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文学自觉三部曲
2024-10-31李卓业
魏晋时期是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时期,更是文学真正自觉独立定格的关键时期。魏晋文人集团开始思考文学的本质及其蕴含的价值,文学的自觉意识犹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中国文学迎来了真正独立自觉的春天。魏晋文学的自觉使得文学从之前的经学附庸中脱离出来,对后世文学产生意义深远的重要影响,更为中国文学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魏晋文学的自觉既是外在社会战乱的刺激,同时也是文学自身内部规律演变发展的结果。特殊的社会存在促使魏晋文人深入而透彻地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文人的自觉促进文学的自觉,魏晋文人开始挖掘文学的功用以及本质。比如,文学价值的作用、文学文体的区分、文学的审美意识、文学的创作等重要观点的提出,都在表明文学正在朝着独立自觉的星辰渐次前行。此时的魏晋文人开始追求文学内容与形式的华美,文学承载着生命的深厚。文学不仅被赋予了新的定义,更是被带到了新的高度。魏晋文学的自觉并非短促而至,而是在历史长河的淘漉中经受岁月的洗礼和沉淀,是无数文人对文学内部规律不断发掘、探索的硕果。
笔者认为目前国内关于魏晋文学自觉的观点,最具权威性和代表性的学者是鲁迅。他在1927年广州学术演讲会上作了题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稿,提出曹丕的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当然,后面的观点很大程度上是鲁迅吸收了西方唯美主义的思想。除此之外,他还阐明“诗赋不必寓教训”、以“气”为主的文学自觉观点。但令人感到惋惜的是,不仅鲁迅如此,连后面的诸多学者也没有将魏晋文学自觉的完整过程作详细的梳理。魏晋文学自觉不是片刻之功,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一蹴而就完成的,而是一个动态的、渐进的、体系化的、阶梯式的演变和发展,最后过渡到趋于完善成熟的历程。所以,本文旨在通过曹丕《典论·论文》、挚虞《文章流别论》、陆机《文赋》、萧统《昭明文选》(简称《文选》)这四部居功至伟的历史性作品,说明魏晋文学历经三个意义重大的步骤,最后走向真正的自觉。
一、曹丕《典论·论文》: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起始点
(一)别立一学
X4qYfMRac1VVDPJbyMS6Yw==文学一直贯穿中国历史发展的始终,不可定势思维认为文学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出现。实际上,先秦时期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存在文学之形,只是还不具备文学的核心要素或本质属性,不能够称之为“文学”。魏晋文学自觉的重大意义就在于把含混的文学辨析明了,使之不再朦胧模糊,其功劳和贡献对于文学而言不言而喻。昔日之际,文学与艺术是合二为一的,并无明确的区分或者界限辨别意识,如“诗、乐、舞”一体,就是先秦时期文学与艺术混合的最好证明之一。这里的“舞”既是舞蹈,也代表艺术本身;“乐”既是音乐作为艺术本身的载体,同时也继承了西周的等级制度意义;而“诗”主要就是言其“志”,也就是政治志向或者抱负,而不是个人情感的抒发。此时的文学并不是作为文学本体意义的存在,而是作为传达某种思想的手段和载体,以及政治教化的附庸。到了两汉时期,文学自觉比先秦时期又更进了一步,但还不能够与魏晋文学自觉相提并论。汉代虽然出现了具有文学意义的抒情小赋,那也只是个别现象或者极少部分,还未呈现出魏晋文学自觉那般,文人集团集体自觉的波澜壮阔之景。龚克昌先生大力推崇的如《上林赋》《子虚赋》等汉大赋,其作用是“劝百讽一”,在统治者眼中更是“润色鸿业”的工具。除此之外,两汉及其之前的文学在文学本身和人生价值上的思考和追寻与魏晋文学的高度相去甚远。曹丕《典论·论文》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将文学从学术中分离出来“别立一学”,成为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始之节点。
(二)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学的价值作用被曹丕拔至如此高度,可谓是前所未有。其宣告文学初步独立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文学自身的地位。曹丕给予之前被经学束缚,作为政治教化功用的文学以极大的解放。首先,曹丕从“经国”的高维度视角高瞻远瞩文学即文章是经国的大业、国家兴旺发达的大道,与汉代文学有着天壤之别。毫不夸张地讲,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的观点在魏晋时期是颠覆性的,其诞生的意义已经远超文学性意义。从两汉几百年来看,多数文人已经被董仲舒所倡导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学迷雾所笼罩,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文学是经学附庸或者政教、诗教的心理定势。然而,曹丕《典论·论文》的出现不但将文学独立出来,还将文学赋予经世治国的定义,并且与国家的治理相绾结,促使文学意义的自觉以及将文学的本体价值展现出来。因此,“盖文章,经国之大业”,昭告了曹丕对文学的价值作用予以极高的推崇和高度的赞扬。其次,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有云:“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曹丕认为文章是一项不朽的伟业,就像明代文学大家杨慎《临江仙》所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文章之所以不朽,一是文学可以作为一项永世流传的并且与国家治理关联的事业来传承发展,二是文学所蕴含的精神和价值是经久不衰、流芳百世的。文学的地位也随之被曹丕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境地。他将文学擢升至与儒家立德、立功、立言同等的尊崇地位,甚至超越其上,认为文学比立德、立功更为重要,文章才是真正不朽之伟业。此等文章价值意识,是对往昔文学价值观念及传统思想的里程碑式的突破和超越。
(三)文学体裁的划分—“四科八体”
曹丕的《典论·论文》首度对各种文学体裁分门别类。从先秦至两汉时期,文学一直依附学术而存在,昔时的文学更为准确地来讲,指的是文献典籍与学章,与魏晋之时的文学不可同日而语。有关文体的解析之说,《典论·论文》中写道:“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从文体体式看,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将其分为“四科八体”,其中“四科”是指四个大类的文体划分,即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八体”指的是八种具体的文学体裁,即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八种文体中有六种是非文学文体,即应用类文体,如奏、议、书、论、铭、诔;纯文学文体有诗与赋。曹丕对文学体裁的划分已初具轮廓,为之后的文体细划构建起架构。从文学体裁与风格来看,应用类文体更加强调其实用性。“奏议宜雅”一般而论是指奏章、建议这类臣子直接上交给最高统治者的建言和具有前瞻性的文章,因而行文结构要严谨雅致;“书论宜理”指文学作品的评论和论述要条理分明、叙述周详;“铭诔尚实”指碑铭哀祭一类的文章,主要用于镌刻勋绩以及载人行径要庄严肃穆。文学文体自觉是魏晋文学自觉的关键环节和重要表现,对魏晋文学自觉发端而言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文学自觉由此迈出标志性的一步。
二、挚虞《文章流别论》: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起承转合的篇章
随着魏晋文学自觉的有序深入,挚虞的《文章流别论》相较于曹丕的《典论·论文》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是魏晋文学真正自觉进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构筑了魏晋文学自觉文体的崭新范式,是我国古代文体迈向更高阶段的显著标志。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确立了以诗、赋、颂为主体的纯文学文体,连同七体、箴、铭、诔、书、公牍文、册、对策、议、表与笺等十余种应用类文学文体。
首先论诗,《尚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诗”在挚虞《文章流别论》中已经独立作为一种文学文体。“古诗”内容为言志,源于朝廷采诗,句式以四言为典范。这是诗文体在文学体制上的格式。“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文章流别论》),突出诗歌需要兼具情与乐的美感,即更加自觉。从挚虞现存的《答伏武仲诗》《赠李叔龙以尚书郎迁建平太守诗》《赠褚武良以尚书出为安东诗》《答杜育诗》四首诗的题材内容来看,总体都以赞美、讴歌友人以及所仰慕之人的品行、道德为重点,在相当程度上与“诗言志”脱节,表明了对文学的自觉追求。
其次论赋,“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文章流别论》)。即便挚虞的赋论是在借鉴前人论点的基础上,又结合当时文风走向有感而发,但挚虞认为“赋”文体应当以抒发情感理想为首要,同时铺其辞藻使之华丽,加之音韵之美,叙述事情实则从属即可。
再者论颂,“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已甚,非古颂之意”(《文章流别论》)。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把“颂”文体区分为古颂和今颂,古颂主要指《诗经》的三体之一被用于赞颂、褒奖王侯将相的显赫功绩,不过他本人更加偏向于今颂,其歌颂主体不局限于君主王公,亦可传颂个人的道德品质还有形与声。例如,《太康颂》赞颂了晋武帝的文治武功,表达了作者对于天下统一、四海归一的喜悦心情;《释奠颂》描绘了朝廷释奠礼前讲学及释奠礼祭祀中上下和乐而又庄重肃穆的场景,是对皇太子学业有成、对朝廷尊师重道的美好赞颂。总而言之,颂适用于称誉褒扬、嘉许赞扬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
最后论及七体,枚乘于《七发》始创“七体”乃开汉赋雍容典雅之风;箴体重点在于规诫劝勉;挚虞划分铭为碑铭和器铭,碑铭多用于表彰功绩,传扬美德,而器铭用以载录事件和警醒;书体应用广泛,没有既定的界限和范围的束缚。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推动了文学体裁的创新及丰富化,促使魏晋文学更加自觉化。
三、陆机《文赋》与萧统《文选》: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终章
(一)陆机《文赋》: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实绩
由曹丕的《典论·论文》作为魏晋文学自觉的发端,挚虞《文章流别论》为转承,到西晋时期魏晋文学自觉已然抵达真正自觉的全新高度。陆机《文赋》的问世成为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独立宣言”。当然,对于魏晋文学自觉而言,更富有文学自觉意义的是纯文学。陆机《文赋》中的“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从内容到形式准确地概括了诗赋的主要特征,以感情、形象和华美清亮的语言三个要素构建了独立完整的文学概念,宣告了文学的真正独立。他对诗体的品性作出了全新的理论解读并高举诗的特质,初步精练清晰地宣示了文学的本质特征是宣泄真实感情且赋予美感。另外,诗还要追求外在形态的“绮靡”,语言辞藻华丽以达华章溢彩之境、韵律和谐,形式美与音乐美兼而有之。以“缘情”为内容的同时视“绮靡”为形式,将诗的内容与形式之位比肩而立。赋体理论新高度“赋体物浏亮”,之前的文人对赋的归纳概括是失之偏颇的,而陆机《文赋》中赋文体的阐述可以说是客观且凝练的。陆机认为赋主要用于描述实实在在的事物,这是内容层面;外显的“浏亮”个人看来有两层含义:一是叙述事物时要井然有序且精粹殷实,二是文辞不用过于浮华而要雅致有度。陆机《文赋》问世意味着魏晋文学自觉光辉而神圣的时刻真正到来了。
(二)萧统《文选》: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划时代实践大典
1.文学独树旗帜
如果魏晋文学真正自觉的那一刻有声,那么萧统的《文选》在那一瞬间必定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在此之前,魏晋文学纵使距离真正意义的自觉只有一步之遥,然而无论是挚虞《文章流别论》还是陆机《文赋》,其文学自觉的纯度都未达到标准,仍然具有经、史、子、集的韵味的投影及遗留。《文选》顾名思义是正文的精选与编辑,这里的“正”所强调的是纯真、纯正的文学。萧统的《文选》成为魏晋文学走出蒙昧的象征。它勇立潮头,敢于在那个思想禁锢的时代将何为文学之本的观点披露于公众,同史哲分裂开来,创文学的先河。这部空前绝后、冠绝古今的著作,标志着魏晋文学的自觉历程从陆机《文赋》所代表的理论层面的真正觉醒,逐步过渡到实践中的真正自觉,并最终实现了系统化、体系化的成型,使魏晋文学真正实现了自觉的具象化。文为言之艺术,故《文选》选编脱离经教化、史叙实、子录杂的思想桎梏。文学自此另立门户,与儒学、玄学、史学并驾齐驱,实现了真正的独立自觉,并在众多学科门类中独树一帜。
2.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
萧统《文选》可谓是篇章的典范,文学的矩则。文学在动态递进过程中“文”的高度日臻高远,但是文学内在的基本特征和法式是固有的、稳定的。随之而来的是文学成熟与自觉的标志,即文学定性与标准的形成。对此,《文选序》解释道:“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沉思、翰藻”是萧统选文的标准,整部《文选》著作的总纲,也是文学自觉的结论和灵魂所在。此时已经将文学自觉的理论运用到文学实践当中,从先秦时期一直到萧统之前,实在诞生过太多的鸿篇巨制和不朽之作,如果单纯地追求文体、审美或者功用作为标尺,将会造成许多精品之文被遗漏。如此一来,选文方向必定失之偏颇。在萧统看来,无论什么文种如果符合“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两个根本要求,都可称之为“文”,可以说归纳是精且简的。“事”指的是作者在文章中所要描绘的一切对象和事物;“沉思”指的是在物象出现后对其进行深度的文学构思;“义”指的是作者借此所想传达的思想内容,有托物寓意的旨意;“翰藻”指的是典丽雅致的文采,文章的义最终要通过辞藻表现出来。简而言之,就是对所表达的情感借助外物展开深刻且具有指向性的构思,然后利用文学手法,即优美的辞笔来表达思想内容。萧统以独到之见解,笃定“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文的圭臬。《文选》的选编不仅是对选文准绳的具体示范,更是萧统对魏晋文学真正自觉铸就的伟大壮举。
3.文学功用
审美性和娱乐性既是文学的裨补,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审美是作者在创作文学文本的过程中,通过运用辞藻、音律、用典等纯文学性手法,向读者传达能够产生精神冲击并带来心理愉悦的美感体验。这种美感体现在文学文本所呈现的形式美和音乐美上,它既是纯文学固有的本质特征,也是言语巧妙运用的艺术体现。萧统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写道:“得疏,知须《诗苑英华》及诸文制……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文章所表现出来的审美意蕴要绚丽有度而不过分浮夸,一旦过度追求华丽会致使矫饰,应该典雅、庄重而不“野”。萧统在《文选》中还着重强调了文学的娱乐作用,“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娱耳”“悦目”即是说文学会让人形成观觉与听感上的震撼,这是一种愉快而高级的美感,也是文学的娱乐功效。文学自成一派,真正独立发展,“沉思”与“翰藻”成为《文选》的选文标准,标志着文学本质特征的回归。萧统的《文选》因此成为魏晋文学真正自觉时代的划时代大典,是区分文学自觉时代与非文学自觉时代的“楚河汉界”。
中国文学真正的自觉是在魏晋时期。这一历史进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曹丕的《典论·论文》将文学从其他活动中独立出来;其次,是挚虞的《文章流别论》进一步将文学分为应用类文学和纯文学;最后,是陆机的《文赋》界定什么是文学即文学的本质,与此同时,萧统在《文赋》指导下只收录纯文学作品于《文选》。至此,文学从文史哲的广义文科中独立出来,成为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