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写手
2024-10-29
编者按:
科幻作者捉对厮杀以读者投票定输赢,抛下作家光环滤镜凭单篇作品质量说话,投身限时限定字数半命题创作魔鬼赛程。这一切尽在本刊新栏目“蒙面写手”!
12位科幻作家,匿名,创作时间限时一个月,随机抽取关键词,字数10000字以内,淘汰赛!就问你刺不刺激!
每期投票时间从刊物发售之日起,至当期杂志当月底止。读者投票选出的最受欢迎作者将进入半决赛,一路淘汰至决赛选出“本年度读者最喜欢的蒙面写手”!
注意:在大赛结束前,全银河系有且仅有驻场主持橙子及幕后监事拉兹知晓所有参赛者名单及分组情况。整个比赛期间,所有参赛者不得泄露任何参赛信息,更不得拉票,否则将被直接PASS!
*在此过程中,所有编辑除作为普通读者正常投票外,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投票结果。
为了让整个大赛更加刺激,厮杀更加激烈,我们将为参与投票的读者提供史无前例的丰厚奖品——只要参与投票,就有可能抽中堪称图书奢侈品、荣获2024IF设计大奖的限量版《刘慈欣全集》,价值1980元!
现在——哨声已经吹响,第三组0q+YrWqW3uaSW5tSSunF+g==四强争霸赛现已开启!只看文章好坏,投票吧!
关键词
蚀
蚀,败创也。作为一种破坏,蚀虽然失于气魄,弱于力量,却亦是微小之力对宏伟之物的无畏挑战,
于日积月累之后,悄然重塑万物风貌。
蚁穴蚕磨曰蚀,水滴石穿曰蚀,日月隐蔽曰蚀。
风起于青萍之末。当辽远的时间之维在某处空间投下微不可见的波澜,改变总是悄然而至。
那么,在震荡来临之前,蚀的痕迹是否已被我们捕捉?
本期“蒙面写手”参赛作品三篇,其中一篇因故缺席,故上场作品仅两篇:《橘子乌龙》《人类妄想症》。
橘子乌龙
1
遇到她的那天,是我不喜欢的下雨的日子,空气中弥漫着橘子干和乌龙茶的气味。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能说出每一片云的轨迹、每一颗雨滴落下的形状、每一处水迹在玻璃上的浅浅划痕。我闭上眼睛,不想让这些信息进入我的大脑,但乌龙茶香还是如附魔般不断钻入鼻腔,裹挟着淡淡的橘子气味漫过太阳,淹没了我。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常在家晾晒大片的橘子干,铺满走廊的地面,那时我还没有发病,或者说没人知道我有病。我发现自己可以看清每片雪花的形状,可以一目十行地读完书籍,可以记住所有数学题目。我如饥似渴地练习,享受被夸赞为神童的荣耀,放任大脑产生不可逆转的变化。
十年前,我终于被确诊为罗氏冗余症,这是以为我诊断的医生的姓氏命名的疾病,也就是说,我是这个病症的孤例,世界上唯一一名患者。这是DNA变异导致的大脑胼胝体病变,简单来说,就是大脑中屏蔽冗余信息的机制坏掉了,眼睛看到的所有东西全都往脑子里钻。比如正常人读书时只关注到文字,纸张上的细枝末节都会被大脑自动忽略,而我却会同时注意到纸张的每一处污点、纤维、划痕以及阳光激起的灰尘。眼睛所见即所得,大脑事无巨细地处理这些信息,这使我逐渐分不清意识的重点,细节如飓风般灌入我的大脑,把我深埋在万物的海洋里。
服用药物两年后,我逐渐崩溃,再也跟不上别人的思维和语言,变得不想与人交流,因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无法回避,每一处语气都会被我在无限重复和解构中扭曲,生发出自相矛盾的意义。那时,我依然能上学,但考试时要付出极大定力对抗不断涌入的新事物,大脑就像一刀刀地接受割蚀之刑。高考那天,我遭遇了大溃败。我盯着自己的试卷,如同陷入百花深处的迷宫,墨迹和细节如层峦叠嶂挡在我思维的路径之前,让我感到恶心。有一种越来越大的东西在脑中膨胀,使我长久无法动笔,直到铃响那一刻。
从那以后,我与所有“正常感”一刀两断,不再追求对每个人都很平常、自己却无法企及的东西。
七年前起,我停止服用药物,正式入住罗威医学中心。中心有几十种大脑仪器,至少能减缓冗余侵蚀大脑的进程。罗威教授每天都要来查一次房。我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哭号着请求他为我手术,要他用锤头敲掉我的胼胝体,用冰锥切掉我的额叶,把我敲成傻子。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他在不断地摇头,面对以自己姓氏命名的病例束手无策。
六年前,罗威教授公布了我所有的症状细节,向相关机构征集治疗方案。来自各国的专家络绎不绝地赶来观看怪胎,我像孤本一样被研究着,甚至被展览。有人给我捐钱,有人送我礼物,同样,也有人在探访时对我泼尿,呼喊着内心的恶魔,唤我撒旦的名字。
从四年前起,我就不再说话了。
三年前,我进入了这个温馨的地方。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内心叫它临终病房。这里的陈设非常适宜我的病症,一切以干净整洁为要。但我依然在意着每一条手边的缝隙、凹凸不平的桌面、被褥飘散的绒线、墙壁细微的霉斑,这些灰白的事物使我整日沉陷在一片肃穆中,越来越恍惚不安。于是,我给罗教授留言,请求不要让我再身处单调的环境里,至少在疯之前偶尔换换口味。于是,病房矫枉过正,一下变得过于丰富多彩,甚至每周更换一种颜色主题,赤橙黄绿蓝靛紫,像包容万物的调色盘。
我没有再提出要求。他们能够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已经非常感激。我知道这些年的治疗费用已逾千万,况且,什么环境对我来说本质都是一样的,我所罹患的完全是另一维度的病症,早已远离人类可以把控的区间。
自一年前起,我再也不能下床。长久以来,精神冲击使我的大脑无暇处理肌肉的信号反馈,我的四肢开始萎缩,慢慢不能动弹,痛苦使我悔恨没有趁还能行动时杀死自己。对于我的状态,医生们显然也束手无策,不知应该怎样让我舒服些。我能感觉到,研究所里弥漫着一种解脱般的思绪和淡淡的物哀。
在他们眼中,我甚至不是人,是死亡的代名词。
就在这样的离愁别绪中,有一天晚上,罗威闯了进来。之所以用“闯”字,是因为他从来没在晚上来过,他就如同时空怪客,突然闯进了一段不属于他的时间。我想,我一定比他更了解晚上的研究所。因为在他还没有出现时,我首先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是浓烈刺鼻的酒味,在门口浮现那颗脑袋之前,我脑中的雷达便已清晰无误地记录下他的轨迹。
脚步声停止,他已经站在我面前。灯没有开,地板的防滑线散发出温和的夜光,罗威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表达,静静地等待他。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
“如果……如果有两种选项,你会选哪个?”
“?”我用眼球的方向操作光学交流器,打出了一个问号。
我能听到空气里他粗重的喘息声,像中枪者垂死挣扎的声音。这是教授在我面前第一次表现得犹豫不决,即便他的自信已经在十年斗争中燃烧殆尽,平时也会尽量展现专业素养。
“我没有说清楚。”他右手握成拳头,一下下打着自己的脑袋,酒精似乎让他的脑子变得迟钝。
“喝酒,来说。”这是我打出的词语。
“是的。”他苦涩地笑笑,“只有喝酒后才能说得出来。”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早已练就了理解我打出的粗浅词语的能力。
“我告诉你,你的病,无法痊愈了。”他继续说。
“了解。”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几年前就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你有两种选择。”他深呼一口气。
“A?B?”
“选择痛苦至死,尽量延长生命;或者,以缩短生命为代价,获得大脑的安宁。”
“你,选哪个?”
“什么?”他对我的反问有些诧异。
“你,选哪个?”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选A的话,就是继续目前的治疗方式;选B的话,我会为你注射人工造蚀色胺,进一步加强你的集中力。”
“加强?”
“算是以毒攻毒,这会缩短你的大脑寿命,但可以使你轻松地把精力聚焦在某件事物上,这件被你聚焦的东西将事无巨细地进入你的大脑,放大数千倍细节和情感共鸣,占用你大脑的大部分处理能力。你今后只要关注它,就不会想其他的一切了,这样……会舒服些。”
“那我,和你一样,选B。”
既然已经问出口,他想必非常清楚我会选择哪个,只是为自己求得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他笑了,没有再解释,只是挥了挥手。“明天注射第一针。”
这就是我人生的零点,我的星球,从那时起恢复了转动。
2
外面在下雨。
注射比想象中还要疼痛。先是骨髓撕裂,后来是液体灌注大脑沟回的冰凉感,我感觉意识被浮游生物噬咬着,锈蚀成一片溶解的海洋。随后,脑中万物的风暴从龙卷风升级为飓风,所有东西都一并挤入我的脑子,甚至包括过往忘却的记忆。我开始大喊,我想抬起手撬开自己的头骨,但手已经无法抬动,可怜的肌肉只能带动手掌缓慢上下挥摆,像风中的树叶。
外面依然在下雨。
“集中注意力。”罗教授的声音响起,“只看其中一样东西。”
我艰难地转动头颅,感觉屋子里站满了人,是医生、护士,是我幻想中的过往的逝者;是我从见到的一切东西里推导出来的,曾经使用过它们的,在短短的时间之流中留下痕迹的人。墙壁上满是人的面孔,窗外是人的眼睛,惊恐地注视着我,一个巨大的背影逐渐远离,填满世界的心脏。
我闭上眼睛,切断外界输入,让胀痛的大脑暂时得到缓解,这在平时是个有效的方法,今天却效果不佳。大脑热热的,似乎被蚀出了无数孔洞,内在的痛苦比外来的输入更加令人不安。我只好再次睁开眼睛。
虽然视野在缓慢摆动,但屋子里恢复了平静。我看到,房间里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只有罗教授和两位助手,一个负责注射,另一个女生负责记录。
我似乎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可明明她是每天都要来这里的人,我的意识知道这一点。我痛苦地望向她的眼睛,她也在看着我,充满惊恐和怜悯。
集中注意力,能看什么呢,我想。能看什么呢,集中注意力。此时,我闻到了柑橘的气味,不,这味道应该只来自记忆。我转动眼睛,发现那女生佩戴着一个小小的橙色发饰,是块切片的柑橘,少了一角。
关于这一角的想象,便是气味的来源。我联想到爷爷晾晒的橘子干,联想到茶叶的香气,联想到过往的快乐生活,无忧无虑的、踏着刀锋前行而不自知的少年时代。那时我有朋友,他们知道我是正常人,如同那一小块凝固的时间知道我是正常人。那时也有这样一个女生,上学路上,我们每天穿过没有红绿灯的繁忙街道,她攥紧我的手。朋友们一起在布满草堆的仓库里跳跃,拿走市场的小虾,在池中捞出蝌蚪。我们关掉住宅楼的电闸,欢笑着跑到楼下。
那时我是天才。我是全市一等奖获得者,是教师们的骄傲,是整个班级的偶像。他们簇拥在我的周围,我们一起拍摄合影,人们为我戴上金牌和花冠,围坐在教室里,每个人都笑得很甜。
我好想念他们,我好想念她。
眼前的女孩看到我的状态缓和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几笔写完记录,和教授低声说了几句。教授点点头,走出了我的视野。女孩又去调整床头的设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盯着她的橘子切片,那一抹橙色的痕迹像我生命的肇始,也见证我生命的夕阳。
自那以后,我经常见到她。大概是注射药物的作用,过于冗余的洪流变成了对唯一一件事物的高度聚焦,我终于能记住过去记不住的东西。我发现她不常更换自己的发饰,但白大褂里是不断变幻款式的娃娃领衬衫。指挥机器助手换床单时,她似乎害怕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扭过头,从有些模糊的柜面倒影里看着我。
其实不痛的,我想说,我的四肢已经基本没有知觉,这是疾病带来的唯一好处。但我无法在交流器中打出完整的句子。我怕我的词句会吓到她,还不如什么都不说。每次看到她,我就如同机器般记下她的样子,记下每天的细节,用我无比强大的集中力反复思考,在脑中绘制她的图像,感受她带来的不同,打发毫无意义的时间。除了她之外,也会有其他人来看我,但都如同流沙一般从我身边滑过,无法侵入我的意识半分,我也懒得知道这些面容模糊的人是谁、待了多久、说了什么,甚至感觉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教授了。
我的世界现在只剩下了一个人。
我感激罗教授,自从注射药物,我的确得到了安宁。
几天后,她竟给我带了饭,一大锅放了过量土豆的红焖牛肉饭。还有一份布丁,包装上印着英文标签,是在便利店购买的。她今天没有佩戴橘子发饰,可能因为早上做饭时间紧急,忘记了。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早上手忙脚乱的样子,感觉有一丝宽慰。她正在打开饭盒,头顶的一缕乱发斜斜地搭在鼻梁上。
“糟糕,又拿错了。”她自言自语道,“你不吃芝士布丁。”
什么?她知道我不喜欢芝士的味道?
她熟练地把布丁收起来,摇摇头,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替代的甜点。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如此——这不是她第一次给我送饭了。
在无限过往的含混意识中,在因巨量冗余的冲刷而涣散的记忆里,原来她一直在照顾我,我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即便这是疾病导致的客观现实,我依然感觉无地自容。随后,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护理机器人,心不在焉地找个角落坐了下来,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
机器在喂我用餐,但我感受到的是她的温度,阳光浓烈地洒在她的头发上,发色在接近半透明的棕黄中映出些微的反光。她开始读今天的新闻。
“啊,球员桐山光明,和你一样大,”她念着,“获得欧冠联赛最佳射手。”
比我强得多。我在心里说。
“又一个AI失控了哦。”她突然提高声音,“南美的网红AI‘瓦瓦’触发大坝决口,好在被预测科学提前预判,但坏在保安最后慌忙中按错电钮,最终炸掉了它和半个水库。”
类似的独角戏还在继续,正午前的时光那么缓慢,我无比留恋今日的时光,想要完全把它拆碎,再拼装成完美的故事,告诉每一个我认识的人。但我想不到能告诉谁,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人,忘记了联系方式,忘记了名字、称呼和职业,我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形的缝隙,被“她”填满。
饭毕,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窗外的太阳已经隐入云彩,她快速走到门边。
我必须要对她说点儿什么,我还从来没对她说过话。我是个不通情理的亏欠者。
她刷了一下ID,但是门没开。
必须要说点儿什么!我的手颤抖地点击交流器,现在是发音模式吗?
她刷了第二下,门开了。
“谢谢。”我说。
她站住了,背对着我。
“谢谢。”我重复道。发声器长期不用,声音有点儿滑稽。
她依然站着不动,后背却一颤一颤地,不知是在流泪,还是在笑。
3
好吧,她应该是在笑。因为第二天,她开始着手为我修改说话的语音。
“原来你说话是这种声音。”她说,“有些……没有生命力呢。至少要像桐山光明一样。”
“没见过,桐山。”我艰难地打字。
“我帮你多设置几种好了。”她笑笑,“你自己体验一下。”
“不。”我打字,却发现屏幕上什么都不显示。原来,她已经强行把开关调到了语音模式。
“不说话的话,今天就没有饭吃。”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了几下。
可是,她今天也没有为我准备饭啊。
“不。”我用语音说,但发声器中发出的是像鸭子一样沙哑的嘎嘎声。
她哈哈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爽朗的笑声贯穿我的耳膜。“对不起,”她说,“对不起,但实在是太好玩了。”
“欺负,残疾人。”我又发出声音,这次变成了年轻女孩的夹子音。
她再次放声大笑。我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这似乎是我多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已经忘记了笑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失去了用五官表达喜悦的能力。于是,我笑得没有声音,咧着嘴就像被木棍敲了一样。
她花容失色,急忙俯过来查看,并抽出一大张纸为我擦拭不存在的眼泪。原来,她以为我哭了,可想而知,我的笑容是多么丑陋。
“我在,笑。”我说,“笑。”发出的却是皮卡丘的声音。
她第三次发出笑声,这次开始抽纸巾擦眼睛。
我也笑了一会儿,看到她开心,我感觉很欣慰,甚至觉得渴了,久违地要求机器人为我买些柑橘味道的乌龙茶。但机器人没有听懂,它的智能被系统限制了。于是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两个细长的易拉罐,我感知到了自动贩卖机的气味,那是外面世界的气味,咫尺天涯,触不可及。她抬手把其中的一罐甩到我的枕边,就像我自己能喝到嘴里似的。
“打不开。”我尴尬地说。
于是她过来,替我打开了乌龙茶,发梢的香味钻入我的鼻孔里。
4
可惜的是,她每天都要离开,不能始终同我在一起。日复一日,我的集中力愈发强大,我只需要很少的时间,就能够描摹温习她一天中带给我的记忆,然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这点儿可怜的感知和脑中构想,再也弥补不了她不在场的巨大空白。
于是,我想到了网络,她一定有网络账号,会有更多照片和生活细节。罗教授曾经为我购买过网络设备,想给我解解闷,但现实中的信息已经使我头大如斗,根本没有精力去使用。十年之后,我发现我已经不会上网了,社交账号因为长期未登录,竟也被系统锁闭,能粘贴在万物上的柔性终端更使我无所适从。
我只能向她求助。
听说我要上网,她有些兴奋。“你最好能学会自己做饭。”她打趣道,“这样我就不用给你带饭啦!”
“带饭,负担。”我打出两个词汇。
“不,你不要误会……”她急忙解释,“我开玩笑的。是我主动带的,这里伙食虽然不错,想必多年来你已经吃腻了。”
“对我好,为何?”
“这……”她面露难色,似乎不想给我带来额外的压力。
“我认识你?”
“你记得吗,是你帮我想起了妈妈留下的话。”
如同一道掀开记忆之幕的闪电,往事突然从乱流的深处浮现脑海。那是我刚来不久发生的事,有位女员工在研究所自杀,吊死在了某层的卫生间。当时我还能活动,她的遗书本来压在鞋子下面,却被风吹起,从行经走廊的我眼前飞过,消失在窗外。
遗书丢了,但我面对死者家属,完整复述了遗书的内容,亲属们哭成一团。
原来,她就是那位女员工的女儿,竟也来到了研究所工作。
“我也记不住以前的很多事情,”她惨然地笑了笑,“我和妈妈一样,有抑郁症。有时,我会羡慕你拥有集中力和清晰的记忆。”
我不太能理解抑郁症是什么,但应该不如我的病情严重。原来如此,她之所以如此关注我,只是因为要“答谢”而已。
她设置好设备后,把柔性屏幕连接上。解锁我的账户时,需要指纹验证,于是她拿起我的手,放到识别点,我又闻到了橘子的香气。
可惜,因为我的身体机能退化,手指长期呈现脱水起皱状态,指纹竟然无法被系统识别。
“我帮你申请解锁,”她说,“先登录我的吧,教你熟悉一下功能。”
于是,她娴熟地用自己的指纹登录系统。电光石火间,我看到她纤长手指的指纹,似曾相识,历历在目。我突然想到,她外在的生物信息,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我记住。
网络不稳定,登录闪退,她又扫了一次手指,于是我第二次注意到她的指纹。两次就够了,她食指指纹的脉络牢牢钻进了我的脑海里。登录成功。主页展现在眼前,推送消息布满了屏幕,几乎一半内容是天竺鼠视频,其余有些影讯专栏、服装搭配等信息,值得注意的是,有相当比例的脑科学与药物信息。
据我所知,她的专业是运动康复学。
“药物,很多。”我说。
“哦?”她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男朋友是开药店的,有时会给我分享些信息,所以推送里总有些奇怪的东西。”
我略一震惊,随后镇定下来。这么可爱的女孩,当然会有男朋友……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废人,或者说,我们在相互利用,我只想在某个人身上集中注意力,缓解病痛,而她需要这份研究助手的工作,并且要在我身上找到“报恩”的成就感。
想到这里,我内心轻松下来,长期无端紧绷的一根弦似乎解除警报,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在笑什么?”她问。现在,她已经学会辨认我哪种咧嘴的方式是在“微笑”了。
“没。”我打了一个字,随后把头偏转过去。
5
她下班后,我收到系统通知,账户已解锁。登录上去,主页空空如也,毕竟十年没有任何消息和动态,而几个旧日同学的活动也停留在四到六年前。
我搜索到她的账号,提出了好友申请。
等了十分钟,她还没有通过,于是我开始缓慢地吃晚饭。今天的菜味道有点儿怪,机器人几次把饭戳到我脸上,使我心中不爽。
半个小时。她大概正在吃饭吧,今天周五,说不定有聚会。
两个小时。大概是看了一场精彩的电影。
四个半小时。估计在和男朋友享受二人世界。
一夜。
清晨。我从迷离的短睡中醒来,她依然没有通过。我有些生气,等会儿她来了,我不会理她的。
可她并没有来。
一整天过去了,她没有出现在病房里。她以前每天都要过来,即便不是为我而来,这也是她的工作啊。在整日的食不甘味之后,又一个黄昏降临。一直到夜里,她都没有出现,好友请求也没有通过。
晚间,我再次打开终端确认时,看到了一条关于聚会爆炸案的新闻,突然想到昨天她演示时主页上的内容,有个推送消息引起了我模模糊糊的注意,也是关于聚会的,颜色和其他信息不同。因为不是与她直接相关的内容,所以并未停留在脑海里。于是我点开她的主页,因为隐私设置,看不到那条信息。
也许我该登录她的账户,看看消息的内容,但这是不道德的。我艰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闭上眼睛,继续等待她的回复。但是,脑子里她的形象逐渐从含笑脉脉变成了沉默寡言,直至伤心欲绝。随后,那形象慢慢放大,放大到上半身、手臂、手掌、修长的食指,随后定格在指尖细腻的纹理里。
我就这样,在闭着眼睛的黑暗世界,构造出了她指纹的图案,那么地清晰、独特,像幽灵般飘浮在我的意识中。
我猛然睁开眼睛,慢慢用电子屏绘出了她的指纹图案,就像写下一串简单的电话号码。
6
扫描指纹之后,登录成功,镶有淡淡橙色边框的页面跃然而出。我立即向前翻页,寻找昨天的信息。
翻过头了,我看到了她和男朋友的合照,一个扎着辫子、戴眼镜的男生,相貌模糊。这不是因为男生丑陋或者相片不清晰,而是我看谁都是她的样子。
再往后翻,那条让我有些挂念的信息是——
“CG聚会时间提前到今晚,你家见面。”
CG是什么?我点开页面,消息内容是几天后的聚会提前到昨晚,超链接把这个名词指向其他几条消息。在其他消息中,CG是ConcentrationGroup的缩写,我知道这是药物学术语中“浓度组”的意思,但是,这里应该不会只是字面含义。消息中再也看不到其他有效信息了,只有小鼠不停地在车轮状笼子里奔跑的视频。
此时,我关注到了画面右下角,她的邮箱。
邮箱里会不会有秘密呢?我点开它,收件箱竟是空的,发件箱亦然,她显然清除了自己的邮件。我又点开“已删除”,里面也是空空如也。但我在草稿箱里,发现了一封还没写完的邮件,自动保存的,她清除邮件时忽略了这里。
“妈妈,CG-802实验非常成功,这药物真的能帮到被试。我们决定了,一周后将集体使用CG-802,我有点儿惴惴不安,但也非常兴奋,终于能够解脱了。我备好了你的照片,将获得最大的集中力,我要回想起小时候的一切,我要和你在一起,而非和这个世界。”
草稿时间是三天前。想到这里,我毛骨悚然。
实验成功……她要服用的,难道是和我相同的药物吗?我想去她家看看,但我肌肉无力,不能动弹。还是说,要找别人帮忙吗?我还能信任谁,还能对谁启齿讲话呢?
此时,我注意到她主页的应用里有远程摄像头程序,于是启动了它,但不太会用。我集中注意力,在十秒钟内阅览电子说明书,快速熟悉了使用方法,脑子却突突地疼痛,大概已经接近脑力极限。镜头画面显示在窗口中,漆黑一片。
开启视野,网络卡顿,目前依然是纯黑色的,连个噪点都没出来。
开启声音,声音有了,出人意料的是有歌声。
似乎是她的声音,但有些沙哑,在唱一首我儿时听过的老歌。
——你是否还在身边看着我,我思念的母亲。
开启动作,摄像头似乎在向前运动,传来了摩擦的沙沙声,但随后声音变得沉闷了许多。
——默默地默默地,像一轮柔美的月亮。
再次尝试开启视野,这次成功了。我发现摄像头似乎安置在了扫地机器人上,还能看到圆盘的边缘和伸出去的细细毛爪。它正在前进。
——生命一直是这样,充满谎言和血迹。
它正在黏稠的血泊中前进。
画面清晰起来,灯亮着,似乎是厨房或餐厅,我看到一个女孩,在餐桌边坐着,摆动着双腿,离运动的视野越来越近。扫地机器人激起点点滴滴的黑血,沾染在镜头表面。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应该早点告诉我。
用沙哑的声音歌唱着,显然已经唱了很长时间。她身旁有一把厨刀,而地面上横躺着三四具尸体。这悚人的一幕触发了摄像头的自动识别报警,警铃大作。
女孩听到铃声,停止了歌唱,抬头看了看这边,乱发遮住一只眼睛,眼神冰冷,发梢上悬挂着那片沾染血迹的橘子。
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她。这一定不是她!
女孩恢复了唱歌,又开始甩着自己的双腿,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这次的歌词不一样了,我只听到了两个字。
“妈妈……”她说。
“妈妈。”
7
CG-802是实验目录编号,即教授为我注射的人工造蚀色胺,集中人类注意力的良药。我之所以能在药物作用下独善其身,是因为我的大脑胼胝体本身有生理性变异,和常人构造不同,且长期受到事无巨细的冗余冲刷,已经习惯了巨量信息输入,所以药品仅仅会导致大脑侵蚀损耗过度,并不会危及意识稳定性。但正常人用了这种药物,很有可能产生意识混淆,陷入终身性的大脑损坏和癫狂状态。
这是罗教授在事后一个月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处于弥留之际。
那天从她家的摄像头下线之后,我躺在漆黑的病房中,似乎灵魂全被抽离。她的形象依然充斥于我脑海,呈现光明温暖与黑暗血腥的叠加态。
这不是她,会杀人的不是她。我不断对自己说。这只是注射了药物的副作用,这不是她,正如注射完药物之后,我也不再像我自己。
真正的她,还事无巨细地保留在我的大脑里。所以……我才是她,我有对她最精细的描述和记忆。只有我才能成为她,把她的一生延续下去。
于是,在那个夜晚,我下定了决心。我开始调动自己所有的专注力,完完全全沉浸在对她的回忆、描摹、推想和重建之中。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即便对大脑的耗蚀速度是以前的数倍,我也会调动所有机能来实现这个任务,这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
一天,一周,一个月。
在呼吸停止前,我完成了对她的塑造。所有雾霾烟消云散。此时,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是永恒时间中的那个饱受折磨又常常露出微笑的女孩,是最鲜活和栩栩如生的她,和发疯、杀戮、痛苦毫无关系。就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
这是我的反向报恩,走向未来吧,即便在这余下的短短的时间里。
“你的大脑将无法承载新的信息了。”罗教授对我叹口气,“马上就要脑死亡。”
我想张张嘴,却已经无力表达,所有的肌肉、纤维、神经、体液,都已经不听使唤。
“需要冬眠吗?”他说,“但只能把脑子弄出来。”
我长久地、长久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我懂你。”他说。
尾 声
据报道,公元2218年,作为生物人工智能的新人类进入早已成为废墟的城市,在一个倒塌的研究所区域,挖出了一颗冬眠的大脑。它装在液体几近枯竭的罐子里,联通着一块充满氩气的镍合金燃烧电池。
电池快没电了,发现得刚刚好。
因为年代久远,大脑坏死严重,绝大部分数据灭失了。但是因为先天性胼胝体异变,左脑的叙述性模块毁损并没有影响右脑功能,描述记忆和人格的部分还在。
通过生物计算机建模,这个大脑的记忆里,居然没有任何其他人类的痕迹,只有一个人存在,应该是大脑的主人。数据证明这是个年轻女性,年龄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其他细节不详。但是,全息计算机的解构中,突然弥漫出怪异的、清新而沉郁的香气,似乎让每个人嗅到后,都短暂地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如电光石火、白驹过隙,它很快便消散不见。
计算机中的学者元件把这种味道阐述为:
一种早已在漫长历史中遗失的橘子乌龙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