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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正月

2024-10-29任诗桐

参花(下) 2024年10期

街角那家面馆贴出告示,腊月二十五闭店到正月初五,说是店主要回家过年。面馆不大,只能容纳六桌。离家近,味道好,我常在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光顾,久而久之,跟老板成了朋友。他五十多岁,老家在八百多里外的林场,孩子已经大学毕业,也在这个城市工作。

我打趣他,今年旅游这么火热,春节期间生意也能不错,怎么不趁机捞一把。他说,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想回老屋收拾收拾,陪陪老母亲,走走亲戚,钱哪有赚够的时候啊!

想起那年春节,父母不在身边,我也回不去老家,就独自留在了省城过年。还好面馆没有停业,老板邀我大年三十到他那里一起吃团圆饭,我没有应约。腊月二十九,我提了箱水果去拜访他,在那提前吃了顿饺子。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港湾,也是内心的呼唤,回家永远都是过年的主菜,不管身在何处,也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如同一道无声的号令,小年一过,五湖四海的我们奔向各自四面八方的故乡。自驾开车的,满载一整个后备厢的年货;坐火车的,早早地就开始预订车票。

十多年前,我曾在外省工作。想要回家,需要先坐八个小时的火车到省城,再倒一趟车程约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县城,之后再坐一个小时中巴车才能回到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小镇。

临近春节,领导说外省同事可以提前放假,我们欣喜若狂,可此时车票已经十分紧张。那时候,高铁还没有开通,买票仍需要去火车站的售票窗口或者代售点,最后我只买到了站票。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我的归心似箭。我早早地就开始做准备,装了一整个行李箱的当地特产,换洗衣物则统统塞进双肩背包。

多年以后,当我忆起那些自远离家乡后度过的春节,印象更为深刻的,是那份期待的心情,忙碌的准备和旅途的艰辛。

一路向北,北国一片苍茫。野外的白雪更显洁白,辽阔无垠,阳光洒在上面,反射出更加耀眼的光芒,跳跃着,闪烁着。

火车车厢被挤得满满当当,我只好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剧烈的摇晃翻搅着我的肠胃,晕车反应愈发强烈。只为回家,一切值得。当我带着满身疲惫,终于迈进家门时,炉火的温热瞬间融化了一路的风霜。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给父母展示我不远千里带回来的礼物,给母亲的毛衣,父亲的剃须刀,还有各种特产。母亲还是一如往常地嗔怪我乱花钱,拿这么多东西不嫌费事,父亲则满面笑容,看着满地的礼盒夸我长本事了。如今,父母已搬来与我同住,再不需要长途跋涉地奔回老家过年。可从面馆老板的言谈之间,我仍然能感同身受那股期待与喜悦。

在忙年的腊月里,除了要往家奔,买年货,我们还会去公共浴池洗个澡,那是属于东北人在准备过年时,特有的仪式感。

记忆中,在家乡的小镇上,我们常去的那家公共浴池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月亮河”。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冬,月亮河总是热气腾腾,掀开厚厚的棉门帘,一股湿热的空气就会迎面扑来。

比不得现在城市里豪华的洗浴中心,月亮河不过是个面积更大点的平房。进了大门便见一条长长的走廊,第一间是男浴室,隔着锅炉房,挨着的则是女浴室。浴室里只能容纳十个人同时洗澡,春节前的这段时间是洗澡的旺季,每天都需要排队。大伙儿尤其还都喜欢在暮色黄昏时去月亮河,仿佛是在等真正的月亮升起。走廊那一排座椅上总是坐满了等待的人群,身边大多带着浴筐,或者只用塑料袋装着香皂、毛巾和洗发水,一定不能忘记带的则是搓澡巾。

洗澡的灵魂在于“搓”,即便不找搓澡师傅,也可临时求助于旁边的人。首先要用水将身体充分地浸泡,以软化角质。若是现在,大多数洗浴中心都会有一个巨大的热水池,供大伙泡澡。那时,我们只能用淋浴的方式湿润肌肤,好为接下来酣畅淋漓的搓澡做好预习。别以为搓澡只凭一身力气就能做好,实际上是需要步439ffd4e869120877d54fad5d61aa01d27d4f170fcee6dbfdd7efe46011aaf35骤和技巧的。用的力气要恰到好处,既要搓洗得干净,又不能伤到皮肤。搓去灰尘,也就带走了满身疲惫,令人顿觉浑身舒爽。

在月亮河搓澡的吴师傅,是我同学小鹏的父亲。吴师傅为人爽朗,爱说爱笑,搓澡技术也十分娴熟,我们都很信任他。可在学校里,还是会有调皮的同学指着小鹏说,你爸是在月亮河搓澡的。每当这个时候,小鹏不仅不生气,还会自豪地说,“有本事今年过年,你们全家都别去月亮河洗澡”。这时,被㨃的一方便会哑口无言。小镇里的人,谁都不能在年前缺少这个环节,否则,就会觉得这个年过得差点意思。

的确,东北人对搓澡似乎有一种执念,仿佛不如此,就等于白洗。我们这里的冬天,实在太过漫长。冬季的农村,在我童年时期想要洗一次澡是相当困难的。我们的室内没有下水道,脏水无法随时清走,更没有独立浴室。平时的饮用水都是困在水缸里,无法做到像如今这般随用随有。

到了夏天,即便午后再热,早晚也会比较凉爽干燥,对洗澡的需求便没有那么大,月亮河也迎来了一年当中的淡季,因为只要在院里晒一大盆水,就能够轻松解决。当然,也有胆大的,会跑去大河里洗“野澡”。那条大河,名叫讷谟尔河,在镇子北去十里处,大伙儿都叫她北河套。盛夏光景,微风拂过,讷谟尔河水波荡漾,缓缓流淌,但其实水深处极深,每年暑假,都会听闻有小男孩被淹的传言。于是,家里有男孩的,一到七八月份,家长便会天天念叨,“可千万不能去北河套洗澡啊”。

后来,每家每户开始在院子里自制冲凉房。择一处光照充足,两侧靠墙的角落,用木板搭一个棚架子,把太阳能蓄水袋置于棚顶,再将出水的软管和花洒顺着缝隙垂下来,就可以进行淋浴了。出于干净和方便,母亲还在地面铺上了一层印有月牙的地板革,旁边还备了一条凳子,既可以当作置物柜,放浴液、洗发水和澡巾等物品,又可以在洗澡过程中坐下来休息片刻。父亲戏称,这是独属于我们家的“月亮河”。正是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每当暑假从城市返回故乡,我也终于可以在自家洗澡了。只是,在阳光耀眼的三伏天里,须得选在傍晚去洗,倘若在午后走进冲凉房,那水温着实能把人给烫个够呛。

现如今,即便在故乡的小镇上,在家洗澡也早已不是什么难事了。公共浴池也越来越现代化,甚至衍生出了“冲、泡、蒸、搓、按”的标准流程。其实,洗澡还有着更深层的文化意味。所谓“沐浴而朝”,洗澡对于古代官员来说,可是上班之前必有的仪式。到了汉代,还出现了五天一次的“休沐”制度。对于文人来说,洗澡更是蕴含着“澡身而浴德”的理念,苏东坡曾吟“脱身声利中,道德自濯澡”。

我已多年不曾回过故乡,听亲戚们讲,镇上的浴池也开始了规模化,可我时常还会怀念那个仙气飘飘、热气腾腾的月亮河,想念爽朗的吴师傅,快人快语的小鹏,和为了过年忙三火四的生活状态。

那时在街上碰见熟人,都会向对方发出一个年前的邀约,“走,去月亮河洗个澡啊!”

正月里,雪花仍是常客,飘飘洒洒,拍打着年节里的红灯、彩灯、冰灯和花灯。

夜色深沉中,银装素裹下的灯火格外诱人,飞雪也在灯影的映衬中,簌簌而下。不远处,时而绽放的烟花,也来争奇斗艳。显然,它的花样更加绚烂多姿,还伴随着巨大的声响,为正月的夜曲,奏响了热闹的乐章。

儿时过年,总喜欢往三姨家跑。她家的院子里,最是明艳动人。大门两旁的院墙上,是自制的冰灯,就是用大小不一的容器装满水后放在室外,冻成冰块后取出,再将中间掏空,放进大小适中的灯泡或灯带即可。三姨家用的是小水桶,大概有二十厘米高,制成冰灯后放在院墙上,就像两盏路灯,能够照亮行人的路。进了院子,屋门上方悬挂的是五彩缤纷的彩灯带,变换着节奏,放出色彩斑斓的光芒。被灯带环绕在中间的红灯笼,则红艳艳的稳如泰山,仿佛它才是节日的主角。

正月十五前,这些灯都会彻夜明亮,寓意在新的一年里,一片光明。

在有雪的夜里,雪的莹白、静谧与满院的灯火互诉衷肠。终究来到了初春,雪花已不似寒冬那般轻盈,略带一丝湿气,总是会粘在红灯笼上,不忍离去,就像红底布料上纯白的碎花,更显灵动可亲。当雪落在冰灯上时,如同为它增添了一层白色的绒布,令灯火影影绰绰,瞬间变得更加柔和与朦胧。

一个雪夜,我兴致勃勃地跑去三姨家,想给表弟展示父亲为我新买的灯笼。一路上,能够看到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是灯火通明,形状不一的冰灯,颜色也不尽相同,把小镇装点得格外喜庆。那是父亲去县城为我买回来的手提灯笼。一根长柄下,圆圆的灯架下面坠着长长的流苏,很是气派。长柄的开关有两档,可以变换不同的颜色,红色和彩色。雪花一路伴随,到了三姨家时,灯笼上已贴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的帽子上、围脖上也都沾满了雪花。

还没等进大门,我就大喊表弟,让他出来看我新买的灯笼。当我站定时,旋转的灯笼,会把光辉洒在雪地上,煞是好看。看着表弟羡慕的神态,我忍不住继续炫耀,“这可是我爸从县城给我买回来的,咱们小镇可没有卖的。”表弟围着我,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过灯笼的手柄,我却并没有撒手,继而匆匆转身回了家,任凭表弟如何呼唤,我都没有回头。

到家后,母亲正在和面。透过外屋的窗户,我看见三姨父正和父亲在院子里聊天。父亲回屋后,递给我一盏罐头灯,对我说,“你表弟特意让你三姨父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你们俩一人一个,刚才就想给你,可怎么喊你,你都没有应声。”

我接过那盏罐头灯,发现那不是我们寻常所见的玻璃罐,而是用铁罐所做,罐身用钉子打孔,刻上了一枚月牙。点亮时,就如同提着一盏月亮灯。

那一刻,我们似乎拥有了两枚月亮,一枚在天上,因下雪没有露面。另一枚被雪花拍打,在我和表弟的手中。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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