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人，凉山情

离开大凉山已经两年有余了，雄峻的大凉山，静美的泸沽湖，还有那些淳朴善良的凉山人，都如植进我大脑的芯片，带给我不可磨灭的记忆。

两年没有见到小双了，他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时不时跑进我的梦里，让我牵挂不已。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因为心中牵挂，时常给家人念叨，次数多了，先生说：“想他，就去看看呗，反正快放假了，接过来玩一个假期，开学了再送回去。省得天天念。”

得到先生的支持，我立马给他买了衣服鞋袜文具书籍，从成都金堂，只身驱车 600公里，马不停蹄地前往凉山深处的盐源县。

小双

小双和我本无交集。他是我们校长才领养两个多月的孩子，我是校长从成都聘请的高中老师，就是这样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在校长的接风宴上，我们不期而遇了。

初见小双时，他还不到5岁。小双真瘦啊！5岁的孩子，身高不足1米，体重绝对不超过30斤。可能是大凉山特有的干燥气候，他的脸显得有些黑黄，嘴唇有些干裂，有丝丝细小的已经干了的血迹残留在嘴角。小双的手真瘦，说它和鸡爪一样一点都不过分，细细长长，根根见骨。最让人心疼的，是他那一双胆怯的不敢正眼看人的眼睛。

李校长向我们介绍着小双：小双和大双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母亲年初因癌症去世，父亲和小双母亲结婚前已有过一段婚姻，前段婚姻里已有两个儿子，且有一个因身体原因不能自理，所以抚养小双两兄弟实在困难。遇到好心的李校长，便把大双小双接过来无偿助养（大双已因为一场意外离世），管吃管住管上学，全包。

小双紧挨在李校长身边，眼睛里满是害怕、慌乱和不安，细长的手指不停地把衣角卷起来又放开，放开又卷起来。无论大家问什么问题，他都一声不吭，最多用点头和摇头来表达。我发现，他在偷偷地打量着桌上的每一个人，但只要和谁的目光发生对视，他的眼神立刻闪开，身体无意识的往后移动，头也垂得更低。两行鼻涕像两条调皮的青龙，从鼻孔里窜出来，又被他轻轻用力吸进去，然后又窜出来，又吸进去。反反复复，不停往返。

李校长一家每一个人都在尽心照顾着小双。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也开始有意无意接近小双，和他打招呼，给他买零食，周末带他上街，去游乐场，吃美食，买新衣服。他开始像家人一样粘我。

只是非常遗憾，由于工作的原因，两年后，我离开凉山回到了成都。放下了盐源的工作，但小双却成了我放不下的牵挂。

车子到达盐源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校长出差在外，接到消息的校长夫人樊孃孃（其实她比我小十多岁，全校师生都叫她樊孃孃，我也跟着孩子们叫）早已带着小双在校门口等我了。

还没等我的车停好，小双大喊着“袁阿姨”飞奔过来，帮我打开车门，紧紧拥抱着我，眼睛里已没有了最初的胆怯、害怕和慌乱，有的全里满满的阳光和快乐。

两年不见，小双长高了不少，也胖了很多，小脸虽然还是黝黑，但也黑里透红，标准的健康色了；小手依然细长，摸上去也肉肉的，看不见骨头了；最明显的，是那两条常在鼻子下面窜上窜下的调皮的“青龙”不见了踪影；头发刚刚理过，整齐又干净。整个人看上去又健康，又阳光。

我们一行拿着我给小双买的东西回到樊孃孃的屋里。樊孃孃告诉我，我走后的两年，小双变化很大，现在变得开朗大方多了，见人就打招呼，会打乒乓球，会下围棋，也会帮忙做家务了。

说话间，樊孃孃看到我杯里的茶水干了，端起茶杯正要起身给我添水，一旁的小双看见了，立刻跑过来说：“我来！”我和樊孃孃相视一笑。

此刻，暖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刚好照在接好水转过身来的小双脸上，照在靠窗而坐的樊孃孃脸上。我突然发现，这是一幅多美的画面啊！两张本不相干，此刻却同框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阳光不燥，岁月静好，真好！

卖苹果的老人

小双正在健康的成长，我也有幸再次被成都的学校返聘。小双因为假期爸爸要接他回老家办身份证和医保卡，不能跟我一起回成都。稍作停留后，带着满心的愉悦，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前，樊孃孃给我准备了盐源苹果和凉山腌肉，推辞不下，便恭敬不如从命，悉数收下。一路念着樊孃孃的好，一路慢行慢赶，踏上归程。

车开出县城不远，见路边有一农产品交易市场，一长排的简易铺面一字排开，商品整齐有序，很是干净整洁。有几辆外地牌照的车正停在空地上，车主正在挑选自己喜欢的商品。我呢，事情办得很顺利，一来不着急赶时间，二来也想看看有没有自己想买的特产，于是也把车拐进了市场。

铺子很长一排，大约好几十家，我挨个逛过去，走到一个有柑蔗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路上一个人开车，喝水吃水果多有不便，我喜欢把柑蔗切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口渴了的时候吃一小节，比喝水方便。

我还没有说话，从一堆纸箱后面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老师，您想买点什么？”

紧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纸箱后面走了出来。这是一张凉山人特有的黝黑的脸，脸上已有深深浅浅的皱纹，穿着彝族人特有的七彩长裙，戴着黑色的头巾，阿姨约摸六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却明亮又有神。

我很惊奇：“老人家，您认识我？”我好像有点自作多情。

老人一脸笑容，一口雪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尤其显白：“我不认识你，但我一看就知道您是老师。这是放假了，想买点土特产带回去吧？”

我更加惊奇了：“你怎么看出我是老师？是因为我戴着眼镜吗？”

老人这次爽朗地笑了：“哈哈，我做生意几十年了，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但凡来我店里的人，只要我瞄上一眼，就可以猜出哪些是老师，哪些是干部，哪些是老板……八九不离十的哦！”老人露出一副自信满满的笑容。

我感觉这是一位有趣的老人，便和她闲聊起来。

老人告诉我，她家里有100多亩苹果园，平时老伴在地里管理苹果树，儿子儿媳在家里养土猪、土鸡，然后做成腊肉在网上销售，她就在这里守着这个土特产的小摊，把家里产的农产品卖给过路的外地客人，也给买得多不方便带走的客人邮寄。现在国家搞乡村振兴，盐源的电商做得可好了，一天要寄好几十箱呢。一家人都在努力，一年的收入十分可观。

老人还告诉我，她还有一个上小学六年级的孙子，因为大人都忙，平时疏于管理，导致孩子的成绩和行为习惯都不是很好，四年级的时候，幸好遇到一位好老师，两年来让孩子各方面都变好了很多。前几天杀了年猪，准备了一桌好菜，想请老师来家里坐坐，以略表全家对老师的感激之情，但老师终是婉拒，没有赴宴。这让老人一家对老师这个职业更加敬重。

我因为沾了老师职业的光，沾了老人孙子的老师的光，老人以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了我4箱苹果和一根柑蔗。还说今天腊肉和腊鸡刚好卖完了，儿子儿媳还没有送过来，不然送我些带回去尝尝。

老人帮我把东西搬到车上，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一点看不出这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妪。笑容一直挂在老人的脸上，上午的阳光越来越强，六十多岁脸上的皱纹更加清晰了。可是，那深深浅浅的沟壑里，不是贫困无助，不是孤独落寞，更不是孤苦悲凉，那分明是藏也藏不住的幸福和甜蜜啊！

虽然没有吃到老人家做的腊肉腊鸡，但老人的善良热情已让我十分满足。临走，老人要加我的微信，说以后想买凉山的特产了可以微信联系她。我同意了。

车开出不远，我听到手机有信息进来。打开一看，是刚才卖苹果的老人发来的信息：“成都老师你好，要吃苹果有（又）联系我哈，我给你留个号码。祝你一路平安！”这是一个有生意头脑的老人。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进步，连人人眼中偏远山区的大凉山年过六旬的老人，都在进步啊！

沙杨康

一路走走停停，偶有小鸟从车窗前飞过，落下几声清脆的歌声。天很蓝，白云在纯净的天空下自由的漫步；山很高，山上的树在冬日里少了些葱郁，但也不失坚毅的本色。

快到中午的时候，车过金河镇。东张西望的我突然看到了一幅让我心灵一动的画面：一个身穿黑色棉服的小男孩，盘腿坐在地上，倚在路边的一张木凳子上专心致志的写着作业。在凳子的一头，摆放着几袋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绿色小果子。正午的阳光有些猛烈，小男孩把棉衣的帽子立起来，戴在头上。

我的好奇心又一次漫上来，我决定下去看看。

刚下车，一个八九岁的彝族小女孩提着两袋绿色小果子跑到跟前：“买吗？”

我赶紧把食指放到嘴边：“嘘！”意示她不要出声，然后指了指马路对面正在写作业的小男孩。

小女孩懂事的走开了。

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然后悄悄走到小男孩跟前。小男孩并没有招呼我，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着作业。我看到他写的是一本小学的《寒假生活》，正写到语文的页面，字不算漂亮，但还算工整。

我蹲下来，拿起一袋小桌上的小果子：“这个多少钱一袋？”

“五块钱一袋，十块钱三袋。”

“那我买两袋多少钱？”我故意逗他，想和他聊聊。

“两袋还是十块。”言简意赅，没有笑容，眉头微蹙，仿佛他的商品很畅销，无需兜售。

“那我买2袋。”

“好。”一个字表达了全部意思。

我没有急着拿东西走人，蹲下身子，开始和他攀谈起来。

他不主动挑起话题，基本上是问他什么答什么。从他不多的言语中，我知道了他叫沙杨康，今年11岁了，在得力铺小学上四年级。家里有姐弟4人，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一个还在上大学，他是老三，家里唯一的男孩，下面还有一个妹妹9岁，上小学一年级，就是刚才到我车前兜售果子的小女孩。爸爸在外帮人家修房子挣钱，妈妈在家里照顾他和妹妹，兄妹俩上学之后，妈妈就去山上采果子，然后拿到这个路边上售卖。周末或者节假日，他和妹妹就在路边支个小桌子，一边写作业一边帮妈妈把野果卖给过路的司机和游客。

沙杨康告诉我，有时一天可以卖上三四十块钱，这些钱有时候给妈妈补贴家用，有时候用来买自已喜欢的玩具和学习用品。

我问沙杨康：“你的理想是什么呢？”我怕他不完全理解，“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补充道。

“我长大了想当消防员。”沙杨康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很惊讶，我本以为像他这个年纪，像他这样长在大山里的孩子，第一理想肯定是走出大山，当什么“家”什么“星”的，没有想到他脱口而出的是当消防员。

“为什么想当消防员？他们很辛苦，还有可能牺牲。”

“我们的家在森林里，这里最怕发生火灾。政府把我们的家修得很漂亮，我们要尽一切能力去保护它，才能让家人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老师常说，每个人的工作都很辛苦，和平美好的社会也要有人作出牺牲。只要能换来更多人的安宁，牺牲我一个那也值得。”小杨康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里透出坚定的光芒。

这一刻，让我这个和大大小小不同年纪的孩子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对这个11岁的山里娃肃然起敬。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雄心壮志，在他小小的胸膛里，有的只有家人和他人的平安幸福，唯独不考虑自己。我不由得沉思起来。

“这个很好吃的，开车的吃了还可以不打瞌睡。您尝尝！”小杨康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我看到，这个叫沙杨康的孩子的脸开始活泛起来，眼睛也明亮了。他放下笔，解开桌上装果子的透明塑料袋，拿起一颗果子让我尝。

我接过果子，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袋拇指大小的果子，大约半斤重的样子，圆圆滚滚挤在一起，翠绿中透出点淡红，阳光下，六条清晰的条纹像西瓜的纹路一样把一个个果子平分开来，很是可爱。不是所有的果子都圆圆润润，如翡翠般完美。更多的果子，表面都有凹坑，疤痕，大凉山长期的风沙侵蚀，让每一个果子都伤痕累累。但它们依然顽强的生长着，开花、结果，然后实现着自身的价值。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果子，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漂亮的果子送到嘴里，轻轻咬了一口，一股又酸又苦又涩的味道窜进嘴里，我呲着牙，摇着头赶紧吐了出来，估计那表情一定很滑稽，惹得一旁的杨康和妹妹大笑起来，前俯后仰。

我没有生气，就看着他们笑。阳光下，两个孩子粗糙黝黑的脸像两朵盛开的太阳花，灿烂、快乐、无忧无虑。

笑够了，他们停了下来。

“老师，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这才回过神来。咦！你别说，嘴里刚才的那种难受的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还有一丝丝甜味，而且刚才因为山路弯弯导致的昏沉的大脑也清醒了不少。

“真的很神奇！它看起来不咋地，却有这么大作用！”我大声的嚷起来。

兄妹俩再次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然后越过雄伟绵延的山顶，飘向天空。

服务区的人们

没有想到，在西昌高速服务区，上了个洗手间的功夫，我把车钥匙弄丢了！

下午1点多钟，车至西昌高速服务区。按照以往的习惯，我定会拐进西昌市区住上一晚，第二天再赶路，毕竟一个女司机，独自一气跑完600公里10个小时还是有点劳累（山区道路多有限速）。但是今天，看看时间还早，一个人住在酒店也无聊，加上收费处正在维修，得绕好远才能到市区，不如服务区稍作休息后慢慢走，此处到家400多公里，开6个小时最迟晚上8点也差不多到了。

到达服务区，下车，上洗手间，去餐厅用餐。茶足饭饱之后，准备出发。

来到车前，掏钥匙开车门。

天！我的车钥匙呢？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掏遍，就是不见钥匙踪影。

是不是忘车里了？拉拉车门，车门紧锁，两边的车耳朵也紧贴车身，说明肯定不在车内。

是不是落餐厅了？一路小跑到餐厅，看到桌上的碗筷已然收走，桌上干干净净，一点杂物也没有。询问服务员，也说没有看到。

是不是放洗手间了？又赶紧跑到刚才用过的洗手间洗手台查看。还是没有！

会是在哪里呢？服务区只有这么大，我也只到过这几个地方啊？再找找。

一遍、二遍、三遍，挨个查看挨个询问，还是一无所获。

怎么办？我该向谁求助呢？

我开始向旁边的司机求助，有的说叫开锁公司，有的说叫家人送备用钥匙过来，还有的说叫拖车运回成都……大家都很热心地出着主意，但都不能帮我走出当前困境。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钥匙落在一个爱搞恶作剧的人手里，故意扔在哪个角落，或者顺手带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陪着我在服务区转了两圈，找遍了每一个边边角角。

还是没有。怎么办呢？

我准备放弃寻找。打电话叫先生送备用钥匙过来吧，注定西昌要留我住上一天的了。

掏出手机，准备拨打先生电话，突然灵机一动：不是说有事情找警察么？何不找警察试试，看看他们能不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拨通了110报警电话。电话铃声响过一声，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的男中音：“你好，这里是西昌110，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

“你好，我的车钥匙在西昌服务区弄丢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电话那端的年轻警察耐心的告诉我，警察来了也只有强行打开车门，没有钥匙也打不燃火，车子依然开不走。叫我打4S店的电话，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还给我查到了西昌4S店的电话。谢过警察，我又拨通了4S店的电话。

4S店的工作人员也很热心，告诉我所有可以实施方案的利弊。我天真地以为，4S店一定有像酒店总台开房间门的那种一把就可以开所有房间的钥匙，这样就不用先生从成都过来了。工作人员没有嘲笑我，而是耐心地给我讲解，汽车没有这种钥匙，配钥匙也要总公司才可以。最后叫我再找找，这个是最可靠的方案。

我再一次沿刚才找了无数遍的路径又开始找了起来。

找到洗手间门口，一个穿工作服的警察正从里面出来，看到我焦急又无奈的模样，开口问我：“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我告诉她我的车钥匙丢了。

“在办公室里，有个小姑娘在洗手间捡到交到办公室了。”

“真的吗？！真的吗？！”我高兴得像个孩子，抱起漂亮警察的胳膊使劲晃起来，就差在她脸上亲上一口了！

“我们出来找了三次了，都没有看到有谁在找东西。这是我第四次出来找失主了。”

可能每一次她们出来的时候我又转到外面边边角角去找了，恰好完美错过。

来到办公室，漂亮警察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把钥匙，我一眼就认出正是我心心念念的钥匙啊！

再三谢过漂亮警察，走出办公室。车开出好远，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是啊，这一趟凉山行，带给我太多的美好，太多的感动：无偿抚养小双的李校长一家；卖苹果的老阿姨；想当消防员的沙杨康；服务区帮我出主意的司机大哥们；110电话那端的年轻警察；4S店热心解答问题的工作人员；捡到东西主动交给警察的小姑娘；陪我找钥匙的大姐；还有几次找我的漂亮警察……他们就像凉山夜晚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每一颗看上去都那么普通，那么不引人注目，可是每一颗星星的身上都发着光，让行走夜间的人们看到光亮，感受到希望！

真是醉美西昌，最美凉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