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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文明的相处之道

2024-10-28范庆华

世界知识 2024年20期
“和而不同”的文明交流之道高端学术对话现场。左一为主持人北师大哲学学院院长吴向东教授,左二为巴黎政治大学荣休教授伯兰特·巴迪,左三为北师大学术委员会主任韩震教授。

9月12日下午,一场高端学术对话——“和而不同”的文明交流之道——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对话嘉宾一方是北京师范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韩震教授,另一方是巴黎政治大学荣休教授伯兰特·巴迪(Bertrand BADIE)。这是北京师范大学与巴黎政治大学借今年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携手举办的一场重要活动。

韩震教授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北京外国语大学校长和党委书记,主要研究方向为近现代欧美哲学、西方历史哲学。他在不同刊物上发表文章800余篇,出版了《大国博弈与未来世界》《西方历史哲学导论》《生成的存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与国家认同》等多部著作。

巴迪教授是法国知名的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国际关系领域“法国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出版了50多部专著,包括《共谋外交》《失势的强权》《领土的终结》《世界不再只有我们》等。巴迪教授作为巴黎政治大学最受欢迎的老师,他讲授的课程《全球空间》,成为巴政最具代表性的课程。

近年来,国际形势风云变幻。随着全球化的演进和国际格局的演变,中美博弈不断加剧,地缘政治冲突频仍,国际冲突有进一步扩大的风险。在当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我们需要冷静思考,国际关系的紧张与冲突是怎样产生的?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应该如何相处,才能避免冲突?上述问题构成了本次对话的主题。

中西方共同点增多了,为何关系却更加紧张

韩震:中国现在所面临的国际形势要比40年前改革开放初期严峻得多。相较40年前,中国与西方的关系更加紧张了。西方国家有舆论认为,中西方关系的紧张,是因为中国变得“咄咄逼人”。真的是这样吗?过去,中国积贫积弱,那时西方人嘲讽中国人缺少男子气概,世界舞台也听不到中国的声音;而当中国人开始逐渐富足起来,也更有意愿发表意见的时候,西方人又指摘中国的外交是“战狼外交”。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中国的崛起让西方国家感到了焦虑。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打开国门向西方学习,从这个意义上,中国与西方的共同点增多了。共同点增多了,为何关系却更加紧张了?中西方关系的紧张,不是因为差异性而引起的,有更深刻的原因。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是现存客观矛盾运动的结果。归纳起来,以下四种结构性矛盾对世界历史进程发挥着重要影响。

第一,经济矛盾,又称为南北矛盾,即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矛盾。按照美国生理学教授戴蒙德、英国学者庞廷的说法,人类社会像动物界一样,存在着食物链,发达国家位列在食物链的高端,发展中国家则位于低端。然而,位于高端的民族不能把位于低端的民族永远压在下面。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崛起,造成西方发达国家的焦虑和恐慌。2020年慕尼黑安全会议把主题聚焦于“西方缺失”,就反映了西方国家的这种心态。现今国际的话语权虽仍然由西方主导,但他们占绝对支配性的地位开始动摇了。

第二,文化矛盾,即东西矛盾。欧洲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欧洲文明的崛起是从15世纪大航海时期开始。起先,欧洲文明的核心区域在葡萄牙、西班牙,主要是这两个国家在争夺新大陆,后来向荷兰、英国、法国、德国转移,先后形成英国与荷兰的争霸、英国与法国之间的争夺、英国与德国之间的争斗。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文明逐渐向欧洲以外的地区延伸,从而催生了边缘性文明。慢慢地,原来处于边缘文明区的国家,如美国、苏联,逐渐强大起来,开始争夺对世界的控制权。长期以来,西方文明在世界文明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崛起,按照美国人的说法,西方文明第一次遇到了一个“非白种人”、非西方文明的强大的对手——中国或东方文明。

第三,制度性矛盾。制度性矛盾指资本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制度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让西方感受到了一种系统性挑战,在西方语言中,制度与系统是一个词。

第四,崛起国与守成国的矛盾,即一个新兴国家的崛起、影响力的扩展,必然令守成国感到不适,守成国的势力范围会被崛起国挤压。

在现存的国际关系中,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最大的东方国家、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最大的崛起国,美国则是最大的发达国家、最大的西方国家、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最大的守成国。因而,世界结构性矛盾就更加集中体现在中美关系上,中美关系成为矛盾的焦点。

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理解导致了误会、分歧和冲突

巴迪:40多年来,我一直从事国际关系领域的教育,可是,我对国际关系学科的看法有点苦涩。国际关系这门学科,本应该使我们团结起来,但是却使我们分裂了。这是因为国际关系学科在发展中遇到了两个阻碍,需要我们去跨越。

17世纪,国际关系理论的创立者之一、英国政治家霍布斯提出,安全成为生存的首要任务。而我一直认为,我们既要安全,也需要共存。怎么来保证安全,霍布斯提出了社会契约论。作为个人,须出让一部分自由给主权国家,由主权国家来保障个人的安全。主权国家是领导者,个人必须服从主权国家的意志。但主权国家之间为了维护统治会发生战争,对此,霍布斯在其作品中并没有回避。

国际关系的目标是和平,而从历史的发展轨迹看,和平根本难以实现。17世纪以来,西方发达国家走上了殖民扩张的道路。而一战以后,殖民地国家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自决的斗争高涨,殖民体系开始瓦解,国际形势发生了新的变化。人民逐渐觉醒,更多地参与到国际政治中来,国际关系需要制定新的规则以适应这种变化。就在这个时候,国际关系学科领域又出现了一个“灾难”。

20世纪90年代,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出版了名为《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著作。亨廷顿指出,未来世界冲突的根源,将主要是文化的冲突而不是意识形态或经济的冲突。亨廷顿认为,文明是有边界的,而边界是血腥的,有冲突的;当两个文明相碰撞,可能就会发生流血。

我们不能掉进上述两个陷阱——冲突的陷阱和文明冲撞的陷阱。要理解“文明的冲突”,首先应该知道文明的含义是什么?怎么确定文明的边界?它是固定不变的吗?我们正处于全球化的进程中,视野和观念随时都在发生变化。对于文明的理解,应该放在国际环境的构架里。文明从来不是构成历史的主角,它只是历史的工具。文明一直服务于政治,所谓的文明只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统治和奴役,国家的统治者能够人为地确定国民的人格属性。

如果一定要给文明下定义,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出版的著作《文化的解释》或许对我们有所帮助。格尔茨认为,如果一个社会必须存在共同的价值观,最低条件是社会当中的人能够互相沟通,能够互相听懂。格尔茨认为,文化或文明是从历史上留下来的存在于符号中的意义模式,也可理解为是社会中组成的个体共享一种意义和符号的体系。对文化的分析实际上就是“理解他人何以理解”。

他的观点非常契合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首先,他强调多元性。国际关系中的一个很大问题是,世界上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不一样,这种对意义理解的差别,导致了很多误会、分歧,甚至冲突和暴力。第二,一些有识之士指出,共享一个意义并不意味着共享同一个主义。所以我们要尝试互相理解和沟通,在这些不同意义之上,能够建立起共同的目标。

为什么大家对意义的理解不一样?不是因为文化作为一个强有力的压力,逼迫他们这样想,是因为大家没有共同的经历。中法两国的历史经历不同,因而由此塑造的两国人民的思路、思维也就不同。

不同事物相互合作才有生命力

韩震:尽管中国和西方之间有矛盾、有差异,但这种矛盾是非对抗性的,不是对立的关系。从哲学上解释,事物(物体和人)存在于一定的时空体系下,是分布式生存的,你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处于同一种状态。这种分布式存在造成了差异,即使中国内部也充满了多样性和差异性。这些差异性和多样性塑造了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任何文明、任何存在,存在差异是一个现实,是有根据的存在;每个国家、每个国家内部的每一部分人,都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条件生活的权利。

因此,不同的存在、不同文明之间应该相互尊重。中国有句古语:“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都在世界生存,并不是相害的,而是相互促进的;道可以一起施行而不相违背。中国古代思想还认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不同的事物,相互合作才会有积极的生成性功能;如果大家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异,反而失去了生命力。中国古代大思想家孔子后来又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理念。西方也有类似的观点。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曾说过:天底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由上帝创造的完美世界”,因此是一个和谐的世界。

按照莱布尼茨的哲学,这个世界既充满了差异,又是和谐的,可以说与中国的“和而不同”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前,国际关系冲突的根源,是因为人们在竞争之中忘记了相互尊重和相互理解,而相互尊重、相互理解,是人类基本的文明准则。

意大利萨勒诺帕埃斯图姆遗址。该遗址以古希腊多立斯柱式神庙而闻名。

不同文明之间须互相承认

巴迪:人们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不一样,这不是不可以改变的。随着全球化的推进,人们经历上的不同会逐渐减少,可以造就共同的经历。此外,背后还有两个更深层次的因素在发挥作用。

首先,人类本aDuyMWok6MauSDROw4jQaw==身具有很多共性。比如,世界上的人都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都有一样的情感,只是记忆不同而已。在全球化时代,无论我们在哪儿,都能找到像兄弟姐妹一般的人。所以是普通人,而不是统治者在主导国际关系。其次,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讲求实效的时代,只有与别人合作、相互依赖,才能取得成功。拒绝交流,只能认输。

全球化的世界是一个“普世”的世界,但只有在共同和平等的努力下,让所有人都参与到国际关系规则的制定中来,才能实现所谓的真正的“普世性”。要建立“普世”的世界,最为关键的是,各个不同文明之间须互相的承认,要将理解的原则放在国际关系学科研究的中心。我们在国际法层面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但国际法上的承认,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承认,这只是法律上的承认,还远远不够,应该建立更多承认的体系。

首先是互相的承认,即承认自己和承认对方。承认自己,是指不能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这是对自我的理解。承认对方意味着承认对方有按照自己的原则存在的权利,接纳对方与你的不同。

其次是承认多元的原则。承认对方,不仅仅出于“理性的友谊”(为了获得帮助),还要接受多样性,接受别人的生活习惯等各方面与你不同。

最后是真正的承认。不仅要承认彼此的区别,还要觉得有不同是好事,可以互相学习,并能从中有所收获。当然,推动这个思路是需要时间的。

如何承认对方呢?当你看到一个远方的“他者”,请自问三个问题:首先,他人对我怎么看。他想讲什么,在讲什么,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第二,他怎么看待我的想法。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时想让别人开心,但对方理解的不是好意而是恶意。第三,他者如何看待我对他的看法。也就是说,他脑子里想的我对他的看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非常复杂,直接导向了国际关系主体性研究路径。

刚才提的这些问题,也可以称之为文明的路径,如何才能找到?换言之,我们应该怎样对国际关系进行解构?下面的五种方法可供参考。

第一,要有全局的观念。国际关系的构建,所面临的最大的威胁不是独特性,而是全球性,要习惯从全球化的角度来考虑。有了全局性考虑,在应对共同的威胁时才能更加团结。

第二,要系统化地考虑新型的国际关系。在新型国际关系中,不能光考虑一部分人的问题,要考虑所有人的问题。此外,我们对于一个全球性问题,比如战争问题、沙漠化问题,要全方位地考虑它的影响。

第三,不能光从主观上考虑,要综合考虑别人的看法,不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第四,要克服不同文明之间的紧张关系,要接纳别人,这样才能迈出理解的第一步。

第五,要相互学习。如果不互相学习,肯定要产生冲突。

每种文明都应该获得尊重和理解,不同文明之间肯定能找到共存的办法,这是我们的工作。

(感谢北京师范大学国际交流与合作处副教授刘敏对本文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