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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君路

2024-10-25黄艺文

青年作家 2024年9期

尧幽囚,舜野死。

——李白《远别离》

芣苢

听说脚趾头长成这样的人命苦。我看着我的脚,大拇趾向另外四个趾头的反方向撇去,连接脚掌的地方突出来一大块骨头。“你这叫拇外翻。”卷耳告诉我。她伸出自己的脚,同样的部位也有突出。

卷耳是我从垃圾站捡回来的女人,她一见到我就说我是舜帝。

我是个收破烂的,除了收破烂,夏天我会出去回收二手空调,把收来的旧空调修理好再进行二次倒卖。就这样我存了一点小钱。我老家在乡下,三年前和家人来到云梦市,和亲戚一起租了个门面卖空调。

那天,我在垃圾站附近找废弃的纸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旁边。她穿戴整齐,看着斯文白净,不像精神有问题的样子。她看见我后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我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立马推开了她,而她则冲我大喊道:“大舜,我总算找到你了!”我一头雾水,问她:“你是谁?认错人了吧。我不是大舜,我叫芣苢。”那女人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竟让我有些害羞,她说:“我是卷耳,也是女英。”什么玩意儿?我不再理会这个疯女人,准备返回店里。没想到她一路上一直跟着我。到了店门口,那个女人不见了,我刚想走进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大舜!芣苢!”又是那个疯女人,她站在街对面一块路牌边,我来这儿三年了,竟然还是第一次注意到那块路牌,它HdLQ3G5xE2b/kH/9lFl3IA==和普通路牌没什么两样,蓝底白字,写着:望君路。

卷耳

我确实认错人了,我一直以为芣苢就是舜帝,直到我们要谈婚论嫁了我才发现,是我弄错了。

我生下来就与常人有些不同,我的右耳是向内卷的,因此爸妈叫我卷耳。直到我临近大学毕业,妈才告诉我,我其实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出生时我的右耳和她的左耳是连在一起的。医生做手术把我俩分开,可姐姐没活下来。我听完一点也不惊讶,妈觉得奇怪,问我:“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我说:“我的姐姐一直跟我在一起呀。”

我真后悔说那句话,从那以后爸妈就经常带我看医生,我不断跟医生还有爸妈解释我的经历,可他们就说我有病。

姐姐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没死。但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出来陪我玩陪我说话,她告诉我,我们在等一个人。我问那个人是谁,她不作声。我好像确实是在等什么人,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十六岁时,学校组织远足活动,从学校走路到君山岛,来回有四十多公里。我本来就不爱运动,这回还要走这样长的路,心里满是埋怨,可我在外一直是乖乖女的形象,不知道怎么反抗,只有忍气吞声。我在学校也没有一个朋友,我也不需要什么朋友,我有姐姐就够了。

果然,我走不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扶我,我的姐姐除了在我耳边喊加油外也不愿意替我走路。我掉在大部队的最后,一瘸一拐地总算到了君山岛。

我找不到班里的人了,只好一个人在君山岛闲逛起来。小时候爸妈带我到这儿玩过一次,我还记得很多景点。路过斑竹园,我停了下来,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感到悲伤。竹园里修长的竹子沉默地矗立着,青竹皮上墨黑色的斑纹一块块散开分布着,又一个个地顺着竹节往上爬。我知道这些竹子的故事。相传舜帝为征讨苗民叛乱,南巡至此,当他们划船过云梦泽时,遇上了一场暴风雨,他们便搁浅船只,在洞庭山上暂时避难。后来舜帝的娥皇、女英二妃追随他们的夫君而来,原意是劝年事已高的舜帝不要南征,结果劝阻未遂,舜帝继续南行,战死苍梧。二妃听闻噩耗,悲痛大哭,她们泪尽继之以血,挥在洞庭山的翠竹上,竹的颜色大变,斑痕点点,故名斑竹。

“对,就是这里,我们来过。”姐姐的声音突然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感到一阵眩晕,后面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芣苢

卷耳问我为什么叫芣苢,我告诉她芣苢就是车前草,我本来的名字叫姚桐。我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老家农村没有医院,那时也没有通车,走去县城的医院要几天几夜。我妈只有去求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死马当活马医,给我开了点儿车前草煎水喝,没想到我就这么活过来了。之后我妈又找了个算命先生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此生命途多舛,本来要死于三岁的,可误打误撞服用了车前草,这草在古代是通神灵药,我因此被救活。我能活命得感谢这车前草,为了能让这救命草继续保佑我无灾无难,不如改名叫芣苢,这样我就是车前草在人间的化身了,肯定长命百岁。我妈深信不疑,给了算命先生100块钱,从那以后我就叫芣苢了。现在想想我妈真迷信,100块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了。还有这破名字,奇奇怪怪的,像个女孩,上学时我没少遭人嘲笑。

卷耳哈哈大笑,她告诉我,我们的名字《诗经》里都有,是非常有诗意的。我们的脚也长得像,这叫天生一对。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

从那次垃圾站相遇后,她每天都会来找我,我本以为这是个可怜的疯女人,就像我奶奶一样。但经过几天的交流,我发现她不是精神病人。

她来找我的第一天还是疯疯癫癫的,不停地说我是舜帝,理由就是那条望君路,她和她姐姐找了我几千年。我觉得很无语,想尽快把这个疯子从我店里撵走,别打扰我做生意。没想到她一屁股坐进我店里,我怕她发疯闹事,只好陪她说话。幸亏那几天我妈回老家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妈解释。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我给疯女人倒了杯水,她一直盯着我,看都没看那杯水。“我以前叫女英,现在叫卷耳。”“卷耳?”我注意到她的右耳朵有些畸形,所以才取这个名字吗?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刚大学毕业,在家休养,准备找工作。”“哦?你是大学生?”我没想到她还是个有文化的疯女人,我不是读书的料,读完职高后出去当了两年兵,退伍回来不知道干什么,就跟村里的师傅学了点维修技术,选择了废品回收这个行当。不过想想又觉得不对,她也可能在说胡话。我对她说:“你家到底在哪?你父母知道你在这吗?要不我送你回去?”她突然站起来,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我家就在附近,你不信我,我明天把毕业证拿给你看。”她就这样走了,这是我遇到的最莫名其妙的人。

没想到第二天那个叫卷耳的疯女人又来了。“姑奶奶,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刚想骂人,就看见她把一张毕业证书举到我眼前,我看见了云梦大学几个字。“我毕业于云梦大学历史系,我其实是想说,你长得好像我心目中的舜帝,我想采访你。”“采访我?”这又是哪一出?

“这位美女,”我想着打发她走的说辞,“不管你是大学生还是小学生,我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你这样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当然如果你是要买二手空调,我非常欢迎。”“我不想买空调,芣苢,你有女朋友吗?”她这一问我怔住了。“唉,实话实说吧,我看你长得帅,想跟你谈恋爱,可以吗?”

卷耳

我是怎么考上大学的、怎么选的历史系,完全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在君山岛的时候昏了过去,醒来就大三了。我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失忆了,她说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这样,浑浑噩噩,任人摆布,爸妈、老师让我们选这个专业,我们就选了。我在大学最后两年也没交朋友,依然独来独往。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就是离云梦大学不远的洞庭湖,我经常带姐姐去那里玩,要不是听说湖里有血吸虫,我一定会跳下去游泳。

“你忘了你还没学会游泳呀?”姐姐在我耳边说。哦,是的,我初二的时候本来要学游泳的,可游泳教练太凶了,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爸爸打了我一顿,妈妈替我上完了课。可我怎么记得我曾经淹死在洞庭湖?

大四上学期学校开设了一门研究云梦泽地方历史的选修课,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我只是想知道关于舜帝、二妃和君山岛的更多细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历史深深吸引着我。

芣苢

卷耳成了我的女朋友后,几乎天天要跟我见面,她是个非常黏人的人。我交过几个女朋友,也没见过像她这样的。

夏天来了,我要到处去收空调。收回旧空调后,我要把外机美化一遍,有时还得把外机拆开修理,有些老旧的机子不制冷了得加上氟利昂。我需要在新客户到来之前尽快打理好旧空调,这期间只要一接到订单电话,我就得上门装空调。我买了一台二手面包车,把后座拆了,用来堆空调机子。以前我还在更南边的城市租过门面做生意,那时周围的朋友都发财了,而我挣的钱都用去请朋友喝酒吃饭,一顿饭就大几百,最后一点儿钱都没存下来。本以为他们会给我介绍点生意,没想到钱都打水漂了。但我不后悔,我这人特仗义,谁有困难我都会去帮,很多人欠我钱没还,最后我也忘了。还剩点钱全用来给我妈买摄影设备,她在老家特别辛苦,陪我守店很寂寞,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后来我给她买了电脑,她居然很快学会了,她在网上认识了很多朋友,学会了照相录像,还会剪辑视频。我给她买了八千块的无人机,她玩得不亦乐乎。我爸本来也陪着我看店的,可是奶奶一个人在农村没人照顾,他不得不回老家看着奶奶。在南方我没挣到什么钱,连娶老婆的本钱都没攒够,于是来到云梦市重新开始。

卷耳是我交往过的女朋友中文化水平最高的,她虽然有点神颠颠的,可我感觉她特别喜欢我。她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隔几分钟就要在微信上跟我聊天,我都不记得聊了什么,实际上我们之间很难有共同话题,她就不断给我丢表情包。

卷耳的身材并不丰满,脱衣服的样子很像一只自己把自己剥开的莲蓬,里面是干瘦泛黄的肉。我给她看我当兵时候的照片,她说特别喜欢我穿迷彩服的样子。那时我被训练得有八块腹肌,刚退伍回来时,堂弟说我看人的眼神像把刀子。但一回老家我就变懒了,八块腹肌也变成了肥肉。部队特训的时候,我们跳伞,从飞机升到几千米的高空往下跳,我腿都吓软了。开伞落地的时候,我的右小腿好像骨折了,那是撕心裂肺的疼,可为了证明自己是条汉子,我硬是不肯去医院,忍着疼完成了训练,因此也落下了旧疾,走不了远路,阴雨天也会隐隐作痛。卷耳说我是个蠢货,这种情况明明可以享受免费医疗,申请抚恤金的。卷耳这时精明起来了,但大多时候,我感觉她才是个傻子。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每天都会给我写诗并念给我听。我听不懂,她后来就不写了。写不写诗倒无所谓,我想要的是老婆,然后给我生个小孩。

我最受不了的是她无理取闹、胡言乱语的样子,她有段时间又提起什么舜帝。我上辈子要真如此为什么这辈子这么辛苦?她跟我说,人不可能永远顺遂,每个人都想折腾点不一样的剧情。我开车送她回家,她就阴森森地说:“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个乱坟岗吗?我经常能在这看见鬼,姐姐叫我别怕,等到你来了告诉你,我们都有灵魂。我现在觉得人比鬼可怕,鬼没有身体,他们没法欺负人,但人最爱欺负人。我小时候老被欺负,没人保护我……”“够了!别发神经了,大晚上说这些瘆得慌。”她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我叫她下车,她要我再陪她一会,我想起明天还要早起帮妈去搬米,就没理会她的请求,直接帮她打开门,没想到她一下倒在地上,趴在我脚边,我真拿她没办法。我常想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疯子女朋友,每次我跟她提分手,她都会苦苦哀求我。有一回我们闹分手,她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不想接,她妈妈居然找到我店里来了。她长得很像她妈,都是白净的脸。她妈对我说:“你就是芣苢?”我点头,感觉很不好意思。她妈特别客气,一看也是个文化人,说话慢条斯理的:“卷耳她从没谈过恋爱,从小娇生惯养,确实非常任性,可她心里很热忱,做人做事都是实心眼,希望你多包容她。”

后来我们和好了,我给她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她故意不接,第二个她忍不住接了。

我和卷耳磨合了半年,我把谈恋爱的事告诉了我妈。我妈这人很挑剔,前面我交的几个女朋友,她总说这不好,那不好。实际上我知道,是因为我没钱结婚。卷耳刚毕业没工作,我妈就天天念一个大学生怎么在家里呆着不找工作。我说给卷耳听,她就开始去参加各种面试。我开着车陪着她参加了好多个面试,每次面试失败她就会在我怀里哇哇大哭,我跟她说:“没关系,大不了我养你。”

卷耳

有一次我告诉医生,上古有九泽,孟渚泽、具区泽、彭蠡泽、雷夏泽、菏泽、大陆泽、巨野泽、荥泽和云梦泽。云梦市就处在古云梦泽的地段,在古楚语里,梦是对湖泽的称呼。我的毕业论文想围绕云梦泽作上古历史考证,可关于云梦泽的上古史料太少了,我能查到的对先秦云梦泽的描述,大多来自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和他的一篇文章《云梦与云梦泽》。我想了解的尧舜时期的云梦泽根本没有考证资料,已有的资料讲来讲去,至多证明古云梦泽确实存在,是比现在更大的湖群。可为什么会形成如此之大的湖群呢?这个问题太难了,可能触及到人类未解之谜了,我只能胡思乱想,结合大禹治水的传说,世界各地都有洪水的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古云梦泽在尧舜前期根本就是一片水域资源丰富的宜居大陆呢?后来因为全球性的大洪水才导致了湖群的形成?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姐姐在一旁嘲笑我:“是不是快要发现真相啦?”我不理她,以前我写作业时她从不帮我,插科打诨倒有一手。我准备回家看看。

在从小走到大的马路上,我发现了一块路牌,这个路牌我小时候就见过,好像立了二十多年,路牌上写着:望君路。我经过一个垃圾站,发现一个“流浪汉”闭眼盘腿坐在垃圾堆里,头发乱蓬蓬、脸上脏兮兮的,神态却是安然自在,像个隐士高人,他好像知道我要走近一样,突然睁开了双眼望向我。那双眼睛太清澈了,仿佛要把我看穿。我见过这样的眼睛,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的了,我努力回忆,只觉天旋地转,和上次在君山岛一样,我又要昏迷了吗?我叫着姐姐,她说别怕,这次我意识清醒地张开了眼。

我的意识来到了另一个时空,看见了我的姐姐,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们的耳朵连在一起,手脚也连在一起。父亲把哭闹的我们抱起,他的眼里满是怨恨和哀伤。我和姐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可我们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受尽嘲笑和欺侮。我们的父亲放勋有着远大的抱负,他关心我们,但总不和我们亲近。没有母亲的我们,只有各自相依为命,我们学会了同时抬手抬脚,这样走路就不会摔跤。那时的天空总有大船飞过,为什么大船能在天上飞,我们也不知道,反正它们和现在的飞机长得不一样。

我们长到十几岁,被带到了一个男人面前,他的眼睛长得很奇特,一只眼睛有两个眼珠,一双眼睛有四个眼珠。他的眼珠也和自己兄弟的眼珠连在一起了吗?这个男人是除了我们父亲以外唯一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的人,也许他和我们是一样的人。父亲问我们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姐姐没跟我商量就立马同意了。那时我叫女英,我的姐姐是娥皇……

医生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发生了什么?”医生问。“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很多记忆都是碎片化的,理不清楚。但我很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不管我曾经是谁,舜帝确实是个伟大的人。也许上古时期的人拥有比我们现在更先进的科技,更重要的是,他们更了解宇宙的规律,更注重美好的品德。”“嗯,也许你的想法没错,可这不是一下就能说清楚的事对吗?”医生说。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了解历史的真相呢?如果我们搞清楚上古的历史,也许就能解决很多问题,我是说,全人类的问题,所有的疾病、所有的不公平、所有的战争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世界会实现永久的和平。舜帝就是这样的人,他爱每一个人,即使别人想害死他,他也能原谅他们。我依稀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不再生病,不再像我们这样活在一个畸形的模子里。他在华夏大地上四处巡察,一边平定野蛮人的战乱,一边为我们找药,他说可以把我和姐姐分开,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们的哥哥丹朱非常嫉妒舜,他把我们囚禁起来,不让舜和我们见面。舜帝在南巡途中遇难,我的姐姐比我更爱他,她想找到舜的尸体,于是拖着我跑起来,我跟不上她的步伐,两个人最终失去了平衡,一起掉进水中。那时好像还没有洞庭湖,也没有君山岛,只留下了我们的传说。可我们绝不是殉情自杀的,那时候的每个人都明白生命的珍贵,也知道自杀是没用的。”

医生,我后悔了,不该说这么多。医生不再问我问题,他低下头写病历,让爸陪我出去走一下,把我妈留下。我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我跟我爸说:“让我回学校吧,我想考研深造,继续研究这段历史。”爸突然暴躁起来:“你还学什么历史?都学成这样了!我只想你快点恢复正常!”“我很正常,我没说谎,我就是女英!”“够了!”

我爸不会理解的,他就像我的哥哥丹朱,大多数男人都是丹朱。舜那样的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却能超越所有的男人女人。

“快跑!快去找舜!”我姐姐总算出现了。我们一起跑回了望君路,我想那个打坐的流浪汉应该就是舜,他肯定也认出了我们!我看见了他,他好像也在找我,我一把抱住他,他说他叫芣苢。我跟着他到了他租的门面,我发现他就住在望君路上,这是天意吗?我和姐姐终于找到了舜!我们用了将近五千年!

芣苢

我的奶奶终于死了,她从我店子的阁楼那里跳了下去,结束了痛苦的一生。我和爸妈把奶奶运回老家,在家门口搭灵堂办丧事。卷耳格外听话,她知道我奶奶走了,没像过去那样烦我,还给我转了400块钱。我妈很满意这个准儿媳,还说应该让卷耳来参加葬礼跪一下灵堂。可卷耳要工作来不了,她考上了云梦市的博物馆,听说这份工作的待遇相当于公务员的待遇。可惜奶奶看不见我结婚了。

大家都说我是孝顺的乖孙,只有我自己知道,奶奶的死对全家人来说是一种解脱。从我有记忆以来,奶奶就疯了,她发疯的原因我没多过问,这是老一辈的事,我只知道她改嫁过很多次。小时候,奶奶经常在家乱叫、乱骂人,半夜起来会随地大小便,我睡不好觉也会骂人,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奶奶失踪过几次,她一个人跑进我家屋后的山里,爸爸找了好多天才把她找到了。后来她的腿摔坏了,只能坐轮椅,我到云梦市开店,也把她带了过来,我们一起住在店子的阁楼上。卷耳也见过奶奶,她还问我为什么要把奶奶关在这里,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按规矩灵堂要摆三天,这三天我忙得要死,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晚上还要守夜,我爸请了村里一个专门唱夜歌子的人来,他扯着破锣嗓子狂嚎,那声音怪异得要把人的魂给喊出来,我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了奶奶,她喊我桐桐……我忽然想起了卷耳的那些胡言乱语,人真的有灵魂吗?

送完奶奶上山安葬后,我迫不及待地回了城,我是如此地想念卷耳。我把卷耳抱在怀里,她说她的例假来了,我狠狠地说:“我们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她说:“我不想生孩子,怕疼。”我说:“女人怎么可以不生孩子,疼也要生。”她好像生气了,挣脱我的怀抱,背对着我说:“我不想未婚先孕。”我笑了,“这什么年代了,我们家男人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呢!”我堂弟就是这样的,他还比我小5岁,他女朋友怀孕了,本来想把孩子打掉的,最后还是结婚了。我已经28岁了,在农村,孩子都该打酱油了,卷耳跟我谈了一年多朋友了,我想我们应该准备结婚了。

我觉得卷耳离不开我,我们一定可以结婚的。她参加工作后还是像以前那样黏人,但是改变了许多,不再讲什么舜帝啊,神啊鬼的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她的家庭也让我喜欢,她爸妈不像我前女友爸妈一样,嫌弃我是个穷小子。我身边的人都是没文化的、跑江湖的,我把我的女友卷耳带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找了个有文化的老婆。我另一个堂弟读到了博士,可我非常讨厌那个书呆子,他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卷耳也很爱看书,她非常博学,可她不是书呆子,她愿意通宵陪我打游戏,也喜欢看偶像剧,她和普通的女孩子差不多,又很不一样,她知道替我省钱,她甚至视金钱为粪土,就是有点神叨叨的。不过她去了博物馆工作后,变得越来越正常了。我最近总在想,我那天去垃圾站是不是捡了个宝?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提醒卷耳,我们应该考虑结婚了。卷耳对我说,她同事的男朋友是怎么求婚的,如果我要求婚就这么随便说说吗?要准备玫瑰和烟花,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单膝下跪,然后掏出十克拉的钻戒……她肯定是看多了偶像剧!我发现卷耳工作以后,就经常讲她同学和同事灌输给她的话,我感觉她不像以前那样和我亲密了。她总是和我说她同事的老公如何如何,可以在城里买大房子,我们要结婚的话,住哪里?我存的钱够买房吗?

她的爸妈也开始找我谈话,他们希望我换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给我找点关系到单位做事。我拒绝了,我一向讨厌束缚,进单位看人脸色这种事我做不来。自己当老板虽然累点穷点,但时间自由,想怎样就怎样。

卷耳理解我不进单位的想法,可她劝我提升学历,我听了她的话,报了个电视大学,这个电视大学花钱就能读,学费要八千块,给妈买无人机我都没这么心疼。不过,我也和卷耳一样是个大学生了,本来我也想学历史,可电大没这个专业,我就选了中文。我从学校抱了一大堆书回去,给卷耳看,卷耳还教了我一点英文。

我带卷耳回过几次老家,她是我第一个带回老家的女人,一开始还是她自己吵着要跟我回去,她离不开我。我堂弟的孩子都出生了,我和卷耳还拖着没结婚。堂弟经常私下跟我说:“先让她怀孕,怀了孩子什么都好说了。”我亲戚也是这样说。但我总觉得这样不好。亲戚还说:“她家没负担,以后生了孩子给她爸妈照顾。你找她够你享福的!”这话好像被卷耳听到了,她生气了好久。我哄着她,告诉她别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我相信卷耳会跟我结婚的,不然她不会这么多次跟我回老家。

卷耳

自从我参加工作后,芣苢对我越来越好了,我的朋友也慢慢多了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有一份体面工作的重要性。最近,我遇到了我多年不见的发小桑葚。桑葚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她和她老公是在大学时认识的,他们一起去了江城发展。友谊失而复得,我非常高兴,把我的芣苢介绍给她认识。我要芣苢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她要回江城了。桑葚坐在芣苢的车上,似乎有点不适应,芣苢是个不讲究不修边幅的人,他的车里堆满了空调,充斥着机油味。桑葚下了车向我俩道谢:“下回再聚啊!”

桑葚回去后,我在微信上问她:“你觉得芣苢怎么样?”桑葚到了第二天才回复我:“你确定要跟他结婚吗?”桑葚开始跟我讲起她的老公。她说结婚和谈恋爱完全不是一回事,男人结婚以后是会变的,能找条件好的就尽量找条件好的。她当初和她老公结婚,她的父母是极力反对的,因为她老公老家在偏远农村,还死了父亲。她婆婆没文化,不讲卫生,懒惰,还喜欢指手画脚。她和她老公结婚要在江城买房,她老公家里拿不出钱来,是她央求她爸爸付的首付。她老公还要把婆婆接来住,她为此差点跟她老公离婚。她当初看中她老公是因为她老公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她觉得她老公能从偏僻的地方考出来,是只潜力股,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可她还是太天真了,男人结婚前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可婚后他们大多数只想当大爷。她又开始抱怨老公不爱做家务、喜欢把臭袜子乱扔……结婚以后什么都要钱,贫贱夫妻百事哀。她问我,到底看中了芣苢什么呢?他看上去既没文化又没钱,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桑葚的问题我爸妈也问过我,我说那是我找了五千年的舜。爸妈要我吃药,我不肯,姐姐要我千万别吃,还说那个芣苢根本不是舜,我们要努力恢复记忆,找到真正的舜。我的脑袋要疼得裂开了。我跟爸妈说,我吃药,但是你们得同意我跟芣苢继续交往,他们答应了。在妈的监督下,我每天都吃药,那段时间里,姐姐消失了。

“你确定要和你这个男朋友结婚吗?你喜欢他什么?婚姻可没法靠荷尔蒙维持啊!”我的一个女同事问出了和桑葚同样的话,她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对婚姻的看法很消极。女同事很认真地告诫我,他家是乡下的,家里一堆穷亲戚,父母都没有工作,你嫁给他,等于是跳火坑啊!

这话我妈、我奶奶、我外婆、我舅奶奶她们都说过,加上桑葚,她们的脸在我眼前聚合起来,这些女人,世界上所有女人的脸好像都粘在了一起,她们是不同女人,又成了同一个女人。这同一个女人在婚前都以为自己是等待白马王子的白雪公主,结婚后却成了怨毒的白雪公主的后母。大部分女人都是那样无趣,她们活在自己幻想的情绪之中,渴望幻想中的美好爱情,又抓住她们怨恨的男人不肯放手。我的姐姐娥皇也是这样的女人,要不是我跟她粘连在一起,我根本不想嫁给舜帝。

我想成为怎样的女人?我更想成为送给灰姑娘水晶鞋的那个神仙教母,我可以给所有不满足的女人发礼物,制造一个又一个童话。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不做男人也不做女人,我要告诉每个男人和女人,我们生命的价值远超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我到底喜欢芣苢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舜,姐姐又说她不是舜,说我们生在云梦市就是为了找舜,我在想,他凭什么要我和我姐姐找他五千年呢?我不管芣苢是不是舜,也不管他是乞丐、流浪汉还是收破烂的,我只想纯粹地去爱,我希望他也能纯粹地爱我。

我喜欢看芣苢修空调的样子,在热浪氤氲的夏日,他赤裸着上身,汗水滑过他浓黑的眉毛、粗犷的脸颊和小麦色的肌肤,他擦汗的时候,布满老茧的手举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他埋在那一堆白色的空调机器当中,对着那些红的绿的蓝的繁琐的电线眉头紧蹙——他成了那堆废旧品的主人,那些废弃的东西,被他收回来,他重新为它们创造价值,为什么他的工作被我身边的人所嫌弃?所有沉浸在劳动中的人都是可爱的。

姐姐消失的日子里,我虽然有芣苢的陪伴,却严重丧失了安全感。我只有不断地去找芣苢,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安慰。一开始,芣苢很厌烦我,他总觉得我太缠人。他妈妈不工作,每天都出去拍照玩,芣苢一个人在店里忙来忙去。他有时四点就起床干活,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一次他接到个电话就出去给人装空调,装完了那人不给钱,空调也要不回来了。还有一次他带我去参加一个他不太熟悉的人办的乔迁宴,给了几百块份子钱,桌上的菜没有一样能吃的。芣苢的小店又脏又乱,各类机型的旧空调胡乱堆在店里,通往阁楼的楼梯上摆满了各种工具,小型的氟利昂气罐、大型的空调主机……楼梯上寸步难行。阁楼潮湿昏暗,他和他的妈妈、奶奶就住在这里,里面放了三张床,我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整间阁楼都充斥着灰尘和不可描述的异味。我问他:“你爸爸呢?”他说:“我爸在老家做事,他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跟我妈也搞不来。以前他在乡里的时候特别爱赌,一打牌就输掉好几万……”

我跟着芣苢去了他老家,他老家在七女峰下。传说七仙女下凡投胎于山下一渔夫家。渔夫重男轻女,先后将七个女儿全部丢入洞庭湖淹死,这七个女儿就化作了七女峰。芣苢带着我爬那座七女峰,我感觉我来过这里。这里的景色很不一样,爬上山顶我能看见山脚下有很大一片花海。芣苢说应该让他妈来帮我们拍照,他想看我穿婚纱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舜,原来舜死在这里,他的尸首不在九嶷山,舜在这里!姐姐,我找到他了!根据谭其骧的记载,从西汉时期开始,云梦泽主体被挤迫在曹操败走华容道的地方,就在东洞庭湖和七女峰的这片区域,地下藏着云梦泽真正的秘密!然而,谁又会相信我呢?也许我从小就有病吧。姐姐说得对,芣苢确实不是舜,他顶多是舜的零星碎片,舜帝早就化作这山川雨泽、江河湖泊了。

芣苢妈妈要我向他们家的祖先磕头,我装模作样地拜了拜。吃饭的时候,他妈妈努力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有龙虾、牛蛙、蛇肉、鳝鱼、田螺,还有黄鼠狼肉,芣苢说他的爸爸为了打黄鼠狼还被咬了一下。饭菜上桌的时候,有很多绿色的苍蝇围着我们乱转,我很想大快朵颐,但就是无法下咽。芣苢一家住在山脚,最难得的就是这山珍野味,他爸爸还说农村虽然哪里都比不上城市,但空气质量是没得说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被灰尘呛了鼻子。我不想说这山村的不好,但它也没想象的那样好。芣苢家的屋子背后靠山,前面是鱼塘和农田,我看着这沉默的塘与田,想起了芣苢说的话,万一他混不好,还能回来种地,可我不想再到这儿来了……

晚上,芣苢一家升起一堆柴火,柴烧起来,火光噼啪作响,它们在黑夜里淘气地上蹿下跳。作为卷耳,我第一次烤这种火,作为寻找舜帝的女英,我好像烤了无数次。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忘记带药了……

芣苢

卷耳和我分手了,我一直在等她来找我。每次都是这样,只要闹分手,她就会哭着鼻子跑到我店里来坐着,看我做事。我已经习惯了。可我等了一个月,她都没来,我每天都在店里修空调,晚上拉卷闸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望君路”的路牌,我想起她那时疯疯癫癫的样子,她出现在我的店门口,傻傻地对我笑着。这个疯女人究竟到哪儿去了?

我做错了两件事,近一个月都沉浸在后悔中。先是买房的事,我觉得卷耳给我的压力太大,我不想拿我爸爸的钱付首付,他太辛苦了,我希望他可以轻松养老,于是向卷耳吼道:“我宁愿我爸拿他的钱吃喝嫖赌,也不会让他给我出钱买房的,我可以自己挣!”卷耳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我还不如你爸的吃喝嫖赌!”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是个大老粗,嘴巴笨,可我要表达的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再就是急着谈婚论嫁的事,我爸妈非要我们快点领结婚证,我应该阻止他们的。他们急着去卷耳家提亲,那天我爸妈还特意打扮了一下,提着礼物到卷耳家。我和卷耳躲在她的房间里,她把头埋进我怀里,就是我娇羞的新娘。

我不知道我爸妈和她爸妈谈了什么,反正最后不欢而散。我爸妈希望我们先领证结婚,房子买不起先租着,给一万彩礼。卷耳的妈妈似乎很生气。我带着我爸妈先离开了。

回到店里,我妈说,为什么结婚一定要买房?过去的人不都这么过来了吗?我爸骂我妈是个败家娘们,一点钱用来买高级相机都舍不得给儿子娶媳妇。我等着卷耳的微信,她给我转了两万块钱。她说这些钱是过去一年多我花在她身上的,她不想欠我,就这么好聚好散吧。我很生气,原来她和我的那些前女友一样,也不过如此。我收下了钱,把她的微信删掉了。我现在想,我为什么要收下那笔钱?我想把她的微信加回来,发现她把我拉黑了。

爸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为我付了首付,我还是买了房。他对我说:“你们好不容易谈到现在,拿着房本把卷耳追回来吧!”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老早就发现了,她不喜欢我的朋友,我也不喜欢她的同学和同事。我喜欢她的家人,她不能接受我的家人。我想要一个老婆跟我生孩子,她要的东西我捉摸不透。

之后的每个月,我都会开车到卷耳家附近,我守在那里等着她的出现,可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她,我的卷耳,我的疯女人,她孤单地走着,我一把抓住了她,就像她当时抱住我一样。

她看见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一年来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比以前更加惨白了。我抢在她说话前开口了:“我等了你很久。我买了房子。”她很平静地望着我,我心中波澜起伏,她说:“好久不见,恭喜你了。我也买了新房子。”我迫不及待地问她:“我错了,我很后悔,还能重新开始吗?你吃饭了没有?”她甩开我的手,以前我从未觉得她的力气这样大。她一言不发地向前走,我问她:“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大舜吗?”她扭过头来,扯了一下嘴角,对我说:“你不是不信这种鬼话的吗?你还没认清你自己,我也是。谢谢你过去的陪伴。祝你早日获得幸福。”

卷耳走了,她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才真正爱上她,她的灵魂是那样美。

卷耳

我参加工作以后,父母就不断地为我安排相亲。这一回是个研究生,他在某某局上班。他举止彬彬有礼,给我盛汤、夹菜,可就让我感觉很不真实。他跟我聊起他的工作,感觉他充满了牢骚,他说自己不会讨好领导,更不会拍马屁,待在这样的工作环境很压抑,又不知如何是好,所谓百无用处是书生……

我吃完饭就自己回了家,姐姐在我耳边说:“这个男的不行。”我走过每次回家必经的那条路,才发现有一块路牌立在那儿,好像立了很久了,蓝底白字,写着:望君路。路牌对面有一家门店,招牌写着“卷卷二手空调”,从外面看,干净、整洁、明亮,感觉很熟悉的样子,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的?

【作者简介】 黄艺文,1993年12月出生于湖南岳阳,小学教师;少年时期曾三次获得 “中国少年作家杯”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曾在《芳草》网络文学选刊、《少年作文辅导》发表作品;现居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