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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亦可平

2024-10-30吕蓉

红豆 2024年9期

陈海山睁开眼才意识到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视野里的家具突然昂首挺胸地俯瞰着他。地上的呕吐物已干,但仍能闻到酒精与胃酸混合的刺鼻味道。他干呕两声,用胳膊撑地坐了起来,再次环视这个有些陈旧的两居室。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进来,阳台上的绿萝影子告诉他,他一觉睡到了中午。

视线转到倒扣在桌上的黑色相框,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抓住,那种濒死感再一次袭来。在背面的黑白相片里,母亲像是松一口气,也许她该松这一口气了。

昨天晚上,陈海山把母亲的照片放在桌上,看着她,一杯一杯地把酒灌进自己的喉咙里,后来他又把相框扣了过去。他知道母亲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那时候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头发油腻蓬乱,衣领皱得像烂菜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在睡过去之前,他还口齿不清地念叨:“妈,你等等我,我来陪你。”

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母亲的身影。系着围裙的,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在镜子前捡起落发的,让他在网上帮买保健品的母亲,不见了。门口的两只女士低跟鞋,鞋面上有着折痕,一左一右呈“八”字形还留在那里。如果母亲还在,是断然不会这样摆放的。她总习惯于循规蹈矩,横平竖直,严丝合缝。但那天被120急救车拉走的时候,母亲的脚光着,他手里拿着一双棉拖鞋追在后边,一脚踢乱了门口的鞋子。

手机响了。陈海山没有接,任由其一直响着。电话那头的人却一直不肯放弃。陈海山低声骂了一句,将被子掀开,摸到手机。

是舅舅。电话那边声音嘈杂,舅舅责怪他半天不接电话,不等他解释,让他马上到人民医院来,说姥爷可能快不行了。

挂了电话,陈海山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高大臃肿的中年男人,脸与母亲的、舅舅的、姥爷的都极为相似,眼睛、自然卷发也都一模一样。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洗,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儿,然后头顶着湿毛巾在沙发上发呆。

他已经有十年没见舅舅了。自那件事之后他将自己关进了房内,他就像是一棵植物,在那间小屋里牢牢地扎了根。

起初他锁着门,尽量减少与母亲的照面。在门缝透进来的光亮中,他看到母亲迟疑的脚步,忽明忽暗,把那份焦灼走出了困兽一般的步伐。他看出了母亲的踟蹰、犹豫、焦心,但这一层薄薄的门板,却成了固若金汤的城池。母亲后来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照常过她的生活。后来他偶尔也走出房门,母亲也不惊异,照常递给他一个苹果,也会问他怎样在网上交话费。再后来他的存款花完了,第一次开口向母亲要钱。母亲很快用网银给他转五千块钱。母亲似乎也接受了,家里的房间里有着他这样一个人,似乎他本来就该在那里。

十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他在无数个深夜暗暗下决心,明天要振作起来,至少去找个活儿干,而第二天又退缩了。他想到要去面试,要解释他这些年的空白,要与同事寒暄,或是要端着酒杯对领导说出一串套话,就已经耗尽了力气。他像是一只蜗牛,这间小屋成了他的壳。母亲等不及了。那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昼夜颠倒,熬了一夜,他因体力不支就睡去了,醒来看到母亲倒在门口一动不动。一直不愿给他添麻烦的母亲,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想过要去敲他的房门,而是自己拿着医保卡,打算去医院,还没来得及换鞋,就倒了下去……

他在沙发上呆坐许久,头发上的水滴落到了衬衣上,那冰凉让他回过神来。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换了衣服,戴上口罩和鸭舌帽,走出家门。

他在住院部找到姥爷的病房,舅舅正在和医生谈话。他隐约听到:“肺部感染……器官衰竭……”舅舅看见他,向他点点头。他走到姥爷旁边坐下。姥爷的头发白了不少,在白色的枕头上,花白的头发像一丛乱草,指尖夹着血氧仪,胳膊上的血压计正在有节奏地收缩。姥爷的呼吸像拉风箱,每一次吐纳都在氧气面罩上留下一层雾,像是大雨前撞破水面的鱼。

他握着姥爷枯瘦的手,那种被攥住心脏的感觉又来了——他也是这样看着母亲,只不过母亲的手那时候已经冰凉了。原来死亡不是一蹴而就的,疾病是这样一个贼不走空的大盗,在死亡真正来临前,病魔已把人的血肉和家底全部掏空。姥爷在被单下露出来的腿是两根颀长的骨棒,那层松垮的皮,那条单薄的条纹病号服裤子,那床白得耀眼的被子,已盖不住这样的嶙峋。

舅舅在打电话,他听出来是在找阴阳先生。他站起来,发现多年不见的舅舅矮了下去,他问舅舅:“为什么不抢救?为什么不再试试?”舅舅看他的眼神非常陌生,似乎他的话愚蠢得不可思议。舅舅说:“试试?你看看他这岁数了,少遭点儿罪比什么都强!”

他血红的眼睛可能吓到了舅舅,舅舅说:“小山,你别怪我,你妈要是还在,肯定也同意我这样的决定。你姥爷享了一辈子的福,我也尽力了,他现在一口饭也吃不下。”舅舅指指旁边的半碗白粥说,“喏,我给他喂了小半碗粥,全吐了。人是铁饭是钢,这吃不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人都有这么一天,你妈走得太突然,但也好……没遭罪……你姥爷,再这么下去,不如让他回家……”

监护仪发出了警报声,他和舅舅赶紧围了过去,姥爷在氧气面罩下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说:“舅,姥爷想说话。”舅舅按了呼叫铃,有护士冲了进来。护士给姥爷用了药,姥爷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下来。一行泪水从姥爷混浊的眼中流了下来。医生问他们是否考虑好了,陈海山说:“我们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必须问问姥爷的意见。”他俯下身,靠近姥爷的耳边,问,“姥爷,你还认识我吗?”

姥爷的下巴微微地动了,似乎这就是他能力范围内的点头了。陈海山又指着舅舅问:“姥爷,那他呢?你认识他吗?”

舅舅抄着手,看着床上的姥爷,却看到他的下巴似乎在用力做出一个艰难的摇头。陈海山转向舅舅说:“你看看!姥爷清醒着呢!他生你的气,假装不认识你!”

医生把氧气面罩取下来,告诉他可以说话,陈海山把耳朵贴近姥爷干瘪的嘴巴。姥爷一字一顿地说:“救……我……麻雀……都能活,凭什么……我……不能活?”

陈海山和舅舅去签了字,医生要给姥爷下胃管。医生手里握着胶皮管子伸进姥爷的鼻孔,让陈海山按着姥爷的手防止他乱动。“来,大爷,别动啊!别往外吐,往下咽……哎……对,很快就好了。对,就这样,好了!”因为不适,姥爷的眼角呛出了泪花。各式各样的管子在姥爷的身体外构建了一个新的循环系统,陈海山想起路边挂着输液袋的树。

医生说:“没见过求生欲这么强的老爷子,这得抢救啊!”“求生欲”这个词是书面的说法,在母亲口中,在陈海山的记忆里,说起姥爷,母亲用得最多的是“惜命”和“怕死”。

母亲对姥爷其实颇有微词,舅舅也是。他们说姥爷不负责任、自私。当年在农村,姥爷上过小学,属于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也就当上了干部。他当干部家里没落到一点儿好处,倒是把家里的三间破屋、十几亩地、两个老人、两个孩子,还有同样张着嘴要食吃的牲口都留给了姥姥。姥爷的父亲脾气暴躁,一言不合拳脚已经先人一步上来了。姥姥挨了打也没空去伤心,毕竟还有干不完的活儿。舅舅说从来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睡觉,晚上睡前她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早上醒来她已经煮好了猪食。陈海山也问过:“那姥爷呢?”舅舅说:“他?忙着喝酒呢。”

舅舅高中考上了市里的中学,跟姥爷要钱,姥爷掏了半天只掏出来窘迫,最后成了恼羞成怒,虎着脸说:“就这么多了,你省着点儿用吧。”他在市里的学校待上两个月又跑回来了,说差点饿死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去了。他说以他的聪明才智,在哪儿念书都能考大学。他的成绩确实一直名列前茅,谁知高考的前一夜,姥爷喝醉了闹得舅舅失眠了,第二天第一门考砸了。舅舅虽然考上了大学,但学校不是很理想,他不止一次对他女儿说:“要不是你爷爷,我绝对能考个更好的,说不定现在也留在北京、上海当个教授或是工程师了。”

嗜酒如命的姥爷在一场事故后彻底戒了酒。那件事姥爷给陈海山也讲过。有一天,酒足饭饱后姥爷骑着自行车回家,黑暗中车轮下的震颤让他猝不及防,他还未反应过来就摔了一跤。姥爷说:“那一次,肋骨都跌断了。但我这个人干什么事情都有决心,从那以后,除了逢年过节我喝几杯,我什么时候喝过酒?这都三十多年了吧?小山,你记住,男人就得一口唾沫一颗钉!”

姥爷把那一次意外归结为自己后半生多病的起点。伤愈后姥爷虽然戒了酒,但也许是那些酒精日积月累,他的血管和心脏已不堪重负。那一次介入手术舅舅花了不少钱,姥爷心脏的血管里多了两个支架。或许是因为命运的偷袭让他猝不及防,可姥爷还不想这么早就死去。病痛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衰老已悄然来临。

姥姥的离世,加剧了姥爷对疾病的恐惧。陈海山知道,姥姥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母亲对姥爷的不满也正是由此而来。那一年舅舅给姥姥、姥爷在城里买了商品房,让辛苦了一辈子的姥姥也享享清福。但谁都不知道姥姥怎么就让一场好不了的感冒击垮了,不明原因的低烧持续了太久,姥姥只是自己吃药不肯去医院。等到做了骨髓穿刺才知道“真相”:姥姥患了白血病。姥姥从确诊到离世,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而姥爷对姥姥的照料也相当有限,母亲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他却早早地搬到了另一间屋里。要走的那天下午,姥姥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她跟姥爷说她想吃一碗酸汤面,要那种擀得纸一样薄的豌豆面。姥爷嘟囔着出去买面条,买回来后,随手丢给了母亲。母亲每次想起这个场景,都要恨恨地对陈海山说:“你瞧瞧,多绝情,你姥姥跟着他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到这种时候了都没个好脸。”

71f00e2417913a2af50684c31e54d113964c14d59a5db9810a27d3c46fc51746爷自此以后成了医院的常客,大病当然得高度重视,小病也不能掉以轻心,没病更要防患于未然。舅舅有一段时间非常恐惧姥爷的电话,姥爷总说自己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对劲,接下来是能不能给他联系一下住院。

陈海山记得那些日子,他和母亲坐着公交车去给姥爷送饭。姥爷看到他来了,停下了声如洪钟的牢骚,对他露出难得的笑脸,问他最近功课忙不忙。

在陈海山的眼里,姥爷却又是不同的样子。

他记得那时的姥爷,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朴素的衣裤永远都是干干净净、平平展展的,冬天的时候,戴一顶呢帽,配一条格子围巾。当时姥爷快六十岁了,头发却像年轻人一样茂密油黑,梳成整齐的三七分。姥爷看到他了,冲他眨眼一笑,总能从口袋里掏出点儿小惊喜——有时是零食,有时是小玩具。

一年级的暑假,母亲把他送到老家,他在那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盛夏的清晨,天早早地亮了,晨光里还有着露水的微凉,他与姥爷结伴去后山,一路上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问这问那。姥爷似乎知道一切的答案,那些植物、那些突然惊起的鸟雀,都像是姥爷多年的伙伴。一只野兔从他脚下跑过,吓得他猛然一跳,姥爷哈哈大笑。那个暑假他和邻居的一帮野小子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偷一个西瓜漂在河里。烈日将乡间的土路晒得浮囊,光脚走上去带起一层滚烫的粉尘。姥爷不放心他,就带个小马扎坐在树下钓鱼。

姥爷也会给他讲一些久远的故事。讲乡间的传说;讲童年的饥饿,讲母亲和舅舅小时候的趣事;讲在那个年代,因为医疗条件不好,村里有的小孩早早地夭折了,用席子卷起来,就草草地埋了,但那时的人们也习以为常。陈海山听得心惊胆战。姥爷呵呵一笑说:“你看,我比他们幸运,我走过了饥寒交迫的旧社会,走进了一个改天换地的新中国,人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姥爷从不掩饰他对世界的好奇和热爱,他爱一切的热闹和红火,一切的张扬和热烈。老家的农历七月,会有一场盛大的集会,那些生意人风尘仆仆地开着大卡车来了,支起了马戏帐篷,搭起了戏台。海盗船、旋转木马、碰碰车虽然不及城里公园的豪华,但有着一种无可比拟的荒蛮生机。花瓶姑娘、人头蛇身、奇形怪状的标本,让他惊恐之余在开学后多了许多谈资。在拥挤的人群里,姥爷牢牢地抓着他的手,怕他走失。看完马戏之后,给他在小摊上买点儿小吃。夏日深蓝的夜空中,星斗闪烁着细碎的光,月亮伴着他们回家,照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那个夏天,陈海山成了姥爷的小跟班,爷孙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每天总有新鲜的际遇。开学前该回城里的时候,陈海山哭着不肯走,姥爷一遍遍地说:“过年再来,过年再来。”但放了寒假,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循规蹈矩地坐在奥数班里。他不知道哪一年他才能再去乡间广袤的土地上好好地撒野。

姥爷来城里的时候,他的快乐似乎又回来了。姥爷骑着自行车带着他,走过城墙、护城河和古寺,也走过早市、展销会、仿古街和百货大楼。母亲不肯让他在路边摊吃东西,只有姥爷偷偷带着他,吃学校门口漂着一层红油的串串,吃雪糕吃到头疼。两个人在回家前相互检查嘴有没有擦干净,然后心照不宣地一笑。

多年后陈海山翻阅那本厚厚的旧相册,有一张照片是姥爷牵着他,他穿着背心短裤,脸晒得黝黑发亮,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恍然大悟,那个暑假或许是他童年结束的标志,姥爷带给他的那些沾染着泥土芬芳的欢欣,在他的生命里是难得的轻灵一笔。

姥爷终于睡着了,不知道在他的梦里,能不能有片刻的安宁。陈海山让舅舅回去休息了,他坐在姥爷的床边,百无聊赖地刷着短视频。搔首弄姿的女主播都化着相似的妆,强装着所谓的幼态。人仿佛永远无法接受自己的老去,好像老,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陈海山想到,自己也曾经年轻过。这十年他像被遗落在废弃停车场的一辆车,在不断地碎裂、被风化、被侵蚀、塌陷……而眼前这个老人,就是他的未来、他的结局,或许他还不配有这样的结局。母亲走了,父亲在提着箱子走出那扇门后,也失去了联系,像一滴水遁入了大海,据说是去了南方做生意,也不知道现在是成功还是落魄。

晚上舅舅来了。病房里的灯暗了,帘子后面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闷哼声、呻吟声和粗重的喘气声。舅舅将陈海山叫到门口,低声说:“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一下。既然咱们选择了救你姥爷,那就得考虑后面的事情。”陈海山说:“嗯。”舅舅接着说:“你姥爷这情况,出院了也离不了人。我家你也知道,我还没退休,你妹妹刚生了二孩,你舅妈还得帮她带孩子。给你姥爷雇过保姆,现在保姆看你姥爷不能自理了,也不干了。”陈海山继续沉默,舅舅又开口了,“我是这么想的,你妈走了以后,你也没有收入,你能撑到什么时候?给你姥爷雇人也得有个人看着,要不你考虑一下,你来看你姥爷,你和护工相互搭把手。你姥爷那套房子,以后就给你……”陈海山抬起头打断了舅舅的话说:“舅,别说了,我答应你。”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点了点头说:“你俩住一起,生活费我来付,你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

回到家中,陈海山想收拾一下东西,发现竟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他只拿了简单的洗漱用品、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

陈海山没想到,照看姥爷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

早上六点,姥爷已经醒了,陈海山也得起床。他先把食物放进料理机,在料理机运行的时候,去收拾前一晚臭气熏天的纸尿裤和护理垫,给姥爷擦洗干净,给他按摩下肢预防血栓,给他把鼻饲的糊糊打进去。习惯了昼夜颠倒的陈海山,早起简直要命。白天护工来了,他还能抽空补个觉,但也睡不踏实。姥爷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睡眠断断续续,在清醒后,便开始呻吟。出院以后姥爷一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医生说这是生病引起的脑雾现象。清醒时姥爷尚能叫他表示要上厕所,糊涂的时候连他是谁都不认识。往往半夜十二点了,姥爷还不肯睡,说是自己没有吃饭,说自己要喝水,喝了水又要尿尿,于是陈海山只能陪着,处理着层出不穷的麻烦,等到自己睡下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但六点又要起床。陈海山最终还是崩溃了。

那个夜晚姥爷闹得格外厉害。“脑雾”这个词多么形象,姥爷彻底沉浸在那个云山雾罩的世界,时间、空间、人物都变得混乱。生与死像是只隔着一道门,那些故去的人进进出出,姥爷叫着那些过世的人的名字,让陈海山在夜里听得脊背发凉。他困得看东西都有重影了,姥爷却用手摸索着拐杖,说要走。陈海山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只见他把尿壶用一根绳子绑在拐杖头上,说是他的行李,然后挣扎着往床边挪动,他的腿还是无力地耷拉着,陈海山怕他摔下去,只能忙不迭地挡着他。但姥爷还是不停歇,他又伸手去扯鼻饲管,陈海山又得去抓他的手。被抓住手的姥爷像一只受伤的羊一样哀叫。他说陈海山是坏人,虐待他,不给他吃饭,他要去找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报警,把陈海山抓起来。陈海山终于爆发了,他握着姥爷那骨瘦如柴的胳膊,逼近姥爷的脸。因为疲倦、愤怒、烦躁,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几乎是喊出来的:“你能不能省点儿心!我妈死了!你上哪儿找她去?除非你也死了!她也是心脏病,你遗传的!你还嫌我不够倒霉,你自己看看,我哪点对不起你?说不定我哪天也犯病了,大家都别活了!”

他指着墙角堆积的护理垫和纸尿裤喊道:“我怎么对你的?我一天到晚给你擦屎擦尿!我一天到晚给你打六次鼻饲!护工说你尝不出味道,但我还是换着花样给你打糊糊,我觉得这样可能营养更全面一点!你解不出大便来,我给你挤开塞露,给你用手抠!我一天就睡四五个小时,我对我妈都没这样……我也没机会对我妈这样了……”

那天陈海山哭着哭着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母亲坐在一片光亮里,看着他,他跪倒在母亲的腿边,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他说:“妈,你不要走,我好好孝顺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母亲的手抚摸着他的背。突然母亲的手变成了藤蔓,每一根手指都带着叶片和触手,随后是胳膊,是躯干,都生出了无数的藤,将他牢牢地绑住。他努力抬起头想看看母亲的脸,发现母亲变成了一棵榕树,她的头发变成了飘摇的气根,而他自己的皮肉起皱了,他的骨骼逐渐显形,疼痛从皮下传来,血管扭动起来,穿破了皮肤,长出侧枝,长出新绿的叶……他也看到自己在逐渐变成一棵榕树,他的枝条与母亲的交缠在一起……他喊着:“妈,妈,妈!”他突然惊醒了。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姥爷在一边静静地睡着,一根沾着胃内容物的胶皮管子像一条死去的蛇,躺在另一边。他大惊失色,连忙给舅舅打电话。舅舅很快赶来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如果要继续插胃管,恐怕还是这样的结果。舅舅说:“要不让他试着自己吃饭吧,行不行就看他的造化了。”

舅舅煮了一碗细细的面条。他和舅舅把姥爷扶起坐到轮椅上。姥爷颤巍巍地拿起筷子,捞起几根细软的面条,筷子举到了嘴边,姥爷张开了缺牙的嘴,面条被送入了口中,咀嚼,咽下。陈海山和舅舅屏住呼吸,随着姥爷的每一次吞咽,他们的喉结也上下滚动着。舅舅甚至早已备好垃圾桶以防姥爷呕吐,但姥爷没有吐,也没有停止进食。姥爷吃完那一小碗面条,面色似乎也红润了不少。

姥爷能吃得下饭了,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陈海山对这个坚强的老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意。他发给舅舅的视频里,姥爷摸出自己的宝贝皮包,拉链上挂着一把锁,姥爷哆嗦着打开锁,抽出几张钞票,说要给陈海山买雪糕吃;姥爷拄着拐杖,艰难地从卧室门口走到了客厅……

已是春天了,姥爷基本能有意识地控制大小便了,干枯的身体贴上了一层薄薄的脂肪,陈海山的工作量也减轻了不少。他看到姥爷墙上贴的画已经褪色了,那是姥爷那个年代的烙印。他从网上买了类似的贴上去,姥爷抬头看了半晌。那一天姥爷的状态特别好,谈话也有条有理、有章有法。他不知道那一天那一场哭喊,姥爷到底听懂了多少,也不知道姥爷是否能接受他的女儿已经先他一步而去的现实。陈海山不敢再提,姥爷也没有再问。姥爷却突然说起了陈海山小时候的事。

“你小的时候,长得真可爱啊,走在路上总有人看你、逗你。”姥爷看着窗外,眯起眼睛,“有一天我带你出去,你那会儿也就一岁多,得抱着,我买了一个泡菜坛子。那坛子真沉,我一手抱着你,一手拎着坛子,累得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他问姥爷:“然后呢?”

“然后,过来一个男的,二十多岁,他说:‘大爷,你看你多辛苦啊,我来帮你抱着孩子吧。’我也确实累了,我说谢谢啊,我正想把你递给他,突然反应过来,我说:‘你还是帮我抱着坛子吧。’嘿,那人走了!”陈海山给姥爷把水杯端到嘴边,姥爷喝了一口水说,“那个人走了以后,我感觉我后背全都被冷汗打湿了。我越想越后怕啊,要真的把你给他,他撒腿就跑,我可怎么跟你妈交代?

“你妈离婚以后,有一个暑假,我去帮她带你,你那会儿是真淘气啊。我送你去补习班,你怎么都不肯坐我的自行车,非要自己走,还要从人家家属院里走捷径,还不让我跟着。我只好在墙外推着自行车,和你到人家后门会合。半天不见你出来,我急了,进去一看,你正捂着脑袋,一脸血,原来楼上有个小孩往下扔小石头,正打中你的头。那天带你缝完针,你妈回去把咱俩都骂了一顿,你还记得吧?

“打那以后,你妈就不让我来带你了,那会儿你妈生怕我们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舅舅,去你家之前,你妈都要给我们叮嘱,什么话能问,什么话不能问。她总觉得她离了婚亏欠你,说你本身就是个想得多的孩子。我说哪能这样啊,男孩不能这样养,她也不听。

“我最近老梦见你妈?梦见她和你太姥爷、太姥姥一起,在那儿看着我,给我招手,我说我不去……可是怎么你妈也在那儿呢?”

姥爷说累了,声音越来越低,微弱的鼾声响了起来。

陈海山记得母亲离婚后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伤心,尤其是为一个背叛自己的品德败坏的男人伤心,那简直是窝囊至极。只是那时候离婚还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越是如此,母亲越是要表现出洒脱、积极、无所谓。从那之后,她拒绝了所有人的说媒,她说怕陈海山难堪,何况谁知道再找一个又是什么鬼样子?

母亲是强势的、能干的,家里永远井井有条,她似乎对卫生更加吹毛求疵。母亲对他的严格和纵容让他觉得困惑。在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之前,一直保持着早上六点半起床跑步的习惯,无论严寒酷暑。母亲也与他一起跑,起初是母亲等他,后来是他等母亲。母亲对他的教育是成功的,他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进入研究所工作,同事和领导对他评价颇高,而这一切的转折点是他与杨妍认识之后。

杨妍是舅舅的老领导的女儿。他认识杨妍的时候,杨妍研究生刚刚毕业,在学校做行政工作。二人一见倾心,很快热恋起来。在准备进入下一阶段时,杨妍对他说有件事情得向他坦白,她的耳朵有点儿问题,高频音是听不见的,但是不影响日常生活。他告诉了母亲,母亲当时并没有说什么。

那些日子母亲想必是辗转难眠,陈海山看到她的黑眼圈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母亲把他叫过去,母亲艰难地开口了:“小山,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咱们健健康康的,难不成非得找个……有缺陷的?主要是,她说是这么说,万一以后发展到耳聋呢?你也学过生物,基因是很重要的,她这不是后天导致的,如果遗传给孩子……你还年轻,你条件也好,我是觉得你可以找个更好的……”

他与杨妍因此有了芥蒂。这裂隙逐渐在两个人中间扩大,“不影响生活”和“只怕万一”像是跷跷板的两端,让他忽上忽下,也让他对杨妍的态度忽冷忽热,最终他们还是分手了。分手之后,母亲似乎对他的情绪更加关注了,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她草木皆兵。但他实在是烦透了,甚至后来,他害怕听到任何关于他和杨妍的问询,单位领导或同事无意的一句话,都似乎在嘲讽着他曾经沉浸在爱河里的可笑模样,他总觉得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而此时他也明白了,其实他爱杨妍比他想象的要深,但为时已晚,几个月后杨妍就在QQ空间晒出了结婚证。

他先是请了假,锁起了门,打游戏打得昏天暗地,只是在夜深时窸窸窣窣地泡一碗泡面。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自由,这扇门给了他海阔天空般的幻觉,在游戏里他无所不能,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母亲无处不在的目光。眼看假期要满,他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冲出了房门,发动了车,一直往南开。他关了手机,在南方一个小镇住了几天。开机后母亲和舅舅几乎是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母亲凄厉地哭着,舅舅的声音难掩愤怒。他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他不想出门就不出吧。他感到羞耻,但他又如此贪恋这个狭小的空间,连时间都在此模糊了,一天,十天或是十年,对他来说,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这温吞水一样的生活,有一天终于被打破了。

陈海山打游戏认识一个网友。彼此不知道真名,对方的游戏ID叫“无边落木”,二人在游戏中配合颇为默契,时间久了,他就叫对方老木。这些年一起打游戏的网友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头像逐渐不再亮起。曾经热闹的聊天区,如今只剩下他和老木这两个守灵人。

他打游戏不喜欢开语音,因为老木在游戏中杀伐十分果断,所以他一直以为老木是个男人。直到一年前,因为游戏公司要下线这款游戏,他们才加了微信。老木第一次给他微信发语音,他点开才知道竟然是非常清脆的女声。

老木的工作似乎很清闲。在他想找人聊天的时候,老木总是能很快回应他。因为足够陌生,他可以向老木敞开心扉。无数个深夜,他和老木东拉西扯,他几乎对老木说尽了他的故事。他没有打探老木具体是干什么的,后来是老木无意中提起,说自己最近在搞一个投资,投了五十万元进去,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涨到一百多万元了,算是短期内实现财富自由了。陈海山心头一动,又觉得这样的收益是不是太高了。老木在屏幕那端,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依然是脆生生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没我胆子大?”

老木那段时间的精神非常高昂,总是截屏给他看自己又赚了多少钱。陈海山也被裹挟进了她的狂热里。陈海山开始问她这个投资到底是什么概念。老木或半天不回微信,或遮遮掩掩,与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同。陈海山有些寒心,觉得这么多年的友谊,在利益面前原来如此不堪一击。最后老木似乎是动了恻隐之心,讲了半天什么数字币,什么财富裂变,甚至还讲到了国际黄金、原油期货,最后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密,说这些都是某个金融大佬给出的消息。老木还体贴地劝陈海山,放点儿小钱进去,赚点儿生活费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贪心。陈海山依照老木的指导,进入了一个网站,转入了五万元。他跟着老木买进卖出,一周之后,他的五万元变成了十万元。老木让他赶紧提现,见好就收。钱到账了,陈海山一时间觉得这事好得不像真的,他的心怦怦地跳,重新查了几遍余额才敢确定。后来陈海山总在想,如果一切就到此为止,那么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快速增长的数字让陈海山有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的霉运一定是到此为止了,上天一定还是垂怜他的。他想他也许可以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了,他甚至开始计划,也许他可以去某个有海的南方小镇,那里夏天被无限拉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他再也不必忍受漫长的冬天。他可以去买一间小房子,面朝大海的,没有人认识他,也许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也许母亲也会喜欢那种温暖湿润的环境。那一个深夜他的手伸出又缩回,那个抽屉里有母亲的网银盾,紧张和兴奋让他不停地吞咽口水。老木告诉他金融巨鳄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他心一横,把卡里的大头都转进了那个账户。

数字在不断跳动、翻滚,陈海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数字,足以让他和母亲舒适体面地度过后半生了。他笑了,那间南方小城的房子似乎在不远的彼端等着他,一幅新的生活画卷也在缓缓展开。但当他要提现时,页面却总是在不断地闪退、报错。陈海山一夜无眠,他给后台客服打电话,只有无尽的“座席忙”和《致爱丽丝》的音乐声。从那以后,一听到这首歌他就浑身发冷。他的喉头一阵阵腥甜,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给老木发信息,发现对方已将他拉黑。

直到在派出所坐着的时候,陈海山都是木然的。警察的声音像是从太空飘来:“……杀猪盘……盗取他人账户……伪装成女性……利用高额利息作为诱饵……积累到一定数额就跑路……服务器在境外……”他不知道这些年世界的变化已经很大,一切都可能是假的,甚至那个陪他打了多年游戏的老木也是假的,在网络的掩护下已被偷梁换柱。她,或许是某个男人、某个团伙。对他的劝慰、故意阻拦他,甚至让他前期尝到的甜头,所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诱饵。他们深谙人性,他们深知“赌”对于人的巨大吸引力,其中的每一步每一环都精心布下了陷阱,都经过了无数周密的推演,他在明他们在暗,他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其实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母亲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那个夜晚母亲独自在客厅坐了很久,陈海山在房内,不敢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陈海山后来每次想到这里,心里都一阵刺痛。母亲,可怜的母亲,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已经够不幸了,谁能想到,他足不出户地败光了母亲的所有积蓄。就在那一晚,母亲倒在了门口,她没有机会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舅舅坐在他斜对面,似乎欲言又止。他看着舅舅,舅舅回避着他的目光,最后还是开口了:“杨妍离婚了。”

他剥橘子的手抖了一下。时隔十年,这个名字像是一道疤痕,虽然不再有汹涌的血,摸上去却仍有凹凸不平的刺痒。

舅舅接着说:“我知道跟你说这个不合适,但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离第二次了,第一次你俩分手没多久她就结婚了。这你知道,她爸给介绍的,条件挺好,我觉得他们是赌这口气,不信老杨家的闺女嫁不出去。谁知道,杨妍结婚三年都不要孩子,成天躲在单位不回家,人家肯定受不了,离了。过了一年又找了一个,这个真是一无是处,又穷又丑,她爸气得半死,她非要跟这人,她爸也没辙,寻思这都二婚了,由她去吧。生了两个孩子,本来觉得她应该是想通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你猜怎么着?”舅舅把橘子扔进嘴里,咽下去继续说,“这回男的跑了!和一个女人私奔了,好家伙,就他那模样,行情倒是好。”

他干笑了两声,舅舅说:“以前有些话我也不敢在你面前说,你现在也是大人了,你妈不在了,你得活得像个爷们儿。我知道你没放下,我也不劝你放下了,这事儿,别人劝不来。我是去看杨妍她爸的时候,她爸告诉我,杨妍说她这辈子不会再遇到陈海山这样的男人了。这是她电话号码,你自己决定吧,也算是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陈海山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加了杨妍的微信。杨妍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看着像是在三亚或是什么海岛拍的,他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在点击发送好友申请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让他眼前发花,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击了“发送”。

杨妍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他点开朋友圈,三天可见,没有新照片。背景是两个孩子,正抬头笑着。他的心沉了一下。他想如果当初他能坚持一下,也许他们都过上了另一种生活。那个“如果”里,他依然英挺,早上起床跑步,下班的时候杨妍也许会给他发信息,“今天我加班你去接孩子”,或是“今天不做饭了咱们去吃火锅”,他也许会因辅导孩子的作业气到拍桌子,把孩子吓得直哭。

他在对话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不知该从何说起。对面杨妍也一直显示正在输入,最终还是杨妍主动:“可以见一面吗?”

他洗了澡,刮了胡子,吹了头发,换上一件黑色的衬衣,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肥胖。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退缩了,他发现自己在害怕。上高中的时候他在语文课本里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事到如今他才读懂其中的凄凉。这十年他们虽然都活在这个世上,对彼此来说,却是未亡便已经埋进了对方心里的孤坟。他不知道这十年她是什么样子,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他想她经历的那些苦,想必也不会变成心慈手软之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她被摧残的模样。他还是咬咬牙,下了楼。他想,确实不能再逃避了,再逃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走进咖啡馆,一眼看到靠窗位置的那个背影。他走过去,在对面坐下。杨妍从手机上抬起眼,她还是清丽的,只是没有了当年那份神采。她看到他时,眼里的错愕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耸耸肩,往沙发里又陷了陷,像所有的胖人一样,沙发被他压得发出细微的叫声。

他问杨妍:“现在还好吗?”他又说,“我胖了很多,我这十年……”

杨妍点点头,沉默的空气在他们之间似乎凝固了。他只好低下头,摆弄着手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或是该等杨妍说点儿什么。他觉得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就说:“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杨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等等。”杨妍开口了,“你还没变,甚至你都没有意识到你的问题。与其说你是温室里的花朵,我觉得你更像是真空罩子里的生物。当时我其实能接受你拒绝我,你坦坦荡荡地跟我说,杨妍,我们就到此为止,我也能接受。结果你呢?我给你发好多条信息,你要么不回,要么只回几个字。后来我说咱们吃个散伙饭吧,你说你有事,要开会。我那天就在你单位门口,我看着你准点走出来的。我那会儿就发现,可能是你妈把你保护得太好吧,万事万物,你好像有一个想象中的框子。如果事情没按你的预想发展,你就开始焦躁不安,开始躲。那时候我喜欢你把一切都先规划好,确保万无一失。但一切都有两面性,你有没有想过,人生在世就会有不可控的时候。”

杨妍深吸了一口气,用纸巾擤了鼻涕,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想到以前的事,但我也不知道该给谁说,我爸……你知道吧,进去了。我妈现在天天念佛、放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我实在憋屈……其实那时候如果咱俩继续谈下去,说不定也会分手,但在咱俩还没暴露问题的时候就分了,那会儿可能是咱俩最好的时候,就觉得好像一辈子留下一个窟窿似的……今天见到你,我也死心了。我觉得咱俩都不正常,但该怪谁,我好像也没想明白。我见你也没想着咱俩还能怎么样,你看看咱俩现在这样子,真是一塌糊涂啊。今天来见你,就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真的想过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只配让你这样对我,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配不上。我哪里不好?从小我爸那么疼我,我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怎么就因为这件事情让你这么轻易地放弃我?我当时恨透你了,我恨不得天天咒你过得不好,但今天看到你这样,我好像也不觉得开心。”

杨妍拿起外套站了起来,她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她说:“这次,得让我先走,让你看着我走。对了,我去北京做了个小手术,我的耳朵已经治好了,我的两个孩子,都没遗传。”

陈海山没有告诉杨妍的是,他甚至想过死。在失去一切的那个深夜,他觉得自己活够了。他想起小时候,每逢新年,母亲都要买一本日历,他最喜欢一页页地撕过去,那是他的一点儿的仪式感和幸福感。而如今他的日子像是一沓白纸,翻一页,是空白的,再翻一页,还是一模一样的空白。

那一天,他推开窗户,凛冽的北风狠狠地灌进来,吹得打了他一个激灵。他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浓重的雾霾将路灯光变成了一团黄色的光点,其中似乎又有什么在引诱着他,来啊,跳下来啊,来啊……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这样的一团混沌,他提着灯,只能拨开眼前的一小片黑暗,往后看,拖着失败的影子;往前看,目之所及,依旧是浓重的黑雾,看不到希望却能感到四伏的杀机。也许那一片黑暗才能终结这一切痛苦……是手机突然的振动唤醒了他,是运营商客服号,祝他生日快乐。他突然清醒过来,三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母亲在剧痛中迎来了他的第一声啼哭,他不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再为母亲增添一份痛楚。他知道自己已是罪大恶极,没有资格再罪加一等了。终于他慢慢地退了回来。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看着母亲像睡着了一样,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他多么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母亲,但回想那个夜晚,他又生出另一种想法,如果躺在这里的是他,母亲又该是何等的痛苦?只有她知道他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肉芽在她肚子里长大,如何血肉模糊地被娩出,如何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如今这个模样,只有她是整桩事件全程的见证人。如果让她接受这三十多年的一切成为一场空,那真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了。

那段时间他忙于料理母亲的后事,不得不接受舅舅的关心,不得不重新去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告别仪式很简单,只有舅舅一家和陈海山。礼堂按小时租赁,连悲伤都被量化在一个区间里。时间到了,见惯了生死的工作人员开始催促,下一拨亲属已经在门外等待,他纵有万般不舍,也到了分别的时候。母亲被推走了,他想要冲上去拦住工作人员,舅舅用力抱住了他,他的悲痛在胸膛里炸开:“妈,一路走好——”

他问舅舅恨不恨他。舅舅沉默许久,掐灭了烟,说:“有一段日子,我是真的想,宁可你妈没有你这么个儿子,要不是你,你妈也不会这么累。但后来我觉得,或许这就是人的命,有的人是来讨债的,有的人是来还债的,你妈现在无债一身轻了,但你欠她的,还没有还完。”

陈海山颓然地坐在广场上,暮春的阳光明媚,绿化带里碗口大的月季开得近乎妖异。他小时候看过姥爷养月季,给它们剪枝、浇水、施肥、捉虫,结果还是开得萎靡不振,反倒是绿化带里成日吸着汽车尾气的月季,争奇斗艳,花团锦簇。陈海山想到了自己,他就像那一株月季,母亲是那个精心的花匠,最后却养出了这样一株孱弱扭曲的植株。

广场上的人们穿着鲜艳的春装,他一身黑衣,像一只不祥的乌鸦。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过去的十年,外界的一切声色光影都被他隔绝在外,而现在这一切又铺天盖地冲到他的面前,他感到一阵阵晕眩。杨妍的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凿子凿在他心上,他觉得这些年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还是回家吧。今天天气这么好,他突然想起了有一天姥爷说的话。姥爷说,当年最喜欢的就是把他送到学校以后,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比公交车方便,比走路省劲儿,还不要钱。姥爷说,那时候,他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那时照相机还是稀罕物,他只能依赖自己的眼睛,去把这一切都牢牢地刻在心里。姥爷讲起他的心脏放支架那一次,在救护车上,他一直掐着自己的大腿,他用所有的意志力告诉自己,不能睡,千万不能睡,要是睡过去了,可能就醒不来了,这么好的春天,这么好的花,就再也看不到了。

陈海山感觉他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瓦解,他举起自己的手。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肤透出青色的血管,他两手空空,身上好像不断地脱落着什么,越来越轻。他迈开脚步,路过菜摊前砍价的老妪,路过五金店里面无表情玩手机的男人,路过放学过马路的孩子,路过满脸堆笑打电话的房地产中介……这是他曾经想逃离的市井,也是姥爷拼命想滞留的市井,他感到自己的脚步里生出了根,与这烟火人间的土壤缠绕在一起。有那么一瞬,他想他逃离这么多年,也许就是为了等待一场自投罗网。

陈海山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进的小区。他推开门,对姥爷说:“姥爷,我带你下楼看花。”打开门,陈海山用力架住姥爷的胳膊。到了楼梯处,姥爷一手全力扒住了栏杆,在陈海山的搀扶下,从二楼到一楼,短短的一段路,姥爷走了二十多分钟。推开楼道门的那一刻,舅舅拿着轮椅紧随其后。姥爷如释重负地坐下来,他们一起向着小区花园走去。

这时一个大妈和他们打招呼,大妈说起楼上的吴大爷。吴大爷差不多是和姥爷一起入院的,只不过他没有再回来。大妈走后,姥爷突然叹了口气说:“人只要活着,总能盼着点儿好事。可惜喽,可惜喽,这么好的花,老吴就没看到。”

【作者简介】吕蓉,女,陕北人,一九八九年生,作品散见于《延河》《榆林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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