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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咆哮

2024-10-29潘海天

科幻世界 2024年8期

潘海天,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中国美术学院客座副教授,架空幻想世界“九州”创始作者之一,曾任幻想类文学杂志《九州幻想》主编。代表作为《克隆之城》《饿塔》《大角快跑》等,1994年到2003年间五次获得银河奖,短篇小说《偃师传说》曾被中央芭蕾舞团改编为舞剧《偃师》。

1

很多年以后,老张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雨水叮叮咚咚地砸在他撑着的伞上,如同在敲一面破鼓。

老张不是一个人,他在陪孙女踢足球。

说是陪,其实只有孙女在踢。

大地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踩一个水坑。足球滑溜溜的,球门是两块砖,被密密麻麻的雨线遮蔽着,又小又遥远,但五岁的孙女早已习惯,她踩着水花飞奔,如同一条人鱼,在水洼间腾转翱翔。

时近正午,天空中的云影似乎透亮了一些,老张眨了眨眼,抖去睫毛上的水珠,看到邻居的身影走过,急忙喊道:“老常,老常。”

老常站住脚。他是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老头。

老张用下巴指指老常手里的收音机,“天气预报怎么说?”

“还能怎样,”老常慢悠悠地转身,“雨。”

老常戴着大斗笠,穿着橡胶雨衣,蹬着一双长筒雨靴,小心翼翼地踩着水洼里的大砖头往回走。相较之下,老张的武装就只有一把破伞而已。

撑伞也只是个习惯,他和孙女早就全身湿透,而他连裤腿都懒得卷。

他的家在水下。

老张住的楼房地势太低,一到下雨天,四面八方的水就涌入这里,将居民楼泡在水中。老张住在底层。

最早开始搬家的是蚂蚁和鼩鼱①。蚂蚁奋力高举着白晶晶的蛋,顺着灶台爬上窗户,如同在墙上画出一条细密的珍珠项链;鼩鼱则拖家带口,一只咬住一只的尾巴,组成一列毛茸茸的火车。它们走得匆匆忙忙,而新住客已经不请自来:癞蛤蟆在灶台间聒噪,在床笫间求偶;雄龙虱如同黑色的子弹嗖嗖地追赶着雌虫;仰游蝽则如西湖上穿梭的游艇,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条长腿划水;水黾成群聚集在水面,将成片的卵产在浮于水面的一麻袋一麻袋可乐瓶子下。

老张的生活空间被压缩在床板高度和天花板之间,做什么事都矮了一截。因为害怕漏电,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头都拔掉了,只从天花板上拉下一个插座。虽然做足了接地措施,但每次拔电饭煲插头时,都能看见蓝汪汪的电流切开水面穿行。

他蹲在五斗柜的顶上煮饭,佝偻着身子,还要向左偏着头。生活还是宽容的,如果水面更高一点,再灵活的颈椎也用不上了。

说起来,人类之所以能战胜其他物种,成为地球的主宰,并非拥有最快的速度或最强的肌肉,而是最能适应环境。袋狼、剑齿虎和柯达相机因为没有适应性而灭绝,但老张是个从人民公社一路走过来的传统中国人,适应性非比寻常。

在等待中,老张的皮肤起了褶皱,头发变成了暗绿色,小腿上长满青苔,一呼气就带出海藻和鱼鳞的气味。老张做饭时,就让孙女自己在床沿上玩,她像走平衡木那样在床头板和沙发靠背上走着,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受伤。她还可以借助一块泡沫板在水面上漂流。她没有学会走路,就先学会了游泳。只有在拔电饭煲插头时,老张会喊一声,让孙女从水中起来,站到床板上等着电流过去。

老张坚持了下去,最终熬到了一条好消息。

街道办告诉他们,出现积水问题的不仅仅是他们小区,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政府开始修建一条超级堤坝,叫钱王坝,意图以一千多年前那个怒射海潮的国王精神为号召,阻挡太平洋的进攻,内涝问题也会得到解决。

老张没怎么学会看网上的新闻,不过他知道还有很多人在努力,而且通过奇妙的历史连接到了一起,这给了他信心。

后来的几个月里,积水确实下去了一些,最深处只没到大腿根。老张的心里又激起了一些朦胧的期望。

以他的人生经验,只要耐心等待,问题就会解决。

没有什么熬得过时间。

有人会把一切都计划好,只有庞大的集团才有资源把方方面面计划好,如此老张自己的小计划才能得以施行。

老张的计划是以养老金和助学贷款,加上四十万个空瓶子,抚养孙女到上大学,然后卖掉房子交学费,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那时候,他就搬去乡下——不,他要搬去沙漠,去一个完全没有水,一年可能就掉几滴雨的地方,养养山羊,晒晒太阳,度过余生。

他估计余生不会很长。

但今年以来,老天爷不作美,入春之后便进入了漫长的雨季,其后杭州地区又受低涡切变影响出现极端强降水天气,雨水连绵不绝。墙壁上出现了裂缝,水从缝里灌入,顺着墙壁流淌,如同纵横的河流。

积水一点点吞噬家具的腿,如同猪肉价格不断上涨。

那天晚上正值天文大潮,老张躺在冰冷且湿漉漉的竹席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那个躲藏在金山寺里的和尚还有法宝袈裟,而他什么也没有。正烦躁间,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咚咚的跑步声。

“快走!”老常在门外喊,“钱王坝决口了!”

楼梯上有疯狂的奔驰声。有人哀号,有人哭叫,压过了雷声。

老天另有计划。

老张一把抱起床上的孙女,也跟着往门外跑,

一条乌塘鳢撞了一下他的腿,闪电一样,折着水花跑走了。

老张抱着孙女,犹豫了一下,出门后,他还能去哪里呢?他关于未来的小计划是附在钱王坝的大计划上的,现在已经彻底崩塌了。

如果房屋没了,他连一个可供栖身的螃蟹壳都找不到。

孙女在睡梦中踢了下腿。

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了。五斗柜、电饭煲、老伴的照片、捡来的所有瓶子。他能扔得下这些东西吗?

大水无声。

老张抱着孙女退了回去。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同天河决口一样往下落着。

老张抽着烟,听着外面如犀牛般吼叫的水声。

2

窗帘自动拉开了,阳光洒下来,白晃晃的一条光。闹钟正好也响了,一个日式卡通女孩,带着两只猫耳从闹钟里探出头来,用娇媚的女声喊道:“起床啦!”

一只瓶子飞过来将闹钟砸倒。

猫耳女孩坚持叫着:“要过元气满满的一天哦!”

周覆闭着眼睛到床下继续摸索酒瓶,他找到一只,但这次没有命中,酒瓶飞到了阳台外。

虽然高居六楼,却不会有玻璃瓶破碎的声音。

窗外水波浩瀚。

屋外早早起床巡逻的居委会大妈,敏锐地察觉到这边的响动,喇叭声随即飘了过来:注意保持环境卫生,请勿高空抛物!

周覆气哼哼地打了个滚,慢悠悠爬起来,套上T恤,抠去眼角的眼屎,一边把自动牙刷往嘴里塞,一边把大灰的充电插头拔了。

他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去,水是墨绿色的,仿佛一大锅浓汤,水面上漂浮着一大层生活垃圾,高度大概在五楼窗台下的位置。

就在他凝视水面的时候,水底突然有个硕大的阴影掠过,似乎有根长长的触手突兀地冒出水面,从漂浮的一堆垃圾中划过,抓住了崂山可乐的空瓶子,拉下了水。

牙刷从他嘴里掉了出来。

那个瓶子让周覆想起肖羊。被触手抓住的时候,他只浮上来过一次,尖叫着,盲目地翻滚着,周覆没有来得及抓住他,他就不见了。

周覆使劲探出头去,瞪得眼睛都疼了。触手兽从没有突破过小区保安的防线,而且水太脏了,垃圾泛起一圈圈的泡沫,让破布条像是有生命一样。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大早上的报警可能会被人讽为无事生非吧。

但是水下的阴影似乎还在,一会儿扩张,一会儿缩小,似乎在嘲笑他。周覆回头寻找,酒瓶已经没有了。他跑到厨房,操起两把菜刀,一前一后甩了下去,噗噗两声,水波都没起一个。巨大的阴影无动于衷。

“我弄死你!”周覆嘀咕着,回头寻找威力更大的武器。

居委会王大妈摇着小船拐过墙角时,正好看见周覆把液化气罐拖上阳台栏杆,一手拿着打火机,准备把它点燃后推下。

电喇叭挂在王大妈的船头,孤零零地喊道:请保持环境卫生,不要高空抛物。

3

好不容易摆脱和居委会的纠纷,周覆讪讪地将液化气罐搬回原处。这样也好,他买不起第二个气罐。

今天要迟到了。这么想着时,他的手掌上叮的一声响,亮起一幅电子屏幕,竖在掌心。屏幕从上向下刷出一排亮黄色的单子。猫耳女孩化成3D形象,跪坐在背景上眨眼睛,她两耳低垂,脸上多了一只创可贴,满脸请求光临的神色,猫尾巴不安分地摇来摇去。

周覆点了上面一个单子,一个小钟就开始嘀嗒嘀嗒地走着。猫耳女孩一跃而起,声音娇媚得像是会爆汁的浆果,“取件位置,望江路34号肉场家属宿舍。计分开始了哦。加油!”

周覆是一名同城快递员,每天有六十单要跑,只有手疾眼快,抢到距离最近最容易送达的单子,才有可能在深夜之前完成工作任务。

掌心机已经开始倒计时。

嘀嗒嘀嗒。

周覆套上工作服,那件衣服橙黄相间,背上有个大大的“神火快递”字样。他抓住阳台上的爬钩,翻上屋顶,开始低头穿自己的动力靴。

他吹了声口哨。大灰灵巧地翻出栏杆,跟着跳了出来。大灰是周覆的机器大狗,体重两百千克,有一副棱角分明的长脸,身躯刷成明亮的橘黄色,看似笨拙,其实拥有难以想象的灵活。

周覆带着狗在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板间穿行。

四周的住宅楼都只有顶楼露在水面上,仿佛一座座方形的规则岛屿。

他选择了“拒绝水路”。掌心机给他规划出了一条纯陆上路线,要想到达望江路,他得沿着中河高架向南穿过涌金立交,在复兴立交向北拐上秋石高架,然后在望江新园那里开始楼间跳。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登上中河高架才行。

那座有些年头的高架桥,离他所在的住宅楼还有两百来米,间隔三栋住宅楼和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农业银行大厦。大厦的屋顶是跳不上去的,必须瞄准窗户来一次狙击跳。

周覆系紧脚上的动力靴,弯腰蓄力,然后开始加速奔跑。大灰紧跟在他身后。

动力靴主要是模仿鸵鸟和袋鼠的奔跑方式,可以让他的奔跑时速最高达五十千米,靴子上还配置了弹跳装置,电力充足的情况下,可以轻松跳过三十米的距离。

虽然起跳时声势惊人,但动力靴的耗能很小,在他落地时,一个液压装置会回收部分能量。这更适合电力紧张的水上居民。

没有人在意周覆的奔跑,只有对面屋顶上撅着屁股给菜园浇水的大婶朝他招了招手。她被太阳晒得黝黑乌亮,只有牙齿雪白,一顶红白相间的风向袋在她身后飘浮。她家有五个小孩,不得不一刻不停地种植土豆、生菜、西红柿和豌豆,她的种植技巧相当高超,但口粮总是落入鸟口。

周覆起跳,飞到了空中。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

他的脚底下,正驶过一艘白色顶篷、形貌臃肿的平底船。那是一艘早餐船,它们各有各的运行方向,赶着上班的居民会驾船寻找同向而行的早餐船,以便节约时间。

被载重压得吃水很深的早餐船如同一个胖子,走得不紧不慢,歪斜的烟囱像金鱼吐泡那样咕噜噜地冒着黑烟,把白色顶篷上“放心早餐惠民工程”几个字熏得黑黑的。

此刻,挤在船尾的市民争先恐后地通过掌心屏下单,吵吵嚷嚷。

周覆从他们的头顶上跃过,落到了对面的楼顶上。砰!

选择楼间跳出行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总被顶楼的居民投诉。他们形容那种噪声就像恶魔的脚步。砰!砰!一声两声,越来越近。他们不得不躺在床上,双手抱头,等待下一声重击的到来。愤怒的人会在屋顶上故意设置许多障碍,空箱子、晾衣绳之类的。

楼间跳骑士的数量也正在减少。

有些人会落到水里,那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人瞄准某栋高楼的窗户,却失去准头,撞到了墙上。蛛网膜下腔出血,然后在水里淹死。

有些人会落到缠绕的电线里,激发出一片闪亮的火花,如同夏夜花火。

有些人没注意楼顶的红绿灯,和对面起跳的人撞个满怀。这相当于以时速八十千米撞墙,骨头和血肉会混杂在一起。

周覆不为起伏的念头所动,他一步也不停,奔跑,起跳。

滞留在空中时总会感觉无比漫长,风吹过来买早餐的居民声音。

“快一点儿呀,上班要迟到了。”

“后面排队去,谁不上班啊?”

“老板,炸鱼串怎么还没好?”

摊主在舷侧灵巧地甩下钓竿,“炸鱼再等等,马上就上钩了。”

砰!

在这些声音之外,周覆还能听到怀里的钟声。

嘀嗒嘀嗒。就如一个水龙头在漏水。

嘀嗒嘀嗒。

农业银行大厦离最近的住宅楼屋顶有二十七米远,而作为入口的窗户只有两米四宽。跳手们把这种跳法叫作“狙击跳”或者“针眼跳”。这些大厦或是玻璃幕墙,或是混凝土立面,阴影随着光线、太阳和云层的变化,反射着粼粼波光,你总有看花眼的时候。

周覆一刻犹豫也没有,他如同出膛的炮弹,稳稳地穿过窗口,落在水泥楼板上。

大厦的东面,离中河高架桥的边缘还有三十多米宽,但周覆并不担心。作为交通汇合点,这里有二十多条钢索连接到桥上,有的上斜,有的下斜。周覆抓住其中一根滑索,一眨眼的工夫,就落到了桥上,融入热气腾腾的、混合着钢铁和人的上班洪流里去了。

4

高架桥上分为公共交通车道和动力靴道,然后是行人道。从行人道并入动力靴道时要十分小心。好处是因为没有私家车,几乎没有拥堵情况。

这是新的交通方式。公共交通全部集中在几条高架路上,如同当初的轨道交通,然后在分布于中河、秋石、德胜、艮山沿路的一百二十个站点上分散开人流,分别向下到高架桥码头坐船或者向上找到起跳台进行楼间跳,完成最后一千米路程。

早高峰时期,数万人在大桥上咬紧牙关,低头奔跑。这是资源紧缺的城市,工作效率必须更高,才能得到足够温饱的报酬。

周覆就像河流中的一滴水,他在望江路离开大部队,从起跳台上跃入小区上空,开始楼间跳。

每完成一单,叮的一声轻响后,猫耳女孩便开心地后滚翻,大声喊:“周覆,加一分!”

每跑一单,有1.8元的跑单费,单纯依靠跑单费依然无法维持生活,但还有来自上面的2元补贴。周覆不明白为什么补贴来自浮空城,据说是对这些人没有躺平而是努力生活、为经济做出贡献的感谢。周覆觉得这是某种施舍,他们的生活关上头屁事。这让他很不舒服,但他需要这笔钱。

接单,收单,送单,结单。

嘀嗒嘀嗒。

他在屋顶上飞奔。大灰是他最好的工作伙伴,背上可以驮两大袋子邮包,忙不过来的时候,牙齿也可以叼一件。

在一些楼间跳系统还没有建设完善的地方,比如楼间高度差太大,外墙上又没有合适的入口,周覆需要在外墙上攀爬,爬上大楼的某一层,绕到另一边,再次跳跃。那时候,他就用一根绑带,把大灰吊挂在自己腰部。

一些公寓楼的电梯无法修复,它们就吊在那里,好像死去的虫蛹。

他冲入楼梯间,把弹跳动力开到最小,用鞋底摩擦每一步梯级,上百级台阶一晃而过。

偶尔,有些实在无法进行楼间跳的地方,他也要借助公交渡船的摆渡。

那时候,他就紧紧地抱着包裹,蹲在船舱里,不往水里看,假装上上下下的乘客没有让船摇晃。

他向木讷的半秃头公司职员交出一封某个女生要求分手的电子信,信件外壳上还残留着咸咸的眼泪。

他穿行在宝石山的阴影里,满山梧桐的红叶犹如火焰,将水面都染红了。

他爬上抱朴道院,乘一根系在古树上的索道,滑落到黄龙饭店的屋顶上,将两包秘制冻肉和菜谱交给饭店主厨。

他跳到庆春路上一座著名的食品大厦屋顶上,遇到了一位形销骨立的试吃员。为了给食品工厂测试新产品的味道、香气和口感,试吃员每天要吃近百块定胜糕、葱包烩和油酥饼。周覆为他捎来半尿素袋子黄土,袋子上附了一封短信,那是老家的外婆写的,让他水土不服时就吃点儿家乡的土。

他穿过如今一片波光粼粼的杭州博物馆原址。吴山是侧旁的一座小岛,城隍阁是一间临水的阁子,他从柳浪阁和清波新村那一连串好像多米诺骨牌的屋顶上跳过。

河坊街如今只能隐约看到街道下的路灯杆和锈迹斑斑的公交车。死去的大树枝丫交错,路两边的小店只剩下沉在水底的锈迹斑斑的招牌,被水流冲刷得来回摇摆撞击。

据说,孔凤春香粉店在被淹没时正好进了一堆货,堆满了仓库,所以这里的水面至今依然香气萦绕。

滴答滴答。

雨又开始下了。

他从屋顶向下爬到一扇长满常青藤的窗户,一位瘫痪卧床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打开包裹,里面是几个U盘,上面记录着一个旅行家周游世界为她录下来的风声和海浪声。

他的速度就是这么快。周覆的成绩永远在绩效考核的最前列,力压那些比他年轻的小伙子们一头。

“要靠手速。”周覆对那些新手说。手速够快就会抢到最棒的单子。

然后你低头飞奔,心无旁骛,不问来路,不思归途,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货物送抵。

“你为什么不用船呢?”就连组长也忍不住问他。

那些新来的小伙子都用一种玻璃钢的快艇,呈梭子形,长五米,船底像刀刃一样狭窄,在水上跑得比风快。

“如果你用船运货,效率会高很多,不会堵车,不用跳屋顶,船的载货量可比你的狗强多了。”

“我不习惯。”周覆一口拒绝。

组长疑虑地瞪着他,“你该不是有恐水病吧?”

“你他妈才有!”周覆骂道。但他仿佛又看到肖羊和臧北一起被拖到水里的画面。

他们没入近乎黑色的水中。肖羊曾短暂地翻出过水面,攀爬在一张广告招牌的铁架上,他的一只手被拉得变了形。

“拉一把,周覆!”他喊道。

周覆拼命地划船,但是被一大团折断的樟树枝缠住了。这条路上到处都是樟树。

他们是周覆的队友。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小贞的家在这条路上。

那时候,周覆还是水上救援队的一名队员,小贞是他的女朋友。

海水破堤而入,全城进水,到处都在呼叫水上救援。水上救援队连轴干,不眠不休。忙活了三天后,周覆才听说浣纱路也被淹了,小贞家的房子就在见仁里,在一座叫作“在水一方”敬老院的北面。小贞给他的微信里留了个求助信息,再打电话过去,却已经打不通了。臧北和肖羊本来已经累得瘫倒,晚饭都没有吃,头枕着路肩想小憩片刻,听说了这事儿,爬起身来,自告奋勇前往帮忙。

后来他一个人回到队里。大家什么都没说,但他了解目光里的含义。

每个人都知道是他的错。

周覆坐下来想抽烟,口袋里的烟盒已经变成一团混合烟末的纸浆。

有人给他嘴里塞了根烟,他想点着,手却一直发抖。

他和臧北、肖羊是一个组里的兄弟。

他们是兄弟,一起早起做操一起训练一起熬夜玩游戏的兄弟,一起喝醉了半夜在街上爬到路灯上叫喊大笑的兄弟,一起听到命令就从床上弹起出发的兄弟。除此之外,肖羊还是个科学主义者。他总说,别看他们几个有相似的外表,同样的工作,但内涵绝对有区别。

“你相信命运吗?”肖羊有一天问他。

“你呢?”周覆反问。

“当然不。这已经被科学证实了,没有命运。就在《今日科学》今年第八期上。”

周覆觉得肖羊一定记错了,要么就是那本杂志搞错了。

因为这就没法解释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了。

这里是一片老城区,规划理论停留在上个世纪,没有考虑人文活动需求,建筑物挤得又紧又密,所有的楼顶都加盖过,铁皮顶简易房如同雨后的蘑菇野蛮生长,晾衣竿和牵拉的铁丝如同缠绕在树顶的藤蔓。他们三个人一起驾着冲锋舟,来这个街区寻找小贞。整个小区都是空的,人已经撤退完毕了。

小贞的房间被淹在水下,周覆潜下水去,窗户被破坏了,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撞击在上面,防盗窗的铁栅都扭曲了。从窗户看进去,可以看到她的手机和包包都安静地放在桌子上,她读的书、笔记本,好像在等着主人回来。还有床上的一副头戴式耳机,那是小贞无论去哪儿都不会放下的东西。

小贞学习很努力,考上了大学,但在爸爸找她商量后最终放弃,改上了会计学校。后来院系大调整,面试官开始根据基因报告筛查应聘者,她又没找到工作。她的人生浮萍一样飘过来,和周覆飘到了一起,两人起起伏伏,亲密而融洽。

正因如此,周覆仿佛有了一点儿从困顿中挣扎出来的可能。可是现在,这个未来正从他手中溜走。

他们拿着喇叭高喊小贞的名字,敲打铁防盗窗,发出当当当的声音,直到触手从水下伸起。

后来,周围一下变得死寂,让周覆感觉很不习惯。

他划着船在水面上绕来绕去,喊他们的名字。然而只剩下漩涡和无穷无尽的大水。

要不是他同意了,他的兄弟们就不会长眠在水下。他们的尸体也许还在冰冷的水下漂浮。

“拉一把,周覆!”这个声音会伴随他的一生,而他则闻到了鲜血的气味。

“去他妈的,我会恐水?”周覆怒吼道。

他不是恐水,他是仇恨水,仇恨水里可能有的一切。

如有可能,他要杀光水底那些可怕的触手怪。

那天,他们不是唯一被触手水怪攻击的人,市区内各地发生多起水下怪物袭击事件。受袭的有普通居民,有把车子停到桥上躲避洪水的公交车司机,有维持秩序的社区工作人员,一名推着婴儿车的妇女也未能幸免。在武林桥,一名绿化工人用一把修枝剪反击,据他说,那怪物的腕足软塌塌的,不受力;在桃花河弄,一名警察向怪物开了枪,据他说,一片水域都变成了暗绿色,不知道是血还是喷出的墨汁;在麒麟街,怪物将一名老奶奶和她半身瘫痪的老伴堵在厨房里,老奶奶顶住了门和它拼死相争,水怪的触手从抽油烟机的烟囱里伸进来,只拖走了高压锅和里面的米饭。

人们也把水下怪物叫作“海和尚”,因为据说麒麟街的那只水怪翻出水面,露出了一个光光的头,就像是个和尚。

抗击自然灾害的部署很快就变成一场水上人和水下怪物的战争。

成千上万的人被发动了起来,在防灾应急指挥部的指挥下,开始建设安保体系。人们不畏艰险,大面积地拉起水下电网,百折不挠地修筑堤坝,像隔离检疫那样拉网检查每一个片区,把居住区隔绝起来,但时不时仍然有攻击报告。

鉴于怪物的主要目标还是把人往水下拖,居民们开始传说“海和尚”是要吃人的。人们越来越害怕,想躲避大水,那种墨绿色的仿佛浓汤般的水。

另一方面,周覆有些感激这些怪物的存在。怪物无疑是个警示,让水上人永远不要忘记,大水吞噬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过去。他的同事们很快就习惯了在水上漂浮,忘记了过去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与大水和解,无疑是人类的叛徒。但这些话他不必和庸俗的领导和同事们提起,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纷争。

5

此刻,周覆拿起手机,看到上面写着“财富中心西塔”,地址上没有写街道号,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哪里。

那里是天空之城的入口。

周覆愣在原地足有十分钟,周围路过的行人都奇怪地瞪他一眼。

“扔了它。”他耳边有个声音喊,但不是猫耳女孩。

“把它直接撇到水里。”其他同事也会这么说。

天空之城是浮动在杭州城上空的另一座城,像飞鸟,像幻境,像蜃影。

每个人抬头都能看见它,但能登上它的人寥寥无几。

水上城市的人们看见它时都会心晃神漾,但也学会了视而不见,因为除了自拍时将它当作月亮一样的背景,浮空城和每个人的现实都毫无关联。

快递员几乎收不到去天空之城的送货单,他们也不爱送这种货。但周覆的手速太快,终于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要到财富中心,必须从秋石高架下到思安坊,那是一片古旧残败、布局杂乱的住宅小区。

人都已经搬走了。周覆看见屋顶和阳台上长满枯草,荒烟野蔓中,偶有狐狸在水面上跃过。

在思安坊,周覆遇到了一次小规模楼崩。

海水不断深入,会导致楼房基础的立柱、横梁和墙壁大量开裂,就和泡在牛奶里的软饼干一样,底层结构受损到无法支撑大楼的重量时,楼层就会垂直地向下坍塌,喷吐出满是水泥碎末的巨大灰云。

据说,在楼崩之前,会听见仿佛宴会上数百人同时开启香槟酒喷涌出的气泡声,那是鱼群逃跑时摇尾的声音,这时候还待在楼里的人抓紧往外跑,还有机会逃生。

然而,这一次周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那座四层小楼就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幸而他一把抓住了脚下屋顶的避雷带,身躯停留在半空中。

楼房的死亡只是一瞬,红瓦尖顶划出一道倾斜的平行线,褐黄色的烟雾绵延开数十米,像一艘船静静地停留在水面上,一圈两米高的波浪摇晃着从他脚下掠过。

之前,周覆也目睹过另一座高楼的消失,那是一座十几层高的办公楼,宛如沉睡的小孩从椅子上滑落,悄然无声,就这么安静地消失了。周覆为此感到难过,好像这座城市的某颗心脏又爆掉了。

因为有派单在身,来不及绕路,也来不及等灰尘沉降,周覆决定穿过那一朵灰云,他招呼了大灰一声,纵身向前跃去。云朵里可见度几乎为零,若非导航软件锁定可以落脚的屋顶,两个纵跃周覆就会掉进水里。但他还是安然地穿了出去,降落在前方同样年代久远的观音塘小区楼顶上。

导航轨迹好像乱麻盘绕,踏步点断断续续,如果是三年之前,周覆必然看不懂这样的导航轨迹。可是今天,他正在跳入命运的节点。

6

此刻,周覆浑身覆盖着一层尘土,犹如雪人一般。他拍打身体,若不及时清理,湿润水面上吸足水汽的尘埃就会渐渐凝结成硬壳,将他罩在其中。

对于楼崩,水上居民无计可施,只能依赖浮空城提供的楼宇加固技术,碳纤维和一种超憎水高分子材料能增加那些危楼在水中生存的时间,但浮空城收费很高,这些费用需要由居民自己支付。那些危楼的居民必须为此投票,如果未能超过三分之二的票数,只能放弃这栋楼。思安坊可能就是如此被放弃的吧。

周覆继续前跳。与思安坊不同,观音塘小区明显人满为患,屋顶上拉满了晾晒衣服的铁丝,蹦跳十分危险,时间已经耽搁了。周覆屏息静气,不顾周围住户的大声抗议,做了连续几个“针眼跳”,从几座商务大厦中间一路蹿跃,跳到解放东路,再向东跳过高德置地广场,财富中心的玻璃塔楼就近在眼前了。

只不过,置地广场最南端的屋顶,距离财富中心的漂浮码头还有一百米,再强大的动力靴也不可能跳过这段距离。一般市民会在这里等待摆渡船,周覆为了节约时间,一把揽住大灰甩在肩膀上,纵身一跃,弹跳入空中,在最高点时,从背上的行军包里弹开一副滑翔伞,敏锐抓住一股侧风,飘飘荡荡地俯冲了下去。楼间跳骑士从高处往低处跳跃时,有时也会采用这种方法。

属于浮空城的停车场十分广阔,在寸土寸金的水面上大到奢侈。它由一只只巨大的塑料浮箱组成,每个浮箱有两米宽四米长,用金属锁扣紧密地编织在一起。

周覆毫不费力地降落在上面。就在他折叠滑翔伞时,一名保安走了过来,即使看到他的黄色头盔和反光条,还是装模作样地探出手,要求周覆摊开掌心屏接受检查,出示身份证件和身份码。

天空之城雇用的保安也是改造过的,他们的骨骼、肌肉都尽可能地强化了,个个虎背熊腰,头颅宽厚,眼珠好像玻璃球暴突在外,粗短的手指捏起拳头就好像一口大砂锅。周覆觉得这些人的挑毛拣刺、小题大做也是改造的结果。

周覆摆脱他,刚走了二三十米,又被一名保安拦住。这就是快递员讨厌天空之城的原因,这些保安默认所有人都是偷渡客。但是这名保安没有查他的证,而是摆手让他往边上站,有公交车正从头顶降落。

那是一辆黄黑双色的无人驾驶公交车,涂着闪闪发光的反光涂料,车顶安装有四片硕大的螺旋桨,没有司机。它从天而降,螺旋桨搅动得大风四起,水浪猖獗地摇晃,周覆不得不低下身子。

周覆认出这是一辆浮空城的摆渡车。它们在繁忙的高架桥上降落时,再拥挤的交通也要为之避让——浮空城出资维护着水上城的全部交通系统,它们的车子一贯拥有最高路权。

这辆巨无霸降落时,周覆看到玻璃窗后摇动的玩具熊,发现车里坐着的都是学龄期的小孩,看来这是一辆浮空城的学生专车。美其名曰社会考察,其实就是一种猎奇性参观,对浮空城里的人而言,他们看见的城市永远是湿漉漉的,掩藏在雾气和云层下,他们理解不了那么多的巷子、道路和高架系统。就像12世纪的蒙古骑兵也会好奇地探查城市,虽然他们更喜欢把城市拆掉变成辽阔的牧场。

不知道是自由自在的飞行使得他们轻视了老式交通工具的技术发展,还是在降落时学生们为了拍照,拥挤到车厢一侧,学生专车没有保持住平衡,突然一斜,后半节车厢重重一顿,将浮箱撞出一个大口子,顿时将摆渡车的右后侧轮胎吞了下去。

车子向着水平面倾斜,后半部分的两个螺旋桨搅在一起,在一串连续不断的撞击声中爆裂了。碳纤维强度极高,但一旦破裂,就如同女妖突然张开巨大的黑色翅膀,遮天蔽日。

摆渡车陷在水边,逐渐向后滑动。

周覆听到满车的惊叫声,他完全是意外地陷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五大三粗的保安待在原地,或许本有上前救助的打算,却突然中止行动,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一边对着手腕上的呼叫机喊叫,一边伸手去掏电击枪。

也是在这一刻,周覆的眼角瞥见两条触手从浮箱破口处的绿汤中一闪而过,紧接着拉住了摆渡车后轮。更多的触手冒了上来,鞭击般地抽打着车厢。若被触手兽的触须击中,后果堪忧,据说许多居民对触须过敏。但在经历了那次事件之后,周覆彻底免疫了这种过敏反应,仅留下背上一道惊心动魄的疤痕,仿佛燃烧的火焰被麻线缠绕。

在这紧要关头,周覆吹响口哨,大灰奋勇冲上前去,死死咬住前轮轮胎,以咬合力和核心力与重力做抗衡。时间有限,一切发展得超乎想象之快。周覆跳上去,迅速找到了开门的应急按钮,幸好和早期的那些公交车在同一个位置。他打开玻璃盖,逆时针转动旋钮,等高压气放完后手动开门。学生们像豌豆般从门里往外蹦。正在此时,一根触手如同毒龙探进破碎的后窗,在车厢走道里翻动,将海水洒得到处都是。周覆瞥见一名胖男生流连不走,举着掌上屏不停拍摄。短视频依然是这个时代的毒药。

“不要命了!”周覆吼他。

更多的触手伸进了车窗,把车子像玩具那样摇晃着。胖男生重重地撞在扶手上。如今他终于感到害怕了,收起掌上屏幕,发出怪叫声,朝车门飞奔而来。

大灰拼命地后仰着脖子,负载灯急速闪烁,机械脚爪在浮箱顶部划出道口子。

一名瘦小的女生抱着一只玩偶兔站到了车门口。眼看车里没剩下几名学生了,周覆伸手去抱她,但胖男生踏着沉重的脚步冲过,胳膊肘一拐,将女生撞落车下。

周覆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指尖掠过,落入水中。女生的玩偶兔子也随之落入水中,它的眼睛圆溜溜的,冰冷又疑惑。

周覆愣住了。

那些触手好像一群同时收到命令的外星生物,掉头离开车子,在水中划出一道道箭头水纹,朝女孩落水的地方聚拢而去。

水色犹如深绿玻璃,但周覆看得清清楚楚,触手怪的庞大躯体冰山一样向上浮,灰绿色的触手表层有一圈圈紫色的圆环纹路,随着呼吸的节奏,有规律地变幻着颜色。它把那女孩缠绕住,吞了下去。

只是一瞬间工夫,触手兽与那位女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拉一把,周覆!”周覆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喊声。

可是他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走。

保安举起电击枪瞄准水里,周覆一把将他的胳膊压了下去。

“不能开枪!她在水里,电流会杀了她!”

“我的头撞破了。”胖男生抱怨说。血从他一侧脸上流下来。

7

在这片混沌的局面中,周覆感到一种恍惚感,像四周安静的水从身体深处漫了上来。他的意识速度逐渐变慢,和触手怪的近距离接触让他恐惧,同时他也意识到命运之门正在悄然开启,这正是一个洗脱纠缠自己幽灵的机会。

周覆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胖男生,随着巨大的撞击响声,胖男生被压倒在水箱上,周覆毫不松劲,直到他的脸被压入水里。围观的人发出阵阵惊叫,但都比不上胖男生本人发出的惨叫声。

周覆看着血迹在水下如一团云雾般晕开。

猫耳女孩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单75YyPfGKLaOxAQDVMtcZuog4YbGEoBac5zZesUAzN4I=薄芯片的所有认知。

她说:“周覆,我们好像迟到了耶。”

周覆知道触手怪无法忍受这种诱惑,在过往的纠缠中,他已对水下怪物有所了解:它们对少男少女格外敏感,喜欢追逐年轻男女的踪迹。

保安把手扶在枪上,朝他喊:“你在干什么?放手!你快放开他!”

周覆扭头看了一下,那家伙肩上也蹲着个随身3D形象,是个冷门的小魅魔,穿着皮质比基尼,头上长着双角,露着尖齿,分叉的尾巴好像一条鞭子。

周覆径直对魅魔说:“告诉他,在他的工作范围内,丢了一个浮空城小孩,会有什么结果。”

魅魔冲他龇出了尖牙,但确实转头对保安开了口。

她语气暴躁,就像主人在训斥小狗,“依据《保安服务管理临时条例》第四十五条第二项规定,你会被开除,吊销保安员证,再也找不到工作,然后死在水面上臭烘烘的窝棚里。你闭嘴吧,听这哥们儿的!”

保安不再骚扰他,而周覆也没有等多久。当触手怪再次从水底升起,向他们靠拢时,恐惧好像冬天车窗上挂下的冰霜,凝结在周覆头顶。

他看见一条、两条……越来越多的触手,像摇来摆去的带子,顶端还有粉红色的吸盘。

周覆的心里充满排斥感和恐惧感,但保安在他身后虎视眈眈,此刻的局面是他造成的,他已经骑虎难下了。触手像是盛放的玫瑰刺藤,即将缠绕住胖男孩,那一瞬,周覆俯身一把抓住滑溜溜的触手,两膝一蹲,起跳!

之前他已经将动力靴打到了最大功率,这一跳石破天惊。风声在他耳边呼啸,手上的重量拉得他双肩几乎脱臼。他从来没有飞得这么高,到达抛物线顶点时,仿佛在空中悬停着不动了。

怪物身上的水如同瀑布般往下甩落,触手惊慌地盘绕起来,身体像一大块果冻在扭动。

周覆想起父母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回老家去找份工作,秦岭以西并没有洪水问题。不过,周覆觉得如果回家,就好像被生活击垮,投降逃跑似的。

他必须在杭州坚持工作下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工作会包括揪着滑溜溜的触手,在空中飞跳。

触手又滑又黏,吸盘里则有细密的牙齿在刺他。

他们开始下落,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轰隆一声掉在停车场中央。落地的重量砸得浮箱发出咔嚓一声,让周覆内心一紧,以为浮箱又要破裂,结果没有。

保安们咋咋呼呼地跑来。周覆知道他们无法在水箱上制伏这只怪物。他们的伸缩棍砸在它滑溜溜的触手上,会像砸在厚轮胎上那样弹回,它就是那种掐不死、戳不烂的怪物,最终只会毫发无损地溜进水里。

这可不是周覆的计划。

周覆抓住滑溜溜的触手怪再次起跳,这次他朝着金融中心冲去。

他大步跑跳,对准一扇大玻璃窗,时速保持在四十千米,猛然撞入财富中心办公楼内。

警报声不断。

断裂的玻璃隔断、带线的咖啡机、打印机、一次性水笔和订书机漫天乱飞,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身上。

周覆千方百计让庞大的触手怪挡在面前,同时大喊着让室内的职员们趴下。

那些衬衣洁白、戴着金边眼镜的男女疯狂地向两侧逃散。这是一家极其庞大的会计集团,计算着浮空城从其他城市摄取的庞大财富。他们不属于天空人,而是浮空城的仆从,然而和其他人相比,已经是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了。

说来好笑,小贞曾经拼命想通过面试,加入这些高级职员的行列,只是被基因检测刷了下去。

办公器具的杀伤力比他想象的还大,但这还不够,无法促使“海和尚”吐出它的战利品。

周覆再次撞破一扇窗户,穿楼而出,找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这里原本有一条小吃街。过去,在大水到来之前,小贞常带周覆来这里吃饭,小吃街窄小、局促,依附菜市场存在,却很有风味,聚拢的都是像他们一样的打工人。

如今这条街的三楼以下都浸泡在水中,只有外墙上的招牌还兀立在墙壁侧面,锈迹斑斑的灯牌和铁架枝枝丫丫地伸出。

周覆小心地选择每一个落脚点,使自己的纵跳轨迹正好擦过那些铁招牌,而体型庞大的触手怪却会接受那些铁架和招牌的考验。

时速五十五千米!

每一块支出的招牌就和刀刃一样锋利。

周覆死死拽住“海和尚”,从街道中心穿过。触手怪臃肿的身体撞击在两侧生锈的招牌铁架上,挂擦、挤撞、冲击、磕碰,断折的铁杆向外飞脱,仿佛痛苦盘旋的鬼魂发出的哀叹声。

涛声记炸肉、笼金福、飞鸟音乐酒吧、觉音咖啡馆、优衣库,各色招牌,金的、绿的、红的幻影一一闪过。这些曾经是周覆和他女友吃喝消费的场所,现在成了他手上重物的痛苦来源。触手怪在他手中挣扎着,触手在他手上打着旋,吸盘时而粘住他的胳膊,时而又松开。

落地,起跳。

落地,起跳。

只要一个落脚点失误,他就会被切割成好几块散落到水里。周覆全神贯注,一点儿也不敢分心。突然,他搂抱在胸口的滑腻躯干下——确切地说,是触手怪的表层薄膜下——挤出了一张女孩的脸,吓了他一跳。那张脸不是它刚刚抓走的女孩,是张完全陌生的脸,看着年龄很小,一副稚弱的模样,她皱着眉,显露痛苦面貌,张开口,像要对他说什么。

周覆听说过,它们有魅惑能力,会变身,但没有料到它会如此具象,不由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

一栋建筑正迎面而来。周覆只来得及蜷缩起身子,于是连人带触手怪,像一颗流星般撞入三角形的玻璃窗里。

8

“在这里!在这里!”

“还活着!”

一束手电筒光扫了过来。

周覆起身,看见来的是两名警察。

一人端着霰弹枪,另一人正用手电往四周照。

拿着手电的警察照到地上一层黏液,视线顺着满是灰尘的地板滑向那摊混沌肮脏的绿水,骂了一句粗口。他照了照周覆,又骂了一句同样的粗口。

周覆知道自己全身都是玻璃刮伤的小伤口,血迹斑斑,应该是不太好看。他坐下来想抽烟,但口袋里的烟盒已经变成一团纸浆。

警察问:“小伙子,身手很不错啊。那东西跑了?”

周覆没有回答。

这时,他们看到他身后还活着的小女孩,不由发出真诚的惊叹声。

那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老警察说:“这可是第一个从触手怪手里救回的人。小伙子,你会被嘉奖的。”

沉浸在水中的那种恍惚感依然存在。周覆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好像身体的反应和动作都很慢很慢,一切都不真实。他由着年轻警察把自己扶起来。

警察在呼叫救护舟。

周覆想拒绝水上交通工具,但想了想,似乎已经不排斥水上路线了。

老警察抱起那名浮空城的小女生。女孩微微闭着眼,但周覆还是看到了她缩小的瞳孔,宛如黄色的水晶。

刚才,他接触她时,摸到了她白衣下的肉翅,虽还没有长出羽毛,但那只是需要时间。

她是属于天空的孩子,她属于他们“超秩序”的生活模式。

周覆不知道浮空城里的生物技术已经发展成这样了。他们设计着自身或者他们的后代,再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他们会越离越远,彻底变成两种不同的生物。

救护舟将他们送到医院,在急诊区分开。此后,周覆再也没有看见那位女孩。

周覆接受了外科治疗,从身上拔出了一百多块玻璃碎片。猫耳女孩提醒他还有一单已经严重超时,而周覆声称自己在撞入办公楼时把包裹丢在楼里了,理论上应该算送达。这一单还可以掰扯掰扯。

后来,一架全身黝黑色的无人机出现在医院上空,飞行器上浮空城的标志闪闪发光。

飞行器里有四名保安,一言不发地摆弄着胸口别着的高级别通行卡。

他们带走了周覆。

周覆感觉到他们一直在上升,最终他走出去的那个空中平台空气稀薄。这里还远远不是浮空城的高度,他到达的是财富中心的顶层。

周覆被带到一间大到他无法想象的办公室里,可是只有厚重的红木桌子前亮着灯,办公室的大部分区域都沉浸在黑暗中。

“坐下吧。”对面的那人说,他个子很矮,脸部棱角分明,很有特征,可以说令人过目不忘。

那张脸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上,负责重建水上城市的诸多事宜,是浮空城里少数被周覆他们所知的人。他说:“很高兴看到你在积极地生活。”

周覆愣了愣,努力回忆“积极”的正确含义,觉得自己搞错了什么。

这位一号员工满面春风,他低头说:“我查阅了你的工作记录……”

周覆希望他没有看见针对自己最后一单的投诉。

一号员工扔下手头的资料,绕到桌前,“你是公司里的模范员工,非常好。我们还调取了你的身体数据、血型、基因组,一切都很理想。”

“查这些干吗,老头,就算不理想我也救了她,救了你的人。”周覆心里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一号员工此时已经走到窗前,向下俯视。他潜神默思,心存目想,“从上面看,人会变得很小,就像通过显微镜观察微生物一样,很难把你们当成某个具体的个体来看待。我们多半从宏观考虑如何让你们生活得更好,考虑共同福祉和普遍福利,差别只在于根据大数据有多少人需要豢养,又有多少资源能够拿出来用于豢养。我每天都能收到很多数据,我知道每一个人的牢骚,每一个人的愿望,但我喜欢这样的谈话,面对面地聊。这让我会看到更多。”

周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老头又开了口,对某些人来说晴天霹雳的事,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我们可以把你改造成飞人,下一代人类。如你所愿,你可以去开拓新世界,去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数据告诉我这就是你的最大愿望,可能你自己还未必清楚,但是仔细想一想就会认同。你的生活将不再局限在这座城市,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甚至不会仅仅留在大地上。对你而言,就算在这座办公楼里工作,也不是正常的生活方式。”

一号员工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鄙夷的笑。

终于有人说出来了,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虽然所有人都在假装一切正常,但是并不正常。不仅仅是他,整座城市都是如此,下半截身体已经没入水中,上半部分依然在模仿过去。

周覆有点儿焦躁,“可以抽烟吗?”

“最好不要,你身体里有个洞。你经常痛醒,用烟是填不满的。”

确实,他什么都知道。

“应对全球变暖,海平面上涨,让人类会飞就是你们想出的办法?”

“不是人人能飞。”一号员工伸出食指,随意地画了个圈,“能改造的人群大概只占0.8%,这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我们使用碳纤维加强骨骼,使它们变得坚固且轻薄;用一种侵入性细胞改造心脏,让它可以承受每分钟两百跳的强度。我们还建立了肺部和气囊双重呼吸体系,让分布在身体梢节的气囊加强呼吸,充当冷却器。这一过程大概要延续两年多,不能改造的人纯属生理原因,因为他们的自身基因排斥这类改造。你恰在边缘线上,我们正好也找到了一些新方法,无非过程麻烦一点儿,痛苦一点儿,这是可以接受的对吧?对你而言,对我们而言,如果地球要变成一个水球,或者oZly1Fqn5NU0beSgDAWT7XjCmPpK55sx42IyezU+2mY=一个火球,那就变吧,科学都有办法解决。我们可以飞,我们能适应变化,水就不算什么问题。”

周覆清楚他没有把一切全说出来。周覆还听说过其他方式,据说有一些罐车,半夜在水上城里兜兜转转,往水下倾倒化学物质。

浮空城其实也想夺回大海。

“我要想想。”周覆缓缓地说。

“当然,我们从不用强。”

周覆清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升迁,也许可以叫平步青云。

每个人都想到浮空城去。

那里有大片的阳光,不用小心翼翼地选择落点,不用纠结需要耐心等待的水上路线,不用再忍受一年三百天的阴雨。

你当然可以扔掉那老头的提议,继续在月光下跳跃,跳啊跳,跳到灵魂出窍。只是这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拼命克制自己。

“我要回去收拾东西。”

并没什么可收拾的,但他还是决定在水上的老屋子里,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早上,我们派无人机来接你。”一号员工和他握手,然后挥手让保安带他离开。

9

“周覆,你来试试这个。”

小贞又停留在一个摊前,雀跃着叫他。

周覆是一个对生活有点儿迟钝的人,全靠小贞指点,才能发现这些小事中的美妙之处。

“别急,要等。”小贞抓住他的手,“油爆虾要爆十八秒钟,等腮帮子全都翻开,满含水分时最好。”

不论生活有多难,只要找到好吃的东西,那种宁静快活的气氛,就会逐渐由内而外地浮现。

周覆猛地醒来,觉得口中还是油爆虾的味道,口感和味觉都在爆炸。

他再也睡不着了,翻身而起,家里确实没什么可收拾的,要带的东西甚至装不满一个行李包。

邻居们已经来送行过了,还送了礼物,一根萝卜,两包豆角,就连居委会的王大妈也抹着眼泪送来一捧炸透的水蜻蜓。

奇怪,他心里的那个空洞还在。周覆到处找烟,想用烟填满窟窿。他觉得不仅他的内心残缺不全,其他人也是,大家都是。

周覆的身体不听话地颤抖起来,一直抖到了现在。他要仔细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事后回想,当时他已经不太清醒,身体掌控了他的绝大部分行动,他几乎全然被眩晕、疼痛和恶心之感所占据。只有一丝微薄的意识仍顽强存在,它游离出来,试图说服他整件事情都是虚幻的。

他们撞入的是一家书店三楼,大厅里高大的书架立在水中,一排排硬皮的、精装的书依旧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好像等待水中顾客前来光临。

他仇恨的那团软体动物正在他身边蠕动着,突然开始扭曲胀大,用力地把猎物从身体深处推出。伴随着一股乳白色的水涌,它从身体内吐出了那个小女孩。她蜷缩成一团,好像再次从羊水中滑落,意识不清,但比他的状况好一些。

她更早一刻恢复行动,而且立刻把它往水里推去。

“喂,你干什么?”周覆想跳过去,却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摔了一跤。

触手怪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啪的一声落入水中,以极快的速度沉入幽深的水底。

女孩拦住了他:“它没有伤害我。它比我还小,是个妹妹。”

周覆盯着她黄色的双眸,看她是不是失去了理智。

“它抓我们,吞下我们,是拼命地想告诉我们一点儿什么。”

“它能说话?”

“不能!”她说,“掉入水中后,它们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被吸纳进它的身体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和它融为一体。我不是很懂,但它好像和我有些关系,我喜欢它把我放在怀里,有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来自水中。”

“它说了什么?”

“它告诉我,你们要学会听水的声音。”

周覆笑了起来。它们吞吃小女孩,不惜与人类开战,就为了传递这样一句话吗?

“它还说,什么都还在,水下另有一种生活。所有那些最珍贵的东西都被淹在水下了,你们不能一走了之。”

“这些信息,是给你的吧?”女孩庄严地问,“毕竟,我有我的路要走。”她抖了抖背上的翅膀。她的眼珠在黑暗中好像两颗黄色的火苗。

周覆发起抖来。

就像他此刻的颤抖一样。

他差一点儿掐死了那玩意儿,它是怪物、摄魂怪、魅惑人心的邪魔,但其实……它们也是某种新人类?

水下会有什么呢?

还会有老头儿油爆虾、嫩菱芦笋、杭三姐妹油淋鸡、吴山烤禽吗?

还会有蒋师傅酥鱼、四灶儿葱包烩、德明饭庄油墩儿吗?

还会有大马弄、馒头山和五柳巷吗?

天空人不屑一顾,地上的居民却能从中寻获无穷乐趣的烟火气。

海平面还会继续上升,总有一天会淹没所有人类的建造物。那时候,真的就抛下原有的一切,往空中去吗?

猫耳女孩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团团转,反复叫道:“周覆周覆,到睡觉时间了!”

月光又亮又闹心,被水光反射得一会儿晃在窗户上,一会儿晃在墙上,仿佛它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周覆摇了摇闹钟,掰动睡眠键,猫耳女孩在闹钟表面盘桓两圈,疲倦地钻入液晶显示屏。周覆隔着屏幕看着她趴在一卷被窝上,合上眼皮,很快嘴边就浮现出代表睡眠的泡泡。

然后周覆解开了大灰的项圈,这样它就可以自己去充电,还可以到处跑跑。

大灰呜呜地低语,绕着他转圈。

“别担心我,老伙计。”周覆搔搔它的耳朵。他心里很有些舍不得,但只有真正的一无所有之后,才能沉到底部。

他又想起小贞,这个女孩从不抱怨,随遇而安,即便被大水吞没,她也会坦然接受并乐在其中吧。有什么不可能呢?毕竟海洋那么庞大,比陆地的范围还大。

看着屋子里寥寥无几的财产,以后也都不属于他了。他如释重负,轻松无比。

做完这一切之后,周覆翻上屋顶。

他脱下衣服,站到边缘。

月光此时如同神圣的光柱温柔地照在水上。

周覆看着水波粼粼,波浪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翻滚,欢舞。一二三,一共三只。正如他所料。

它们在等他。

他终于听到了,水声咆哮,好像犀牛的吼叫,就萦绕在他耳边。

周覆往前纵身一跃。

这一定是他摆脱动力靴后,跳得最远的一次。

①鼩鼱(qújīng):食虫目鼩鼱科鼩鼱属哺乳动物,体型纤小,形似尖嘴的老鼠,肢尾皆短,以昆虫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