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没名字
2024-10-29仲彩燕
杨绛先生的《老王》发表于1985年第1期《随笔》,先生时年74岁,同年第2期《随笔》发表了先生的《林奶奶》[1]。两篇文章,似乎是一生坎坷的杨绛先生在回忆、反思低到尘埃里去的人物在时代大潮中的命运。笔者把部编版七年级下第三单元的《老王》与1998年9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杨绛散文》里的《老王》对照,发现少了两处,一是第三段开头“老王不仅……”,倒数第二段“他还讲了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老王》是纪实性质的文章,又不是虚构性质的作品,为什么老王有姓无名呢?这是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
一、无名之利:对底层人有距离的保护
1.保持距离有时人与人之间如果关系太透彻了,反而是一种累赘、一种伤害,保持一定的距离,对谁都是一种保护。就如同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中所记,钱钟书先生去看病,遇到对杨绛较熟悉的黄大夫,杨先生也没有写全名字。“我们干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钟书的名字,怒道:‘胡说!你什么钱钟书!钱钟书我认识!’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钱钟书。黄大夫说:‘我认识钱钟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黄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也许特殊年代,特殊的人际交往,特殊的记录方式,无论怎样特殊,有点恐怕还是相通的——多一点距离,就多一点保护,保护他人,保护自己,维系脆弱的复杂关系。虽然老王不是什么名人,也无关什么名誉权保护,但无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烦,省得人们去对号入座,同时又能引导人们思考一些相关问题,从而达到文艺净化人心的作用。诚如鲁迅先生1934年11月25日在《答〈戏〉周刊编者信》中总结自己的创作初衷时说:“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2]
再联想到“老王”跟“我”和“默存”的相处,有许多时间段是在“文化大革命”这个特殊的年代,“我”和“默存”又是需要不断学习不断改造不断提高的重点人物。“杨绛夫妇刚被‘揪出来’的时候,钱瑗急要回家看望父母,而她属‘革命群众’。她要回家,得走过众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写好一张大字报,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划清界限,贴在楼下墙上,然后走到家里,告诉父母她刚贴出大字报和他们‘划清界限’——她着重说‘思想上划清界限’,然后一言不发,偎着杨绛贴坐身边,从书包里取出未完的针线活,一针一针地缝。她买了一块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缝,为妈妈做一套睡衣。因为要比一比衣袖长短是否合适,还留下几针没有完工。她缝完末后几针,把衣裤叠好,放在杨绛身上,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大包爸爸爱吃的夹心糖。”[3]亲人尚且如此艰难,如此细心,如此需要划清界限,其他人更可能避之唯恐不及了。两位先生又是能体贴他人之人,在自己的笔下只留下一个姓,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也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对另一个更不幸的人的力所能及的保护!
2.突显共性许多人读《老王》时都会联想到自己身边的“老王”,进而发出感慨:“这怎么和我认识的老王有些像?”这便是无名人物难名的又一个原因——姓名的选择。他们往往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我们无法将这个人物定格到一个具体的人的身上,也就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姓名。老王、水生、祥林嫂……他们都是湮没在茫茫人海中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姓名的获取因平凡而艰难,但无姓无名的他们反而更加真实。有人觉得水生便是姓名,有人认为水生只是名,而我认为水生仅仅是一个代名词,水生是“水中的后生”,是一群积极抗战在荷花淀的战士。水生更指像水生一样拥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人,而现在你我仍能为“水生”。很是出名而又无名的阿Q,人们不知道他的真名,他也不向人们说起自己的真名,难道是他自己不想说吗?不是,他没有这个机会,没有这个权利,人们甚至不屑于去了解他的名字,他也就无从留下真实姓名。他是中国数不清的阿Q的代称,他也是世界的阿Q的代称。有谁会因为他无名无姓而忽视他共通的人类性呢?
人们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在个人交往或集体生活中被同一个人问及多次姓名,即使内心万分恼怒,也要面带微笑重复回答,这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凡人在他人心目中就是那么不重要。杨绛与老王相处多年,就真的一次都未得知老王之名吗?或许她听到过,只不过被大脑自动地化为无用信息,清除了。纵使杨绛怎么后悔,老王走后也只留下了姓而非姓名。
这些文学作品中的无名之辈很渺小,但他们都用尽自己的生命燃料拼命活过。在他们或长或短、或悲或喜、或荒诞或严肃的人生中,我们总能找到自己生活的影子。是的,也许到最后,我们也会连留下姓名的机会都没有,但至少我们好好活过,能以自己不全的姓名、微弱的星光去温暖哪怕一小部分人的心。
无名可以让人物更大众化,文学作品需要突出人物的个性化,使其“有神”,但也要赋予人物共性。无名无姓,是将人物共性化典型化的路径之一。当我们看到一个无名有姓或无名无姓甚或就是一个字母的人物时,读者会将自己代入其中,检视自身,检视自己所处的环境,由无名无姓之人推演至无穷无尽的芸芸众生。
3.贴近凡人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很常见的花,棕色的花盘,黄色的花蕊,台阶下,石缝里,墙角中,田垄上,任何能被光照到的角落都有它们倔强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给它们取出有含义的名字,我们倔强地喜欢称它们为“太阳花”。正如教材编者在单元开篇中所说“本单元的课文都是关于‘小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物虽然平凡,且有弱点,但他们身上又常常闪现优秀品格的光辉,引导人们向善、务实、求美。其实,普通人也一样可以活得精彩,抵达某种人生的境界”。[4]老王、长妈妈、父亲母亲们就是一朵朵的“太阳花”,平凡,闪闪发光,映照出每个人的平凡,映照出每个人的不凡,映照出我们每一个平凡人的“可能”。贴近凡人,贴近日常,让凡人可学,可行,在日常生活中贴地而行,向天而行,从而达到作者创作的目的。他们都是一个个不知名的角色,但我们要向这样的人致敬。
二、无名之因:两类人物内心的刻意外露
1.地位卑微老王是一个拉三轮的人,是一个年龄不算太大却遭遇不少不幸的人。他没有财产,“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我”问塌败的小屋是不是他的家,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住那儿多年了”。也许这是底层人保持仅存自尊的一种无奈之举。老王的亲人不多,“这老光棍”“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身体不好,“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收入不多,“乘客不愿坐他的车”;与时代不合拍,“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晚了一步”“进不去了”……鲁迅先生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说“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忘却”也许是因为岁月流逝,记忆日衰,更也许是无甚地位吧。“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老王、老李、老邹、老邓……可以不断排列下去,永无止境。因为平凡,所以地位卑微;因为地位卑微,所以平凡,所以难为人记住。
2.沿袭习惯称呼“老王”,肯定不是杨先生和钱先生的首创,而是顺着别人的习惯称呼,就如同我们称呼出租车师傅,只是称×师傅,而不是×姓×名师傅。同为部编版七年级下册语文第三单元篇目的鲁迅先生的《阿长与〈山海经〉》中的一段话,对我们会有所帮助。“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现在的阿长是假阿长,她只是因为主人的习惯称呼而被唤作“阿长”。习惯使然,“老王”的称呼也是杨先生沿袭他人的叫法而已。
3.传统熏陶“杨绛天资聪慧;自幼为父母所钟爱,受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中生长……中学时代,杨绛就酷爱读书,特别爱读诗词小说。”[5]想必杨绛一定会饱读《诗经》《楚辞》等传统作品,也一定会受到文化、表现手法、语言等方面的浸染。这些作品里无名无姓者甚多,《诗经》中的“静女”只是指文静的姑娘,《诗经》中的“氓”只是底层的男青年,或以性格命名,或以身份命名,《楚辞》中的“渔父”是以职业命名。由此我们不妨猜测一下,有姓无名的“老王”是杨先生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结果。
4.主人公不说由老王避而不答那房子是不是他的家,我们有理由推想,如果问他叫啥,他会只说“我姓王”,或“叫我王师傅好了”,不会告诉“我”他真正姓啥名谁。就像“小我三岁的”“林奶奶叙事全按古希腊悲剧的‘从半中间起’;用的代名词很省,一个‘他’字,同时代替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我越听越糊涂,事情越问越复杂,只好‘不求甚解’”。[6]主人公不说,或主人公语焉不详,作者不详细追问,自然也无人查考,无名是自然之理。
5.“我”的远离“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这就表明“我”远离三轮车,远离有三轮车的老王。这不是“我”对老王身份的远离,而是“我”对不安全的逃离。当然,从文中他“直着脚往里走”“站着等我”也可以看出,老王自觉主动地与“我”保持着空间的距离,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虽然“我”极力去接近老王,甚至对他嘘寒问暖,但不是真正的贴合吧!很难让老王对“我”掏心掏肺地说出沉在心底的话。
6.作者未问“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被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虽说钱老降格为“货”是自愿的,作者这样写也是一种幽默、揶揄,但言外之意是不是老王拉人拉钱钟书不够格呢,只够拉物?作者这样的读书人,尤其是大家,尤其是出身高贵的大户人家的大家,与最底层的而且是有病的人之间,有一些隔膜再正常不过了。诚如,鲁迅先生在《故乡》中所说:“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地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厚障壁”不是主观上想没有就没有的,也不是想有就有的,它是千年传统所致,也是家庭文化所致,有时是骨子里的自然流露,虽然并非恶意,并无恶意。我们可以设想,老王主动保持距离,“我”自然回避,老王的名当然就难以在另一个阶层人士那儿得到确认。再看老王给“我”送鸡蛋,“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灰不灰、蓝oPvhQaMSgYyJjwvpe9670Q==不蓝”既是对包鸡蛋的布的客观描述,有没有一种不屑?更何况布还是“破”的,再加上杨先生把破布还“叠好”。“叠好”是杨先生的一种习惯,但与老王的一些习惯有着鲜明的不同。两者一对照,似乎有一种别人难以说出的伤害。我知道,这不是杨先生的本意,但作为一般的普通人,可能都会体会得到,钱先生、杨先生与老王之间的“障壁”只会与日俱增,不会减少,更不会消失。自然,先生不大会问,老王一定不会说。杨先生“没多问”老王埋在哪个沟里,当然,其他也不会多问。
7.特征称呼已故科学家、激光照排之父、“当代毕昇”王选在一次演讲中说:“名人和凡人的差别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名人不修边幅,叫真有艺术家的气质,凡人呢,是流里流气的;名人喝酒,叫豪饮,凡人呢,就叫贪杯;名人老了,称呼变成王老,凡人就只能叫老王。”老王“不仅老”,就可看出老王确实是年纪已大,又是平凡人,故而以“年老”这一特征称之,久而习惯,就无须再询问名了,反正大家也都熟了。“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刨根究底地问出姓名来也没有多少实在的意义。
8.作者性格文学创作题材的选择、文体的确定、手法的运用、语言的表达,多多少少与作家本人的性格有一定的关系,与作家的年龄和遭遇有关。“我们考虑再三,还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之邦,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粗茶淡饭过日子,做事驯顺的良民,终归是可以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不得已。”[7]在杨绛的《干校六记》中,有一段她和钱钟书在菜园子里的对话:“默存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8]平和莫若杨先生、钱先生,淡泊莫若杨先生、钱先生,这样温顺的人,天生把眼光放在平凡人身上,把笔墨用在普通人身上,他们不会闯入他人的领地一点点,更多的是有了什么就写什么。贺仲明评论道:“正是这种练达和世故智慧的体现,杨绛新时期的文章在表现现实生活时,都非常慎重(其实,她回忆“文革”经历时的淡泊和宁静中,也未尝不蕴涵着这一特点),她极少品评文化圈内的人事,从不表露明显的褒贬和爱憎,力求面面俱到、中规中矩。她将更多的笔触给予了文化圈外的普通百姓生活,表达自己的悲悯之心和关爱之情。”[9]
“老王”无名,但《老王》有名。杨绛先生的《老王》与其说是记人的至情之文,倒不如说是哀哀泣泣的墓志铭或悼文;与其说是“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倒不如说成“那是一个不幸者对一个不幸者的保护”,“老王”没有“名”就是明证。
【参考文献】
[1]田蕙兰.钱钟书杨绛研究资料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86.
[2]张梦阳,陈漱渝.纪念《阿Q正传》100周年:《阿Q正传》的意义[N].文艺报,2021.12.3.
[3]杨国良.杨绛年谱[M].北京:线装书局出版社,2008.197.
[4]部编版七年级下册语文[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55.
[5]田蕙兰.钱钟书杨绛研究资料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71.
[6]罗瑜君.杨绛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241.
[7]杨国良.生之灿烂与死之遗韵——杨绛先生逝世周年祭[N].光明日报,2017.5.25.
[8]杨绛.杨绛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49.
[9]贺仲明.真实的尺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199.
(作者单位:江苏省白蒲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