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迷雾
2024-10-29王晓静
小镇,名叫三岔河。像是被竹海掩藏起来的一座鹅卵石状的小岛。风起时,又仿佛一只在绿浪中漂浮不定的小船。小镇一年四季总是绿茵茵的,似乎被挡在尘世之外,岁月的刀锋鞭长莫及。浩荡的习水河从寨坝乌梢坵出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小镇忽然变得柔软安静起来,像只温驯的大懒猫赖在小镇脚边。河床永远敞开着,即使断流的季节,也依然把赤裸干瘪的身体面向天空。如小镇的店铺,永不闭门,客多客少概不计较。
一
小镇落脚虽不在通衢,却也有热闹所在,比如十字街口。因为它的唯一性,甭管你从东南西北哪里来,视线里都得含着。坐落在十字街口的二层酒楼“孤帆远影”像一个裹满黄尘的老人,昏坐晨曦与暮光之间一动不动。而“孤帆远影”四个隶书大字却出奇地金光灿灿,每天都仿若新生。
店里不忙的时候,山茶喜欢坐在临街一面玻璃窗前的旧竹椅上,看夕阳慢慢远去,余晖从遥远的天边铁水般涌来。半空中动荡不安的尘土瞬间拥有了蓬勃的生命,它们在不间断的升高与坠落间奔跑出金色的轨迹。整个世界都是金子打造的。金光闪耀不停,把山茶也变成一缕霞光。
当太阳终于隐去光辉,大地升起一片黑暗的时候,“孤帆远影”便落入庸俗的尘世。那些被串联起来的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透明的鸽子蛋大的彩灯,将竹制门头围得水泄不通,把诗意的“孤帆远影”衬托得烟火气十足。恰恰是这样的对冲让食客心生疑惑,该是怎样一个去处,将雅与俗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于是,抱着探秘的心走进来,新客慢慢就成了熟客。
羊肉火锅是“孤帆远影”的招牌菜。红红的锅子如一盆新生的火,预示着吃锅子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羊肉是地道的习水羊,肉嫩,多汁,不膻,肥瘦相宜,多一分肥或少一分瘦都不是那个味儿。配菜也讲究,有豌豆苗、春笋、大虾、滑子菇、竹荪、干豆腐、虾滑……一个“配”字真辱没了它们。猪儿粑、蜂岩黄饺、黄糕粑……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贵州小吃,也被做成了色泽、形态趋近艺术品的美食。近了,恐有亵渎;远了,口腹不甘。让食客好不纠结。
目光在门头和菜品上待久了,人们终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老板娘的好。山茶不是那种五官特别漂亮的女人。瘦削的颧骨高耸,像被两块竹片撑着。大眼睛从干燥的鱼尾纹里挣脱,弯弯地笑着,像两条银色小鱼跃出微澜的湖面。山茶最得意的是一副唱歌的好嗓子。食客们喝到高兴,喜欢缠着她求歌声。山茶也不推辞,除非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不过提要求的多是熟客,眼力价儿是有的,从不在灶膛里烈火正旺的时候添柴火。
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古哥带着满身尘土和疲惫,一步一步走进“孤帆远影”,像流浪的人终于回到家。
就在“孤帆远影”靠近吧台一张粗陋的矮桌上,他第一次听到山茶的歌声。一只无拘无束的云雀,在广袤无边的竹海上空飞呀飞呀,一下落在习水河斑斓的卵石上,河水暂停了歌唱;一下又落在冲天的颤巍巍的竹梢,白云竟一时忘了迁徙……
一别之后两离分
三嘱咐你四叮咛
五天六次通此话
七天八天冷了心
九十月间冷酥酥
百次千声把你呼
……
很多年前的某个清晨,一个年轻人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像风吹落一片树叶,像露水站在秋天的草尖上,世界每天走在属于它的轨道上,不会为了谁加快脚步或短暂停留。太阳越来越大,阳光越来越明亮,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眼泪大概是这世上最易得的东西,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想一想就有了。目睹了世界的残忍之后,山茶擦擦红肿的眼睛,开始认真思考她们的生活和那沓单薄的抚恤金之间的关系。
名字叫“帆”的丈夫走了,他的瘫痪母亲、妻子和女儿的生活还要继续,这就是“孤帆远影”的全部意义。
生活波澜不惊,日复一日,却藏着普通百姓的烟火和希望。像对待每一位好奇的新食客那样,山茶刻板而平静的复述仿佛在把白纸放在旧时光里摹帖。
酒气、菜香、烟味混合的空气飘忽不定。古哥抿一口新茶,眉头紧皱,好苦。
二
那一年正月初八,腊猪肉和米酒的香味还未散去,一支勘探队来到小镇西南的山坳。山坳里有一家四层楼旅馆。那会儿是旅游淡季,整栋楼只有一个值班的老头。古哥带领他的勘探队员用两天时间把整栋楼租下来,分配宿舍、会议室、厨房、餐厅、施工设计室、资料室、安全管理室……
正在离开的年被突然涌来的勘探人绊住了脚,小镇重又回到热闹中。夜晚的“孤帆远影”便有更多新面孔出入,生意好得不得了。
勘探,大概是世界上最漂泊不定的职业之一,勘探人也是世界上最居无定所的人之一。一年又一年,他们从石油基地出发,去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去西藏羌塘,去青海纳木错……去所有可能藏着石油秘密的人类禁区。寻找石油也是探险的过程。某种意义上,勘探人也是探险家。
我没有见过古哥年轻时的果敢和勇猛。听勘探队的人说,他曾在西藏阿里拉果错的盐淖地里救过一只体长五十多厘米的赤狐;也曾独自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赶走帐篷外的狼群;最危险的一次是在贵州赤水,他在断崖测量时一脚踏空,被一棵枝叶阔大的榕树接住,用四根肋骨换回一条命。
我面前的古哥是那样一个散淡平和、不受野心折磨的人,他总能于寻常中找到乐趣。为了帮我完成采访任务,他驾驶四驱皮卡车沿一条狭窄山路一路喇叭疾鸣如骏马嘶风,辗转腾挪,再细的弯道一把方向盘准过去。有好几次皮卡车差点撞上路边的大石头,他紧握方向盘朗声大笑:“没事嘛,再难走的路我都跑过。”那时我整个人被掀到副驾驶靠背上,张着嘴只会“啊,啊”地喊。
古哥喜欢音乐,有自己的乐队。勘探工作一结束,他立刻回到广西百色,玩音乐、演出、到酒吧唱歌。每年的百色芒果节音乐会上都有古哥的影子。照片上的他留着长头发,抱着吉他,像一头仰天长啸的狼。古哥有温厚深情的嗓音,有冲淡达观的性格。他那么用心地爱着生活,生活却并没有因此而厚待他。
十年前,一场失败的婚姻几乎将古哥推上绝路。那时,他在青海纳木错,他们的帐篷就扎在荒野深处,每天睁开眼看到的是藏羚羊、野牦牛和无边无际的雪原。妻子说一辈子太长了,她受不了孤独,她想去海南尝试不同的人生。她说古哥一出工就是半年,她一个人顾了老的还要顾小的,超市的进货出货全靠她自己,她快累死了,她坚持不下去了,她要走了。妻子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说,断断续续地哭,断断续续地道歉。手机信号不好,古哥背着桩号旗走了很远的路,边走边听。走到一座圆顶山坡上,终于听明白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勒紧背包的肩带转身向雪地里走去。
八年后,前妻回来了,一个人,肝癌晚期。她的母亲因为当年的事一直不肯原谅她。家族的亲戚也不和她来往。她没有地方住。古哥听说以后就把她从小旅馆里接回家。她那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话都没力气。古哥说你应该去医院。她说没钱治。古哥手里也没多少钱。刚离婚那几年,古哥心里郁闷,干什么都烦,看什么都不顺心,他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谁也不为,就为自己活着,他每天醉生梦死,把家底儿都挥霍光了。后来老师找他,说你女儿不好好学习,上课光走神。古哥吓坏了,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女儿,古哥把自己从废墟里找回来。
古哥从亲戚那里借到一笔钱,把前妻送到医院。大夫从检查室里出来,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回去吧,她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古哥一听就急了,说,求求你们再想想办法。陆续有其他医生出来。古哥胡乱地抓每个人的手。所有医生都摇头。他们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太晚了。
古哥把前妻带回家,把她放在他们曾经的双人床上,给她铺上她喜欢的紫色苜蓿花床单。她爱吃猪儿粑、黄糕粑和馄饨。古哥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她吃不下,她实在吃不下。她看一眼古哥,开始艰难吞咽。那是一项浩大无边的工程,渐渐地,他们都感到力不从心,却谁都不肯放弃。她说自己对不起古哥,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父母。她常常哭着哭着就晕倒了。她去海南没多久她父亲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没有人告诉她。
一天晚上,古哥来到前岳母家。他说,她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去看看她吧。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古哥扶住门框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
三
从勘探队营地到小镇,要走一公里山路。山路曲折通幽,像潜伏在夜色中的一条细长的灰线。沿路没有人家,没有路灯。偶尔闪过的车灯像擦亮夜的火柴头,很快熄灭。那是勘探队的车,跑起来不分昼夜。雨后的春夜,远山隐藏在一片瓦灰色的浓雾中,空气冷冽清新,我们缩紧脖子取暖,感到无比幸福。
走过一段山路,星星点点的灯光浮上来,像夜船航行在深邃的大海上。快走进小镇的十字路口,BJM欢快地响起来。是典型的城乡接合部最常听到的那种,通俗又高亢,节奏感极强。一街彩灯竞赛般地闪烁不停,释放着一种单调而廉价的美。山坳里的勘探队一到晚上,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队员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工作之余来小镇逛逛,喝点小酒,吃点美食,感受生活的美好。
沿简易木制楼梯上二楼,进“留客”。“留客”不大,正中一张紫黑色长桌,配几把木椅;墙面透着被岁月烤焦的烟叶黄,上面涂着山水画般的污渍;墙脚落款似的印着霉斑;小小的两扇雕花木格玻璃窗,透进沿街的灯光;天花板上扣着暖暖的橘色瓷盘状顶灯,把我们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红扑扑的。
羊肉火锅一如既往地热辣滚烫。空气中流淌着温暖鲜香的气息。几盅鸭溪窖下肚,被夜风凉透的身体里渐渐泛起青鱼洄游产卵的躁动。一派喜乐安详。生活的另一副面孔像画一样展开,我们都是画中人。
山茶双眸微闭,轻轻地,温柔地……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有忘记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
那一刻,我承认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我从现实送回青春。在那些清澈而明亮的日子里,躁动不安的不止荷尔蒙,还有无处安放的灵魂。它们发出的响声直到此刻仍然令我战栗不已。我在心里感叹山茶歌声的魔力,不愧是“小镇云雀”。
走出“孤帆远影”是凌晨十二点。沿街的商铺早都拉下卷帘门。路灯和一间24小时自动售药房的灯还亮着。夜风穿过小镇的长街深情地吹过来,寒意更重了。古哥被山茶搀着一直打晃。酒精动摇了他沉稳的性格,他突然抓住山茶的手,攥紧了用力摇,好像有万语千言都在这无声的行动里了。
山茶载我们回旅馆。
山路拽着鼾声在车厢里起起伏伏,像漂泊的人终于搭上回家的末班车,有一种亲人在身旁的厚实丰足的感觉。我将头贴在后排玻璃上,感受夜色在窗外轻轻滑过,像一缕缕随风而逝的轻烟。一切都变得虚空缥渺,就连“孤帆远影”似乎也是我想象出来的。生活啊,你到底是怎样一副真面孔。莫名其妙的惆怅在心里郁结。我们谁都不说话。
终于到旅馆了。我如释重负。
古哥还在酣睡。我扶稳他的肩膀和头,山茶拽住他的腿和胳膊,两个女人好不容易把他拖下车。山茶看看我,再看看旅馆里亮灯的几扇窗户,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我明白她的顾虑,说:“放心,我打电话让人下来照顾他。”她小声道谢,然后上车,把车头掉转过来,又踩住刹车,摇下车窗,冲我挥手,说:“给你添麻烦了。”那双被皱纹圈住的眼睛泛着清澈的水波。我的心莫名疼起来。我突然明白了,一公里山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好,开车却用掉十分钟。她是想多一点时间和古哥在一起吧。虽然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却真实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我甚至觉得古哥的鼾声是药,为山茶治愈伤口,让她信赖,让她依赖,给她插上梦的翅膀。当几盏明亮的灯真实地照进现实里,梦醒了。
半轮月亮从云里爬出来,发出孤寂冷漠的光。我在旅馆201客房的窗前望着它,望着空蒙的山色和深不见底的夜,毫无睡意。
如果是小说,我想给它这样的结尾:两个月后,山茶关了“孤帆远影”,跟古哥回到百色。他们又开了一家饭馆,叫“归园田居”。小店不大,生意很好,每天都能看到山茶忙进忙出的身影。古哥收工以后就在店里帮忙,给山茶打下手。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也都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没有那么多卿卿我我。闲下来的时候,山茶就静静地听古哥弹吉他、唱歌……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生活就是真实地活着。
未来许多个日子里,山茶依旧独自经营着“孤帆远影”。她没有留下古哥这位异乡客。古哥的世界在沙漠、在荒野、在戈壁、在高原……在一切与石油有关的地方。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只释放昙花一现的光芒。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在经历了命运的挫折和磨炼后,他们已从迷雾里走出。两个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和抵御风险的人,像两棵戈壁上直立的大树,在大风狂吹之下,依然不管不顾地把根深深往土里扎,即使一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