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苦诗心:探究韦应物涉病诗中的生命哲学
2024-10-31黎紫琪
唐代诗人韦应物以其闲淡笔力和远韵意味在诗坛上独树一帜。本文聚焦于韦应物的涉病诗,通过对其诗作中疾病意象的剖析,探讨其中蕴含的生命哲学。韦应物在疾病状态下,不仅细腻地描绘了身体的痛苦与心灵的挣扎,更深刻地反思了生死、自然与人生追求等哲学命题,展现了其独特的生命感悟与超脱情怀。
韦应物,京兆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人,大历时期重要诗人,其诗作以情感真挚、冲淡闲远、意境高深著称,故白居易评之:“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与元九书》)韦应物之闲适诗尤为学界所关注,但目前对其诗作中疾病书写的研究有所缺失,韦应物涉病诗数量为26首,虽数量不多,但这些涉病诗不仅记录了其个人的病痛经历,亦蕴含了丰富的哲学思考。本文旨在通过对韦应物疾病书写的深入分析,揭示其背后的生命哲学意蕴。
一、韦应物疾病书写之创作背景
(一)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
大历年间,正值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关键时期,其标志性事件为安史之乱,这场战争深刻地改变了士人的心态与价值取向。韦应物及大历诗人群体,多数出生于盛唐,青年时期怀揣着报效国家的宏大理想。然而,安史之乱的爆发及其后续影响,使得他们目睹了国家的动荡与衰败,曾经的政治热情被现实的残酷所浇灭。在这种压抑的社会氛围之下,大历诗风普遍展现出一种孤寂清冷的韵味,这一特色不可避免地渗透至其诗歌创作中疾病书写的部分,使之成为该时期此类书写的共性所在。韦应物的涉病诗,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中,成了表达内心苦闷、抒发人生感慨的载体,所反映在韦应物的涉病诗中的是对仕途的淡泊以及对现实世界的疏离。
(二)个人经历和身体状况
战争的阴影、社会的动荡以及由此引发的心理压力,共同构成了韦应物心灵上的“疾病”。战争带来的不仅是社会层面上的创伤,也深刻影响了诗人的身心健康。韦应物一生多疾病,他在诗中屡屡提及的病痛与衰弱,不仅是个体生理状态的反映,更是时代悲剧在个体身上的投射。据年谱记载,韦应物在多个时期因病而闲居或辞官,这些经历使韦应物对疾病有了深刻的体验和感悟,从而在其诗歌中出现疾病书写。生活的困顿、身体的早衰及妻子的离世,让韦应物对生命、对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与感悟,但“韦诗皆以平心静气出之”(贺裳《载酒园诗话》),他并未选择逃避或沉沦,而是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去面对。
二、韦应物疾病书写的具体表现
疾病,作为人类生命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一部分,自古以来便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在韦应物的诗歌中,疾病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亦是心灵深处的磨砺与反思。
(一)病中感悟与自省
1.直接描述病情
韦应物的诗歌中,不乏对病痛直接而真实的描绘。韦应物敢于直面自己的身体状况,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下病痛的侵袭和身体的虚弱,如“休告卧空馆,养病绝嚣尘”(《任洛阳丞请告一首》),直接描述了诗人因病卧床、养病的情景。又如“秋斋独卧病,谁与覆寒衣”(《郡斋卧疾绝句》),简单几字,便勾勒出一幅病中孤寂、怀念异乡的秋殇之景,引发出对人生无常、世事沧桑的深刻思考。
除了病痛本身,韦应物还通过诗歌展现了对疾病的闲淡与从容。诗句“车马日萧萧,胡不枉我庐。方来从令饮,卧病独何如”(《城中卧疾知阎薛二子屡从邑令饮因以赠之》),表达了对友人未能前来探望自己的遗憾。但面对秋日的萧瑟景象,诗人不免发出感叹“渴者不思火,寒者不求水。人生羁寓时,去就当如此”。诗人认为,人生在世,如同羁旅漂泊,离合聚散本是常态,于孤独中寻觅宁静,在困境中保持淡然,祈望与渴求相呼应才是应对世间之法,展现了其对人生哲理的领悟与超脱。又如诗句“念子抱沉疾,霜露变滁城。独此高窗下,自然无世情”(《览褒子卧病一绝,聊以题示(沈氏生全真)》),韦应物巧妙地引导其外甥将视线从个人的病痛中抽离,转向更为辽阔与宁静的自然景象,只专注于内心的平静与澄明,便能够拥有一种超越病痛、超越生活的力量。
2.借病抒发情感
韦应物常借疾病意象抒发对仕途的厌倦、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亲友的思念等情感。“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既表达了诗人因疾病缠身而思念田园生活的愿望,又透露出对民生疾苦的关怀和自责,这种矛盾的心理反映了他作为官员的责任感与个人病痛之间的冲突与挣扎。
此外,在病榻之上,韦应物虽未因病与世隔绝,但不免影响与友人的交往,心生寂寞。诗句“杜门非养素,抱疾阻良宴”(《同德精舍养疾寄河南兵曹东厅掾》)表达了自己因疾病而无法参加宴会的遗憾,孤独与无奈之情溢于言表。诗句“多病守山郡,自得接嘉宾”(《答杨奉礼》),以自身不适开篇,记录了诗人在病榻上与宾客相聚之场景,通过对寂寞生活和客人来访的对比,诗人的寂寞与自得油然而生。同时,他深知病痛之苦,十分关注友人的健康情况。在《寄全椒山中道士》一诗中,他虽未直接言及自己询问友人病情,但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的思念与关怀,足以让人感受到他对友情的珍视与呵护。
(二)郡斋与养病
蒋寅先生指出,韦应物创造了一种新的诗作类型—郡斋诗,此类诗作成为疾病书写的新类型。郡斋诗狭义上主要关注创作地点和内容主题的直接性,表现为文人在郡县官舍内创作的诗歌;而广义上则更注重诗歌内容与郡斋生活、吏隐思想的关联性,不受创作地点的严格限制。韦应物自安史之乱后,历任洛阳县丞、河南府兵曹参军、京兆府高陵县令、滁州刺史等职,其创作的郡斋诗不仅是对他个人生活状态的记录,更是他内心世界、政治理想及人生哲学的深刻反映。
韦应物在担任地方官职期间所作的郡斋诗,往往直接描绘了他的养病生活,如“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可以通过诗句间接感受到他在养病期间的身体状态逐渐好转的心情,但又因忧民而不免陷入思愁。在养病期间,韦应物的郡斋诗除了记录了他的生活状态,还抒发了他对疾病、仕途以及人生的深刻感悟,如“方用忧人瘼,况自抱微痾”(《新秋夜寄诸弟》),他在忧国忧民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念弟思归的无奈与愁苦。韦应物的郡斋诗在反映养病生活的同时,也常常流露出他的仕隐思想。从诗句“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寄全椒山中道士》)可见,诗人在郡斋中感到孤独,寄托了他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和怀念。
此外,韦应物对中医药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深入的研究,诗中涉及养生之道,均以适性、寡欲、静心为要,他在病中常常运用中医药知识来调养身体,并将这一过程融入诗歌创作中。“闲居养痾瘵,守素甘葵藿”(《闲居赠友》)描述了他病中养生的日常,以及对俭朴生活的满足,如《种药》《饵黄精》等诗,详细记录了他种植草药、炮制药物的过程。韦应物在病中养性、悟道,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他的淡泊之道也是养生之道,他认为淡泊忘身、不为外物所扰自可养生,这种养生观念实际上也是他对人生哲理的一种领悟和表达。
三、韦应物疾病书写之艺术魅力
(一)闲淡笔力的运用
自韦应物因病归隐之年始,其人生轨迹便逐渐融入了佛家思想的深邃与宁静,使得他的诗作中弥漫着一股不着痕迹、冲淡闲远的飘逸之风。在韦应物的笔下,归隐生活不再是逃避现实的无奈之举,而是心灵的归宿。他的诗作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雕琢,只有对自然的真挚热爱和对人生的深刻思考。这种风格,恰如佛家所倡导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既体现了他对自然与人生的顺应与接纳,也展现了他内心深处那份超然物外、洒脱不羁的情怀。
(二)意象与象征的结合
刘勰的《文心雕龙》于意象概念提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不仅深刻揭示了文学创作中意象构建的精妙,更预示了象征性意象概念向情感性意象演变的重要趋势。在心与物的关系上,中唐诗人倾向于构建一种“心境交融”的艺术境界,即将主观情感镌刻于景物之中,营造出“有我之境”。同时,禅宗所倡导的“凝心入定”,作为一种独特的观照方式,引导诗人们在静谧与专注中,将内心世界投射至外部景致中,创造出富含禅意的意境,故而领悟到生命的真谛与宇宙的奥秘。
韦应物的《西郊养疾闻畅校书有新什见赠久伫不至先寄此诗》写道:
养病惬清夏,郊园敷卉木。
窗夕含涧凉,雨馀爱筠绿。
披怀始高咏,对琴转幽独。
仰子游群英,吐词如兰馥。
还闻枉嘉藻,伫望延昏旭。
唯见草青青,闭户沣水曲。
此诗为韦应物因养疾作于鄠县西郊善福寺精舍。诗人选取了卉木、绿竹、涧水等意象,不仅是对自然之美的展现,也象征着心灵的净化与生机,蕴含着禅宗所推崇的静寂与冲淡的内在精神,以达到一种心灵的自由与解脱。又如“忽复隔淮海,梦想在沣东。病来经时节,起见秋塘空”(《答重阳》),此诗句不仅勾勒出一幅跨越时空的思念图景,更将诗人内心深处那份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禅意与诗情,巧妙地融为一体,展现出一种超然物外、意境深远的艺术境界。同时,儒家倡导个人主观世界的外向展现,鼓励实现情感与思想的客观化呈现,韦应物的这几句诗,亦是儒家精神在诗作实践的生动写照,达到了一种忘却自我、情感真挚且自然流露的和谐之美。
四、韦应物疾病书写中的生命哲学解析
(一)生死淡然
韦应物的生死观深受儒家、道家和佛教思想之影响,他既有着儒家的社会责任感和现实关怀,又有着道家和佛教的超脱与豁达。在他的诗作中,生死被看作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他通过诗歌表达了对生死的淡然态度和对生命本质的深刻领悟。例如,“念与清赏遇,方抱沉疾忧。嘉言忽见赠,良药同所瘳”(《答畅参军》),诗中以诗人早期的人生感悟为限,所谓“偶宦心非累,处喧道自幽”(《答畅参军》),其价值在于从中体会到他此时的人生体悟深度,他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宝贵,因此更加关注内心的平静和自由。他追求的是一种超脱于世俗名利和生死荣辱之外的生命境界,这种境界让他感到内心的宁静和自由。
(二)自然与生命的和谐
韦应物善于捕捉自然界的细微之处,在他的眼中,自然不仅仅是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更是蕴含着生命哲理与精神内涵的宇宙万物。韦应物的自然观还体现在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思考上。他认为人与自然应当和谐共生,相互依存。在他的诗作中,诗人与自然相融合,共同感受生命的律动,从而表达了他对自然的热爱、敬畏、思考,实现了心灵的觉醒与超越。
(三)生命价值的追求
韦应物一生的人生轨迹反复徘徊于仕途至归隐,每次又归于佛寺,秉承着“吏隐”之心态。佛教修行之目的在于悟。而达悟有方式两种,一是顿悟,二是渐悟。对于两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谢灵运认为,强调顿悟还是强调渐悟,要根据不同的对象,不能一概而论。
禅宗所追求之悟,有明显的非理性的色彩,是采取内敛的方法,去绝尘缘,无思无念,以求一悟。不难发现,韦应物之道心,既宁静致远,又蕴含着对超脱尘世的深切向往。在韦应物的诗作中,他对“悟”的追寻,是一种超越物质世界,直抵心灵深处的觉醒与领悟。正如诗人写的,“适悟委前妄,清言怡道心”(《雨夜宿清都观》),“鸣钟生道心,暮鹤(磬)空云烟”(《经少林精舍,寄都邑亲友》),均深刻地传达了他在禅宗影响下,对静寂、冲淡内在精神的追求与向往。
同时,而严羽所说的悟,则是学诗过程中的飞跃。先有学,然后才有悟,也是审美之悟,而非理论思维之悟。在此思索下,韦应物之道心,是在仕途与归隐的反复抉择中,在病痛的折磨与心灵的磨砺下,逐渐形成的。他的诗歌,往往以平淡见真章,以自然为师,以禅意为魂,展现出一种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高洁情怀。在禅宗的影响下,韦应物不仅追求个人心灵的觉醒与超越,更在诗行间流露出对宇宙人生、永恒真理的深刻洞察与感悟。
综上所述,韦应物的一生,正是顿悟与渐悟相互交织、相互促进的生动写照。他在官场与佛寺之间的反复徘徊,既是对世俗生活的深刻体验与反思,也是对内心世界的不断探索与追求。顿悟为他提供了超越世俗的智慧与力量,而渐悟则让他在日常生活中不断积累与成长。两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韦应物作诗之心境、行人之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