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群羊
2024-11-02谢春卉
一
我从未见过它们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一直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偷偷生长和壮大,在轻飘飘的风里,在空荡荡的草甸子上,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直到有一天,母亲攥着一摞钞票递到我面前说,你朱大爷家的羊群全都挑卖了,这是给你的那一份。我当即惊讶得目瞪口呆。而一位老人真正的衰老也许恰恰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只是我完全忽略掉了这一点。
我恍惚记得若干年前的某个夏天的傍晚,小芸姐家三岁的女儿徐晗在朱大妈小商店门口同朱大爷的一只羊羔玩耍,朱大爷就势将羊羔送给了她。我问朱大爷,为什么不送给我一只呢?朱大爷用撵羊的鞭子随手一指也给了我一只。后来我听说他还给了我家小时候的邻居大伟一只,给了荣姑姑十岁的儿子海峰一只。
我很快就将这件事情忘掉。朱大爷和他的羊群通常出现在清晨的梦里,那时我尚在酣睡,早起的人们已在微岚的晨曦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羊群咩叫着从朱大爷家草栏子里涌出,潮水一样的叫声拥挤着将上库力的早晨唤醒。朱大爷用高亢的声音吆喝着羊群,那些洪亮的声音充斥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并艰难地将天地抬高,这些如同祝祷一样的声音年复一年地令暑往春来、日月更替,仿佛它们是可以不必依附人类躯体的独立存在。羊群就在这号角一样嘹亮而有节奏的吆喝声中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路向北而去。朱大爷肩膀上斜挎着一只老式绿色军用水壶,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他很少吹响哨子,后来他挑卖了羊群,将这只退役的水壶也送给了我。
朱大爷的羊群过后,另外的羊群与牛群随即自这条道路上通过,偶尔它们的出场顺序稍有变化,我在梦里依稀可辨。这些不同的吆喝、尖锐的哨声、羊群的咩叫与牛哞此起彼伏地挣扎在清晨的梦里并逐渐远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朱大妈商店对面王奶奶家的女儿小丽姑姑说,朱大爷前几天夜里喝醉了酒,脸朝下栽倒在王奶奶家门前的土沟里并睡着了,幸亏被人及时发现,但脸上留下了严重的擦伤,他羞赧于此,这几日一直未曾出门放羊。等我不久之后再见到朱大爷时,我刻意留意了一下,见他红彤彤的脸庞上果然有新伤未愈的痕迹。
也就是从这时起,人们才惊觉这个大口吃肉、大碗饮酒、羊鞭子甩得啪啪响的倔强老人已年近七旬。女人们开始规劝自己男人休要再劝朱大爷喝酒,但男人显得很无辜,因为大口喝酒向来都是林场的传统。比如小丽姑姑的父亲王爷爷当年在林场任场长时,一年冬季采伐采越了界,采伐了毗邻的左旗某林场的施业区。由于积年的历史缘故,此处山场确权复杂,在燃烧着地火龙的冬季采伐山场的野外帐篷里,互不相让的事故双方指着不同的林相图,经过一上午唾沫横飞的力争而未果,但局面却在午饭时发生了戏剧性的扭转。王爷爷先发制人率先一口气连干三大碗根河散白酒,那一刻四野阒寂,时间停滞,人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之后,剑拔弩张的双方在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里突然迸发出了英雄好汉的相惜之情,他们忘却了此次相聚的各自使命,直至喝得推杯换盏搂脖子抱腰相见恨晚。这件几乎就要随风佚失的往事经由林场老少爷们添油加醋的讲述显得更加传神,于是此篇揭过。
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将我与妹妹临时寄托在王爷爷家里,他家有四位美若天仙的女儿,可惜那时我年幼尚不能领略姑姑们的美。王爷爷是河南人,森警部队转业,据说森警部队至今还有一项他的载入教科书用于指导实战的专利发明。但我见到他时他却时常是这样一副模样,他敞着怀,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双手插在相对的袖管里盘腿猫腰坐在炕头,有时我们在他家正玩儿得兴起,他突然用力一拍炕沿,大喊一声“管”(好),这声河南腔的“管”听上去类似于“滚”,我常常因此被吓得一激灵,并且不明就里。
二
也就是从那次醉酒夜宿在外开始,人们才意识到这位身高一米八,脸庞红彤彤,走路咚咚响的老人已经老了。人们怀着一种英雄迟暮的心情来看待此事,廉颇老矣,虽然还能干几碗米饭,但已不能大口饮酒了。朱大爷老家河北,与我父亲是定兴老乡,他早年失怙,作为兄长的朱大爷将年幼的弟妹拉扯成人并为他们逐个婚娶后,自己已年近不惑,早过了当时的婚配年龄,听说东北好混,于是只身前往呼伦贝尔,赶上林场招工,成了上库力林场的一名林业职工。上库力林场以前叫上乌尔根经营所,1955年苏联撤侨后搬至上库力乡,更名为上库力林场。我父亲16岁在此参加工作,当时的林场书记是曾任南京军区某部副营长的全国战斗英雄邢全礼,邢老英雄在参加1948年山东潍县(今潍坊市)战役时,曾冒着坑道坍塌的危险爬入药室安放炸药,他三天三夜未曾休息,成功摧毁了城郊的地堡,为攻城部队开辟了前进的道路。战后他带头排雷,在他的带动下全营3天排除地雷1800余颗。在参加1949年渡江战役时,他冒着枪林弹雨驾驶托船运送突击队员,船至江心时,缆绳被打断,排档销被震坏,他机智地排除故障后两天两夜未曾休息,将部队的千军万马一次次运至对岸,为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前提保障。邢书记转业后执意要求支援北大荒,领导屡次劝说未果后应允了他的请求,他曾任黑龙江省八五三农场连长、额尔古纳右旗三河马场分场党总支书记、上库力林场党委书记。我父亲亲眼见过邢书记参加1950年全国战斗英雄群英会时的照片与请柬,那张人数众多的黑白照片面目模糊,那张通红的烫金请柬端正地印着邀请人毛泽东主席与周恩来总理的名字。
我父亲说那时林场仅9人,上库力林场属经营管理型林场,除春秋两季森林防火与森林抚育外,剩下的就是保障国营农牧场和各单位生产开辟民需用材山场。夏季森调,我父亲跟随林场主任连乐善跑遍了上库力每一寸土地,夏季暴雨,河水溢出河道涨至半山腰,马儿载着他们在湍急的水流中一路凫水而去。各单位为感谢林场跋山涉水为其开辟山场,常常给他们送礼,我父亲说,不管别人送了什么,你邢爷爷、连爷爷都给大家平分,比如生产队送了10袋草籽儿(欠饱满的麦子,做饲料用),一人一袋外剩下的一袋用脸盆分,你一盆我一盆,谁也不许多占或少占,更别说独吞。后来林场养了两头猪,没有专门的饲养员,谁赶上谁喂,猪也长得膘肥体壮,肥头大耳。林场还养了四头牛、四十多匹马、四十多只羊,马是交通工具和劳动力,牛用来拉草,猪和羊则在打草时用来饕餮。
朱大爷刚分配到林场时曾放过马,我父亲说放马是个好活儿,但朱大爷不懂驭马,河北农村少马,最大的动物是驴和骡子,朱大爷被这些四蹄如飞的家伙搞得焦头烂额,常常是马放南山,一转眼的工夫这些高大的家伙就已经不知去向。
但朱大爷擅长烹饪,后来他在山场司灶,冬季零下四五十度的大兴安岭山脉的原始密林中,他从未让帆布帐篷里的地火龙熄灭过。他见菜中的肥肉被人嫌弃丢在桌上,就将这些肉片一片片收集起来,淘洗干净后炼化成油或者剁碎包成肉包,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朱大爷每年都能为山场省好几百块钱的伙食费。
我二舅结婚时曾请朱大爷掌勺,好不容易忙乎完几十桌饭菜,有人开玩笑说菜咸了,朱大爷听见来了气,饭也不吃就要从一连走回上库力,谁都拉不住,后来我二舅开车从后面撵上将他从半路拽了回来。
朱大爷来到林场认识了年近三十而未嫁的朱大妈,两人喜结连理。朱大妈在牧场中学当过会计、数学老师,他们没有孩子,林场的职工都是他们的亲人。我在林场工作的那几年,常听到荣姑姑、小香姐、小芸姐、胖丫姑姑在通往林场的小路上吆喝“去给朱叔家刷房子呀”“去给朱叔家挖园子呀”“去给朱叔家起土豆呀”;男职工则负责给朱大爷家打草,拉草,劈柈子,剪羊毛,他们做这些事情时如同干自己家的活儿一样自然而然,根本无须同别人商议与赘言。
而我从未想过要真正拥有一只羊或羊群。按照朱大爷的逻辑,当初被他用鞭子随手一指送给我的羊羔,连同羊羔长大后所生的小羊,小羊再生羊羔,羊羔长大再生小羊……这些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羊都应该属于我,虽然我从未对它们付出过哪怕是半点劳动和用心。面对母亲递过来的钞票,我惊讶又愧疚,觉得它们中的半分钱都不应该属于我。我拜托母亲如数奉还,直到母亲第三次登门,朱大爷与朱大妈手持扫帚把守大门坚定地捍卫了自己一诺千金的尊严。
三
此去经年,我调回了市里,忙碌地应付生活,再见朱大爷、朱大妈已是七八年之后,他们在市医院对面畜牧局家属楼买了房,搬到了市里,新家安顿好后朱大妈打电话邀我去家里吃饭。又过了几年,林业局家属楼落成,朱大爷与朱大妈搬至我父母家楼上。
我时常见到朱大爷,他长久地在楼下伫立,我那时尚不能理解衰老带来的苦楚,我以为他依旧是当年那个羊鞭子甩得啪啪响,动辄步行十几里路的敦厚长者,可积年的劳作已令他严重磨损的膝盖不良于行,他和他手中的拐杖像两棵孤独的老树一样在熙攘的人群中倔强地站着,每每我劝他四处走走,他便笑而不语。他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路过的每一个人并跟随他们到达更遥远的虚无。
他开始像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渴望追逐太阳,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脱离了那些盘踞在墙角晒暖的老人,独自坐在了单元门口的花坛上。他始终坐在同一个地方,每天跟随太阳挪动身体,他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一株向着太阳旋转的向日葵。他的目光依旧跟随过往的人群驻足、出走,再回来,那些长长的目光背后潜藏着不为别人所知的羊群、马群,一座带有菜园的木刻楞房子,和一位老者曾经的峥嵘岁月与往日时光。
我依旧麻木且浑噩地应付我的生活,对身边的一些变化熟视无睹。又是几个暑往春来,我惊觉我许久未见朱大爷时,其实他已很久未曾下楼了,其间他数度住院,多亏邻居与上库力的老乡将他从三楼抬下送至医院。为了方便朱大爷出行,朱大妈在市区换了套电梯房。我与父亲前去探望,朱大爷躺在床上,身下铺着尿不湿,床头放着尿壶与制氧机。其间朱大爷尿急,我父亲与朱大妈劝他用尿壶,他执意不肯,固执地要在客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体面。我父亲与朱大妈合力将他扶起,他用两只手分别拄着两根拐杖艰难地从卧室踱出,他高大的身躯几乎佝偻成90度,细弱的双腿颤抖着向前移动,每一步都重似千钧,好似《千与千寻》中的煤爷爷。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透过面前的轮椅,恍惚看到二十年前潮水一样涌过的羊群簇拥着这位老人一步一步地由步履铿锵走向迟暮,心中不禁怆然。
那时他还清醒,但久卧的孱弱已不时令他陷入谵妄,他指着窗外楼顶的屋檐说,那里栖息着马群,他已经观察好久了,这个马群就是他50年前放牧的那个马群,它们在云彩里啃食完青草后就停在那片屋檐上歇息,他让我父亲趁天黑赶快将它们赶回家去据为己有,迟了就来不及了。
待到翌年秋天我再去探望他时,他已不认得我了。及至2022年春节,朱大爷又两度住院,耄耋之年的朱大妈连日操劳也晕倒在了医院里。而我终于在一次意外受伤的几个月卧床不起中深刻体会了病痛带来的无奈与绝望。
一代人的荣光即将落下帷幕。在那个林业与工业比肩的时代,他们怀揣着梦想、诗与远方前赴后继奔赴中国这片最北部原始林区,他们骑着马在滔天的洪水中泅渡,在泥泞的沼泽与蚊虫叮咬中跋涉,在熊吼与狼嚎环绕中完成野外作业与森林调查。他们在零下近50度的极度寒冷中用双脚丈量过天空的高度,在开满映山红的皑皑白雪中用斧头和油锯梳理过大地的年轮。时代的年轮滚滚向前,所有的故事终将被自然更新的树木与荒草覆盖,而密林掩映下的一座座天然林管护站,守护着的正是他们当初留在这片山岗上的青春、梦想、诗歌与远方。
【作者简介】谢春卉,鲁迅文学院第35期内蒙古班学员、内蒙古大学第十一期文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骏马》《美文》《草原》《青春》《光明日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曾获全国首届“美丽中国”征文一等奖、首届“林非散文奖”、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草原》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