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与自我认知的交织:以凝视理论解读《无声告白》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2024-10-31姜蕊
《无声告白》围绕着20世纪70年代一场由跨族裔家庭引发的悲剧而展开。事业有成的亚裔男性詹姆斯和白人知识女性玛丽琳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并拥有三个乖巧可人的孩子:内斯、莉迪亚和汉娜。然而,二女儿莉迪亚的死打破了看似平静美好的家庭生活,引出了家庭成员间的情感矛盾和精神危机。詹姆斯一家的生活看似简单又充实,实则处处受到“凝视”。在社会层面,作为亚裔人种备受凝视;而在家庭内部,是母亲对女儿的“凝视”,父亲对子女的“凝视”。这些凝视行为及其引发的自我认知变化,构成了作品的重要主题。就如小说封面写到的那样:“我们终其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拉康的理论,特别是其关于凝视与自我认知的论述,为读者理解此类主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一、凝视与欲望的投射
“凝视”是一种与眼睛有关的权力和欲望的概念。当我们凝视某人或某物时,不单是在观看,同时也在探查和控制。观者作为主体,通过“看”这一动作,投射出自己的愿望,而被观者则成为其可欲的对象。在生活中,父母会将自己的期望投射在孩子身上,以此满足自己未竟的心愿。正如拉康认为的,凝视更多是作为欲望的一种投射形式,人们通过凝视他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或期待。然而,拉康理论更强调眼睛与凝视的分裂。在他看来,当我们用眼睛观看客观世界时,客观世界同样也在凝视我们。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形象(等同于我们自身)是由他者的目光来中介的。就如同镜像阶段中主体建构,往往基于一个幻想之上,比如婴儿以父母的期许认可作为参照,这时象征界的他者就此发挥作用。在小说《无声告白》中,人物间的凝视关系错综复杂,有些表现为愿望,有的称之为期待,还有的则是担忧,但无论形式如何,这些凝视都是自我欲望的投射。玛丽琳的母亲多丽丝对玛丽琳一家的“凝视”尤为明显。多丽丝对玛丽琳的期待是成为完美的家庭女性,结识并嫁给一位优秀的哈佛男士。然而,多丽丝的愿望如同一种沉重的“凝视”,影响着玛丽琳未来的人生,所以即便不认可,“她也只好无精打采地坐在教室后排,等着听她母亲发表十二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欢迎学习家政课’的演讲”。多丽丝婚姻中丈夫的缺席,让她将对女儿的培养转化为一种凝视,这种凝视实际上是她内心欲望的投射。但是欲望越接近事实界,越容易幻灭。最终,玛丽琳并未走向母亲所期待的那0vgdN3qfNaE+kGZ3s6r8Vz/eh9GXTWeqEPQVrWWYEHQ=种人生,而选择与詹姆斯结婚。
如果说多丽丝对女儿的“凝视”是一种欲望的表现,那她对詹姆斯的“凝视”更多表现为一种恐惧和担忧,这是一种对于亚裔人士的天然排斥。在拉康的理论框架中,社会作为大他者,构成了象征界的基石,它代表着社会的共识和普遍认知。这种共识性的“凝视”如同无形的力量,让詹姆斯一家“备受瞩目”。就如婚前多丽丝对玛丽琳的告诫一样:“你们在哪里都不会合群,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身为亚裔的詹姆斯,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异类的存在,因为他的文化背景与主流社会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自幼年起,他便深知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不同的眼睛、发色以及家庭背景。这种“与众不同”的自我意识,使得詹姆斯的自我认知逐渐被社会文化符号所构建。为了寻求认同和归属感,詹姆斯更加努力地想要融入主流社会。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对玛丽琳的爱意便显得顺其自然。因为玛丽琳是个“漂亮白皙的平凡女孩而已,缺乏明显特色”。正是这种普通和自然可以减少自己的异质感。因此,这份爱意不仅是情感的流露,更是詹姆斯内心深处对于被接纳、被理解的渴望的外在体现。然而,与詹姆斯的欲望相反,玛丽琳内心更渴望与众不同。这种渴望让玛丽琳大学期间选择了理科课程,希望找到自己的独特之处。当她踏入化学实验室时,发现屋里几乎是男性,自己是唯一的女性。这样的环境下,无论她使用何种化学工具,男性总喜欢用“最好”来警告她。“最好让我帮你倒掉这些酸液”“最好靠后站”等,这种提醒虽然出于一种保护态度,却也在无形中强调了社会对性别固化的偏见。
玛丽琳最终因怀孕而中断学业。这一转变使得詹姆斯与玛丽琳的子女们承载着夫妻双方不同的期待和欲望。为了重拾医生梦,女儿莉迪亚成为玛丽琳梦想的寄托。小说中,玛丽琳让女儿学物理、送她听诊器都是为了完成她当初的愿望。相较于玛丽琳,詹姆斯对子女的情感更为复杂,交织着担忧和欲望。他害怕子女如他一般受到冷落和排挤,因此坚决要求儿子内斯上哈佛。哈佛大学作为顶尖学府,不仅为内斯提供了一个融入主流社会的机会,更象征詹姆斯心中那份渴望已久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虽然内斯想去其他名校,“但他知道,他的父亲只会同意他去一个地方:哈佛”。詹姆斯渴望通过成功来证明家族的价值,获得社会的认可,但这一追求却让他忽视了儿子内心的真实诉求。面对女儿莉迪亚对金项链的渴望,他非但没有回应,反而送她人际交往书籍。这些都象征了父母期望与社会凝视的错位。这种凝视,实际是他者欲望的投射,如同双面镜,既反射出外界的评判,又扭曲了他们的自我认知。
二、凝视与认同危机
拉康认为,凝视关联着欲望与认同。在想象界,主体通过镜像认同构建自我,但这自我仅是主体的一部分,非完整真实的主体。当主体依据父母期望调整自我时,象征界的他者认同介入,形成理想自我与自我理想之分:前者为镜像中的理想化自我,后者则是外界期望内化的自我标准。在《无声告白》中,人物间的凝视,如互相束缚的枷锁,引发个体的认同困惑,使个体在自我与外界期望间挣扎,陷入认同危机。玛丽琳身处时代洪流,饱受社会凝视的束缚:作为女性,她应该当护士,而不是医生;应该选择家政课,而不是化学课。然而,作为观看主体,玛丽琳内心构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自我认同于想象界之中—她梦想成为医生,“想象自己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把手放在发烧的病人额头,戴着听诊器为他们诊断的样子,以此来提神。做医生是她想象得到最能与母亲生活方式拉开距离的职业”。但这梦想与众不同,社会凝视更让她焦虑不安。于是她以卓越的成绩回应,并用实力证明自己。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成为医生。后来,她结识了詹姆斯,一个她之前从未真实见过的东方人。玛丽琳以为与詹姆斯的结合能使她摆脱被凝视的焦虑感,但是婚姻生活并非如她所愿,她仍然走上母亲和社会期待的那条路—每天围绕着烹饪生活,“单面煎的给詹姆斯,煮熟的给内斯,炒鸡蛋给莉迪亚。一位好妻子,应该掌握蛋的六种基本烹饪方式。她难过吗?是的,她难过。为鸡蛋难过,为一切难过”。玛丽琳的自我认同发生了极大的扭曲,她开始质疑自我,最终选择离家出走。
若将父母对子女的凝视视为欲望的满足,那子女对父母的凝视则是认同和归属感的追求。社会凝视导致玛丽琳自我认同混乱,不惜抛下家庭,这也间接导致莉迪亚日后的悲剧。在历经失去母亲的痛苦后,莉迪亚选择抛弃真我,转而迎合母亲的期待,误将母亲的期望视为自己真实的追求。每当莉迪亚感受到父母的凝视时,她总会恐惧,“她母亲的所有心愿都变成她的承诺”,“她知道父母一直渴望什么—不用他们说出来就知道,而她,希望他们开心”。这种感受伴随着对自我身份、价值的质疑,进而陷入认同危机。如果说父母对女儿莉迪亚满怀期待,那么对儿子内斯则是完全缺乏关注。尤其是玛丽琳,将所有的欲望都投射在莉迪亚身上,而忽视了内斯的存在。这种不平衡的亲子关系让内斯深感被忽视和孤独的苦涩。母亲离家后,痛苦的他利用兴趣爱好来转移注意力。电视中火箭划破天际,消失在蓝天的一幕让他觉得地球上的一切都会消失,包括“离家出走的母亲,不爱你的父亲和嘲笑你的小孩儿”。然而,即便有爱好的短暂慰藉,他的内心依然渴望父母的关注和认可。从内斯的视角来看,“父亲平时溺爱莉迪亚,却总是失望地看着他;母亲总是表扬莉迪亚,对他却视而不见,好像他是空气做的”。这种持续的渴望与现实的落差,让内斯倍感孤独和迷茫,也让他感到存在感和价值感被削弱,从而对家庭产生了疏离感。
三、凝视与自我建构
拉康认为,凝视不仅仅是一种感官行为,更是一种深刻的象征性和心理学现象。它超越了纯粹的视觉感知,成为自我形成和身份建构的基本要素。我们总是根据他者的凝视来调节自己对世界、对自己的观看,来表征和刻画自己。父亲詹姆斯时常忧虑莉迪亚缺乏朋友的陪伴,为了宽慰父亲的心,莉迪亚便巧妙地编织谎言,假装自己正与朋友愉快地通话,“看到女儿在打电话,詹姆斯的眼神亮起来,仿佛云层被强风吹散”。而另一边,害怕失去母亲玛丽琳,莉迪亚假装喜欢母亲所给予的一切。尽管玛丽琳每次征求女儿意见时,总是满怀真诚,但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自己开口时的紧张。为了不让玛丽琳失望,莉迪亚不会反驳母亲的每一个要求。尽管凝视可能引发认同危机,但它同时也是一个自我反思和建构的过程。他人的凝视使主体获得了自我意识。在《无声告白》中,莉迪亚死亡前的一晚,她陷入往昔回忆,“她的物理考试不及格,她选择了生物课,她参加科学展览,母亲给她书,送她真正的听诊器。事情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她困惑不已,反思自己的生活为何偏离轨道至此。自那时起,莉迪亚的意识真正开始觉醒。她试图从源头修正,扭转人生的轨迹,建构真正的自我。湖边的宁静与压力并存,成为她意识转变的催化剂。她回想自己的成长历程,那些被母亲玛丽琳寄予厚望的日子,同时内心的真实声音与渴望也逐渐清晰。莉迪亚通过凝视自我反思,逐渐认识到自己的身份、情感和欲望,进而调整自己的行为和认知。这种自我建构的过程不仅使莉迪亚更加清晰地认识自己,也促进了她的成长和蜕变。
本文通过对《无声告白》中人物间复杂而微妙凝视行为的剖析,揭示了凝视背后深藏的自我认知过程、内心欲望、恐惧及身份认同的困境,体现了凝视作为一种心理机制在人物内心世界中的重要作用。通过对作品的细致解读,文章展示了凝视如何成为束缚与解脱的双重力量,既构建了个体的自我形象,又促使他们在外界期望与真实自我间寻求平衡与突破。不仅如此,文章还探讨了人物在凝视过程中所经历的自我认知的深化和转变,进一步展现了他们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和动态性。莉迪亚的悲剧性自我觉醒,不仅是对个体命运的深刻反思,也映射出社会对少数族裔的忽视与压迫。本文尝试从凝视这一独特视角切入,旨在为深入理解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心理与社会现象构建不同的理论框架,力求增进对其内涵的细致理解,期望能激发对身份认同、文化冲突等议题更深刻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