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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的雪

2024-11-02李丽娟

骏马 2024年5期

1

祖父一生走在茫茫的雪里。

夜渐苍茫,祖父驾一辆马车在黑龙江一个偏远地方缓慢地行走着,马车上拉的是明天一早预备卖好价钱的货物。墨灰的天空乍然飘起雪花,冰凉地飞落在祖父灰黑的脸上。北风紧俏,一阵凛冽的寒风扫过,白雾般轻盈的雪在空中飞舞,广袤空荡的大地上升腾起一股清冷与孤寂,黑土路愈显坎坷。

那是1968年的一个寒冬初夜,祖父三十八岁,正值中年。

坎坷、坑洼的路让祖父不禁联想起他前半生的遭遇。生活如这一条坎坷不平的路铺展在祖父脚下,逼他背井离乡,加入闯关东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

冰凉的雪此时降落,并不是一个好兆头。祖父倒吸一口气,依据他以往的经验,要赶上七八里地才能到达下一个客栈。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夜里,这些雪会变成溜滑的冰。

白色的事物往往善于掩饰与隐藏。美丽的白雪下面潜伏着危机,雪越下越大,危机越埋越深。

他不由心慌起来,一跃跳下马车。掀开马头前悬挂的玻璃灯罩,昏黄细弱的灯芯随风跳跃着,一阵寒风吹来,飘忽的火苗倏地暗了下去,几近熄灭。他慌忙伸出一只手防风,另一只手挑了下灯芯,微弱的光又猛然明亮起来,犹如一朵浅黄色的小花在黑色的枝头绽放,光亮照亮了脚下的路,一股淡淡的暖意流淌在祖父心头。怕风雪扑灭孱弱的火苗,他迅疾罩上了灯罩,心里头额外珍惜这一丝微光。

雪带来了降温。寒冷再次让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几片冰凉的雪花趁机调皮地跑进他的嘴巴里,刺痛他的牙根,他倒抽一口气,腮帮开始肿痛起来,宛如肿痛的日子。

儿时,吃晚饭时,年迈的祖父来了兴致,总会反复讲述他这个发生在雪地里的东北故事。他鼓鼓的腮帮子一边咀嚼着青菜叶子,一边沉浸在茫茫往事的那片白里。

“爷爷,为什么不坐上马车呀?”年幼的我一脸稚气,打断祖父。

“要惜马呢。”祖父从陈年旧事中抽离,郑重而严肃地说,“马一天天替人干活,马才是功臣呐。”

祖父咽下青菜,继续娓娓道来。

他顾不得肿痛,继续赶路,虾着腰,探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着。雪花迅疾,大朵大朵地飘落下来,他加快了脚步,脚步掣动了手上的皮鞭子,小马也仿佛通了灵,不顾冰寒与黑暗,顶着风雪,“嗒嗒嗒”地加快奔走着。

人和马齐头并进走在深深的雪夜里。

“马是好马,”祖父多年后定论,“有灵气的马和人是一条心的。”

这是一匹刚离开自己母亲没多久的小马,栗红色光溜溜的鬃毛,黑珍珠般黝黑明亮的眼睛。一个月前,它被套上结实的旧马鞍,拉上车辕,顶替自己的母亲开启了它一生拉货的旅程。它的母亲是一匹马龄近二十岁的老马,同样栗红色的鬃毛,黑珍珠般黝黑明亮的眼睛。老马扬起蹄子卖力拉车的时候,小马一直默默地跟随着,眨着天真无邪的黑眼睛,踢踏踢踏地行走。

一个极黑极黑的夜,老马突然累死在拉货的半途中。在老马轰然倒塌的身体旁,小马停留了许久,两个黑黑的前蹄半跪在地上,来回嗅着母亲身上的气息,亲吻着母亲栗红色些许光秃的鬃毛,迟迟不肯离开。

几天后,它被祖父套上散发着老马气味的破旧马鞍,拉上老马曾拉过的车子,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黑珍珠般的眼睛里流淌下来。望着第一次拉货不停流泪的小马,祖父不忍坐在马车上,他跟着小马小跑了一路,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看着小马,他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之后,这匹马陪祖父度过了无数个孤寂的日子,祖父总喜欢和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又一段孤独、坎坷的路。在孤零零、举目无亲的异地,马化作一种精神寄托,一股灵魂的慰藉,深深刻印在了祖父心头。

突然,小马停下来,不走了,“呼哧呼哧”呼着一团白色的汽。

车底下仿佛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住了,祖父心里闪过一阵急躁,此刻,雪停了。遍地的雪把黑夜照得通亮,白天一般。雪是黑夜的明灯,代替了天上的月亮来值班。祖父停下来,顿感饥肠辘辘,他随手捧了路旁的白雪,团成雪球,一口吃了下去,冰凉感从咽部直穿肠胃,压下去刚才的那一股急。

他轻轻用棉袄的破袖子擦拭小马身上的雪,抚摸着小马被雪和汗水打湿的一绺一绺贴在脖颈的鬃毛,缓解小马眼里的焦虑与不安。

在他的安抚下,小马渐渐恢复了平静,它低下头用粉红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食着地上的雪。

他开始检查小马的情况,小马身体良好,四个小黑蹄子紧紧地抓牢在地面上。接下来,他虾腰检查路况,路面很平,没有石头、木头和泥坑。他又依次检查了下车辕、车胎,全都好好的。

仿佛一种直觉,祖父明白了什么。他抬眼望向四周,四下无人,前后空荡荡的荒野,一阵寒风起,一团雪在空中打着卷。

他边抚摸着小马,边对它耳语道:“别怕呀,别怕。什么东西都是怕人的。”

这话又像是安慰他自己,然后,他冲着脚下的黑土地大骂了几声粗鄙的话。

奇迹出现了,黑土地让路了,稚气的小马徐徐向前走了。

祖父心中不再寒冷,他一路呵护着小马,像呵护着多年前那个失去父亲的自己。

2

一个寒冷的雪夜改变了祖父一生的命运。

折旧的时光回到1948年农历腊月的一个深夜。

两周前,拥有五十亩良田的曾祖父突发心脏病去世。哪怕对一个富裕的农家来说,这也无意于晴天霹雳。

彼时,曾祖母不到四十岁,膝下三个孩子——十五岁的祖父、八岁的二爷、七岁的姑祖母,像秋天田地里的高粱秆参差不齐地排列开来。

曾祖母的娘家在邻村开中药铺营生,家世富裕。自幼娇生惯养的她,对未来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她不安地望向房间最里头的粮仓,里面有半仓粮食,勉强可以挨过漫长的冬季和来年青黄不接的初春。

外面饥荒遍野,很多人家断了粮。曾祖父的去世,让这个家失去了主心骨、顶梁柱。一间屋舍的主横梁突然坍塌下来,屋舍摇摇欲坠。粮仓凸显出来,无法遮蔽,仿佛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引诱着饥饿的人们的味蕾。

每天,曾祖母都要去查看那些维持生存的粮食。她细心地在里屋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仍感觉不放心,又把年龄大一点的祖父喊来,支使他去外面寻一根粗壮的木棍,两个人一起费力地把它顶在里屋门后。

一个寻常夜晚,伴随着一场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一场灾难降临了。灾难潜伏在深深的雪夜里。吃完晚饭,曾祖母带着三个孩子早早熄灯睡觉,以抵御恶劣天气带来的凄寒。

雪不停地下着,下得紧,下得白。整个院子、村庄都埋在了厚厚的雪里。它不懂人间疾苦,只顾自己的袅娜身姿与肆意洒脱。它顾盼自若,以为它的白是赠予人间最美的礼物。殊不知,白下面埋有深深的困苦与罪恶。

深夜,是人们睡得最深沉,也最幸福的时刻,仿佛忘掉了世间的困苦与饥饿。

最先是曾祖母,一直牵挂着粮仓的她听到里屋窗边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祖父也听到了,他心惊起来,刚想起身点灯,被猫着腰穿到他房间的曾祖母一把拦住。曾祖母颤巍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生,可千万别动弹啊。”

透着窗棂外的雪光,祖父看见一道若隐的光亮在曾祖母眼里紧紧噙着。她瘦弱的身子因为紧张与克制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凄美的雪花。聪明的祖父一下子领会了母亲的意思,在生命与粮食之间,生命更重要。他们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双眼却淌着眼泪。

等外面的人声渐渐消逝,完全听不见了,曾祖母带着祖父几步跨进里屋。只见,窗口破了一个大窟窿,雪花顺着凛冽的风刮了进来,地面浸湿一大片,地上一片狼藉,凌乱,石灰砌的粮仓里粮食颗粒全无。那片空白直晃曾祖母和祖父的眼。

他们竟狠心地一粒粮食都没留给这些孤儿寡母。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片片刀子从天空直直地打下来,砍在曾祖母和祖父的心上。祖父一下子瘫坐在院子里厚厚的雪中,和曾祖母抱头失声痛哭。

这个最隐秘的家族故事,祖父从来只字不提。这是年幼的我从年迈的祖母嘴里一点点敲打拼凑而成的影像。直至祖父去世,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族人,村人,还是外村人一夜之间袭击了那半仓粮仓。

祖父把那场灾难,深深地埋葬在了岁月一场场大雪的深处。

晚年从他乡归来的他,与村人关系颇好。村人都称道他有一副好心肠。谁家有困难他总是能帮则帮,谁家闹了矛盾,人们也是请了他去说和。他们说,祖父见过大世面,是识大体的人,是有大智慧的人。祖父甚至将我家祖上的一小片宅基地赠给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那个贫苦的年轻人因为没有宅基地盖不了房子讨不到老婆。

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祖父到底是怎样一点点与那场痛彻心扉的雪和解的呢?我无从所知。

然而,正是那个雪夜,逼迫祖父踏上了奔走他乡的漂泊人生。

家里赖以存活下去的粮食没了,闻讯而来的曾祖母的父亲送来了半袋粮食,这珍贵的口粮仅够维持一小段时间,终不是长久之计。

十五岁的祖父,咬着牙扛起了家里的大梁,他开始徒步辗转于聊城到济南的路上,贩卖一些小货品为生。

晚年的祖父对济南的街道仍历历在目。他可以清楚地说出几条老街的名字,一个远房亲戚住在济南哪条巷子里。当然,讲得最多的是雪。

在祖父不紧不慢地讲述中,一个雪中的少年渐渐在我眼前呈现。

凛冽的风雪毫不客气地扫在少年冰凉的脸上,一片片雪花粘在眼睫毛、头发上,粘住整个人的身体,粘住他前行的脚步,嘴巴也被雪黏在一起,白茫茫的雪纷纷扬ee005b1c5430eb0ed2e8033957997e180576313a00ce9597ed5aa1abdf25d877扬地下着,少年的心中也下着雪。

少年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孤零零地走着,一团笨重的雪球慢慢移动。

走近细看,那个雪球伸出两只瘦长的胳膊架着一辆笨重的独轮车,车上装着要贩卖的货物。货物所有的承重都落在独轮车的大轮子上,像一家重担全部压在少年稚嫩的肩上。雪球小心翼翼平衡着车子,生怕它失去平衡而歪倒。他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聊城到济南三百多公里的路上,苍茫的白雪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和一行行孤独的脚印。

渐渐地,他热乎乎的血液融化了疲倦麻木的身体,头上飘着白汽,整个人像一团移动的白雾。他的脚磨破了皮,也舍不得停下来休息片刻。他算计着自己一天要卖的货物,想着这些钱可以换取更多的粮食给瘦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一脸渴盼的神情总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哥哥,你早点回来呀。”姑祖母站在大门口,一边挥手,一边小声地恋恋不舍地对祖父说。

想到这些,他强忍着伤痛,咬着牙推着摇摇晃晃的独轮车在白雪的海洋中漂浮。

3

多年后,年幼的我和弟弟再一次把祖父推到了大雪里。

祖父在济南做了几年小生意后,坐火车奔去了遥远的黑龙江颠沛流浪。我和弟弟出生后,他带着一身雪从他乡归来。

每隔几天,祖父都会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赶集,为我和弟弟购买新鲜水果蔬菜。

祖父慈祥地说,“小孩子正长身体呢,不能亏食。”

记得那是1993年农历十一月的一天,一个周日,镇上逢集。吃过早饭,我和弟弟打开黑白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动画片。动画片休息间,电视上开始播放售卖冰糖葫芦的广告。那一串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让我俩不禁吞咽了下口水。弟弟怂恿我去找祖父到集市上买。

我来到院子里,找寻祖父的身影。透过院子上空,一朵朵灰黑的云朵厚厚地压着阴沉沉的天空,墨灰色的天空伏身压着毛白杨和榆树光秃秃的树枝,闷声叽喳的鸟雀在屋顶、树涧鸣叫,仿佛提示人们冬季第一场雪的到来。

我在前院找到了祖父,年迈的他正弓着身子手握铁锨开垦院角一片荒地。

我告知来意,祖父一把收起铁锨,麻利地拿上麻袋和钱包,一腿跃上自行车,便朝村外骑去了。彼时,祖父六十三岁。

祖父走后不到十分钟,天空越来越阴沉,云朵越压越低,气温骤降下去,呼呼的北风刮了起来,酝酿了几个小时的雪开始从天空飘洒下来。

望着院子很快下落的薄薄的一层白雪,我和弟弟不由得担忧起年迈的祖父来。

一直等到晌午十二点,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雪人飘到了巷子口,大门边苦苦等待的我和弟弟欢呼起来。

雪人刚来到跟前,就迫不及待地递给我和弟弟一人一根白白的冰糖葫芦。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上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雪,变成了白色。祖父带回来的麻袋是空瘪的,夹在自行车后架上。这太反常了,以往祖父每次赶集归来,麻袋一定是鼓的,里面滚满了脆甜的苹果、清香的橘子、花花绿绿的糖果。

祖父看出我眼中的疑惑,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边解释说:“爷爷今天遇到千年难逢的大雪了。”

一道细细的血从祖父额头上流了出来,像是擦伤,我赶紧拿了云南白药帮祖父轻轻地涂在伤口上面。

红通通的火炉耀照着祖父红彤彤的脸。回过神来,他讲起自己在雪中的遭遇。

原来,祖父刚骑车到一里地外的王庄,大雪就从天空降落下来。他没有选择掉头,一心挂念着自己的孙子孙女想吃冰糖葫芦的事。他咬紧牙关,攥着一股不服老的劲儿,迎在了风雪中。

担心集市因下雪而早早收摊,年迈的祖父提了速,僵硬而衰老的双腿费力地机械地蹬着自行车,车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像祖父哐啷作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赶在了雪地里。

祖父终是老了。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推独轮车,中年时驾小马的情形,那时的自己强壮有力。他日渐衰老的身体在一场场大雪中透支,渐渐淹没在晚年这一场风雪里。

祖父抬起被岁月侵袭的满是沟壑的脸,撞击着空中的雪花。与雪打斗了一辈子的祖父,太了解这些盛开在空中的精灵了。它们的每一片形状,每一种味道,都深深地刻印在祖父的心里,与祖父合二为一。

祖父与雪较着劲。他正遐想往事的时候,一片轻盈的雪花飘进祖父浑浊的眼睛里,自行车一下子滑进了柏油路的坑洼里,“哐啷”一声车子倒了,祖父重重摔倒在地。

路上几辆车飞驰而过,零零散散的几个骑摩托车的人从歪倒在地的祖父身旁一溜而过,溅起路上肮脏的雪与泥。祖父有气无力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他挣扎了几下子,试图站起来,又“哐啷”一声再次摔倒在地上,这次正好碰到一块裸露路表的小石子,石子尖尖的角划破了祖父的额头,一丝鲜红的血流了下来,染红了路边白的雪。祖父休憩片刻,深叹了一口气,再次耗尽全身力气终于从雪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他的膝盖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低下头拍打了下膝盖上的雪,他听见骨骼与骨骼之间“咔咔”的声响。

踉踉跄跄仿佛喝醉了酒的祖父,再次骑上自行车,平常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次花费了一个小时才赶到集市上。正巧遇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准备收摊。“等一下”,祖父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给我拿两串冰糖葫芦来。”

卖冰糖葫芦的也是一个老人,他惊讶地望着祖父额头渗出的血,从兜里掏出一截卫生纸,递给祖父擦拭,他一只手递两串冰糖葫芦,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下祖父的肩膀说:“老兄弟呀,都这把老骨头啦,这么冷的天,就别出来啦,在家守着热炉子多好哇。”

“为了娃,为了娃高兴,再苦也愿意哇。”祖父咧着干裂的嘴唇笑着说。

那个老人默契地点了一下头。想必他也是为了娃才站在风雪中的。

买完冰糖葫芦,祖父拖着“咔嚓咔嚓”的身子在清冷的集市上转悠。人不多,大雪驱走了怕冷的人们。冬天,村里人们没有闲情逸致欣赏雪景,他们更喜欢火热的炉子。祖父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迈着沉重的双腿走向一个苹果摊时,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看不清年龄的人匆匆迎面走来,猛然撞了祖父一下。祖父感觉心口被撞得有些痛,他捂了下心口,喘了口气。

等祖父缓过劲儿来,他一摸棉袄口袋,完了,钱包没了!祖父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茫然地转过身寻找刚才撞他的那个人,只见他畏缩的身影匆匆消逝在了远处茫茫的雪里。

“买来你们想吃的冰糖葫芦,爷爷就知足了。”祖父用手烤着热气腾腾的火炉说。对于丢失钱包,他没有半点懊恼,他安慰一旁气鼓鼓的我说,“破财消灾,小囡呀,想想,那个小偷也可怜呢,这么冷的雪天,他也冷啊。”

4

祖父终是走在了一场大雪里。

2008年农历正月一个平常雪夜,白茫茫的大雪飘在寂静的村庄上,纯白与宁静笼罩了小小的村落。凌晨两点,已七十八高龄的祖父突发脑溢血,嘶哑着喊了两声父亲的名字后,从炕上一把翻落在冰冷的地上,永远地睡在了一场白茫茫的雪里。

生命中一场场大雪终是一点点侵袭了祖父的身体。一朵朵冰冷的雪花化为疾病的形式,潜埋在了他脆弱又干瘪的细胞里。年老后,他带着一身伤回到故乡,腰椎间盘严重劳损、类风湿病、脾胃虚弱,这些疾病如无形的绳索束缚着他的生命轨迹。越是炎热的夏天,祖父越感觉有一股侵入骨髓的寒冷。一股浓郁的中药苦味时常弥漫在祖父家里,成为他生命的底色。

无数个夜晚,年迈的祖父静静地躺在炕上,一旁的祖母轻轻撩起他的上衣,将一块散发着浓重中药味的虎皮膏药贴在他裸露的腰部上。

那场冰糖葫芦般红艳艳的雪更是雪上加霜,加快了祖父的衰老,为他的生命添加了一层阴郁的底色。晚年的他常在闷热的火炉旁打盹,一不小心就睡着。他打着瞌睡,沉浸在了他的往事中,睡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场场雪里,温暖的雪,冰冷的雪,炽热的雪。他嘴里念叨着他的小马、粮仓、独轮车,他的孙子孙女,还有那些抢走他半仓粮食,偷走他钱包的人……

“爷爷,你又睡着了?”年少的我轻轻推着打盹的祖父,炉火红通通的光映射着他的衰老。

“唔。”祖父小声应着,老榆树皮般苍皱的大手缓缓地从脸上放了下来,露出一脸沟壑,“爷爷是又睡着了吗?”他蝇虫一般微弱的声音震动着我脆弱的耳膜。

“爷爷老啦,半截身子入土啦。”祖父睁开惺忪的双眼,茫然望向四周,仿佛清醒了一些。接着,他望向我,缓缓地嘱咐道,“小囡呀,要是爷爷哪天走了,你可不许哭呢。哭是最没用的,人总是要死的。”

我喑哑着,不说话。

祖父即将离世那一年冬天,格外冷。那个寒假,我从西安一所大学放假回家,给祖父买来了西安的一些特产——泡馍、油茶和一兜葡萄干。祖父的一脸沟壑与点点老人斑笑成了一只折皱的蝴蝶,他开心地接过我特意带来的特产。

那个寒假,我发现祖父每天都要去仓库房查看粮仓里的粮食。

一般是清晨,祖父刚睡醒,他惺忪着肿胀的双眼,细细瘦瘦的像一根从树上掉落的枯树枝,缓慢地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房子,走路的样子像儿时挂在墙上损坏的走得极慢的表针。他走进仓库房,尽力睁着浑浊的双眼,怔怔地望着粮仓好一会儿。粮仓里堆满了粮食,饱满的小麦金灿灿地堆砌到天花板。二十几年来,一年打的粮食根本吃不完,早已没了饥荒。

他一步步挪到粮仓旁,吃力地弯下腰,用枯竭失去血色的双手捧起一捧小麦来,金黄的麦粒如沙子般从他指缝间漏落下来,像过去那些漏落的时光。最后,他颤巍巍地拿大拇指和食指轻轻碾着一粒麦粒,确信它真实地存在。

他眯起眼睛,想到了些什么,又再次佝偻着身子,缓缓地走出仓库房。他摸索着门上那把大铁锁,结果,门闩空荡荡的,父亲早将那把生锈的锁当垃圾卖掉了。祖父只好在空中打了一个苍凉的手势,慢吞吞地再次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房子,来到最东边的堂屋,心满意足地瘫坐在一张沙发椅上。

祖父每天都要去粮仓看一遍,像每天必完成的一个仪式。祖父的异常引起我们家人的恐慌与不安。可是,祖父从来不说一句话,这让我们又把恐慌与不安放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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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近枯竭的祖父又一次跌入多年前的那场白雪里。岁月最深处沉淀的雪如沸水浇过的茶叶般翻腾,祖父反复咂摸着,忍吞着,挣扎着,也和解着。

“人这一生,终不能一辈子生活在怨恨中。原谅他人,也是放过自己呐。”一次看完粮仓,祖父关上仓库房门,喃喃自语。

祖父是爱这人间一场场大雪的,哪怕雪底下藏有危险、痛苦、罪恶,他也竭力用他心底散发的那缕微弱的暖,温热着一场场冰冷。祖父终是爱这个人世间的,愚钝地痴痴地爱着,像世间千千万万个平凡的人们。

祖父已离世十六年了,期间我离开故乡来到千里之外的东莞。东莞是一个很少落雪的城市。那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我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在半空中飞舞的雪花,祖父的身影不由浮现在脑海里。

在寂静的深夜,在我辽阔的心原,在无处安放的灵魂深处,一场祖父的雪始终纷纷扬扬地缤纷飞舞着,轻盈而澄澈……

【作者简介】李丽娟,小说、散文散见于《安徽文学》《当代人》《延河》《雨花》等杂志,出版个人小说集《新城市人》。

责任编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