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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影像

2024-10-30张海霞

躬耕 2024年9期

脚踏故乡的那一刻,我有漂泊许久,而后瞬间着陆的感觉。看一眼那片土地,浑身上下就裹满寂寥,极力控制情绪,生怕一不小心湿了眼睛。

上次回故乡是在2020年前,那时候每年都回去一趟,看看村子,哪怕她连一片废墟都算不上。

父亲曾说,每次回去看一眼,心,就能满很久,我和他有一样的感受。后来,父亲不在了,再回去就很压抑,无论视线挪向哪个方位,都能看到父亲的影子。

我蹲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抹泪,丹江看着我,村庄的破砖烂瓦看着我,我像个无家可归的乞儿。

时隔多年,我又回来了,满腹酸楚藏在心底,走在我认为的村子里。

村子自2011年搬迁至今,已经13年了。

我站在村子后边狭窄的水泥路上,使劲跺跺脚,像是要证明什么,看似厉害的一脚,却动不了路面分毫,真结实啊!

父亲说,当年为了修这段路,没有出去务工的男人都出了大力气。

村子偏僻,紧挨着丹江河,三面环水,是个连小偷都不乐意光顾的地方。以前也有不长心眼儿的小偷,手电筒照着鸡窝,用麻袋装鸡,可惜刚走出村子,就看到了笑嘻嘻抓贼的村人。于是,小偷打着哈哈,尴尬地放下麻袋。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的文字这样描述过村庄,并以此为豪,骄傲得不行。

老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可村子穷,没钱修路,这是个恶性循环,或许真是没修路的缘故,村子穷得看不到尽头。

邻村的人潇洒地走在光洁的水泥路上,自行车不掉链条,拖拉机不冒黑烟,那种畅快,真让人羡慕。

村子距离最近的邻村有两公里,可恰恰就是这两公里阻挡了行程。村里人去镇上赶集,打赤脚,把鞋子挂在脖子上,扛着自行车,蹚水踩泥,只为走出这两公里。

这段路,一直泥泞到村村通工程开始,得益于这股春风,村子终于修了水泥路,往日贫瘠的村子,忽然就变得富裕,看土坯瓦房,竟然有了高大上的感觉。

修这段路的时候,我在外地打工。父亲打电话说,修路了!欢喜的声音压倒了车间的轰隆声,尽管远隔千里,我依然和他共享了村子的盛事,那是几十年的渴望骤然实现的喜悦。

从父亲的笑声里,我尽力幻想这段水泥路的瓷实和滑溜,只是没过多久,这段水泥路还在新崭崭的时候,村子整体搬迁了,这一去,就成了回不去的永远。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这一片空旷,就是生我养我的家啊!故乡以独有的风景,欢迎我回来。上有蓝天白云,下有浩渺的丹江水,这是属于丹江大河的浩瀚和磅礴,虽然看着不够气势,但是没有什么能压它一头。

村子的遗址上,青草葳蕤,疯了似的蹿长,密集的蚂蚁草一尺有余;狗尾巴草顶着尾巴摇摆不定;灰灰菜不甘落后,硬是从中杀出一条路子,拽着光滑的叶子,骄傲地昂首挺胸。偶有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黄花散落其中,恰是自然的点缀,还有夹杂的被水浸泡过的枯枝。

绿、黄、白,三色汇集,让这片土地变得生动起来,哪怕没有炊烟袅袅。

丹江河畔,风有点大,青草被风吹倒,又被风吹起。我踩上去,以为会像地毯一样,谁知猛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假象的温柔,瞬间刺痛了我的心。她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这里是曾经的村庄,即便青草茵茵,绿意盎然。骨子里还是坚硬如初,破砖烂瓦,没有被风化多少。

我蹲在草丛里,像抚摸宝贝一样抚摸着它们,脸贴到厚实的草丛上,一幕幕场景涌进脑海。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村里的伙伴背着背篓,拿着磨得锋利的镰刀,蹲在村前的河坡上割草。

家里大黄牛的生活水平和我们一样没有质量。为了让它们长得壮实些,不掉膘,河坡的草刚刚冒头就牵着它们来啃,好在大自然有怜悯之心,青草总是吃不完的。

为了大黄牛冬天也能有草吃,我们拼命割草,一背篓又一背篓地背回家,放在麦场晒干堆成垛。女孩子并不宽厚的肩膀,使出洪荒之力,在那个年代,撑起大黄牛的日常嚼用。

那时候村里没有闲人,男女老少都能准确定位,找到属于自己的活计。

村子东头的八爷,满头白发了,依然拿着铲子坐在河坡铲草。他年纪太大,蹲着受不了,只能坐在地上铲,铲一片拎起来擞掉泥土,再继续挪挪位置接着铲。

河坡的青草被割了一茬又一茬,老黄牛也不会嘴下留情,镰刀割后刚发的嫩芽,还要被它们卷着舌头再啃一遍。

那些年,河坡的青草从来没有长深过。如今,小腿深的青草,就这样齐刷刷地长在这里,浓密且茂盛,却没有一头牛来啃,而我那些割草的小伙伴却两鬓挂霜,为了几两碎银子,依然漂泊在他乡。

还有坐着铲草的长辈们,更是一个个随风飘散,长眠在土地里。

我承认,我的心疼了,这些密集的花花草草和一截截枯枝,都是思念。

一颗心被撕裂成几瓣,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难以复原。

顶着满目的空旷,拖着如铅的双腿,继续朝前,向家的方位走去。

家在村子最前头,四间土坯房和三间砖瓦房并排,东西各两间偏房,形成一个“凹”字形。

那个“凹”下去的位置,一开始是个小小的打麦场,夏季的麦,秋天的豆,都是在这里拾掇干净后,装成袋扛回家里。

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大部分时间都围绕着麦场转,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在各种农作物的陪伴下长大。

那年夏收,哥哥们不在家,父亲一个人拿着木叉堆麦秸垛,堆麦秸垛需要多人合作,最少也需要两个人。一人在下边拢麦秸往麦秸垛上扔,一人站在麦秸垛上,下边的人要观看麦秸垛四角是否整齐,两头大小是否匀称。这是堆的长方形麦秸垛,圆形的难度更大。

父亲弯着腰,脸被晒成紫铜色,因为忙,胡子没时间刮,沾着细小的麦秸渣滓,那么爱喝茶的一个人,却让我给他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深深吸一口气后,继续他的劳作。一道道汗水从他光着的膀子往下淌。

待麦秸垛堆到与他并肩的时候,他无奈地对我说,“你上去,把我扔上去的麦秸摊平就行。”

我踩着木叉被父亲托着爬上麦秸垛,麦秸太柔软,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窝,而且还晃晃悠悠,我忍不住大喊,“爹,我怕哩很!”

“不怕,掉不下来!”一句话让我瞬间安宁。

大热天,没有树荫的麦场,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脚下是软软的麦秸,上晒下蒸,那种滋味,岂是热字能描述出来的!

麦秸垛越堆越高,我怕下来后爬不上去了。中午饭父亲扔个馒头给我吃,待他匆匆吃一碗凉面,父女俩继续堆麦秸垛,一直到下午二哥请假,从工厂里赶回来,才把我解救下来。

我病了,彻彻底底地热中暑,躺在竹床上哼哼唧唧,父亲心疼且自责,托人叫来医生,挂了点滴。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让我堆麦秸垛了,可这丝毫不影响他显摆,逢人就说,他家闺女干活不含糊,连麦秸垛也会堆!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呢?机械化走进村子,种地有播种机,割麦有收割机,老牛退出历史的舞台,麦秸垛成为久远的回忆。那块小小的打麦场,被我那勤快的老母亲,拾掇成一个菜园子。

菜园子种的菜种类可不少,黄瓜,丝瓜、南瓜、豆角、茄子、辣椒、空心菜、小白菜……但凡知道的瓜果蔬菜,都被她种进去。为了让孩子们吃个稀罕,她还专门开辟一块,种上了草莓。

在菜园子的栅栏处,母亲栽了一棵桃树和一棵柿子树。两棵树长势良好,每年春来时,早早地开花,早早地挂果,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果子拇指大小的时候,便纷纷脱落,待到收获时,空空如也。

父亲好几次拿着斧子要把树砍了,母亲拦着他,说没有果子吃,开几朵花儿也好看,留着吧,总归是个念想。为了这个吃果子的念想,桃树和柿子树一直留存到移民搬迁之际,和村庄的房屋一起轰然倒下,成为我永远的记忆。

“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我左脚打右脚,踉跄着往前走,走向魂牵梦萦的故园,以此来滋养贫瘠荒芜的心田。

两个池塘是家的坐标,找到它们就找到了家。丹江水消后,两个池塘恢复了原样,彼此紧紧地挨在一起,中间的堤坝还是那样宽,没有多大改变。

站在我家的池塘边,用手指着它,浑身都在发抖,控制许久的情绪,终于崩塌了,一股酸涩哗啦啦浸湿眼角。

我记事起,家门前就有个大池塘。那是生产队的财产,里边养了鱼,那些鱼长得可不小,夏季大雨来时,能清晰地看到鱼张着嘴,白肚子浮在水面上。

有一年夏天,父亲在暴雨将至、乌压压的黑云下,用篮子捞了好几条大鱼,哥哥们手忙脚乱、着急慌忙地把鱼藏在屋里,这是住在池塘边的便利。

父亲捉鱼的时候,我们站在塘边上放哨。用篮子逮鱼的次数多了,父亲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用家里的好地,跟村人换了我家门前,紧挨着大池塘的两亩薄地。然后,用推土机推出一个长方形,大概占地一亩多的池塘。从此,父亲逮鱼时,我们再也不用放哨了。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最初的池塘大抵便是如此。水是从机井里抽出来的,白花花的井水打着旋,兴高采烈地流进池塘。

父亲买来鱼苗倒进去,同时,又给我们兄妹安排了割草喂鱼的活儿。

鲫鱼、鲤鱼、草鱼等,一方小小池塘,养的种类可不少。后来父亲又引进一个新品种“罗非鱼”,这种鱼养不大,但是肉质鲜嫩。只是谁也没想到,原本想着用来发家致富的鱼塘,几十年来竟然没有卖出一毛钱,所有的鱼全部进了我们的肚腑。

家里客人多,却又穷得叮当响,唯一能拿出手的硬菜,只有鱼了。

借来的撒网几乎没有还回去的时候,一网一网撒下去,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就上了盘子。

我是喜欢吃鱼的啊!尽管一不小心鱼刺就扎到喉咙,但是喝点醋,吃块红薯面馍压下去,照吃不误。

再后来,日子慢慢好过,肠胃也随之矫情,大家都说池塘里的鱼不好吃,一股子土腥味儿,不如丹江大河里的野生鱼鲜美。从此,为我家饭桌服务几十年的鱼塘,被打到了犄角旮旯。

与之一起沉寂的还有生产队的大池塘,一大一小,一对难兄难弟,互相依靠,互相慰藉,没人打理它们。

淤泥越积越深,没有活水灌入,全靠老天爷赏赐,这就成了死水。

池塘里生了一层厚厚的浮萍,从旁边过,都能闻到淤泥散发的腥臭味儿。

我跟父亲商量,不如种上莲藕,夏天一池荷花,肯定很好看,冬天还有藕吃。

父亲想都没想就回我,“冬天挖藕可冷,这活谁干!”我噘着嘴巴不知道说啥。

没有鱼的池塘,找不到一丝灵气,它唯一的用途,大概就是岸上能栽一圈树。那圈高于池塘的土地,或许得益于塘内水的润泽,使得杨树高大威猛,直插天宇。

搬迁前夕,数十棵杨树被外来的客商放倒,一沓钞票成为母亲的私房钱。

我伸开双臂,像从前一样,沿着两个池塘中间的堤岸朝前走,丹江水就在池塘下边,说是水消了,也只是相对而言。按我自私的理解,水应该离池塘一里远,才算真正意义的消退,而那正是丹江河从前所在的位置。

站在村庄遗址上,丹江河一览无余,看云卷云舒,余霞散绮。风吹来,拍起的浪花,一波波溅起,生生把池塘堤岸,溅成一层又一层硬邦邦的河岸线。

我扶着大池塘岸边的连体老树根,幻想它曾经的样子。一棵不成材的懋枸树,在大池塘边长了几十年,每年装模作样地开花,结不少红艳艳的懋枸桃,这些物什便是我们赖以解馋的美味。

懋枸树满身已经被虫掏空,房梁做不了,门槛做不了,就是做一个小凳子,也会被嫌弃,它的命运只能是锅灶的一把柴。

老树根被丹江水冲刷又冲刷,深沉感和沧桑感加剧,像被雕刻的艺术老根。

我想把它搬回来,又怕破坏它的艺术美,或许,它也不舍得离开这里,像我一样固执地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家。

晚霞落在河面上,丹江犹如披上一层红纱,空气中好似带着湿润的气息,就像是阴雨连绵后,穿透乌云照耀在身上的阳光,从身暖到心。

白鹭翻飞,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水鸭子悠哉哉游着,不时嘎嘎叫几声,这似曾熟悉的歌谣,显示着一切安好。

我在曾经的家门前徘徊,尘封的记忆像开闸的丹江河水,汩汩奔流。每走一步,就能导出窝在脑海的故事,这个村子里有太多无法忘却的人和事了。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犹如精灵般浮动在我的心底。

十几年了,自移民迁安至今,村民在他乡的土地上扎根。只要施肥,庄稼就能长得郁郁葱葱,平展展的土地上,小麦粒粒饱满,玉米籽颗颗密集,花生扎堆在泥土里,打着尚未成熟的瞌睡。

为了这一库清水永续北送,为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故乡沉寂在这里,青草,池塘,老树茬,浮在水面的鸭子,飞在空中的白鹭,算起来,陪伴她的动植物真不少,她一定是幸福的了,从前有我们,以后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