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声
2024-10-30许冬林
①
月明之夜,听到细细的虫声,唧唧——唧唧唧唧——像谁在叩门,叩城市之门。
于城居者,蛐蛐是遥远的。远在唐诗里,远在《诗经》里,远在十万丈繁华与尘嚣之后。
这是在城市的某栋第29层的寓所里。我知道是蛐蛐叫声,就在我房门边。我意外得要命,也惊喜得要命,好像儿时旧友来访。
“唧唧——唧唧——”只是,是一只落了单的蛐蛐,它的叫声里没有呼应,没有潮起潮落的合奏。这一只孤独的蛐蛐呀,声音纤细,还有一点初来乍到的惶惶然。我想起床找到它,又怕惊扰了它。在这个我一人居住的寓所里,在这个广博的秋夜里,我和它都是需要呼吸氧气的活物,是基因最接近的两个物种——我的心里忽然泛起对那小虫的爱怜来。
这一定是一只远道而来的小虫。
我倚在床头,放下书本,想着这一只蛐蛐究竟是怎么进了我的屋子。是盘桓楼下草丛里的蛐蛐,怯怯地爬进电梯,张皇失措地经过长长走廊,然后懵懂地进了我的寓所?想想,可能性极小,城里蛐蛐少,胆子又小。难道是我从之前不久租居的房子里搬来时,蛐蛐混进了我的行李里?也不可能。我曾经的租居也是四层的老楼,虽然楼道蛛网尘灰时见,但蛐蛐这样的爬行昆虫是进不了屋子的。
这只蛐蛐,有着和我同样的方言,有着和我同样习惯白日沉默夜晚独自沉吟的生活方式。
在我小镇的那个家里,有时半夜能听到唧唧的虫声。楼下有树有草坪,房前是一条清瘦小河,虫子们有广阔天地可热火朝天地生活。有时入夜,虫声合奏,汪洋恣肆,或如部落间篝火狂欢,或如宫廷里钟磬齐鸣。彼时我想着,在我的听觉里,还有一个低处生活的昆虫王国,那里子民兴旺,那里车水马龙,那里锅碗瓢盆婚丧嫁娶,那里悲欢离合歌舞升平……我就禁不住莞尔。我们乡下人不霸道,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气,一入夜,就把自己宽广的生活像折扇一样收拢,把空间和时间腾让给小小的昆虫;昆虫又那么乖巧,只得一隅便可欢歌——乡人与蛐蛐,同在清秋凉夜,同享天地月色水汽。
在我小镇的书房里,也到访过蛐蛐。好像有两只,一只在书画桌下“唧唧唧——”,另一只在罗汉床下“唧唧——唧唧——”。彼时是深夜,小镇寂静得像一本已合上的书本,我在书桌边,听着这一呼一应的虫声,仿佛看到两个少年在书房对弈。有时想,在我不在书房时,这两只蛐蛐会不会胆大妄为地跳上我的书桌,钻进我的书橱里?它们用细长的触角翻书,用牙齿读字。它们一身书香,彬彬有礼,不好斗。我书房的地板上,也堆放了许多书,有时几个月都不挪,我猜想,在那些城垛似的书本后面,一定有蛐蛐们在栖息。它们把书本搭建的空间作为音乐大厅,入夜伴着我的灯光,在那里展示歌喉。它们真文艺!
在深夜读书,或在电脑上敲字,有虫声近在咫尺相伴,此境胜过童子焚香,胜过知音剪烛。
②
从前教书时,给学生上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总觉得苏轼写漏了什么。
我跟学生一起朗读“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读着读着,我似乎听到了月色里有虫声。在乡野,在秋夜,除了月色,除了竹树的影子,一定还有虫声。是的,依据我的童年经验,依据我的乡居生活经历,一定是有如珠如雨如茂密秋草似的虫声。
记得童年时,常伴着奶奶去姑妈家,不远,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晚上去,晚上回。从姑妈家出来时,往往夜色已深,有时有月色,有时没有。在有月光的晚上,我们缓缓步行,我在前,奶奶在后,也像苏轼和张怀民那样走在乡下的月色里,身前身后,竹影树影,房屋的影子,篱笆的影子,一路淡墨似的泼洒。而虫声,清脆明亮,带着露水的气息,带着草木的气息,带着河流的气息,带着砖瓦泥土的气息,一路把我们密密包围,好像我的裙子上也落满了虫声,奶奶的银发上也挂满了虫声。
我们沿着河堤走,没有月色时,水是白的,路是黑的,我们弃白择黑而行,也不恐惧。河堤的树荫下,堤畈的草丛里,人家的屋檐下,虫声像一道道细光破黑而来,为我们引路。我们好像步入了虫子们的世界,虫声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我们像在夜色里浮游,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陌生的异族。我们仿佛看见,虫子们在夜露里梳洗身子,啜饮清凉,擦拭翅膀。它们的叫声汇成队伍,有时阵势壮观,有时轻兵减从。
我们走在虫声里,走在人世的夜路上,内心安妥。有虫声的地方,就是清凉太平的人间。
那时,我们住在长宁河边的土坯房里,土房子有一特点,就是人与虫共居。在这样的房子里,可以一边吃午饭,一边看蚂蚁部队拖着我掉的饭米粒浩浩荡荡地运往墙角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门后的蛛网里蛾子的残翅,可以看见四条腿、六条腿不等的昆虫们走亲戚似的路过窗台,路过门前的石阶。
我在外婆家旁的江洲上听过许多回虫声。有时是夏夜,我们在院子里纳凉,蛐蛐们就在院子的篱笆下,叫声密密匝匝,热烈蓬勃,好像篱笆下的虫子们在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后来读诗,读到徐志摩的那句“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禁纳闷,夏虫怎么会沉默?外婆篱笆下的夏虫,永远盛世欢腾。
“虫声新透绿窗纱”,中学时代,第一回读到这诗句,竟有认祖归宗一般的欢喜。原来虫声也是可以入诗的。从前,一直以为寻常虫声,如我们乡下孩子一样粗鄙,是跟风雅沾不上边的,却原来,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是一直活在诗里。当城里孩子在欣赏贝多芬、莫扎特之时,我们乡下孩子在月色水汽之间,在泥土草木之上,听天籁之音。虫声透过窗纱,透过外婆门前的木槿篱笆,透过奶奶珍藏的斑驳陶罐,经过我们稚嫩敏感的耳朵,最后入驻到诗文里,千年百年。
秋冬时节的虫声,最得含蓄婉约风致。虫子们在外婆小小的房间里,唧——,唧——,有一句没一句地叫着,有的叫得像小孩子的梦呓,忽然来那么一句,然后没了下文;有的叫得像外婆在说尘封旧事,说说停停,似乎是欲言又止,似乎又是半已忘记。
有时在半夜,窗外月色朦胧,忽听得清寒迟缓的虫声之后,是江上轮船传来的“呜——”的鸣笛声。轮船的鸣笛声,莽撞,浑浊,嘶哑,仿佛一片黑暗凶悍的波浪席卷过来,将我们淹没。我们都被按进了这无边的鸣笛声里,然后浪花退去,村庄的面孔重新露出来透气——舅舅们的呼噜粗壮得像秋天的庄稼,外婆翻身时粗陋木板床响起破碎的吱呀声,蛐蛐在贴了“朱明瑛”的房门之后平平仄仄轻唱起来。我数着一粒粒虫声,像数着一粒粒纽扣。虫声把清贫的乡下之夜扣得体体面面完完整整。我睡在虫声里,不盼望长大,不盼望繁华,就觉得彼时人间安然,彼夜时光清甜。
③
有一年在富春江畔游览,访严子陵钓台,路过一片竹林小憩,我听到了林子深处的草丛里传来唧唧唧唧的虫声,像悠扬的唱诵,顿觉暑热全消,清凉自心内生起。《诗经·七月》里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彼时正值农历七月,虫声在野,在江湖,在水滨,悠扬的虫唱里是自得与欢欣,甚至有一种撒欢的顽皮劲。
农历九月十月的虫声,细听能听出深长的归意。
在我小镇的家里,有时读书到深夜之时,忽听得虫声暮雨似的,从楼下走廊里攀上来,唧——唧,唧——唧,节奏已然缓慢,又透着一丝清寒之气,听得我放下书,惘然若有所思,迟迟不能眠。掌着一盏灯,觉得自己是在枕着虫声,我的小楼在枕着虫声,我的小镇在枕着虫声,静谧的人间在枕着虫声……虫声托起我们,虫声托起世界。我们和世界,一起在清凉的虫声里荡漾,一刻长久如永恒。
十月的大地,白露凝结成霜,寒气笼罩四野,江上帆船渐近,远人来归。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豆大的蛐蛐儿们拖家带口,借我们的走廊和墙角的一隅,来安顿家小。也不对歌求偶了,也不结伴合奏了,也不激情四射地语惊四座了,天气一凉,树叶们一落,生命调转马头,只向着归处。蛐蛐们住进墙角下的缝隙里,住到家具破损的裂缝里,住到草屑瓦罐之间,开始宅,开始蒙古长调一样低低地唱咏,开始形而上——在半夜之时,整个村庄静得像一只青花古瓷,这时蛐蛐们叫起来,那声音在静夜里袅绕回旋激荡,似乎有了颤音,掺杂着古老幽远的叹息。
在我的城居寓所里,临窗远眺,皆是楼宇接楼宇,直到接上远天,一种身为寄客的漂泊感常常令我默然,可是,在那几个秋夜里,那忽然响起的虫声,令我如履平地,如行乡间小路,身心忽觉有了依归。听着这一缕细细的虫声,朦胧恍惚中,手中的书页也漫漶进往事里——那一行行的文字,化作旧时故乡的一片片水田,一畦畦庄稼,一座座临水的村庄,一列列放学归来的少年。我闭上眼细听,虫声,正从田埂间,从庄稼叶子下,从乡村人家的屋檐下,从放学少年的脚趾间,一段段弹唱起来。
弹唱到今夜。
(杨乐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外婆的石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