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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调

2024-11-02唐启意

长江文艺 2024年10期

小车已拐过下岭的头道弯儿,双全还站在路口发愣。

昨儿个在电话里,齐小欢说得好好的,要在村里吃农家饭的。刚才在长贵稻场里听《曲水调》,几个人还笑得哈哈连天。特别是尹向东,听完又跟长贵扯了半天,还让他把这东西好好捋一捋,得空了就溜溜嗓子,将来要带他上央视春晚的。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路过枫林农家乐,见尹向东先拿手背碰碰齐小欢的包,又特意岔向一条小道,好像有啥话要说。尹向东的司机懂得规矩,先往前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就盯着路边的一丛百合花研究起来。镇文化站的老吕则摸到墙根儿,去拍一群在泥坑里打滚的猪崽儿。双全快步奔向那个篱笆小院,要进去再交代几句。可等他交代完赶上来,齐小欢却告诉他,尹局长有急事要赶回去,中午饭就不在村里吃了。还没等他想好挽留的话,几个人就上了停在路边的车。双全除了失落,更多的还是害怕。尹向东还不要紧,虽说他是县文旅局的一把手,但他不直接管自己。齐小欢不一样,人家是镇委书记,正管着他呢。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齐小欢春上才调到曲水镇,开会时倒是见过几回,但还没当面向她汇报过工作。昨儿个她打电话来,说要陪县里的领导上来听《曲水调》,让他给准备一顿农家饭。双全放下电话,还蛮有点兴奋。农家饭好说,枫树岭山高路远,在外面有点名声的,除了风景,就剩农家饭了。他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汇报得不好,头一炮就瞎了火,从此就不受齐小欢待见。所以他昨天上午就开始准备,晚上又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觉着是那么回事了,心里才熨帖了些。从长贵家出来,他打算带他们回村委会,坐下来好好汇报的,可齐小欢却改了主意,他就愣在那里使劲儿回忆,究竟哪句话说得不靠谱儿,惹齐小欢不高兴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一二三。

双全是前年村支部换届时,才当上枫树岭村书记的。当时,按照县里的换届工作要求,村支部书记过了五十八岁的,统统“一刀切”。镇里的草案征求意见阶段,老书记明才叔离五十八岁还差两个月,如果草案尽快变成方案,他还能挂个边儿,接着再干一届。可时任镇委书记的余子明觉得,这茬儿支部书记年龄有点老化,想换一批年轻人上来。所以,当组织委员让他签发实施方案时,他说先不慌,还得再完善一下。又再三叮嘱,一定要广泛征求意见,全镇的党员,包括生病住院的、外出务工的,还有在远处给子女带娃子的,一个都不能落下。又过了几个星期,草案讨论结束,意见还是那些意见,可几个老书记的年龄却过了杠儿。明才叔有点小郁闷,可又实在说不出口。上回余子明来枫树岭,问明才叔在忙什么,他说我这个岁数,还能忙啥呢,上中央去太小了,在村里干太老了,回家待着又太早了,我也不晓得咋好了。余子明听得出来,老家伙明里是在调侃,暗里却是在怪他。但他不接这个话头儿,只反问明才叔,你不是老跟我夸刘双全吗,咋的,他进步了你不高兴?明才叔也听得出来,余子明这是在拿他的话堵他的嘴,就不好再抱怨,连说高兴高兴,咋会不高兴呢。双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上任的。他跟明才叔的关系有点微妙,明才叔有意培养他7caasb7PMETi71b5ZXHto7HzA3a7HO+IBkvRsso6N40=是真的,时常在镇领导面前夸他也不假,但没想让他这么早就接班。双全晓得他的心思,如果没有那个“一刀切”的杠杠儿,再陪他一届,自己也没有怨言。但既然上面有要求,组织上也把他驾上了套,那就怪不得自己了。可他又常听人说,枫树岭现在吃的,都是明才叔留下的老本儿。又听说明才叔私下评价他,到底还是嫩了些,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可转念一想,枫树岭村能够整体脱贫,明才叔确实功不可没;自己上任以来,也确实还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功劳。他想早点打下一片基业,好多想法以前跟余子明谈过,并且已经开始实施。可余子明年前调走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遇到问题又怎么办,就必须得到齐小欢的支持。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却又莫名其妙地溜走了,双全想不出岔子出在哪里,就直怪自己点儿背。

小车刚拐过二道弯儿,齐小欢问尹向东,尹局,什么事这么急?

要听原汁原味的《曲水调》,听完还要吃农家饭,都是尹向东提出来的。上个月,县里组织农民会演,曲水镇选送了三个节目,一个是漳河花鼓,一个是薅草锣鼓,另一个就是《曲水调》。前两个,他都听过看过。他是前年县里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来的,本地的民间文化,他多少知道一点,但《曲水调》却是头回听。刚听了个头儿,就大吃一惊:荆山地界儿里,还有这么稀罕的玩意儿?不过他那回听的,是镇文化站老吕他们改良过的《曲水调》,两人分别主唱,八人来回帮腔,还有一群姑娘小子伴舞。尹向东脑子转得快:这不是个“非遗”项目吗?就是不知道它的根底儿。会演刚结束,他就给齐小欢打了电话。齐小欢鬼精鬼精的,那会儿她正在琢磨“曲水画廊”乡村旅游项目,项目一旦启动,从规划、立项、筹资,再到具体实施,都离不了尹向东。他自个儿找上门来,那还能放过他?齐小欢本想趁吃饭的时候,跟他说说这个项目的,可他却突然变了卦,让齐小欢也有点失望。当着双全,她只能那么说。但她跟尹向东是平级,也算是熟人了,就想弄清原委,哪怕只探点口风呢。

尹向东有点为难,这事先因他而起,后因他而落,他就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如果想把谎话编圆,也不是多难的事,比如县里哪个领导找他,再比如局里出了个什么事,都糊得过去。即便有点漏洞,甚至明知他在找借口,这个层级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看破了也不会说破。可尹向东又觉得,这事也没必要说瞎话,齐小欢要想在曲水镇做点实事,迟早都会面对这个问题的。于是,他反问齐小欢,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齐小欢很爽快,咱们不是哥们儿吗,不来虚的!

尹向东问她,你以前来过枫树岭吗?

齐小欢说,那年搞“三严三实”教育检查,跟检查组来过一次,调到曲水后还是头回来。

尹向东要考考她的观察能力,又问,感觉出啥变化没?

齐小欢想了想说,要说变化吧,还真不小。首先是居民点都通了公路。我们来的时候,公路只通到村部,还是条泥巴路。车子爬到三道弯儿,就上不来了,最后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把我们拖上来的。再就是房子变漂亮了,好多房子比曲水街上的民房还讲究。那会儿,村里的房子都是干打垒,上面盖的全是石板,砖房都看不到一间。还有就是人的穿着,基本上看不出城乡差别了。可我总感觉,村里似乎多出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怪怪的,一时也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尹向东说,看来你还行,我可以实话实说了。你说的那种怪怪的气息,其实是一种气味——猪粪的气味。你说不出好还是不好,也怪不得你,城里的大小姐嘛。不过我告诉你,非常不好。

尹向东摁下车窗,猛吸了几口野地里的风,才接着说,不晓得你们有没有感觉,刚进村口,那种气味就随一阵风扑过来了,不光呛鼻子,还辣眼睛。在去许长贵家的路上,我过细瞅了瞅,我们去的那个屋场,有四五户养猪的。从每户猪圈排粪口的流量来看,规模还不算小。挨着那个农家乐的最大,少说也养有两百多头。可在猪圈下边的水沟里,竟然有人在洗菜。不怕你们说我矫情,我打小就对气味敏感,一闻到怪味就会生出不好的联想,一生出不好的联想就会呕吐。我怕在饭桌上犯老毛病,惹得大家恶心,就撒了个谎。对不住啊齐书记。

见齐小欢低下头去,在手机上快速写着什么,尹向东想调节一下气氛,就换了个话题。说不过今天也没白来,《曲水调》真好听。说着,便拿巴掌在腿上打着节拍,自顾自地唱起来:

金疙瘩儿,银疙瘩儿,

最难解的是情疙瘩儿。

冻死人的是冰疙瘩儿,

缠死人的是心疙瘩儿。

尹向东一唱,坐在副驾上的老吕喉咙也痒了,接着唱道:

铜疙瘩儿,铁疙瘩儿,

抵不上积下个德疙瘩儿。

你昧良心作下个孽疙瘩儿,

因果册上就留下个墨疙瘩儿。

等老吕唱完,齐小欢也收起了手机,让他给尹向东的司机指路,直接开到河湾的“在水一方”去。又特意对尹向东说,那个农家乐不错,我保证没有那种气味,也不会让你产生不好的联想。

那天,齐小欢还是蛮有收获的。听她说完“曲水画廊”的思路,尹向东在心里给她加了分。因为项目还在规划阶段,具体怎么支持还不好细说。他便对齐小欢说,眼下你们的主要任务,是抓紧做好规划,等规划出来我们再商量。说完又跟老吕交代,《曲水调》的“申遗”资料,要尽快报到局里,我们也好往上面申报。国家级“非遗”不敢说,省级“非遗”我包了。

齐小欢和老吕正要鼓掌,尹向东却抬手示意,说你们先别高兴,我是有条件的TFpop9+8W6IfQl/4BbLlRa+HDCV2qTvpcM6zvV2WzyA=。齐小欢说,有啥条件你敞开了提,要不是有老公和小崽子管着,我真敢以身相许呢。尹向东说,我的条件没那么高,就是必须把枫树岭的臭味消除了,让那里的臭水沟变清了。你们想啊,就现在这种情况,即便“曲水画廊”建成了,那里的农家饭哪个敢吃,那里的土特产哪个敢买?《曲水调》再好听,一股臭味飘过来,也能把人熏跑了。多好的山水啊,咋给糟蹋成这样了呢?

在荆山县的版图上,曲水镇就像一个椭圆型的太极图。一条曲水河,将全镇一分为二。从镇街溯流而上,两岸散落着河湾、宋庄、陈庄、窑湾、上河、仙鱼洞、梨花岗、清凉河、卢戎渠、响水岩、枫树岭等十几个行政村。曲水河流至河湾村,沿对面洼地旋出个大湾子,在坡上、坡下、坪地留下好几片自然村落。再往下走,则是丁家营、小沙河、曾庄、双井、下河、西流泉、沈家畈、白鹭滩等十几个行政村,直至汇入漳河。曲水镇的地形,除下游的西流泉以外,都是东低西高。城里人要进山里,过了仙鱼洞村,就得呼哧呼哧地竖着上。山里的人要往城里去,一踏进仙鱼洞地界儿,眼前便是一展平阳。因而,仙鱼洞上面的十几个村,便被曲水人称为山上。往下去的二十多个村,则被山上的人叫做坪里。这种地理环境,造就了一种特殊气候,同一个镇,山上和坪里,季节竟相差一个多月。坪里的小麦都开镰了,山上的小麦才刚抽穗儿。坪里的晚稻都入了仓,大田晒过半月后,又犁过一遍、耙过一遍,只待播种小麦了,山上才开始收苞谷。尽管如此,却不影响这个地方风景如画。虽说是山区小镇,但坪里也有粉墙黛瓦,也有小桥流水。猛一看,恍若梦里水乡。那么山上呢?刚一开春,桃花便染红了一个个村庄,又被层层梯田里的麦苗、油菜花衬着,真有点桃花源的意思。车在山道上行走,不经意拐过一道弯儿,遇上一川沸腾的梨花,能晃得人辨不清方向。而到了初夏,先是由一坡一坡的杜鹃花暖场,跟着就轮到石榴花唱大轴了。石榴花不成片,要么开在竹林旁边的打谷场上,要么开在农家小院里,万绿丛中一抹红,已然昭示了主人家的生活状态。秋下的花不多,但遍地的庄稼,房前屋后的瓜果,山上成群结队的牛羊,又似乎是这一年度的总结,内容还蛮实在。转眼到了冬里,坡下的银杏黄了,岭上的枫叶、乌桕红了,田头的柿子树也挂满一串串小灯笼,配上松树、柏树、杉树的翠绿色,活像一位写意画家分明胸有成竹,却又随意涂抹的丹青,只一眼,就能把人看醉了。

齐小欢刚调过来时,看过一个曲水镇的宣传片,又到几个村子转了转,心里就有了“曲水画廊”的雏型。对于她本人来说,做好这件事,具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这次调整乡镇一把手,竞争还是蛮激烈的。尘埃落定之后,说什么的都有。如果上去的是一位男性,说得可能少一些。偏偏她是个女的,长得还蛮耐看,说法儿就多了。光是传到她耳朵里的,就有好几个版本。她不可能找到那些编故事的人,挨个儿去跟人解释,就只能想办法做出成绩,让事实来给自己证明。二是经历了好几年的脱贫攻坚,曲水镇的种植业、养殖业、水产业,从品种到规模,该有的都有了,而且已形成了气候,除了根据市场变化,需要做些微调之外,也不必另起炉灶。她要下功夫做的,就是推进乡村经济转型。而她选择的突破口,就是建设“曲水画廊”。她是在县城长大的,以往老觉得城里生活节奏快,特别向往乡下的慢生活。这种感觉,在城里很有代表性。想想,周六周日或是小长假,往远处去嫌短,待在家里又嫌长,乡下一日两日游,或许就是最佳选择。想到这里,她从心里感激她的前任余子明。前几年建设美丽乡村,每个自然村的道路交通、环境治理、民居修整,甚至公厕配套,差不多都到位了。镇里还在几个池塘建起了垂钓园,让几个水果种植户开了采摘园,又把上河村对面的蚌壳滩挖出来,种了一片荷花。老远看去,还真有几分诗意呢。这些,无疑都是“曲水画廊”的基础。兴许是余子明没想到,或者是还没顾过来,这些项目和景点却没有串连起来。特别是从上河到河湾这几十里河段,曲折而迭宕,只简单拾掇一下,就是一个漂流体验项目,可因为由谁来经营、利润如何分成等问题,沿途的几个村没达成协议,就一直没有实施。那回,齐小欢沿这个河段走了一趟,又跟几个村的人扯了扯,不由灵感乍现,这可是“曲水画廊”的精彩之笔啊。

翻阅《曲水志》,齐小欢突然来了精神。曲水这地界儿,自古都不乏文艺气质。陈庄有皮影戏,宋庄有剪纸画,河湾有木版年画,梨花岗有漳河花鼓。从史志上看,这些东西虽然是外面传进来的,但它们能在曲水扎下根儿,至少说明这方水土适合它们生长。这里还有好几处遗址,几千年前,古人曾在窑湾烧制过陶器,卢戎国的人还在三眼泉下面修过引水渠,而丁家营则是“二十四孝”里丁兰的老家。就乡村旅游来说,这些东西可听、可看、可体验,没有比它们更好的内容了。不像有些地方,外面弄得花里胡哨的,但没有内涵,差不多都是看过撂过。齐小欢心里冒出个比喻:打造“曲水画廊”,就如同包饺子。如果说风景是皮儿,这些民间艺术、历史遗迹、掌故传说就是馅儿。有皮儿有馅儿,这饺子就有看头儿、有品头儿了。哟嗬,曲水调!正经有说道呢——

曲水调,本土民谣也。源自枫树岭、响水岩一带。初或信口以歌,继而结伴对唱。越数年,遂以三五人为歌班,锣鼓镲及马锣为响器,出入于过事主家。开场合奏既毕,鼓佬执鼓键主唱,余者自紧要处帮腔,并于每段间歇处以器乐承上启下。品其词句,实乃泥土味道;闻其曲调,无异山野清风。约两百年间,留下《朝天子》《结良缘》《疙瘩歌》《弯弯腔》《旱船调》等歌本百余个。曲水调异于他乡民谣者,一为辙韵,二为情境。常用之押韵方式,无非偶韵排韵兼随韵,略具特色者,乃句中韵、儿化韵之灵活应用。常于句间衬之以虚词,句尾缀之以叹词,以使其婉转之间仍有板有眼。至于情境,则重在随机应变且活泼俏皮。曲水迢迢,古调悠悠,纵然岁月沧桑,犹自余音不绝。

老吕跟她说过,论民间艺术,真正能代表曲水的,就是《曲水调》。它不仅发源于本地,而且对外来的皮影戏、薅草锣鼓、漳河花鼓都有影响。就说皮影戏吧,曲水人之028vOfrKroKTTv+G0ssCVjIf3XgQ4ctekbJEZYr0ToA=所以接受它,是因为它有声有影儿。但因为文化背景不同,口音差别也大,原先歌本里的好多笑料,曲水人并不认同。分明是个响包袱,在这边却放了哑炮。本地人有包弹,艺人们就得改。怎么改呢?就从《曲水调》里学。还有,唱《曲水调》最讲究见景生情,好多老艺人能看到什么唱什么。曲水人爱捣空儿,爱用顺口溜编排人,跟《曲水调》都有关系。

齐小欢也发现了,这一方人说话,爱用个四言八句,不管是相互调侃还是各人自嘲,都是张嘴就来。有天开春播会,散会晚了,几个住得远些的村书记就在机关食堂吃午饭。她还没进餐厅,就听上河村的老郑问厨头宋发子,你听说过咱们曲水的“四大黑”没有?宋发子说没有。老郑就教训他,你个舅子莫光闷着脑壳耍饭勺儿,还得留心外面的形势。你听好了,曲水的“四大黑”就是:双井的盆儿,窑湾的罐儿,宋发子的馍馍驴粪蛋儿!瞧瞧你蒸的馍馍,我怀疑你的老祖宗不是宋公明,而是黑李逵呢!宋发子也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主儿,一听老郑不光辱没了他的手艺,捎带着还埋汰了他的先人,就随口反击道,哪个说我不留心外面的形势?我都听你那口子说了——

上河村有个姓郑的,

这舅子生得愣愣的。

上了床活像拼命的,

下了床却像害病的。

一帮人被他俩逗得前仰后合,见齐小欢进了门,又都使劲把脸绷住了。乡下的干部,破马长枪惯了,但在什么场合开什么玩笑,还是有分寸的。齐小欢既是他们的领导,又是个女同志,年龄还小了一大截子,在她面前,就不宜开这样的玩笑。而且,不跟同姓的异性开荤玩笑,不跟明显比自己小的异性开荤玩笑,也是唱《曲水调》的规矩,再愣的家伙也不会出格儿。当时,齐小欢装糊涂,只当没有听见。现在想来,这《曲水调》还真有意思。如果“申遗”成功,并把它装进“曲水画廊”,没准儿也是一个亮点呢。老尹虽说提了条件,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枫树岭的环境整治不整治,老尹都会全力申报的。因为他晓得,二者原本并无关联。而在她这里,没关联的事也有了关联。如果老尹就拿环境说事,硬是压着拖着不往上申报,她还真没脾气。可即便老尹不较真儿,最终“申遗”也成功了,而枫树岭的环境却越来越糟,“曲水画廊”上就留下了败笔。对于乡村旅游来说,这个败笔是致命的。一个地方脏兮兮臭哄哄的,哪个肯来玩呢,哪个肯来住呢?这个结果,是齐小欢不能接受的。

枫树岭坐落在荆山西麓,海拔一千六百多米。后湾通向邻县保康,前湾连着对面的响水岩。整个村子,就像一个横放的U字。村里的三百多户人家,分别散落在U字的三个方向。U字开口朝东,内中空白则是一条峡谷,山上的人称其为南峡。在U字的底部,也就是枫树岭的主峰,甘泉洞的一脉溪水蜿蜒而下,绕到前湾的鼓肚岗,在那里留下个望月潭后,又折身向东,与响水岩的三眼泉汇合,自此结伴流向南峡。一出南峡,就直奔曲水河了。岭上风景,平日也无非峰峦叠翠,溪流琤琤。最出彩处,在于初冬。满山的枫叶红了,像火焰,像丹霞,像猎猎旌旗。老辈人讲古时,说当年太上老君在岭上炼丹,遇上孙猴子捣乱,一棒子打翻了炼丹炉,熊熊炉火就化作满山枫叶。还说那望月潭不光是个聚宝盆,还是一面镜子,七仙女姐妹日日对镜梳妆,所以蓝汪汪的水便长年不竭。后辈人信以为真,就编出一段《曲水调》,动不动就扯起嗓子唱道:

北边有个紫禁城,

南边有个枫树岭。

紫禁城里坐天子,

枫树岭上住老君。

岭上长满摇钱树,

岭下生着聚宝盆。

摇钱树下堆玛瑙,

聚宝盆里盛金银。

……

弄明白齐小欢上回临时改主意,并不是因为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时,双全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可听齐小欢说了真实情况,他刚刚放松了的神经,又一家伙绷紧了。他生在枫树岭,长在枫树岭,平常也没觉出这里有啥异味。即便有七八户人家在规模化养猪,果真一个村都臭哄哄的吗?当然喽,偶尔闻到一丝丝也是有的,庄户人家嘛,讲究个“六畜兴旺”,既然养了牲口,就少不了有点气味。想不到城里人对这些气味如此敏感,齐小欢还为这个上了心,竟专门上山来调查这个问题,他的神经就没法放松了。调查倒也不怕,事情都是明摆着的:上面号召脱贫攻坚,镇里觉得要想尽快摘帽子,养猪子是个“短平快”的办法,而且农户们都会养,只需扩大些规模就行了。有八户人家想搞规模化养殖,明才叔求之不得,想着如果养猪场办成了,还能把几个老光棍塞进去,让这些人也有份固定收入,就特事特办,给他们批了盖猪圈的地基,也把生猪养殖弄成了村里的一个小产业。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齐小欢问他时,他都如实说了。让他纠结的,是这个小产业的前途。那年余子明让各村养猪子,差不多是硬压下去的。这会儿齐小欢要推动经济转型,似乎也是铁了心的。莫不真像有人说的,后任否定前任,逮着下面折腾?真是这样的话,往后的事就难说了。

双全住的这个屋场,共有六户人家。包括他家在内,也都养了猪。老辈子传下来的习惯,家里喂几头猪,年年都有个指望,心里也才踏实。但他们都不是专业户,每户也只养了一两头,而且还是传统的养殖方式:土坯垒成的猪圈,圈里垫了厚厚的陈年树叶,隔段时间清一次圈,将猪粪和沤烂的树叶埋进庄稼地,再换上积存的树叶。猪圈的木门是用钌铞扣着的,当间还贴着“槽头顺遂”“水草长生”等字幅,虽说褪了色,但字迹还很清晰。这些人家也怪讲究,牛栏、猪圈、茅厕,并不紧挨正屋,都建在几十米开外的背风处,饮食起居也闻不着异味。齐小欢见双全的媳妇蛮贤惠,家里收拾得也干净,就决定在他家住几天。随她来的副镇长老田、文化站长老吕,则被村文书领到了自己家里。

晚上吃饭时,双全发现齐小欢虽说是城里下来的,但人还不夹生,说话也在情在理,就想趁这会儿人都走了,跟她央告一声,看看能不能保住村里的养猪产业。见齐小欢坐在场沿儿看夜景,就提一把椅子,拎着暖瓶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双全接着下午的话头儿说,齐书记,要说村里随便批猪圈地基的事,当时我是支部委员,开会表决时也举过手的,这个责任我也有份儿,不能光算在老书记一人头上。齐小欢说,先不谈责任,你实话告诉我,生猪养殖对村里经济究竟有多大作用,再说说这个产业的发展情况。

见齐小欢语气有点正式,双全也不敢太随便,他想了想说,枫树岭属于高寒山区,过去的经济收入全靠种苞谷、小麦,还有点“冷水红”稻谷。但因为产量偏低,单靠种庄稼,混个肚儿圆倒是没问题,要致富就难了。脱贫攻坚之初,将近五分之一的农户,都是建档的贫困户。那年镇里发动各村养猪子,我们也觉得养猪子来得快些,就让大伙儿尽可能扩大规模。当年赶上了一拨儿行情,凡扩大了规模的,那年都见到了效益。八个专业户发财是在第二年,这一年来了个非洲猪瘟,别个村的猪子一死一大片,唯独枫树岭的猪子安然无恙。随后一年多,城里猪肉涨到了四十多块,他们就猛赚了一把。说起这个事,还得给老书记明才叔记一功:一听说别个村在闹猪瘟,他就带人在五道弯儿设了卡子,凡是外面贩猪子的车,送饲料的车,一律不准进来。猪贩子要买猪子,由村里组织农用车送过五道弯儿;送饲料的车到了五道弯儿就卸货,再由农用车转运回来,而且送猪子和拉饲料的车和人,都要消毒后才能回村。为这个事,镇里还奖励了我们村三套健身器材呢。要说养猪子对村里的作用,就是枫树岭村摘帽出列,多亏了这个小产业。这两年,虽说猪肉价格下来了,但专业户们都摸到了窍门,晓得了养殖业的大年小年是有周期的。所以,他们都还在等,等待下一拨儿行情。我是这么想的,村里弄成个小产业不容易,就这么撤火了太可惜。为了不再返贫,我们打算以高山蔬菜种植、“冷水红”稻米种植,加上生猪养殖,打造村里的三大支柱产业。如果这一块儿掉下来,三大支柱就塌了一角儿。所以我想跟您说,看在山上人生活不易的份上,能不能给这个小产业留条出路?

齐小欢看看双全,觉得这个人确实在想事做事,也在心里给他加了分。但她这会儿还不能表态,只说你刚才说的,我都记住了。但这个产业究竟怎么办,等明天我们到村里看看再说。

枫树岭的夜,不是一般的静。除了地里的虫鸣,基本上听不到什么响动。双全家的客房也有意思,床上明明放着棉被子,墙上却还装了空调。刚才穿着春装坐在外面,身上都还打冷噤,哪里用得着空调哟。齐小欢习惯睡前看会儿书,身处此情此景,甚至觉得如果不读点什么,无异于暴殄天物。可才刚看了几页,山谷里漫过来的风就不断地吹进窗户。一开始,她还只觉出一丝寒意,又一阵风吹进来,就有了那种怪怪的气息。一想到老尹的提示,确认不是错觉而是真实感觉时,那股气味便越来越浓。她突然有点走神儿,按双全说的,余子明发动各村养猪,老书记给专业户开绿灯,出发点都无可指责。但镇里、村里都没有好好筹划,结果必然跟坐翘翘板儿一样,这头才压下去,那头又翘起来了。眼下,问题已经暴露出来,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装作看不见。

八个专业养殖户,前湾占了四户,七里川有三户,后湾只有一户。

齐小欢问双全,这三个地方,住户分布是个什么情况?

双全说,前湾和后湾差不多,七里川,也就是我住的这个地方,在枫树岭算是坪里,住户多数集中在这边。

齐小欢又问,专业户这么分布,明显是前重后轻,你分析是什么原因?

这个不用分析,双全张口就来,甘泉洞的水从岭上下来,拐了个弯儿,把后湾撇在了一边。猪子养多了,每天都要冲洗猪圈,后湾的水少,所以只有一户申请。七里川不缺水,但住户太集中了,有十几户的猪圈地基原本是批了的,但跟前四邻不让他们盖,最后只有三户在屋场外面盖了。前湾紧挨望月潭,住户也分散,所以他们那边专业户就多一点,规模也大一点,总共存栏……双全还没说完,齐小欢猛然想起昨晚的那几阵风,听说前湾是跟望月潭挨着的,忙拦住他的话头儿,说走走走,直接去前湾。

前湾的水系较为发达,鼓肚岗那边就有两条溪流,加上甘泉洞过来的水,都注入了望月潭,这边就出产一种名为“冷水红”的稻谷。“冷水红”的稻秧、稻穗跟其它水稻没什么区别,但稻谷去壳以后,里面的米却是红色的,口感妙不可言。因为这种稻谷生长期长,产量也不高,就显得格外稀罕。双全规划里的三大支柱,前湾就占了两个。他们的经济条件,也明显强于后湾。而由于这边地势低些,村民害怕发山洪,房子多建在溪流上方。专业户的猪圈不是盖在房前,就是盖在屋后,齐小欢便问双全,专业户的猪粪处理,村里有没有要求,有没有常态化检查?双全说要求是提了的,就是要定期清理,猪粪都送到地头堆起来,插秧季节再撒到地里。检查嘛,做得不是很好,我要负主要责任。齐小欢说,这会儿不谈这个,先逐户看过再说。

四个专业户,三户各养了两百多头,有个叫长富的,拖着条瘸腿,跟他儿子水生养了三百多头。挨个看过来,齐小欢的脸拉下来了。专业户清除的猪粪,倒是都在地头堆着,但长时间不处理,就越堆越多。好几个地方,差不多堆成小山了。齐小欢看看那些粪堆,总算找到了弥漫在村里的那股臭味的根源。最让她揪心的,是由于那些粪堆没处理掉,涨水的时候,被雨水一淋一冲,就陆续流进了附近的沟渠。更要命的是,猪圈的粪水从排污口出来,直接就进了沟渠,连同粪堆上流下来、渗出来的黑水,最后都奔了南峡。南峡是曲水河的支流,曲水河是漳河的支流,漳河又是汉江的支流……老天爷呀,齐小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对副镇长老田说,你这会儿就带车赶回去,我马上给陶镇长打电话,今天你们就带上机关所有人员,对各个村铺开检查,看所有专业户都是怎么处理猪粪的。特别是紧挨水源的,靠近曲水河的,问题严重的话,当场紧急处置。等我回来碰个头后,再商量整改方案。作孽呀!

老田走了,齐小欢转身到一旁打电话,双全和老吕面涩涩的,都不晓得说什么好。等她打完电话过来,双全怯怯地说,齐书记你处分我吧,都怪我……齐小欢说,再回七里川看看那几户。

往回走的时候,老吕看齐小欢的脸还拉着,就想缓和下气氛,他问双全,我们上回来的,是不是这个地方?双全说是的,刚才看的这个专业户,户主叫许长富,唱《曲水调》的长贵,是他弟弟。这些情况,老吕其实都清楚。他晓得齐小欢让他一起上枫树岭,也跟《曲水调》有关,就试着问她,齐书记,要不先到长贵家歇口气儿,再听他唱两段?齐小欢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太严肃了点,就换了个口气说,火都上房了,先灭了火再说吧。

七里川的三个专业户,猪粪也在地头堆着,地头也有粪水渗出,但从甘泉洞下来的水,是打猪圈上方绕到前湾去的。他们平常用水,全靠溪流下方的两个蓄水池,虽然四周的空气也不好,但总算没污染水源。后湾那一户,规模本来就小一些,又远离水源,短期内问题还不太大。齐小欢稍稍松了口气,对双全说,你说的给这个小产业留出路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凡是传统方式养殖的,都可以保留。但这些个专业户能不能保留,就看你们自己了。这样吧,晚上你把“两委”成员召集起来,我想跟大家伙儿聊聊。

说是跟大家伙儿聊天,其实差不多都是齐小欢在说。双全给归纳了一下,她的中心意思,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枫树岭的规模化养猪,在特定时期是有积极意义的,但逐渐暴露出的问题,已经破坏了生态环境,威胁到南峡下游的饮水安全,不能再放任自流;二是眼前的局面是历史原因造成的,镇委镇政府不追究哪个人的责任,但必须采取严格措施紧急治理;三是规模化养猪的路还要不要往下走,取决于村里能不能根治污染。如果不能,这个产业宁可不要。直到她说完镇里的“曲水画廊”规划,枫树岭村在这个规划中的特殊地位,还有乡村旅游的发展前景,在座的人脸上才慢慢舒展了。在双全看来,他想保留的养猪产业,齐小欢虽然态度坚决,但她也说了个活话儿,也就是说,路还没有堵死。所以,他请齐小欢给他点时间,晚几天他带着整改方案,给她做专题汇报。

几个人碰头时,陶镇长和老田他们带回来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那年镇里发动各个村养猪,坪里人抵触得最厉害。他们本来就不喜欢养猪,来了个非洲猪瘟,乐得就势一歪,便没有形成规模。眼下,除了枫树岭,也就宋庄、窑湾、梨花岗三个村各有一个专业户。宋庄和窑湾那两户,没挨着水源。梨花岗那户的猪粪,都处理给了种梨大户。齐小欢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就对老吕说,你马上做个方案,把咱们的曲水调、花鼓戏、皮影戏、薅草锣鼓,还有剪纸、年画、陶艺这些老艺人组织起来,该排练的排练,该培训的培训,等“曲水画廊”建起来,就轮到你们露脸了。

要不是看到那条视频,双全还想不起去找二军子。

好几天了,双全心里都是油浇火燎的。按他原先想的,既然齐小欢给留了条出路,他就必须试一把。可仔细一琢磨,这条出路其实一直是堵着的:既然养了猪子,就不可能不排粪水;猪圈里存不住,沟渠里不能排,先前排的还要赶紧治理;不治理或没治理好,就宁可不要这个产业。猛一看,后面是留了条缝儿,可从里面往外看,却不见一丝光亮。这又不是说,我今天偷了东西,往后不再偷就行了。就算这会儿去把那些沟渠清洗一遍,可猪子两头都长了窟眼儿,这头进了那头就要出,偏偏几个大户都挨着水源,难不成干脆把心一横,直接给他们一关了事?谁有这个狠气?反正我没有。不占理呀!哦,猪子是你们让养的,地基也是你们给批的,如今却要让人关门,好啊,那咱们先掰扯掰扯——这不还在堵着吗?双全心里发毛,就想上网搜搜,看别处山里是如何规模化养猪的。刚打开今日头条,却见二军子歪戴个太阳帽,正在他家的那棵杏子树下蹲着。树荫下,摆着一盆杏子,绿叶红果儿,还蛮有点馋人。一阵器乐响过,就见二军子执根短棍儿,边在盆沿儿敲着节拍,边摇头晃脑地唱道:

清早出门去摘杏儿,

摘了满满一盆盆儿。

杏子出在枫树岭儿,

红皮黄瓤白果仁儿。

往年的杏子摘得早,

看在眼里酸叽叽儿。

今年的杏子摘得晚,

吃到嘴里甜丝丝儿。

……

这老小子也真会白话,什么老婆婆吃了他的杏子怎么怎么的,小娃娃吃了又如何如何,不管是当官的、经商的、求学的,还是做工的、务农的,反正你只要吃了他的杏子,天底下的美事都撵着你跑。双全在心里骂道,个舅子的,我这里愁得要上吊了,他倒快活得像个狗欢子。不行,得找他去。

在枫树岭,二军子绝对是个人物。那年他和双全高中一毕业,在家里待了两年,就被镇办的商贸公司招工了。双全在门市部站柜台,他在外面采购货物。头几年,公司还挺红火,两个人便时常合计,怎么才能早点转正,也弄个铁饭碗端上,就能站到人前面了。慢慢的,企业间冒出个“三角债”,罗圈儿似的债务转来转去,就把公司转黄了。两人没端上铁饭碗,自然也站不到人前面,只得灰溜溜地回了枫树岭。那会儿,村里的书记还是老毕头儿,是明才叔的前任。赶上镇里推进村级干部年轻化,老毕头儿见这两人脑瓜子还怪灵光,就让他俩进了村委会。也不晓得他是咋想的,双全为人谨慎,凡事丁是丁卯是卯,本来是做会计的料儿,却安排他当了治保主任。二军子生来憨胆大,还总爱出幺蛾子,偏又让他做了会计。两人跟老毕头儿干了大半年,都发现了这人的毛病:能耐不大,胆子却不小,油锅里的钱都敢捞起来花。他在这个位子坐了十几年,村里还穷得四处漏风,姑娘一飞出去就不再回窝儿,光棍儿都是一串一串的。尽管这样,却一直没人动他。那回,二军子跟双全说,枫树岭不能再让他祸害了,早点把他轰下台去球。双全觉得这样不妥,说还是得按规矩来,要么当面给他提出来,要么私下劝劝他,如果他听进去了也改正了,不是蛮好吗?实在不行,还可以上民主生活会嘛。二军子说,叫我咋说你好呢,生就的毛病,你一说他就改了?像这种老油条,药轻了不管用,非得下猛药不可。二军子说的猛药,就是一沓白条子,还有每张条子的详细说明,外加一封实名举报信。东西寄出去半月后,他本人还没等来回复,老毕头儿却先得到了消息,两人就撕破脸了。老毕头儿公开嚷嚷,要在政治上把他搞臭,经济上把他搞垮,生活上把他搞霉。二军子寒了心,没等老毕头儿腾出手来搞他,便把一堆账目理了理,连同仅剩点象征意义的存款折子,一并送到了双全家里。双全以为他只是赌气不干了,可他却丢下老爹老娘,连夜奔了广州。等他再回枫树岭,已经是六年以后了。那年头儿,私家车还不多,书记镇长才坐一辆帆布篷吉普,可二军子却开着辆宝马回来。老毕头儿见了,背地里跟人嘀咕,嘚瑟个球!就他那个乌龟壳子,不定是借的还是偷的呢。

二军子的宝马,既不是借的也不是偷的,还真是他自己买的。到了广州,他先在一家玩具厂打工。见厂里生产的那些木头娃娃、木头动物,一个个笨头笨脑的。还有那些小房子、小板凳、小桌子,看着又拙又丑,可每批产品加工完,再一上色一组合,却让他大吃一惊。那些玩具呆萌可人还在其次,关键是人家的好多创意,把他征服了。得知这些东西都是欧洲人要的,订单多得做不完,他便动起了心眼儿。他在厂里干了两年,等把门道都摸清了,回头就在郊区租了两间房子,自己出来单干了。才两三年工夫,就混得人模狗样的。二军子也有点怪,随后十几年,他走过狗屎运,也吃过哑巴亏,待浑身棱角被现实磨光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时,他却要回家了。去年,小闺女刚上大学,他就把公司交给舅倌儿打理,自己带着老婆回了枫树岭。朋友问他咋想的,他答得轻飘飘的:按说呢,这些年我混得也不差了,挣的也够花了,原以为可以四海为家了,可突然发现我想我妈了。二军子说是回来伺候父母的,其实,每天一早一晚,就见他赶着几只羊子在山上转悠。剩下的时间,就是在跟村里人扯闲篇儿。前天一大早,老爹跟他商量,说门前那树杏子黄了,我晚半晌给摘下来,你开车方便,明儿个帮我拉到镇上卖了吧。二军子扑哧一乐,我的亲爹哟,你那树杏子,还不够我跑一趟的油钱呢。你看我的!说完就从屋后搬过梯子,上树摘了一筐杏子,等老婆给整理好装完盆儿,他就在树底下架上手机,拍了那个小视频。

双全生性圆和,但他跟二军子说话,仍旧不绕弯子。接过二军子老婆递过来的茶杯,没顾上喝一口,就跟他诉苦,村里的几个养猪场,怕是要关张了,我是来找你讨主意的。

二军子把杯子往茶几上一蹾,连说好好好,关得好。哪个领导这么英明?我马上到镇上做块匾,敲锣打鼓给他送去。

双全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二军子说,我也没跟你捣空儿。你自个儿瞅瞅,就咱这枫树岭,夏天还用得着开空调?可自打入夏,我的空调白里夜里都是开着的。为啥?呛得慌,不敢开门窗啊。就为几头破猪子,把个清清爽爽的村子弄得臭烘烘的,你们也真能耐!改天我就去镇上搬几箱口罩回来,天天戴着在村里晃,看你们好不好意思。

见他绕到正题了,双全的口气软和下来,说你晓得的,咱不是穷怕了吗,前几年想早点脱贫,就走了一步臭棋呗。

听双全这么说,二军子又来气了,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上过高中的,就没听说过饮鸩止渴的典故?愚蠢哪!

双全也有点生气,但他是来求人的,还得压着火说软话,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多说也无益。我这不是找你拿主意来了嘛。

二军子说,这是你当书记的事,我没有主意。

双全的火压不住了,也把刚端起的杯子使劲一蹾,说二军子你听着,今儿个我来求你,是没把你当外人。别忘了,你也是枫树岭的苞谷喂大的。于情,别的就不说了,只说当年你把一包烂账扔给我,一蹶子尥到广州了,老毕头儿是咋日噘我的,又是咋为难你老爹老娘的,我是咋厚着脸求他放过老人的,这些年我跟你提过一嘴没有?于理,就算你嫌枫树岭脏,嫌枫树岭臭,过几天又滚蛋了,你老爹老娘、你哥哥妹妹,可都还在这儿住着呢。你今年也还不满五张吧,我就不信了,往后的大几十年,你情愿天天戴着个牛兜嘴过日子!

二军子伏下身去,双手撑着茶几,偏过头把双全瞅了足有五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双全愣怔之间,就听二军子说,好好好,果然没看错你。就冲你敢跟我甩脸子,这个忙我帮了。我的主意就八个字:整体搬迁,集中饲养。

双全问,往哪儿搬?

二军子答,炉子冲。

炉子冲是后湾往左拐的又一个湾子。湾子正中的一片洼地,被三个山头紧紧围住,站在岭上往下看,活生生就是一个炖钵炉。双全承认,二军子说把专业户都搬过去,是动了脑筋的。一是那边远离水源,排除了水污染隐患。二是猪场建在冲里,有三个山头给兜着,臭味就出不来。就算飘出来一些,还有后湾在那里挡着,臭烘烘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另外一点也很关键,枫树岭气温偏低,岭上的猪子特别是猪崽儿也怕过冬。而炉子冲的地势下落,猪子住在那里就如同住在暖窝里,冬天就好过了。可猪圈呢?让养殖户自己掏钱盖?难于上青天。让村里掏钱盖?他想都不敢想。总不能把猪子轰过去,就在那边散养吧?

二军子想了想,一句话惊着了双全:活人要是被尿给憋死了,绝不是尿的问题,只能怪那个人太笨。说了你半天,也不能白说,盖猪场的钱,我出了。

程咬金坐龙椅脊背朝后,

没留神将肚子挺在前头。

天在上地在下阴阳轮流,

大丈夫怕老婆也不为丑。

……

双全五音不全,可在去明才叔家的路上,他瞅瞅四下里没人,就放开直不愣登的嗓子,唱起了《瓦岗寨》里的一段“大实话”。

明才叔这老头儿,人是没说的,但他的心思也不太容易捉摸。规模化养猪是他一手抓起来的,你要是不打声招呼,说关就关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必定系上个疙瘩儿。可要在炉子冲建猪场,他会不会反对,双全心里也没谱儿。那里原本是村里的林场,分田到户后就没人管了。老毕头儿在任时,他亲家要种木耳,先过去占了个山包。后湾那边的人见老毕头儿装糊涂,就你占一片他占一片,差不多给瓜分了。明才叔上任后,费了老鼻子劲才给收回来,林地确权时就变作了村里的公益林。在那边建猪场,既不用跟别人扯筋,还省了地基费用。可这只是他和二军子的盘算,而且直接受益的就几个专业户,明才叔要是站出来“敲破锣”,村里人一起哄,这条路就彻底堵死了。但有二军子的话垫底儿,再跟老头儿说这事,双全理由就足了。

昨天晚上,二军子先提出个方案,由他本人出钱,在炉子冲分区块建一片猪圈,包括每户的饲料储存、加工操作、夜间歇息等场所,外加一个八百立方的沼气池。等他从七里川引一股水过来,再把后湾到炉子冲的路修通了,就以资助的形式,把猪场捐给村里,算作村集体资产。村里再以租赁的方式,向每个专业户出租。双全不想欠他这么大的人情,还想把他跟这个产业拴在一起,就建议他以投资的方式做这个事。二军子那会儿正喝在兴头上,就说既然是投资,那我可要提条件了,一是这批猪子出栏以后,不许再养这种洋猪子了,也不许再用那些催肥饲料,更不许四五个月就出栏。这样的猪肉,哪还有点肉味呢?要养,就养咱们的荆山黑猪。还有,只许用曲水的苞谷、小麦、洋芋、红薯做饲料,猪子没有隔年,一律不许出售。要是听我的,防疫我找专人来管,销售这块儿我包了。还说他打算利用城里的超市、酒楼、肉店,以及拼多多、抖音平台建立自己的销售网络,同时要建个有机肥生产车间,把沼气渣也变成钱。双全喜不自禁,热血一涌上头,又跟他碰了一满杯。

齐小欢在村里说的话,明才叔第二天就晓得了。村里摘帽出列后,有人当面恭维他,说枫树岭戴了几十年的贫困村帽子,是在他这一任上摘掉的,他心里格外受用。可后来他在村里转,看到那些猪圈的一个个排污口,有的正汩汩汩地淌着粪水,有的下面墙坎上挂着一坨坨猪粪,刺眼睛不说,还惹得胃里直抽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下祸了。不错,规模化养猪是余子明鼓动的,可人家只让你发展生猪产业,也没让你乱批乱建呀。你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一点好处,说到天边上,还是怪你自个儿没有见识。明才叔没见过齐小欢,但他打心里佩服她的那套规划,别看人家是个丫头,一出手就是下大棋的架势。可佩服归佩服,他也替双全发愁,保留这个产业吧,眼下这道关过不去;让专业户关张吧,村里又输着理。所以,听双全说完,明才叔一拍大腿,这个买卖,做得!

明才叔的心一放下来,精气神儿也上来了。他说,双全啊,我不是要掺和你的工作,这个雷是我埋下的,我就不能在一边袖着手看热闹。这样吧,猪场建起来之前,你该跑手续的跑手续,该忙施工的忙施工,只给我买两车生石灰,再派几个身板硬朗点的老头儿,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做。我想好了,那些个粪堆,该下地的下地,该送人的送人。前湾到南峡一带的沟渠,还有南峡到曲水河的所有水潭,我们先清理再清洗,然后用生石灰一路消毒杀菌,估计也差不多了。在搬迁之前,一帮老家伙分班巡查,谁个再乱倒乱排,就莫怪我们不给他脸了。个舅子的,从儿子到孙子,我都没给他们收拾过粪便,老了老了,倒来给这群畜生收拾,上哪儿说理去!

第二天,双全从齐小欢的办公室出来,到了大街上,心里还在怦怦跳。他隐隐有种感觉:枫树岭村真的碰上好运了。就在刚才,齐小欢不仅肯定了村里的方案,还给了他一个睡着了都能笑醒的惊喜。齐小欢说,那个二军子是吧,人家挣点钱也不容易,从后湾到猪场的道路,还有修引水渠和蓄水池的钱,就不让他出了,我来想办法。再就是那个沼气池,国家对这一块儿是有补贴的,你们现在就抓紧申请,我让田镇长给你们跑这个事,也给他省一点。另外,你给二军子捎个话儿,等你们的黑猪肉上市的时候,我来给你们直播带货。

让人长精神的事,都凑到了一块儿,双全忽然觉得浑身发飘,喉咙里还有点痒痒,他特别想唱一段《曲水调》,过门儿都涌到嗓子眼儿了,可一看满大街都是人,又生生地憋回去了。

曲水镇的人,爱给人编顺口溜。熟人间相互编的,流传范围小一些。但他们给镇领导编的,顿把饭的工夫,就能传遍一条街。碰上个捣叽毛闲得无聊,再给添点枝加点叶儿,影响就更大了。太远的略过不说,只说最近的三任书记,没一个不被人编排的。

陈庄出了个周麻子,

哄到我们喂鸭子。

石桥过来个余秃子,

逼到我们养猪子。

城里下来个齐欢子,

弄了一街戏班子。

齐小欢听副镇长老田说,这个顺口溜,基本上概括了镇里三个阶段的工作重心,还有三任书记的工作风格。老书记周本成,就是陈庄那边的人。他在任那些年,各地都在想办法脱贫致富,老书记看这边到处都是河汊、堰塘,就鼓动各个村喂鸭子。见农民不大热心,他就带着机关干部,挨村跟人说喂鸭子的好处。镇里还专门建了个烤鸭厂,打算让曲水烤鸭带动经济上几个坎儿。可本地麻鸭油多肉少,油在烤炉里沥完了,就成了个空壳壳,自然无人问津。老书记不甘心,又从北方引进一批正经烤鸭品种,却因为水土不服,翻过年就没剩几只了。这个产业,最终是不了了之。余子明性子有点刚,那年他发动各个村养猪子,指标分配了,好几个村落实不下去,他就把那几个书记请到办公室,整整一天,就陪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干喝茶。你说肚子涨得慌,快要尿裤子了,那就放你一马,签字画押吧!咋的,还是不能签?那也好说,小李子,再拎壶水来!结果呢?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至于齐欢子嘛,齐小欢拦住老田,说我晓得了,是不是说我让文化站组织老艺人们排练的事?老田说是的,其实乡下人也没啥恶意。老书记脾气好,现在上街遛弯儿,老的少的都还跟他捣空儿呢。就老余有点冤,要不是遇上猪瘟,没准儿每个村都发了呢。可人所不愿的事,偏让他赶上了,就落下这么个话把儿。

听老田说完,齐小欢对两个前任不光没小看,反而打心底生出一种敬意。也不必掖着藏着,他们做这两件事,都是交了学费的。但据她所掌握的情况,两人那会儿都在拼命做事,也都想给曲水留个念想儿。现如今,一说起哪里在搞个民生项目,就有人在一边咋呼,什么民生项目,当官儿的想捞政绩呗。政绩,多好的词儿啊,可让那些人撇着嘴一说,好多干部都羞于用这个词儿了。老话儿说,在什么山唱什么歌儿。既做了官儿,当然要追求政绩。不追求政绩的官儿,也未必是坏官儿,但绝对不是好官儿。罗庆全是宋庄村的书记,那年被余子明请去喝茶的,就有他一个。上个月,在曲水漂流项目的宋庄段清淤现场,提起余子明,罗庆全跟她说,我也不瞒您,那些日子,村里人天天撵着骂我,我有火没处发,也在背地里骂过他。非洲猪瘟是那年冬天来的,宋庄比别个村严重些,看老余带着畜牧站的人,白里夜里在村里守着,我突然不恨他了。有天下午,他独自站在村头的小桥上,仰面朝天,任呜呜北风在身上抽打。老远望去,跟个树桩子似的,半天都不动一下。冷风里,他那绺头发也不安分,一会儿飘到左边,一会儿倒向右边,呼的一家伙,又把那张苦瓜脸遮上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骂过他。摸着良心想想,人家图个啥呢?

自己也被编进了顺口溜,齐小欢也没太在意。一多半的原因,在于编排她的那部分,基本属于客观描述,并不见明显贬义。而对于她的两位前任,尽管多数人都给予了尽可能的理解,但把两人的生理缺陷也编了进去,无疑反映了一种民间情绪,至少在这两个问题上,对他们是不满意的。这也从侧面提醒齐小欢,“曲水画廊”已经铺开,就算把小命儿搭上,也不能干成个笑话。看眼下的情况,这个项目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她的依据有两点:一是各个村都动起来了;二是好多地方已经有了效果。前天老吕跟她说,窑湾有个年轻娃子,前几年一直在浙江打工,听说镇里在打造“曲水画廊”,三个月前就辞工了。一回来,他先跑到市博物馆,拍下当年窑湾出土的坛坛罐罐,又在网上找人给做出复制品,自己办了个古陶博物馆,还在自家院子建起个玻璃回廊,设了个陶艺体验区。好多人都笑他,说你想玩泥巴,就跟你爹到地里去玩呗,还犯得着弄个泥巴屋?等他在门口竖起个农家乐的牌子,那些人才反应过来,个舅子的,这娃子学贼了。她还听说,在上河、双井、梨花岗那几个村,好多农户都把老房子收拾出来,办起了诸如姥姥家、二姨家、小英子家之类的怀旧民宿。清凉河的两户人家,为挂个“八大碗”的招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就差抄家伙了。末了还是村里出面,让在“八大碗”前面,一家写上“老孙家”,另一家注明“老陈家”,才把这事摆平了。曲水漂流项目启动之前,拦在前面的,还是老问题:由谁经营,怎么分成。镇长陶兴安连唬带哄,还真把事给办成了。用老陶的话说,就是干活都使劲儿,吃馍都有份儿。沿途的上河、双井、宋庄、陈庄、河湾等六个村,合伙儿组建了个旅游公司。上河村小学几年前跟陈庄小学合并了,他们把那片校舍拾掇拾掇,就作了游客中心。管理人员、工作人员都由各村选派,启动资金也不算太多,除了两辆从下游往上游转运皮筏子的车是个大头儿,再就是买皮筏子、救生衣,外加一套办公设备的钱,几个村一平摊,算作了各自的股份。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能接待第一批游客。

整个“曲水画廊”项目,难度最大的,就是以枫树岭为中心的“枫林醉”版块。现在看来,这块硬骨头,差不多啃下一大半了。炉子冲的猪场建设,每进行到一个阶段,双全就会给她发个视频来。上周的视频,是一帮人铺沼气管道的画面,看样子进展还蛮快。实际上,自猪场开工以后,齐小欢已经不担心建设进度了,让她不放心的,还是搬迁之前的污水排放问题。这一块儿的工作,她交给老田了。老田做事扎实,每周去检查一次,明显的污染已经控制住了。双全还给她打了保票,过年之前,那些猪子肯定住进新房子。这个人做事稳当,事情没做到大头朝下,他是不会拍胸脯的。这样一来,对尹向东也有个交代了。其实,也无所谓交代不交代,但乡镇干部都晓得,对于县里的各个职能部门,能维护的绝对不得罪。你从心里在乎他们,有理无理都多吃几块肉。你不把他们当回事,吃了闷亏还不晓得谁给挖的坑儿。再说,尹向东看到的,也确实是“曲水画廊”的硬伤。眼下,硬伤消除了,再请他过来看看,既显得重视他,也能摁着他把“曲水画廊”纳入荆山旅游精品线路。只赚不赔的买卖,不干就是憨子。

刚进入腊月,枫树岭的人家就开始忙乎过年的事了。先是家家户户相继杀年猪,跟着就是亲戚之间相互送年礼,再就是跟前四邻相约到曲水街上办年货。但双全眼下却顾不了这些,因为猪场搬迁不顺利。也怪他把问题想简单了,总觉得猪场盖了大半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人们肯定都有了心理准备。而就在这段时间,村里该讲的道理讲了,该做的工作做了。为表示纠正失误的态度,还承诺免收三年租赁费,算是对专业户的经济补偿。人心换人心,我做到了这一步,你总不好意思赖着不搬吧。但直到通知搬迁时,前湾的许长富、后湾的孙有根仍然没松口。老许头儿的理由是,猪场离他家七八里路,他拖着条瘸腿来回不方便。孙有根家离猪场倒不远,但他说他的猪场没挨着水源,搬不搬两可。就因为这两户一直不松口,那六户也按兵不动了。前湾的三户,死死咬住老许头儿:他的猪场就在南峡上面,要说污染隐患,他那里最大。他都不搬,凭啥让我们搬?七里川的三户,则盯上了后湾的孙有根:他的猪圈没挨着水源,我们的猪圈在水源下面,也流不到南峡里,自然也不用搬。双全后来弄清楚了,孙有根的说法,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但老许头儿说不方便,也就是扯个由子。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要一笔实实在在的补偿。这种想法传染性很强,老许头儿敢想,别人也敢想。眼睁睁过了腊八,这事还僵在那儿。

二军子难以理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事,怎么就有人从中打别呢?过去老HmDxZ0+Zbk9DJqpqKGjj9A==实巴交的人,怎么都变成二别子了呢?见双全急得直咂嘴,二军子说,村里做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了。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让村民联名投诉,由环保部门强制搬迁。双全说不好,人老几辈都在一块儿住着,这么一做,等于撕破脸了,往后还怎么处呢?再说了,大过年的,招一群大盖帽进来,弄得鸡飞狗跳的,咋说都不是个好气象,还是再想别的辙吧。

明才叔也没想到,村里费这么大劲盖猪场,末了却被两个倔巴头拿住了。那天,他来前湾这边巡查,见老许头儿正推着一车猪粪,一瘸一拐地往地里送,隔多远就喊住他,你个舅子的,眼瞅着黄土都埋半截了,还不给子孙积点人缘儿?咋的,打算死扛到底呗?

老许头儿在别人面前嘴硬,但在明才叔面前,却硬不起来。他把手推车停下来,说不是我存心打别,你看我这德性,每天来回那么远,真吃不消啊。说着还抬起那条瘸腿,使劲甩了甩。

明才叔说行了,别跟老nyb98T/1Y4kRH0pQXFFLoQ==子装可怜。你见天家里地里两头颠儿,哪天不走十几里路?再说了,那边就有做饭睡觉的地方,也不用来回跑啊。实在想回来,你家水生开着车,根把烟的工夫就到了,瞎扯啥呀。

听明才叔的口气,不像是来巡查的,而是又来动员自己的,老许头儿也不再绕弯子,干脆把实话说了,你看啊,当初是你鼓动我养猪子的,也是你给我批的地基。如今双全却要让我们搬,你看我这片猪圈,都是一张张票子码起来的,他咋说也得来点实打实的吧。

看看,狗尾巴露出来了吧。明才叔索性也把话挑明,那些车轱辘话,我不想再说了。现在是我来求你,你要是给我个面子,麻溜儿地搬了呢,往后咱们还是老伙计;你要是一根横筋犟到底,就莫怪我也来横的了。

我的老弟哟,如果是你我兄弟俩的事,你说一我不敢说二。可这是我跟双全的事,要错也是村里有错在先,他要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只能得罪你了。老许头儿拱拱手,为难地说。

见他推着车子要走,明才叔急了,咋的,油盐不进了是吧?那我也把丑话撂在头里,明儿个一早,我跟几个老家伙带着锤子过来,你想通了,我们就帮你往炉子冲赶猪子。你要是还在犯犟,我们就把你的猪圈砸了。反正老子现在平头百姓一个,是打是罚都有我扛着,就算坐牢我也认了。还告诉你个老砍头的,我要不敢来真的,往后我管你叫爹。

往回走的时候,明才叔的心里堵得发慌,人咋都变成这样了,过穷日子的时候,还讲点道理,还愿意想着点别人。怎么兜里有了点钱,就不认公理了,就觉着天下人都该让着自己了呢?个舅子的,不就是来横的吗?咱们就试一烙铁。明才叔这么想,是有底气的。二十多年前,他和老许头儿跟着河湾村的姚安子,在九龙口的一家私人煤窑挖煤。下窑的按三班倒,九人一班,三人一组。他们这一组,姚安子负责采煤,他和老许头儿往外运。那天上午,他俩正拖着车子往窑口爬,忽听有人呼喊,冒顶了!两人丢下拖车,撒腿就往外跑。跑了十几米,就听身后传来呼啦啦的崩落声。明才叔又跑出去十几米,感觉老许头儿没跟上来,下意识地回过头,见他正在一堆煤块中挣扎,赶忙飞奔回去,掀开压在他腿上的煤块,拖着他就往外逃。刚迈出窑口,煤窑就塌了……那次事故,当天下窑的就跑出来他们两个,姚安子和另外六个人,是一周后才被人刨出来的。就冲这个,明才叔说狠话,老许头儿也只能听着。

双全后来经常反思,自己尊重明才叔是真的,但很多时候又是防着他的,总害怕他暗里干预村里事务,总担心他不时给自己出个难题。就像《曲水调》里唱的:小将也晓得老将好,就怕他动不动给你摆功劳。看来,自己的心眼儿还是小了。明才叔去找老许头儿,双全是晚上才晓得的。天刚黑下来,老许头儿摇摇晃晃地进了双全家,进门就跟他说,我想好了,明天就把猪子赶过去。双全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老许头儿说,当叔的老了,以前说的话,好听不好听的,你都担待点吧。说完,扭身就要走。双全让他坐下来,歇口气再走。老许头儿没坐,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说叔还想求你个事,上午明才去我那儿,我心一硬,就把话说死了。一会儿请你给他打个电话,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另外,让他明儿个莫带着锤子上我家行吗?叔的这张枯树皮,好歹也是个脸呢。

第二天一大早,双全带着村委会的人,都来帮老许头儿赶猪子了。他家的猪子多,这些畜生打一落生就被圈着,一旦放出来,难免由着性子乱跑。前湾到炉子冲,隔几步就是个岔路口,没几个人帮忙,他们爷儿俩只怕收拾不了。一帮人赶着猪子刚出前湾,就见明才叔他们一人把着个路口,轰着猪子往大路上走。等老许头儿走过来,明才叔想想昨天对他的态度,有意弥补一下,就没话找话,个舅子的,当猪的肥得满身膘,喂猪的瘦得腿打飘。哎,我说水生哪,你莫成天光想着这群猪子,也买点好饲料喂喂你爹嘛,瞧瞧他瘦的!老许头儿嘿嘿一笑,看着也有几分可爱。

三天之后,八个专业户的两千多头猪,全部转到了炉子冲猪场。往回走的时候,双全跟明才叔说,我想让党员们搞几天义务劳动,帮他们把房前屋后彻底清理一遍,让大家伙儿清清爽爽过个年。明才叔说好啊,我头一个报名。

过年期间,在抖音的旅游栏目里,出现了一条枫树岭的短视频:温暖的阳光下,山上枫叶如火,林间溪流潺潺,伴着《曲水调》欢快的旋律,几片枫叶在清澈的溪水中奔跑着,跳跃着……

齐小欢也看到了这条视频,那会儿她正在琢磨,要在群里给同事和朋友们拜个年,脑子里突然蹦出两句话:曲水流丹,照眼欲明。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