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他者”
2024-10-31康明月
有人将《面纱》认作女性自我思想启蒙的优秀读本,但这绝不是毛姆的初衷。事实上他想通过描写女性的自我认同以表达他“希图以奋斗及创作,探索一条通往自由之路。这条自由之路要求达到物质上与精神上的解放,这种自由不仅仅意味着责任和义务的摆脱……更重要的是理智的自由与情感的超脱”(李践《毛姆〈人性的枷锁〉主题浅议》)。
在父权制社会下成长起来的女性意识就像“温室里的花朵”,虽然在精神上得到了解放,可经济上仍然依附于男性。因此,吉蒂的女性意识觉醒中存在着“自我”和“他者”的矛盾。一方面,吉蒂在疫区实现了自我审视、自我认同,女性意识不断觉醒,“在这种女性的自我因男人而被封闭的制度中……女性并非通过男人发现自我,而是通过远离男人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水田宗子《逃向女人与逃离女人: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男性形象》);另一方面,吉蒂在经济上对男性仍有依赖,物质上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解放,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的束缚仍然存在,就像波伏瓦《第二性》中所说的“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
吉蒂的女性意识的成长与丈夫沃尔特、情人查理、父亲这三位男性紧密相关。三位男性都是经济、政治的上位者,是吉蒂婚恋的分享者。“构成婚姻的交换关系,并非成立于男女之间,而是成立于两个男性集团之间。女性是交换的对象,而非交换的当事人。”(盖尔·卢宾《女权主义理论读本》)吉蒂在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中曾试图打破自己“被分享”的客体身份,并把同样的愿望倾注在孩子身上。
可是无论在什么社会,女性都无法摆脱他者(外人)的身份。当我们看到吉蒂为女性意识觉醒付出努力而感到欣喜时,我们仍需要警惕这种觉醒带有的“他者化”烙印,仍需要思考“娜拉出走”后还要“往哪儿走”的问题。
一、吉蒂觉醒之路的自我主体性
被查理抛弃后,吉蒂带着绝望、悔恨甚至苟且的生存欲望回到沃尔特身边,心灰意冷地前往霍乱横行的湄潭府,而这也开始了她的精神觉醒之旅。
吉蒂刚来到湄潭府时对死亡仍感到深深的恐惧,她“看上去依然虚弱、苍白和疲惫以及极度不快乐”。直到她去造访修道院时被院长的真挚以及高雅所吸引,之后她又被圣约瑟修女和院长打动,她们带着博爱和虔诚,不顾疾病与贫困,背井离乡来到苦难之地修行。这些深深触动了吉蒂的内心,她感到自己与这些高尚的修女们有一道屏障,那其实是精神上巨大的鸿沟,她感受到自己的浅薄与前所未有的孤独,于是她哭了,她反省自己“我真是一文不值啊”。她主动要求到修道院帮忙,即便是擦地也感激不尽,此时她生命里的责任与爱被召唤起来,她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去反抗苦难,反抗过去庸俗逃避的自我。她每天辛勤工作,悉心照顾孩子们的衣食起居,感觉自己精神焕然一新,浑身充满了力量。
在修道院的所见所闻激发起了吉蒂的主体意识,她在劳动中找到了自我的价值,并发觉自己此前为了男人而歇斯底里的岁月是多么荒唐可笑,她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查理·汤森的价值;他是一个平庸的人,他的才能和品质都是二流的”。她逐渐跳出传统情爱的束缚,由一个被社会塑造的女人向独立主体转变,再回到英国的吉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为了避开母亲的嘲讽而着急嫁人的无意识的洋娃娃。在经历查理的背叛、异国瘟疫、沃尔特之死、修道院长指引、怀有身孕、母亲病逝后,吉蒂心中作为“人”的主体性的一面逐渐觉醒。
吉蒂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女孩,并且希望她“不是为了让哪个想跟她睡觉的男人找上她,因而愿意为她提供后半生的吃住”,而是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真诚坦荡”,“不依附于他人、自立自强、忠实于自己的女孩”,她还希望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孩子象征着吉蒂的新自我,代表着她的新生与自由。
二、吉蒂觉醒之路的“他者”烙印
(一)沃尔特:救赎者
男性集团在性别关系中占据主体地位,男人最恐惧的就是“被女性化”,即性的主体地位的失落。毛姆作为同性恋者,是男性集团必须压制和排除的禁忌。同时代的才子王尔德因性丑闻入狱,这不免会令毛姆恐惧,进而想雪藏自己的隐私。为掩盖自己的同性恋气质,毛姆必须找出自己“像个男人”的证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个女人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因此我们很容易理解他娶茜瑞·威尔卡姆为妻的衡量。因为在不允许中间项存在的顽固的性别二元制中,偏离男人世界便等同于“被女性化了的男人”。
作为一位英国作家,毛姆却向来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说自己和英国只有隔着一道英吉利海峡才感到安全,因此毛姆对英国来说多少是个“他者”。更让时人所不齿的是其同性恋性取向。《面纱》中沃尔特的性情怪异、敏感、拘谨,和女人说话总是害羞不已,“在交际场上,研究科学的人如同不存在似的”。这些“女性气质”(或者说“他者气质”)使沃尔特在他所处的圈层里只能当一个无名小卒。由于毛姆与沃尔特相似的处境和气质,笔者认为沃尔特在一定程度上是作者的投射。
为了让沃尔特重振其应有的男性气质,作者让沃尔特对吉蒂说出:“我知道你愚蠢、轻佻、没有头脑,但我爱你;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平庸低俗,但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二流货色,但我爱你。”这段告白细细品味实在有“欲扬先抑”的嫌疑,即通过展示沃尔特对爱情的忠贞甚至虔诚,与吉蒂的背德行径形成鲜明对比,从而确立沃尔特在婚恋关系的救赎者地位。
东窗事发后,是在沃尔特的引导下,吉蒂才发觉情人查理的虚伪自私,查理巴不得她跟丈夫去瘟疫横行的湄潭府。吉蒂对爱情的幻想破灭,希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吉蒂不得不含怨与沃尔特前往湄潭府。而沃尔特用工作麻痹自己,很少与吉蒂交流。值得注意的是,沃尔特的内心独白证明他其实是以一种自我毁灭式的爱来祭奠这段残缺的婚姻。他一面蔑视妻子的丑恶,另一面又深爱着她,在挣扎中想与她一起毁灭。他高尚、善良、包容,可面对妻子的不忠,他却以极其温和别扭的方式进行报复。吉蒂虽怀了情人的孩子,但他还是心软让她离开疫区,不料最终自己感染疫病死去。
沃尔特极端舍己为人的行为就像耶稣甘愿为世人受苦,他反倒成了替吉蒂受罪的“羔羊”,吉蒂却因此从迷途中走出。这种不求回报完全奉献式的爱打动了吉蒂,她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怀揣着愧疚祈求原谅,同时更加包容苦难、接纳生活:“你因为一个愚蠢的女人对你不忠而作践自己,那就太不值了,也很荒唐。我这个人毫无价值,无足轻重,不值得你为我分心。”
不能不说,沃尔特是推动吉蒂成长的重要一环。她的社会地位由她丈夫的职业决定,二者的结合本就建立在不对等的政治和经济基础上,沃尔特始终充当上位者,可在精神上他并不能获得妻子的爱意。吉蒂最后生出对丈夫的敬意,意味着沃尔特在夫妻关系中完成了性的主体地位的确立:“她不得不承认他有非凡的品质,有时她认为他身上甚至有一种奇怪的、不吸引人的伟大之处。”
若无沃尔特,吉蒂不可能认识到查理的一文不值,更没有去往湄潭府的契机;若无沃尔特的死,吉蒂也就没有重回香港的理由,更不能再次认识到自己灵魂的卑劣并不断自省。
吉蒂的人物脸谱在沃尔特的助推下变得更加丰满,是觉醒、希望、悲悯的。
(二)查理:刺激者
如果说沃尔特是敲打了吉蒂灵魂的一棒,那么查理则充当了吉蒂横向观照自身的刻尺。在“淘夫市场”中,吉蒂因为金钱、相貌等外在的吸引被查理捕获。在精神上,吉蒂与查理的关系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而查理在不同阶段都刺激着吉蒂的觉醒与独立,映照着她的女性意识的成长。
1.第一阶段:精神的依附
查理的“二流”品质映衬出吉蒂是个“二流货色”。吉蒂爱上查理不只是因为他在经济、政治上比丈夫更优越,还因为查理能给予吉蒂精神上的情绪价值。可无聊的情话带给吉蒂的仅是精神上的虚无,吉蒂只想从沃尔特的妻子变为查理的妻子,从依附一个男人到依附另一个男人。这种脆弱的精神世界很容易崩塌,当吉蒂了解到查理为了保全自己而毫无怜惜地牺牲她时,她感到万念俱灰:“对我来说,我们的爱情就是一切,你就是我的全部。原来你把它只看作是一个插曲,真令人寒心。”“查理,如果你抛弃我,我会死的”—此时吉蒂展现出对情人的强烈依附。
2.第二阶段:精神的超越
吉蒂在湄潭府的修道院中帮忙照顾生病的孩子,在劳动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主体性,不是作为帮家族争取荣耀的筹码,也不是一心想找好夫婿的精致淑女,只是作为一个女性纯粹地施展母性的援助。走出舒适区后,吉蒂仍无法忘记查理,这体现出她成长的挣扎性。可她“经过这么多日子的思考,她已经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查理·汤森的价值;他是一个平庸的人,他的才能和品质都是二流的”,此时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精致的淑女,她的精神世界更加开阔,她的视野中多了一份面对苦难的博爱。此时,吉蒂在精神上超越了查理的“二流品质”。
3.第三阶段:精神的自省
重回香港后的吉蒂住在查理家,她想与查理保持距离,可肉欲再次让她屈服。但这一次她终于清醒地知道,“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需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一个可憎、放荡,像野兽一样的女人,我不承认她是我……那只是我身体里的兽性,我否认它、憎恨它、鄙视它”。她以剥离于本体的视角省察自身,对道德、崇高的理解更加深刻,她的自省象征着精神的站立。吉蒂并不否认自己的欲望,也没有隐藏人性的弱点,可贵的是她在自我反思中不断明晰对自我的价值判断。
(三)父亲:接纳者
父亲在吉蒂的婚恋教育中是缺位的,强势的母亲一手操纵她的婚事,并按照自己的理想复刻在吉蒂身上,“她有野心勃勃的梦想,她对女儿的希望不是美满的婚姻,而是精彩辉煌的婚姻”。虽然父亲负担着家里的衣食来源,但因他薪俸微薄,无法提供更奢华的生活,遭受着包括母亲在内的全家的蔑视。
吉蒂最后与父亲的和解不仅代表着女儿的忏悔,更是父亲对过去的接纳。父亲最终愿意带上吉蒂一起离开伦敦,吉蒂在离开前重振希望与信心,故事自此戛然而止。小说给读者留下一个看似美好的未来展望,但吉蒂丧夫后没有找到工作,也无法养活自己,父亲仍承担着经济上的责任,无论是否有亲情的成分,吉蒂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依附于父亲。
吉蒂选择离开伦敦何尝不是一次出走?可是,出走后又要往哪儿走?怎么走?吉蒂能够进入社会实现物质和精神的独立吗?吉蒂真能实现修女般“理智的自由与情感的超脱”吗?书中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吉蒂的独立和觉醒似乎还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女性从来不只是一种性别,更是一种处境。笔者感动于吉蒂与旧我决绝的勇气,但仍对她在经济上的困境感到担忧。女性要实现“自我托举”还需要做出许多努力,而社会也需要给女性更多“自我托举”的机会。尽管在当下,性别议题很难被单独讨论,但女性主义提供了一种文化视点,提供了一种从文化上改变现状的可能。
希望吉蒂出走后,不要堕落,也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