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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不了的,就爱它原本的样子

2024-10-31孙天慧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0期

把《湘行散记》称为诗意散文集,恐怕再恰当不过了。1934年初,沈从文因母亲病重而返故乡湘西,《湘行散记》这部散文集即取材于此段旅程。它以沈从文在旅途中对湘西的所见所闻为脉络,一路描写湘西地区独特的自然地理、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沈从文以其细腻的文笔和真挚的情感,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湘西风情画。它不是简单的游记,而是对家乡人和风景的回忆,也有对现状的思考和对未来的期待与隐忧。沈从文记忆中的湘西,秀丽山水、浪急滩险、热闹河街、吊脚楼傍河而立。那些底层人民艰难求生,却有情有义。他们接受命运中的一切,在每个平常的日子里,释放着最原始粗犷的能量与热忱。一切都是大自然的赐予,从自然中来,回到自然中去。

沈从文以其深情的笔触,描绘了细雨蒙蒙的湘江、古色古香的街巷。其文字,其诗意,其一往情深,让读者宛若身临其境,感受到那份乡愁。《湘行散记》抒发了沈从文对其故乡的深情感怀,也是对一个时代的深刻反思。在文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沈从文对家乡自然与文化的眷恋,也能感受到他对时代变迁的敏锐观察力和思考。《湘行散记》不仅是沈从文个人的重要作品,在中国现代散文中同样占有重要地位。

《湘行散记》全书共十二篇,主要讲1934年沈从文由水路回乡看望病重的母亲,从常德桃源开始一路往湘西方向行船。现简单介绍几个故事情节:

《五个军官和一个煤矿工人》讲述了一个矿工被逼为寇,却反贪除恶造福百姓,风头一时无两,后几经与政府军对抗而最终落败,被五个军官抓住而平静赴死的故事。

《虎雏再遇记》讲述了十四岁的虎雏在上海不愿念书,把别人脑袋敲破逃回湘西,并投奔沈从文的大哥去从军,而后成为优秀军官的故事。

《老伴》讲述了沈从文的一个赵姓朋友的故事,其人年轻时意气风发,旅途中与沈从文相遇,后娶了心爱姑娘,但人已被鸦片腐蚀而堕落,变得毫无生气。沈从文哀其不幸。

《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讲述了姓印的同乡一直豪言壮语地表示自己是个伟人,这辈子注定要干了不起的大事,然而在经历了种种变故后,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变得世故圆滑甚至走向了个人堕落的故事。

《滕回生堂的今昔》讲述了沈从文的干爹有志习武报国,却只能卜卦行医,于是热切教导他的两个儿子发奋去实现他的心中理想,可沈从文这次回来却发现干爹已死,百业萧条的故事。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主人公虽然风雅,但也俗气。他会爆粗口,也懂人情世故,二十五岁时就亲近过一百个女人。这些细节的描写向我们描绘出一个特定生活状态下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不乏俗气,却又引人深思。他一遇女人就迷路,说话极为生动有趣,待朋友格外真诚。他虽有道德瑕疵,但是这样有趣又有滋有味的真性情却让人觉得饶有兴味。

《一个多情水手与多情妇人》中,夫人说的那一句:“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这一偶然的生命片段,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渴望爱的女性,人物的性格特点溢于言表,读后能让人切身感受到那种幽怨和真情。正如沈从文所感悟的:“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沈从文是真真切切地欣赏着他们的生活,听他们唱山歌、讲粗话,而丝毫没有鄙视。这种感觉应是沈从文在都市文明中所体会不到的。

这些平易浅显的文字,诉说着世界某一角落平常而卑微的人类的悲喜。这些大自然的子民,从不会被谁提起,被谁记录。这可悲可怜的一群人,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连抱怨都不会,只是面对这样的山水,这样的人间,庄严地自生自灭地活着。这些人身处偏远、经济落后、交通闭塞的地区,仿佛与世隔绝,却又总是被动卷入战争而成为受害者。这种悲哀既无奈又无处诉说。沈从文爱湘西人的朴实和真性情,甚至爱他们的野性,欣赏他们生活的恬淡和淳朴,但现实却迫使沈从文去思考:是否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现代文明能否给古老落后的乡野带来一些变化?

湘西投注了沈从文一生的热诚、感情和艺术才能,它已经从一个现实存在变成了一个艺术世界,甚至成为爱与美的理想。因此,沈从文回忆里的湘西既有真实的过去经验与亲身经历,更融合了他的想象,彰显了他的独特审美。而眼下的AWpuiTt6PAKQlHrF3GKVDw==湘西,那些现代文明的负面影响让沈从文在接纳未来时充满了担忧,带上了深深的文化反思的意味。

沈从文的文字总是细腻的,似轻声细语的聊天儿,绝无说教,也无刻意的感叹,同时有着浓烈的地方特色,一山一水、一屋一楼,虎耳草、吊脚楼、木筏子、竹篙子……一切都那么耐得住咀嚼。他的笔端流露出他对故土所有的感受和感动。

沈从文在《鸭窠围的夜》中写道:“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地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对夜泊中的羊叫声,沈从文用“柔和”与“固执”来形容。“柔和”带给读者的感受是一种悲悯的气息,一种自生自灭的哀叹;而“固执”这个词却将这种感情上升到了一种慈悲,一种赞叹。其实沈从文笔下的人物,也大都带着这样一种不假思索、不事雕琢的固执性格。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长滩水手们身上就有这样的固执性格的描写:“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激流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追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沈从文对于生命的表现,并非田园牧歌式的,其中不乏野蛮和残酷,这种复杂的精神,难以用简单的词汇来定义。也许,他想用文字留住那熟悉而原始苍劲的生命形式,它是自然的,彰显了人类中一个种群的存在和尊严。

如果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让乱世中的人有了一丝心灵的寄托和慰藉,那么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就是从这样一个桃花源开始的,常德,武陵,沅水,顺着这条河流而上,写下沿途所见所闻,记载了那里的人们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水手、纤夫、商人、妓女等,在那个战乱年代,在那古老蛮荒的境遇下,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一代代生存不息。

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常带着粗鄙与自然之色,却更显得人物的真实和丰美,在有意无意之中,浸润读者的心灵。同时,对于湘西的百姓生活环境的描绘,揭开了湘西那一层层神秘的面纱,女巫、蛊毒、赶尸等,在沈从文笔下从不显得丑陋与恐怖,而是具有神性的魅力。

读者会觉得沈从文擅长写花草、人情、风景、情爱等,因而不是一个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但如果细细品味他的文章,会发现他始终对底层人民有深刻的同情。这种同情不是感天恸地的呐喊,也不是可怜兮兮的眼泪,而是贯穿于他笔下的对小人物的倔强命运的诉说。沈从文像一个柔情诗人,他拥有浪漫情愫,却始终怀有一种大悲悯,即对湘西的一片热忱。

读《湘行散记》,读者能感受到湘西之水静静流淌,历史的脚步悄声走过了千百年。雁过无痕,却沉淀下了往事,那苞谷烧酒、糯米饭、号子声、赛龙船……那些古老的习俗一直顽强地固守着,但同时,外面世界的文明也不断叩响它的大门。沈从文年少即投身行伍,随军队辗转川黔湘边境,吃过苦,阅尽了社会的黑暗。离乡多年后,他重新踏上故土,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重温儿时的记忆,对大鳅鱼头、乌江子、洪江油船、白河船、广舶子、洞河船、麻阳船、桃源划子、铜仁船等特色名称如数家珍。可以想象,在孩提时代,这些在江面上滑过的五光十色的船只给这些岸边的孩子留下了多么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沈从文怀着敬畏之情注视着眼前这片土地,怀着无比的亲近感与认同感,也期盼这古老的乡野有朝一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身为柔弱文人的沈从文,有如此之大的情怀,值得我们钦佩!

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新婚才四个月时,他的母亲重病,于是他只身回湘西看母亲。在与妻子分离的船上,他动笔写下了那些信件。张兆和,这个当年在沈从文的课堂上旁听的学生,当时一眼就被沈从文看中了,并且非她不娶。热爱湘西古老野蛮生命力的沈从文,也许同样有着凡俗世人的眼光:张兆和容貌出众,出身富商名流。他如愿以偿地娶她做了妻子,并在回乡船上给她写的信中道:“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lK7VmjPndAK0jxaXARHpJ0aRfS+N4zJ11d6YTJdF5Lg=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

有意思的是,沈从文在《虎雏再遇记》中开头写道:“四年前我在上海时,曾经做过一次荒唐的打算,想把一个年龄只十四岁,生长在边陬僻壤小豹子一般的乡下孩子,用最文明的方法试来造就他。”当然沈从文的尝试失败了。沈从文在《箱子岩》中又写道:“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纵观沈从文的人生历程,年少时走出湘西,阅尽苦难,最终在大都市争得一席之地,事业有成,婚姻美满。而沈从文的灵魂始终无法脱离湘西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给了他根基。沈从文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说:“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2fx3tbqKcyqaLb+d05ZrxJ0PHsONMx5A1QihC5ewOLY=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故乡虽然荒蛮落后,但他对它的爱已融入生命里,并充满其作品的字里行间。可以说,很难找到一个作家,像沈从文般挚爱其如此野性十足却不尽如人意的故土,但同时,也很难找到一个人,从荒蛮之地走出并融入大都市后,竟想试试改造家乡的人!如此眷恋与陶醉,却又如此想改变它,这两者矛盾吗?沈从文来到大都市后,曾无数次自称“乡下人”。他身在都市,却无法融入都市。这是他苦闷之所在。从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沈从文与周围世界总保持着一些距离,虽未必完全疏远,却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我们也许可以把沈从文娶张兆和看作他融入都市的重要一步。我们并不否认他对张兆和的爱情,而是要说,人一旦跳出原来的狭隘之地,走向更文明开阔的世界,就没有理由不拥抱新的生活。越向往,越想融入,就会越发觉得其中的艰难,也就越容易心生厌恶。沈从文毫不掩饰地表达他对都市生活的厌恶情感,也许这正是因为他无法融入。改造一个人,改造一种生活方式,何其难!而沈从文却罕见地要尝试!当发现他无法改变故土的人和故土的生活方式,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它、迷恋它。可以想象,沈从文对故土湘西的爱,掺杂了很多的“恨铁不成钢”的感情。于是不能不令人想到《边城》所描写的淳朴民风,也许其中有不少的美化痕迹,因为在那样一种匮乏的环境中,保持良善不容易。也许沈从文试图把湘西与大都市做个对比,以痛惜大都市人性的失落,呼唤质朴人性的回归吧。沈从文始终没有放弃改变家乡的愿望,在《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中,沈从文写道:“不过我很明白‘时间’这个东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都会在时间下被改变。当前的安排也许不大对,有了小小错处,我很愿意尽一分时间来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又说:“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上关心,却了然时间对这个世界同我个人的严重意义。”

在沈从文心中,湘西那种原始而又自然的生活方式比起大都市中所谓腐化的人心更令自己向往,但哪里有所爱之人,哪里就该是自己的归宿。而新的生活不是更值得珍惜吗?人岂有拒绝文明富足之理?也许正因我们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才更加怀念过往的点点滴滴,也才更有一颗仁爱之心。旧日已然远去,爱它,但不沉湎于它。珍视当下,善待眼前至亲之人,今日生活的点滴也必将成为明日的旧时往事。或许,这也是隐含在沈从文文章中的情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