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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里的乡愁

2024-10-29江雨

参花(下) 2024年10期

过小年前,同在一座城市的外甥女打来电话说要送几块广东腊肉给我,是她那广东的老公亲自制作的。作为从小就爱吃腊肉的我却婉拒了,直率地问:有老家的烟熏腊肉吗,有的话就送来。外甥女难为情地说:这里又熏不出家乡的腊肉来,要回老家才有……

一想到湖南宁远老家的烟熏腊肉,我就激灵一下,味蕾一下子被激活,垂涎得难受。广式腊肉不用烘烤或者烟熏,靠干燥的秋风及阳光生晒而成,成功与否,要看老天的脸色。而老家腊肉的成败全看烟火的脸色。一块烟熏腊肉,几多人间烟火味!

烟熏腊肉是家乡人过去过年的主打菜,没有它,家乡人没法过年。村里家家藏着烘熏腊肉的高手,父亲也是其中的高手。现在回想起来,看父亲烘熏腊肉,就像是在观摩一项非遗制作。

父亲将肥瘦均匀的五花肉或者肋排骨肉斩成一条条,趁肉还热赶紧抹盐巴,这样盐粒易溶解易渗透。抹盐要有度,盐多了味就咸,盐少了则味寡,且放置久了易变味;抹盐还要均匀,否则咸淡不均,会影响烟熏腊肉的成色。盐抹好后,再抹少许五香大料,然后将它们放入瓦缸里,密封腌上三五天。湘西南的山村寒冬腊月气温低,不用担心三五天后猪肉会变坏变味,反而经过三五天的腌制,五香大料会渗入其中使肉更入味,食盐调和其中使肉咸淡均匀,肉更不容易变坏变味。

三五天后,父亲将腌好的猪肉取出来,用棕树叶条一一穿过系好,挂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吹晾。一方面是趁着天气好赶紧将水分吹晾干,如果不将其中的水分吹晾干,即使烘熏而成,放久了也会慢慢变臭;另一方面也让腌制的猪肉吸纳一下“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通过发酵、醇化,发生化学反应。一般晾吹一两天就差不多了。然后,将它们取下来,摊开放在两个围筛里,用旧报纸盖住(主要用来盖住青烟,使青烟在猪肉之间萦绕),将围筛放在用两条长条凳搭建的架子上,架子下方是灶。烘熏时烧什么柴火也很有讲究,那时家乡油茶树多,油茶果晒干后脱下来的油茶皮壳是烘熏腊肉的首选,它慢燃,文火,熬火,烟盛。父亲除了用它们烘熏,有时也用油茶果榨油后压制而成的油茶枯饼烘熏,油茶枯饼同样慢燃,文火,熬火,烟盛。

父亲说,用油茶皮壳或油茶枯饼烘熏有三个好处:一是涂色。盛放的青烟在腊肉间穿梭,不断给腊肉化妆涂色,让腊肉表演“变脸”——先变成酱色,再变成深红色,最后变成黑红,一气呵成。二是增香。油茶皮壳或油茶枯饼有油茶果的香味,香味通过烟熏入肉入骨三分,闻之香味扑鼻,食之香味十足。三是慢燃。油茶皮壳或油茶枯饼燃烧后不会成大火或中火,因慢燃而成文火。烘熏的火候决定了烟熏腊肉的品位,用文火烘熏,不会将腌制的猪肉烧得沁出油来从而使肉变成黑焦,反而因文火慢烘,水分渐散,使肉质收紧,巩固了腊肉的口味。

烘熏几个小时后,父亲将报纸拿掉,把它们一一挂在伙房里吊着的竹竿上,继续烟熏。在一日三餐的煮饭炒菜中,在一家人围着灶旁烤火取暖中,在烟火气越来越浓、年味越来越浓中,烟熏腊肉水到渠成,大功告成。

那时,村民们住的都是有烟囱的砖瓦房,家家烧柴、户户冒烟。一进入腊月,炊烟队伍中就多了一群从灰瓦间、窗户间、砖缝间纷纷冒出来的“游击队”——它们不分早中晚、也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各家各户的伙房钻出来,携带熏肉味,在村庄上空集结,待整个村庄飘满了熏肉的香味后,才依依不舍地化作浅淡的烟缕,向远处慢慢飘去。这些烘熏腊肉时散发出来的炊烟比平时一日三餐的炊烟更旺盛,更长久,更具烟火气……这颇具生活味的烟火气,给单调的村庄增添了亮色,给简单的年增添了香味,给清贫的生活增加了甜味。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时,父亲取下一块腊肉,洗净,先煮熟变软,捞出来晾一下,切成片,和着青椒或蒜茎蒜叶小炒,色香味俱全。我大快朵颐,口齿留香,吃下两三碗饭,算是打了腊月的第一次牙祭。

但是,从小年之后到除夕之前,我们只能对着悬挂在伙房里的烟熏腊肉流口水,因为珍贵的腊肉是留着除夕过大年和正月招待客人吃的,是留着正月里走亲戚拜年送礼的。烟熏腊肉好吃,味重、醇香、爽口、有嚼劲,是正月里招待客人的当家硬菜;烟熏腊肉只有到过年才烘熏,是当地的土特产,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成为正月里给亲戚拜年时必带的上等礼品。

那时,我家亲戚较多,从正月初二开始,亲戚一拨一拨地来,我们也一家亲戚一家亲戚地走。亲戚来了,我们有烟熏腊肉吃;到了亲戚家,也有亲戚家的腊肉吃,一句话:能吃上美味的腊肉,都是沾了亲戚的光。走亲戚要带的礼品,主打的是一块烟熏腊肉,再配以一包砂糖、几个打粑粑。从亲戚家离开时,亲戚回礼时也会给一块自家烟熏的腊肉。走亲戚互相交换烟熏腊肉,一方面在交汇亲情、增进感情,另一方面在交流美食。从正月初二至元宵节前所有亲戚家走完后,我们能品尝到各种味道的烟熏腊肉。对于烘熏腊肉高手的父亲来说,是品鉴学习的最好机会。那时,一块烟熏腊肉走亲戚,走的是美食交换,走的是手艺交流。

记得有一次家里同时来了三家亲戚,父亲将他们带来的烟熏腊肉分别割下一半,和着蒜茎蒜叶分别炒了三盘烟熏腊肉,一边吃一边品评。他说,腊肉烘熏得好不好,一是看成色,二是品味道。他解释说,腊肉煮熟后切成片,皮色有光泽,瘦肉红色,肥肉淡黄,就是上好的烟熏腊肉;和着青椒或蒜茎蒜叶小炒,色香味里外一样,吃到嘴里,味道细腻醇香,而且感觉肥肉肥而不腻,瘦肉紧而有嚼劲、吃完又不塞牙,就是上等的烟熏腊肉。桌上的亲戚们听了,对父亲啧啧称赞,不停地点头回应说是、是、是。我听了后感觉很有口福,因为我家的烟熏腊肉就是这样的成色和味道。

我喜欢烟熏腊肉的好吃,但更喜欢烟熏腊肉所承载的人间烟火味、所裹满的浓浓年味、所氤氲的团聚的期待和喜悦、所凝结的爱和亲情。

那些年,日子即使过得再难,父母也会想方设法腌制烘熏腊肉过年。我转学到县一中读初中那年,二姐在县三中读高中,加上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里开销很大。为凑够这些钱,父母商量将家里养的两头猪都卖掉。二姐听到他们的对话,悄悄跟我说,过年没得腊肉吃了,你想吃的话,就去走亲戚,到亲戚家吃。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感觉到了父母身上的压力,但对过年吃不上烟熏腊肉还是有点失落。为了让弟弟妹妹们有个心理准备,有一天我将他们召拢在一间厢房,将二姐对我说的话对他们复述一遍。他们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怅然若失地嘟囔起来:“只有到亲戚家去吃啰!”“我要去舅妈家,舅妈家腊肉好吃。”“那我去大姨家,她家腊肉香。”

有一天我起床后去看猪栏,发现空空的,就知道两头猪已被猪贩子拉走。快到晌午的时候,父母回来了。我惊喜地看见父亲从蛇皮袋中拎出一大坨猪肉,追问父亲:“不是都卖了吗?怎么……”父亲将猪肉往砧板上一放,转过头对我说:“那天你妈听到了你跟弟弟妹妹的对话,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留下二十斤肉,用来烘熏腊肉和酿豆腐。过年没得烟熏腊肉,怎么叫过年!”我疑惑地追问:“那学费够吗?”“是缺了一点,我去找村里的人借,你不用担心。”父亲安慰我。

本以为这个腊月家里不会再冒出烟熏味的浓浓炊烟,本以为这个年要到亲戚家里讨要才有烟熏腊肉吃,本以为……当伙房里再次氤氲出浓浓的烟熏味时,我深刻感受到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香气;当咀嚼着像往年一样用蒜茎蒜叶炒的烟熏腊肉,我感觉这味道比往年任何一次炒得都香,因为我咀嚼出了父母浓浓的爱意。

长大后,儿女们都离巢各奔东西,留下年迈的父母留守空巢。为了让回家过年的儿女吃上烟熏腊肉,父亲即使生病或碰上意外,也从没放弃腌制烘熏腊肉,指挥母亲或其他家人来完成。有一年冬天,父亲因修缮老屋从脚手架摔下来摔断了腿,被送到骨科医院治疗。我请了年假去医院照顾了他一周,便要返回广东继续上班。临走时,父亲问我回不回家过年,我说回。

住院一个月左右,父亲能坐起来了,就闹着要出院。二姐说,劝都劝不住,就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因想早点看到父亲的康复情况,我请假在过小年前赶回老家。还未进家门就闻到了从伙房飘出的烟熏腊肉的香味。走进伙房,惊喜地发现灶上方吊着的竹竿上,挂着一排烟熏腊肉。母亲正在砧板上切煮过沥过水的腊肉,父亲双手扶着一张四方独凳,一步一步挪进伙房。家里每年都是父亲亲自腌制烘熏腊肉,父亲行动如此不便,我想是很难完成这繁杂而细致的腌制烘熏任务。

那又是谁呢?

正在我纳闷之际,回娘家照顾父亲的二姐从菜地扯芹菜回来。我想应该是二姐的功劳。正想问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抢先解释道:“是爸指挥我和妈腌制、烘熏的。在医院的时候,你说回来过年,爸就闹着提前出院,说是回来烘熏腊肉,说你爱吃烟熏腊肉……”

一股暖流从心头涌上喉咙,让我突然说不出话。

我转头凝视着双手撑在凳沿、弯着腰抬头看着我的父亲,暖流汇成了热泪,盈满眼眶……

“要不,我叫我妈在老家烟熏几块腊肉给你?”外甥女在手机那头的问话打断了我香甜而温暖的回忆。我说:“不用了,你妈和你二姨都住在县城,再怎么熏也熏制不出小时候农村的腊肉味道。”

二姐和三姐一家早就搬出农村,二姐在县城买了一栋二层楼居住,没有伙房,只有厨房,而且用的是燃气灶,燃气灶火是没有浓烟的。我曾委托二姐帮我熏制过几次腊肉,二姐和二姐夫都很用心,虽然都熏制出来了,却熏制不出烟熏腊肉应有的样子和味道,而且失败了两次。

熏制腊肉是在二姐家楼顶天台石板瓦棚下面进行的,用一个旧油桶半封闭式烟熏,将腌好的猪肉挂在桶内壁上接受烟熏。城里没有油茶皮壳或油茶枯饼,找不到柴火,也找不到锯木屑,只好买木炭来烟熏。为了增浓烟味和增加腊肉香味,二姐夫在木炭上加了一些柑橘皮。烘熏几个小时后,直接挂在天台晾衣绳上继续风干,因为无法像小时候挂在伙房里那样继续烟熏了。那一回,县城天天下雨,无法将腌好的猪肉挂在天台露天吹晾,肉里的水分没有吹晾干,熏制出来的腊肉成了半成品。还有一次,二姐用锯木屑烘熏腊肉时,由于没人在天台上守着,火烧旺起来,将所有腊肉熏烤得又焦又黑,二姐又气又心疼地将它们全部扔了。即便他们烘熏成功了,这样熏制出来的腊肉,闻一闻,闻不到烟火熏烤的味道;品一品,品不出家乡正宗烟熏腊肉的那份色香味和生活的气息。

前些年,我回村里想向亲戚讨几块正宗烟熏腊肉,却高兴而来、扫兴而归。随着父母先后离世,姐妹们先后出嫁,弟弟们搬离了村庄,我家那座曾经飘出烘熏腊肉香味的老屋成了一座空屋。村庄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叔叔们及堂兄弟们与大多数村民一样住进了水泥板楼房,用上了燃气灶和抽油烟机。在村里,过年时烟熏腊肉也不再是主打菜,走亲戚从过去送烟熏腊肉改送红包和牛奶、保健品等,烟熏腊肉逐渐从村民的年味生活中消失。

难道儿时那味重、醇香、爽口、有嚼劲的烟熏腊肉,真的要从我的味蕾里消失了?

去年腊月二十八,我回村里的堂弟家过年。这次回来,让我大饱眼福,也大饱口福。在堂弟家二层半楼房旁边新盖的砖瓦伙房,在堂弟亲家三层楼房旁边新盖的砖瓦伙房,在几位村民家楼房旁边新盖的砖瓦伙房,我惊喜地看见了一块块已经熏制好的烟熏腊肉悬挂在柴火灶上方,它们看上去就是小时候让人垂涎三尺的烟熏腊肉。

堂哥、堂弟、邻居和堂弟的亲家都说,近几年出去打工的村民、在城里居住的村民一回到村里就想吃小时候的柴火饭菜,过年想吃纯正的烟熏腊肉,所以村里又兴起在楼房侧边盖砖瓦伙房,用来做柴火饭菜和熏制腊肉。“还是自己熏制的烟熏腊肉好吃!”堂弟感慨地说。

离开村庄时,堂哥、堂弟、邻居、堂弟亲家都给了我烟熏腊肉,我将它们放进小车后备厢后,抬头望着那些从楼房侧边砖瓦伙房升起的炊烟,感觉凝结着浓浓乡愁和亲情的烟火味又重回村庄了……

作者简介:江雨,本名何运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惠州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选刊》《诗歌月刊》《散文诗世界》《鸭绿江》《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刊。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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