和趣味化、特质性、别样的个性特征。其次,我还想说说加拉巫沙给我的另一个语言风格印象,就是他偏向于书面语的语言特征,也即我还想说说他为什么能够形成书面语杂糅地方语言的语言特征。这方面我也想举一个关于我的例子来说明:生活中,我用汉语与别人交流时,脑海里的词汇首先是书面语系列,比如要说到“妈妈的爸爸”“女儿的丈夫”,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外公”“外祖父”和“女婿”,而不是生活中人们口头所说的“姥爷”和“姑爷”之类的词汇。因为我对于汉语言和汉语言词汇的认知和运用,更多的来自于课堂教授,来自于书面阅读的书面语谱系,而非生活中的口语——我们那个年代的彝族孩子一开始接触汉语是在课堂上、课本和书面阅读,而不是口头语和生活化的汉语。由此,加拉巫沙偏于书面语的散文语言,是不是也与他作为一个山里彝族人出身、接受的汉语教育也始于课堂、书面阅读而非口语有关?——这方面我们可以参见他描写读书之时“掌故”的散文《刚刚好》。
书写方式:地方性经验和民族化书写
我们说《燕麦在上》所反映出来的加拉巫沙的散文创作,不管是从内容上来考证,还是从灵感来源、创作素材、创作冲动诸方面考量,它们都来源于自己曾经如此熟悉的那一片故土,那一方水土。这其实也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毕竟作家将自己所十分熟悉的一个地方作为自己的文学根据地和文学王国的现象非常常见,比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孙犁的荷花淀,就是如此。作家要从自己非常“敏感”、感兴趣的地方和事件构筑自己的文学天地,那是极其自然、也是理应如此的事。
加拉巫沙也知道要抓住这样的敏感点,走这样的捷径、抄这样的近路作为自己条条大路通罗马中的一条路;知道可以由此形成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优势。所以,散文创作中,他自觉和不自觉地将“诺苏泽波”(彝族寨子)作为自己文学的一个出发点和发散点,来展现自我的精神与思考以及某种文学抱负(在家乡故土上激发自我创作灵感和激情的同时为其展现风貌,甚至立传),并且借此作为制高点——犹如自己玩跷跷板时将所能达到的顶点作为制高点——以此瞭望世界,与“外界”进行精神与思想的对话、沟通交流。
由此,地方性经验和民族化书写成为了加拉巫沙散文的一个重要书写方式,也成为了加拉巫沙散文的一道十分突出和靓丽的独特魅力和创作风景线。散文集《燕麦之上》之后,我们不知道加拉巫沙是否将义无返顾地继续这样的创作路线,但我们已可以确认的是,这样的创作实践和作为这样的创作实践成果的散文集《燕麦在上》,已然成就了他的自我文学坐标,成就了他可以无愧于散文作家这样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