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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短篇小说的叙事技巧与叙事意义

2024-10-30吴一辰

百花 2024年8期

摘 要:林徽因是一位在文学创作中擅长运用现代叙事技巧的作家。在其短篇小说《九十九度中》的文本叙事中,自由间接引语的频繁使用十分值得注意。基于这种话语表达方式,在现代小说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读者往往会在判断其属于叙述者还是小说人物的话语时摇摆不定,产生“这到底是谁在说话?”的疑问。文章主要通过分析林徽因的碎片化叙事和自由间接引语的叙事技巧,以及作者想表达的对男权社会的反抗、对底层人民的关怀,试对小说艺术魅力产生的内在原因进行探析。

关键词:林徽因;《九十九度中》;叙事;自由间接引语

林徽因一生创作的小说数量不多,仅有六篇,但其所采用的叙述技巧却是丰富多彩的,展现了其多元化、前卫性的文艺审美与创作实践。《九十九度中》是她短篇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其中运用的现代派手法,实际上是林徽因有意为之的一种文学叙述手段,在小说的叙述技巧上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叙事技巧

《九十九度中》共分为十四个镜头,涉及四十余个角色。将《九十九度中》中零碎的画面拼凑完整可以得出二喜二悲共四个主线:一是张氏老太的寿辰,二是阿淑在喜燕堂出嫁,三是车夫进了监狱,四是挑夫患霍乱暴毙。故事一、二在喜剧性的事件中,充满了悲剧性的情绪;故事三虽是悲剧,却充满了喜剧的色彩;故事四是彻底的悲剧。

(一)碎片化叙事

在整篇小说中,故事的各个部分没有任何联系,每个角色又显得杂乱无章,是一个典型的碎片化模式。张家的故事讲究场面而不是细节。从午前挑夫们把宴席送到家里,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搭台演戏,像齿轮般规律转动。厨房里一片狼藉,簇新的喜棚、忙碌的仆役、时尚的客人们、端庄的少奶奶、打瞌睡的老太、吵吵闹闹的孙子孙女们、伤感的叔侄……这些在短文里的生动画面,描绘着这个家族的人情世故。小说的第二部分以为张家送餐的挑夫唇焦舌燥想要喝酸梅汤为结尾,衔接以车夫杨三的饥渴,从而开启第三部分。二人的剧情没有任何交集,唯一的关联就是人们在酷暑都觉得口渴。再比如将杨三与王康的打斗场面过渡到阿淑的婚礼场面,用的是相同的手法。作者把地域相近却又不相关的人物安排在一起,他们所体验到的事件题材关系密切,所体验到的心理活动也非常接近。同时,该作品也从多个不同视角描写了同一事件。例如车夫杨三和王康之间因十四吊钱而扭打起来这一情节,也是以碎片化的形式出现,在不同的镜头里反复上演。

学界已然关注到这种碎片化的叙事技巧。一些学者把它和缀段式的叙述方法相结合,同时也不难看出西方现代主义蒙太奇的特点。作家通过不断变化的叙事角度,展示了在同一个城市里不同人物的生活场景。在角色反复出现的时候,讲述人会用一种不带有感情色彩的方式来叙述,既不解释之前的故事情节也不解释角色的内心活动,只是一种纯粹的叙事。这种碎片化的叙述方式也为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和叙事提供了一个合适的环境,也更能体现中国传统叙事美学与西方现代因素的共通性。

(二)自由间接引语叙事

自由间接引语是一种不使用引号和引语的、介于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之间的第三人称叙事模式。“在现代小说中,这是一种可以用来表达人物意识和思想的重要的言语叙述方式,不仅给叙述者、小说人物和读者提供了一个合适的空间,还引起了叙述者与人物在文本中对于话语权的权力之争。”[1]

从整体上看,文本中的自由间接引语被运用于各种场合,并针对不同人物的语言特点,对其进行灵活的安排。这篇小说中的第一处自由间接6xciCRK1eEP/HHvthd0yGw==引语,就是卢二爷坐在洋车上的一个段落:“家里饭乏味,菜蔬缺乏个性,太太的脸难看,你简直就不能对她提到那厨子问题。”[2]在这句话中,除“太太”外,没有使用“我”或“他”,只使用“你”。“这几天天太热,太热,并且今天已经二十二,什么事她都能够牵扯到薪水问题上,孩子们再一吵,谁能够在家里吃中饭?”[3]在这段话中,作者用的是反问句,人称代词是非常模棱两可的。另外,句子中没有清楚地表示过去时或现在时,而是运用比较含糊其词的话语进行表述。因为原来的段落中并没有使用清晰的人称代词,所以通常来说,这句话究竟是一段自由的间接引用,还是一段直接的内心独白,读者很难分辨。

第二处自由间接引语同样出自卢二爷:“老卢就是爱看女人!女人谁又不爱?难道你在街上真闭上眼不瞧那过路的漂亮的!”[4]这句话中既没有“如此”“多么”之类的重音,也没有“呀”“啊”之类的感叹性词语,所以它们都不是常用的语义性词语。这样的安排,使得叙事的语调与卢二爷的身份、性格、语调完全一致。另外,我们也能感觉到叙述者对角色的一种淡淡的嘲讽。第三部分是从杨三口中说出的带有反讽意味的自由间接引语。在这一幕片段里,叙事者的态度是双重的。杨三是一个易受刺激的人,一言不合就会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特别是在这样酷热难耐的天气里,杨三更是烦躁不堪。但卢二爷却不耐烦地在人来人往的小巷里使劲踩铃铛,杨三只能横冲直撞。这凸显了人物形象的鲜明反差,折射出杨三和卢二爷的阶层差距。不管杨三在炎炎烈日下如何努力,卢二爷都漠然无视。这就涉及两个最主要的功能:一是强化反讽效果,二是强化同情心。讲述人的心态并非一成不变,甚至在面对同一个角色时,也不必总是一成不变。在叙事时,叙事者对这两种可能性都有着充分的掌控。而《九十九度中》叙述者在叙述不同人物时,表现出来的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从这些不同的观点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者在一系列问题上的论述,如性别、阶级和社会矛盾等。在同时代,很少有女作家把自由间接引语的话语频繁运用在小说中,这也是林徽因与同时代女性作家相比所具有的鲜明特色。

二、叙事意义

(一)横——宏观线性时间与心理微观时间

叙事学理论认为,任何叙述性文本中都存在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在叙述时间内,叙述者要按照自己的叙述意图对故事进行叙述。“叙事文是一个具有双重时间序列的转换系统,它内含两种时间:被叙述故事的原始时间或编年时间与文本中的叙述时间。它使叙事文可以根据一种时间去变化和创造另一种时间。”[5]因染上霍乱而暴毙的挑夫、与人厮打被捕的杨三、张老太过寿时的惝恍迷离,所有人的生活,都以一种宏观线性叙事方式被呈现出来。宏观时间不但可以结构作品,还可以生成另外一种时间——心理微观时间。而这种心理微观时间更多地体现在小说中人物的自我意识上。特别是阿淑这一角色,更是在心理微观时间内塑造出她的自我意识和人物形象。心理微观时间的叙述不再将重点放在人物的外部动作和语言上,而是重点通过心理描写让人物自己去展开故事,使得宏观的线性发展被迫暂停。在这样的故事中,可以最大限度地看到人物内心的矛盾和隐秘。

在心理微观时间的叙事中,时间维度实现了高度自由,当下可以是过去、现在或者未来的任意一时段,不一定非要是当下。阿淑在婚礼上便实现了这种思维跳跃,拜堂之时,她的身体如提线木偶般鞠着躬,但她的神志开始飘忽不定起来。她时而想起爹娘为自己大龄未嫁而忧心度日;时而想起自己也曾憧憬过美好的爱情、美好的婚姻;时而又想起自己的婚姻自己无法做主;时而想起年少慕艾的九哥。在现实的不如意和过往回忆碎片的交错中,阿淑这一渴望新时期恋爱新时期婚姻的传统女性形象逐渐清晰。透过阿淑的叙述,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位受到新潮思潮影响而渴望恋爱与婚姻的妇女,是如何向旧俗与旧文化妥协的。然而,微观时间展开的叙述,总是从宏观的线性时间的角度出发。阿淑的追忆则是在当下的介入中,以当下为中心,展开时空的叙事。尽管这种思维跳跃的时间只有几秒钟、几分钟,但线性发展衍生出了心理时间。在这几分钟内,叙述节奏开始变缓,人物心理情绪和意识开始涌现,此时的叙述时间是大于故事时间的。一旦叙述节奏变慢,那么之后的叙述便应当加快节奏。宏观线性时间与心理微观时间叙述彼此是交错而来,这种方式不仅确保了叙事的效率,而且提高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使两个时间的叙事魅力都得到了充分展现。优秀的文学作品常常可以将两种不同的时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九十九度中》便是如此。

任何叙事都必须以某一特定的时间为中心。《九十九度中》就是在宏观线性时间和心理微观时间的交织中生成了完整的故事。宏观线性时间保证了文章的通顺度和完整度,心理微观时间丰满了人物的血肉,让人物在各种因果中演绎着各自的宿命。

(二)纵——文学与时代的感召

林徽因受到时代的感召而意识到文学与时代是密不可分的。她强调发挥文学功能,鼓励大家要为时代而写作,试着把生活中遇到的难题落于纸上,或者留心生活,将不被注意的、粗犷的侧面表现出来,将“自然触发出来的文字,交出给同时代的大众见面”[6]。这里的时代指一个可以体验到生活、可以激发灵感和创造力的年代。文学创作反映了时代、现实,是作家诚实创造的一种表现。林徽因的这一观点不仅体现了其对创作的严谨态度,还反映了京派作家普遍的理论风格。在此基础上,林徽因的作品不但聚焦于她所熟知的知识界的生活,而且她也有意识地把视线延伸到“窗子以外”的广袤天地,用激情的笔触勾勒出纷繁复杂的生活,并以此抒发自己对当时、对社会的种种思考。

林徽因小说的数量虽然寥寥无几,但《九十九度中》却是一篇能够称之为代表的作品。在Slq2Rdrowsb2v+Pu4Ahgm+sQ0CMTEScCa0tCF4NDhqI=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故事中,读者能设身处地体会到很多角色和他们这一生的悲欢离合。著名批评家李健吾曾对《九十九度中》作过这样的评论:“用最快的明净的镜头,摄来人生的一个断面,而且缩在这样短小的纸张上。”[7]然则这样短小的纸张上却摄取了:一群满头大汗的挑夫,正沿着烈日炎炎的道路,为一群人的宴席送去丰盛的食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坐在马车里,要去参加豪华宴会;只为十四吊钱而大打出手的车夫被巡逻的警察压制住;机关人员以闲聊的方式消磨时光;饥肠辘辘的小丫头坐在老太婆的门口等候呼唤;大户人家摆寿辰宴席,厨房内外一片富丽堂皇;感染了霍乱的可怜穷挑夫挣扎求生,数小时毙命……一边是富人们喜气洋洋地成亲,一边是穷人们在烈日下苦力劳作;一边是所谓的上流社会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一边是底层人民挥汗如雨、为温饱奋斗。作者以一种悲欢离合、贫富不均的生活百态,展现了各阶层人民的生活状况,表达了其对社会不公平现象的认识、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关怀以及对女性等弱势群体的同情。

三、结 语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林徽因的文学创作技巧已经有了很大的研究空间。然而对她的文学技巧进行再审视时,仍能发现许多有价值之处。在《九十九度中》中,自由间接引语作为女性主义表达的一种媒介,使林徽因实现了对底层人民从情感上的讥讽转变到立场上的同情。对一个女作家来说,她在塑造自己的个性和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之间存在着一种复杂的关系,这种关系很难得到平衡。女性作家大多偏向于将大部分女性的生存状况,通过笔下塑造的女性角色被人们知晓,并尽量给她们穿上反抗的性格外衣。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基础上要尽可能地处理好女性作家与社会主流声音之间的关系,力求将叙述话语体系与主流文艺的美学规范相结合。这个过程对女性作家们来说通常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林徽因运用自由间接引语这一文学策略,对两种语言体系进行了恰当的均衡。在大众话语的语境下,她不仅保持着女作家的叙述权威性,而且保持着自己在主流文坛的地位。林徽因构建出一套凸显女性权利的话语系统,从而完成了一种现代的女性主义理想。

(宁夏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 刘一昕.林徽因《九十九度中》的自由间接引语与性别叙事[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9):167-176.

[2] 林徽因.林徽因作品精选[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

[3] 同[2].

[4] 同[2].

[5]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63.

[6] 同[2].

[7] 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35.

[8] 刘进才.论京派小说的空间形式[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5):87-94.

[9] 李艳云.《九十九度中》叙述技巧分析[J].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9(2):69-72.

[10] 王铁.叙述的艺术:观点 时间 节奏[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2):48-53,108.

[11] 王志萍.林徽因《九十九度中》的结构及意义[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1):6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