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街
2024-11-02吕雪萱
被打的那一个晚上,我在警车里看见外面倏地闪过一格蓝光。
“卖海水的。”我脱口而出。
“什么?”年轻警员依然在确认,真的不打算暂时待在派出所吗?他想,只有这个地方安全。
“喔,没什么……”我伏在窗口往后看去,想确认波光粼粼里,在招摇的是什么,如梦幻泡影。
夜里人民东路的这条水族街,充满废墟的气味,随时一个游民或者醉汉,都很适合在这样的画面担纲主角。彼时想起古装剧里荒野的客栈,雾气弥漫,彷彿这是被世界遗忘许久的一条小径。
即使许多人会透过虚拟世界点选一种生命,还是有人相信活体的买卖就是要亲自挑选,以免触雷。所以,平日等待阿妮从小学门口出来的放学时光,已经习惯这条路车子很多,对面的这条水族街总有人烟。
第一次在凌晨,被警车载着经过这里,我彷彿看见一条街在暗巷里抽着寂寞的烟。
本来应该自己坐出租车回来的,但被那两个人推出家门时,仓皇地连包都没带。就这样走到楼下,立在半开的铁门间呆望着前方,企盼又畏惧巷口出现的任何一束光。
被我称为老公和婆婆,与我同住一个屋子里的他们太要面子。这个家被包装得密不透风,像是一只从水族街提回来的水缸,被气泡布、珍珠棉和纸箱保护得完完整整,外表看,光鲜亮丽。如果警车转进来的瞬间,更迭闪动的红蓝灯会唤醒沉睡的巷弄,那这个家是不是将要曝光成实实在在的臭水缸了?“110”,忽然有点后悔拨通这个号码。
三个警员终究来到我面前,我已激动得忘了家里有没有闪入惊天动地的光。潜在一钵被豢养已久缺乏氧气,见光死的水族缸里,我即将要溺毙了。这是不得不,最后的选择。
牛高马大的男人举起拳头向我袭来,绝对的沙包,无以复加的力道。倒地的我爬着去找矮柜上的电话。然而,瞬即,线路就被矮小的老妇人一把扯坏,话筒意外地朝我的脑门砸来。势必是想及这个行之有年的秘密将从这只话筒放送出去,盛怒的人俨然化成一条被惊动的鲨,必要啃噬误闯的不速之客。于是我像被左右甩抛的某种鱼类,被拽着的长发如一把海草,是不是生长得太过茂盛,所以面临被拔除的命运。
就这样,我被弃置在家门口,听见门上锁的声音。
“给我死外面去。”老公说。
“烂臭了都别回来!”婆婆说。
连医保卡都没有,警员垫了钱,陪我在诊间坐着,等待一张验伤单。警局的笔录有点久,表格上问阿妮是否为目睹人,我回答曾经是。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啊,她才七岁!如果可以,那样隔着一堵墙的波涛,但愿它永远是潜在水底的暗流。
警员说今日就这么巧,由他轮值,说我可以向所长申请,暂时待在所里。最后问我,要不要让对方知道派出所已有备案。
我能永远受到保护吗?能永远待在派出所吗?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次承受惊动一条鲨的代价。怎么办?我是不是让这个家变成一只透明的水族缸了?该怎么办?
回程时,警车经过那条水族街,一格梦幻蓝的幽光流泻自某扇橱窗。总觉得里面有丛轻盈的绿在对我招摇,油油地像软泥上的青荇,是泥河里的那一条水草。很久没有那样柔软漂浮的感觉了。多么想让这些纷扰来来去去,如海底的藻、水流里的软件,没有节奏地摇摆着。
不久以前,阿妮放学后我们来到对街,看了一整个下午的“海洋”,终于决定要养几条“尼莫”(小丑鱼),家里的淡水缸因之要替换成海底世界了。老板除了讲解可以添购哪些配备外,还再次和我确认养水设缸很费工,真的要换成海水的吗?我倒是好奇店里清一色的蓝,好奇着灯光色泽与海底生物的关系。
“听说波长较短的蓝光可以矮化藻类,抑制藻的生长,不至于让它长得太茂盛。是这样吗?”
我问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知识,心里盘算着,是否有必要再购入一组蓝光。
“没听过有人那样说啦!蓝光是给和鱼类共生的藻用的,配在一起看起来才漂亮……”正在调整缸上吊挂灯具的老板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不解的表情。
“如果摘掉蓝光,让藻类自在地生长,会怎么样?自由过了头,越过水缸界线,会触犯某种生态平衡或生存法则吗?”
“没听过有人那样说啦!”
许多时候,我们似乎都装有敏锐的雷达,侦测着大家都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放心地继续向前,像是一群游往同一个方向的鱼,落单的那一尾经常得承担不合群的风险。
可是,如果我们是一起游向张了口的鲨呢?鱼贯而入,无底洞的黑,然后在胃液里溶解,无端消失在这世间。
老板还是递给我一对蓝白光灯管。“如果你想养绿色的东西,草皮、丁香、满天星都有很多人在养。”隔着玻璃缸,我看见这几丛珊瑚软腻地摇动着,像是淡水缸里的迷你矮珍珠那样精巧。“要大丛一点的,就是羽毛藻和葡萄藻,不过它们长得很快,不好整理。”
海水缸的养护真是费银子。日子在将就又将就的循环中度过,像是这缸海水在养了一个月的生态后,竟也足以容许一些生命的吐纳了。
豢养一个生态,护持着些许生命的呼吸。好像忽然明白《看海的日子》那部小说里,命运由人的白梅为什么一直重复说着:“我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喜欢看着虾子伏在缸底的静谧,忽而又奋力向上奔游的样子,不知道它在慌张什么。有时我贴在水族缸外,看着这个缩小的海洋,不禁想起在我们的生活之外,是不是也有人这样趴在大气层上,看着我们如此用力地呼吸着。
我确实也曾经是《楚门世界》里的楚门,是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在家里的一举一动,被远端遥控的监视设备窥视着。仿佛这个家是一个透明的水族缸,豢养我的主人显然有坚定的掌控欲或者疑心病。如果长期跟一个总是不愿家里被任何人入侵,包含我的亲友,而且惯于咆哮,动不动就拳头以对的人相处着,再加一个双眼如监控器的婆婆,我想化为无脊椎的软件生物随波逐流,与世偃仰,不要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全身而退的自保之道了。
再不然也得成为拥有一副硬壳的螺,随时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人们总说螺走得笨重,我怎么都觉得它的人生轻盈得随时可以带着家当走。如果可以,我也想驮着这个包袱,缓慢而轻盈地离去,累的时候至少有个地方躲。
否则,真的就会变成那些虾子,终日焦躁,千万只脚慌慌张张,躲这里,躲那里,没一个安心处。现实生活里的我,有时还真像只卑微的虾。
想起一次忍不住买了一只奢侈的牛角,因为小巧可爱,像极了河豚,嘟着的嘴有种“啾咪”的喜感。两侧鱼鳍不停地焦急拍动着,像是飞行中的蜂鸟,仿佛必须那么用力,才能撑起自己的身子。我吩咐老板给多点水,多灌点氧气吧,待会儿并不马上回家。
走在水族街上,有种在传统市集里采逛的趣味。许多店面像五金行那样挂得叮叮当当。每逢松水机场进出的飞机低低飞过时,如地震了一般,有东西随时要砸落的错觉。地上那一盆子的巴西乌龟、密密麻麻的泥鳅,或静静叠坐着总是朝向同一面的青蛙,犹如草东街草埔市场里某些店家,摊列在门前的进口香菇、虾米和蚵干,可以一勺子、一勺子地秤重贩售。
所谓生命斤两,无足轻重。觉得价钱可以了,一勺子的生命就这样被带走。
带着这只牛角随意走进任一家拥挤的店里,恍若自己是一尾鱼,游进一个岩洞,穿过门前的滤泡棉、枯石枕木、堆砌起来如危楼的玻璃缸之后,就是另一座水域,别人的家。
我喜欢看看别人的家,尤其是夜里的公寓大厦,那些亮晃晃的窗棂,一格一格如透明的水族箱,屋里的鱼从一个空间游向另一个空间,所有的对话吐着泡泡有如哑剧。我惯于想象一个家应有的样子,然后沉溺于不同格子里同步上演的百般生态。
拥有一缸鱼,似乎也在操弄一个生态。经常,这样的诗句就在耳际回荡,“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有种螳螂捕蝉的吊诡。我其实也是某一种水族,装饰了别人的梦,一举一动都被缸外的世界窥透。
我偶尔瞄一眼袋里的牛角,一个生命就这样被拎往另一个空间去。不知道外面变化的街道,在牛角的眼里,会是怎样的风景。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袋子里的生命,被谁选走了,就要相信那样的命运,像是人们总喜欢说的油麻菜籽命。
记得结婚那天,母亲泼了一盆水。习俗中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而有些事也真的是覆水难收了。从西南被拎到海南,如同换了一只水族缸那样容易;有时又觉得是淡水缸过渡到海水缸,那样艰难。
进了家门,小心翼翼地将鼓满空气的塑料袋放进缸里,等待内外水温一致,仿佛来到一个新地方,必得观望这个空间的温度,熟悉这里生态的氛围,然后才能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然而,我是在跌跌撞撞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在那之前,买回来的水族会被直接丢进缸里,竟是不久之后就被这个生态给淘汰了。
“你不用工作,这个家养得活你。”
“身为女子,哪有在外抛头露面的?”
这是那娘俩儿的异口同声。他们经营着两条海船,雇人将打来的渔获送到水族街,一年到头也有不菲的收入。
可以解开红色塑料绳的时候,我提起袋子的两个角落,让牛角顺着水流滑了进去,造浪马达把它吹得到处漂泊。“这是你的新家喔!”一对蓝色的眼珠子真漂亮,不时上下左右打量这个世界。有时我也疑惑,鱼会流泪吗?在水里有谁看得见吗?
听说牛角遇到攻击时,就是玉石俱焚,释放的毒素会要了周围鱼群的命,连自己都难以幸免。我终究不会是一只牛角,没那样的勇气,起码不能要了小丑鱼的命。
所幸,缸里没有攻击牛角的狠角色,两只小丑鱼依偎着海葵,虾群时而焦躁,时而安稳地逐水流而居。幽微的蓝光、压抑的藻类,蛋白机兀自运转着,似乎在确保这个生态不至于太失衡。那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我的世界也是如此自足吧!生活在被圈起来的海域里,日复一日如缸里的鱼穿过公主海葵、活石岩洞、蓝钮釦、飞盘、草皮、丁香,碰到缸壁再回过头来,丁香、草皮、飞盘、蓝钮釦……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我们都在摸索一个家的样子。
后来阿妮告诉我,电影里的“尼莫”和玻璃缸里的鱼终于回到了大海。我才知道被豢养的鱼,不必然得认真地待在“楚门的世界”里,终日游走于相同的面孔中。
我不知道要为那晚的突围,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然而,我想养一株羽毛藻,摘掉蓝光,任它茂盛地越过缸口,仿佛从松水机场起飞,飞出疆界。
界外总有光,缸里的岩洞因而不那么黑暗。偶尔透着玻璃,还可以看见一片天空蓝。蓝天里的云穿梭在这缸生态中,幻化成一尾一尾友善的鱼,是警员、是护士、是社工、是朋友,是放学时在校门口殷殷盼着我的那双澄澈的眸。
那晚,我对着前座的年轻警员说:“我可以在这里下车吗?”
“你家不是还没到?”
“从这里走巷子可以回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提醒我要注意自身安全。
我回头步行,甚至小跑起来,殷切地寻觅水族街上的那一扇窗。我想记住这个地方,决定隔天来带走蓝光里的那株羽毛藻。我也想忘记这个地方,不想永远做水族缸里的一尾鱼。
【作者简介】吕雪萱,女,重庆人。有作品在《中国铁路文艺》《牡丹》《骏马》《佛山文艺》等刊发表。
责任编辑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