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还是“堕落”
2024-10-31付佳佳
《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丁玲满载着“五四”以来时代精神的烙印完成的作品,一经发表就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该作以较为私密的日记体形式,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以女青年莎菲的口吻生动记述了一个思想行为颇具叛逆色彩的患病新女性的心灵状态与精神面貌。莎菲不仅在对待男性态度、追求爱情过程中存在矛盾,其自身思想情感的先进性、反叛性和一直不愈的疾病更是加剧了她与周围世界的矛盾,使她几乎与世隔绝,因此常常感到“孤独”“寂寞”“无人理解”。也正因如此,为了不成为异类的莎菲只能被迫合群—她不得不小心隐藏心意,无奈屈从于保守封建社会现实对女性的种种成见;同时,无人理解的孤独感也在潜移默化中消磨着她的意志……在莎菲与现实生活的抗争过程中,她不可避免地与周围环境形成了多种矛盾。通过对这些矛盾的分析整理,对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剖析人物形象,挖掘潜藏在表面的深层含义,洞察当时的社会现实与女性境遇具有重要意义。
除此之外,与矛盾同时出现的还有关于“抗争”与“堕落”的选择问题:是坚持“灵”的原则还是堕落于“肉”的诱惑;是勇敢冲破传统束缚追求幸福,还是屈从于传统规约保持沉默;是坚守自身独立人格,还是自甘融于社会大众,“泯然众人”……作者通过对莎菲这一极具矛盾性的女性形象的书写,一改女性在传统情感关系书写中的被动地位,不加掩饰地显露出当时受到新思想影响的新女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痛苦挣扎的生存状态,为后来传统男权优势的解构、女性意识的觉醒提供了依据和准备。
一、莎菲在对待男性态度上的矛盾
在莎菲的生活中一共出现了两个重要的男性角色—苇弟和凌吉士。莎菲对待这两个男性的态度虽然大相径庭,但都充满了矛盾感。
苇弟是莎菲最为忠实的追随者,他对莎菲始终怀有一颗真诚的心:他关心莎菲的身体状况,在她感到孤独之时总是义无反顾前来陪伴,即使经常遭受冷遇也不为所动。但苇弟脆弱敏感的心绪和软弱的眼泪却是莎菲极为反感的。因此在对待他的态度上,莎菲更多是嘲弄,乃至冷酷的。一方面,莎菲期待着苇弟的陪伴。作为一个有病在身的病人,莎菲总是一个人独处。深感寂寞的她只能通过反复煨牛奶,在火炉旁或镜子旁生气等无聊的方式来消磨时间。但这样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减少她的寂寞,反而使她的性格变得越发敏感多疑,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在这种情况下的莎菲自然又惦念起苇弟的真情,自私地倚仗于苇弟的爱而期待他来陪伴自己。可是当苇弟真的如她所愿前来时,她对苇弟卑微、怯懦和眼泪的厌恶又重新占据上风;她看不到苇弟的真诚和坦率,只是一味自私地利用他的爱而使他充当自己的“出气筒”—不断通过欺侮他来获得乐趣……根据莎菲在苇弟看望前后的不同表现可以看出她对苇弟的态度是矛盾的。
正如茅盾所说,莎菲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茅盾《女作家丁玲》)。与苇弟受到的冷遇相比,莎菲对凌吉士则是充满了狂热的爱慕之情。但她对凌吉士的态度也是矛盾的,这里的矛盾主要体现在“灵”与“肉”的冲突上。一方面,凌吉士初次登场就紧紧抓住了莎菲的心:“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在这里,作者借以女性视角贪婪地窥探了凌吉士美丽的外貌特征,将女性大胆置于“看”的主体,而将男性设置成“被看”的对象,这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我国传统文学作品中女性在情感关系中的被动地位,“既是对男性霸权话语的大胆挑战,也是对长期被剥夺的女性话语权的有力争夺;既是对男性禁忌的彻底解构,也是对女性长久被压抑的生命本能的全面释放”(金文野《欲望叙事与女性主义文学审美取向》)。为了能够进一步接近凌吉士,莎菲内心的丰沛情感几乎无法隐藏:她难得放下了一贯的高傲姿态,主动搬离了原有住所而去往了并不利于自己疾病疗愈的新家,还竭力创造机会请求他为自己补习英语。此外,凌吉士的美具有强烈的迷惑性,也激起了莎菲内心深处作为一个年轻女性的原始诉求。她渴望通过对男性的“占有”而获得快乐、实现自我认同;但在之后的相处中,莎菲却逐渐发现了凌吉士美丽外表下隐藏的卑劣灵魂。就这样,莎菲厌恶凌吉士的丑恶灵魂,又无法摆脱他外表的诱惑,“灵”与“肉”的冲突是莎菲身上的最主要矛盾,这也对她后来的一系列行为选择造成干扰。从另一方面来看,与凌吉士的情感纠葛又深刻影响着莎菲自己的身体情况—其病情随之来回起伏,阴晴不定,也可以看出莎菲在受到矛盾情感影响下来自理智的“灵”与原始本能的“肉”的抗争,一个在“灵肉冲突”夹缝中艰难抗争的矛盾者形象跃然纸上。
二、莎菲在追求爱情过程中的矛盾
《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有着大量细腻的心理描写。这些心理描写生动地揭示出人物复杂纠结的内心世界,也为其后来的一系列行为选择提供合理性。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莎菲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主要体现在个体的“主动”与“被动”关系上。首先,莎菲孤僻、不合群,在对待男性的态度上也是高傲的、占有式的。但在面对凌吉士的美色诱惑时,莎菲内心对“肉”的渴望被激起,几乎是无法控制地表现出了“主动”姿态—主动搬去了阴暗潮湿的新家;主动提出要凌吉士为自己补习英语……由此可见,莎菲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其实一直秉持着“幸福要靠自己争取”的观点,下意识地采取了主动姿态,将自己置于情感关系的主体地位。这样的行为在当时女性普遍含蓄的情感表达方式中更显得尤为特别。但与此同时,莎菲的“主动”并不是没有限度、飞蛾扑火式的主动,她在实际行动上其实不乏存在某些保留的姿态,颇有欲擒故纵的意味。在内心的热情之火熊熊燃烧时,莎菲却选择竭力控制了这些热情—她依然像传统观念一样,希望男性在情感关系中占据主动地位,主动投怀送抱,并不希望自己因情感过分外露而显得“下贱”。比如,在莎菲产生搬家想法时,她承认自己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却做不到主动找他,因为“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与凌吉士相遇时,她主动提出要他为自己补习英语,但事后又进行了各种反省和懊悔—认为自己当时做出的事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不出来的”;在凌吉士前来看望生病的莎菲时,莎菲听到熟悉的叩门声恨不得“跳过去开门”,但不知怎的却最终“咽着气,低下头去了”;莎菲心中热切地期待着凌吉士的拥抱和亲吻,但自己依然保持着故作矜持的姿态,不让自己的情感过分外露……这种“性欲追求”与“表面矜持”的矛盾贯穿作品始终,既生动刻画出人物内心的彷徨和纠结,使情节波澜起伏,也贴合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借助莎菲这一矛盾体来代表当时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女性群体的矛盾处境,揭示了当时社会大环境以及传统成见下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极具真实性。
莎菲这样的矛盾表现首先与女性天生多愁善感的敏感心绪相关,正如文中莎菲始终坚持要通过对男人的占有来获得自我认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两人的整个情感纠葛过程中都难以避免地充满了愁绪和算计,这也使得她追求幸福的道路变得困难曲折—女性的复杂心绪总是在无形中为情感沟通增加负担。其次,在当时人们的普遍观念中,女性总是温柔含蓄、内敛的“大家闺秀”形象,理应处于“被看”的地位,也不应该自己决定情感的外露,否则可能会被看作是“不够含蓄”甚至是“不道德的”,容易受到周围势力的抨击。莎菲受到新思想的影响,看待情感的观点自然比大多数人更加开放大胆,但处在这样一种个体与群体相对对立的社会关系中,将个体的“不合群”“不入流”情绪隐秘起来,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稳妥保护。“五四”精神影响下的女性意识不断觉醒,更加剧了女性情感的活跃,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能一边努力压抑自己躁动的心绪,另一边又密切关注周围人的目光,生怕自己因此受到质疑,从而被视为“异类”排除在社会关系之外。作品极其真实地再现了这一时期以莎菲为代表的新女性复杂纠葛的心理状态。与女性在传统社会中受到的种种限制相比,男性在普遍优势地位的宽容下却能够相对自由地表达情感……男女双方在面对这类问题时处境的巨大差异体现出作者对于当时社会女性个性解放与封建传统矛盾的深刻思考。
三、莎菲与周围世界的矛盾
莎菲作为一个接受了新思想的新女性,孤僻,不合群,时常感到无法获得他人的理解:苇弟真诚体贴,但软弱的个性与情感表达的方式并不让莎菲满意;凌吉士空有美丽的外表,内在灵魂却卑劣丑陋,必然为莎菲所深恶痛绝;而作为莎菲好友的毓芳、云霖,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给予莎菲无微不至的照顾,但面对莎菲想要倾诉的需求时,他们也总是不知所云—比如毓芳,当莎菲急不可耐地想要分享内心情感体验时,毓芳依然只会“忠实地替我盖被子,留心我的药”……无论是亲密的毓芳、云霖,善良真诚的苇弟,还是激起莎菲极大兴趣的凌吉士,都无法真正与莎菲对话,更不可能做到“懂她”。同时,身体上一直不愈的病灶更是加剧了她与周围环境的隔阂。在这种情况下,莎菲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获得短暂自由,通过静夜的安宁还自己一个“完全身躯”。从另一方面来看,莎菲本人对周围事物也并不了解,很多情况下还采取了“轻蔑”的态度:她看不起苇弟的软弱和眼泪,厌恶凌吉士的表里不一,嘲笑毓芳和云霖柏拉图式的“禁欲主义”……正因为莎菲与周围人、周围环境的互不了解,才使得她一步步丧失了表达情感、抒发苦闷的空间。最后,莎菲只能把目光聚焦在已故的蕴姊身上—通过记日记的方式与蕴姊保持心灵沟通,满足自身的表达需要。在这种情况下生活着的莎菲像是一座孤岛,也像是现实世界的“反叛者”,她始终不愈的疾病更是加重了这一点,使得个体完全被置于社会的对立面。种种“隔绝”和“不入流”状态深刻体现出受到“五四”先进思想影响的新女性在当时时代中有苦难言的艰难境遇。
在作品结尾之时,莎菲终于如愿以偿,通过对男性的占有实现了自我价值。但此时的莎菲却突然觉醒一般将凌吉士抛诸脑后—理智在此时终于回归。由此可见,莎菲在“肉”与“灵”的困难挣扎中依然选择了对“灵”的坚守,保持了个体独立性和灵魂完整性。在这之后,脱离了情爱诱惑的莎菲再次回到了矛盾与苦闷的寂寞之中。最终,莎菲发出了愤懑的慨叹,决心搭车南下,前往无人认识的地方度过余生。这样的结局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莎菲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她不愿与封闭的社会同流合污,也不愿在伤心之地放任堕落,她决计用独特的方式表达愤怒,与现实进行无声抗争。但与此同时,莎菲的出走也象征着对现实的逃避,不禁又让人想起了那个“梦醒了却无处可走”的永恒命题。这样“娜拉式的出走”不仅是莎菲作为独立个体对社会男权优势的无言抗争,也暗中表达了作者自身在绝望现实中顽强生存,坚持洁身自好的努力,印证了当时中国在经历“五四”精神洗礼之后,“叛逆”的新女性坚毅出走却再次陷入迷惘期的客观状况。这样来看,莎菲并不孤单,她只是当时受到新思想影响的女性群像中的一员,具有鲜明的代表性意义。
《莎菲女士的日记》深刻展现了作者的女性意识和女性关怀,表达了作者对女性自我欲求、“灵肉一致”爱情以及女性主体地位的肯定与赞美。作品中对主人公大胆隐秘的心理活动和情欲的描写刻画得细致入微,展现了当时大部分作者难以触及的人性探讨,也揭示出传统父权制度约束下女性的普遍“失语”状况……该部作品中,主人公莎菲的形象充满矛盾,这种矛盾体现在与男性、思想精神以及整个社会的隐秘对峙中,极具真实性的刻画准确击中了现实社会广大女性的痛楚,呼喊出这一群体在当时时代的难言之隐,引起广泛共鸣。莎菲“灵肉一致”的朴素爱情观虽然在当时时代依然难以实现,作品结局也以看似并不圆满的莎菲“逃避式”的反抗或出走落下帷幕。然而,这一颇具矛盾性和反叛色彩的人物依然更加有力地挑战了传统爱情观念中的男性优势地位,为之后社会中男权主体意识的解构以及女性自我精神的觉醒提供了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