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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柴卖

2024-10-23钟鸣

金沙江文艺 2024年10期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劈柴,竟是诗人海子向往的生活?

少时记忆里,劈柴的场景,屡见不鲜。砍柴劈柴,没有半点诗意,更无幸福可言,满是劳累艰辛!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首位,重要性不言而喻。特别是在农村。柴火,对我家来说,既是生火做饭的燃料,也是能卖钱的“山货”。好些年,父亲就是靠上山砍柴、然后挑到集市上卖,换回些钞票,助我们一家度过困顿不堪的岁月。

家里穷,过年基本没穿过新衣。随着添丁进口,一张床上常挤三四个人,最后不得不四处借房住。吃得也马虎,感觉胃里从来没有油水。嚼点干饭已是难得。每每吃粥喝稀,重活一干,不到饭点,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困难时读不起书,我的三个妹妹都没念完小学。

老实巴交的父亲,无活门道,靠苦力养活一大家子。苦活累活,没他不曾干过的。除农田活,父亲干得最多的,还是上山砍柴卖。

家家需要柴火,砍柴又无技术含量。这样一来,附近山上的大柴小柴野柴杂柴,折腾没几年便被砍个精光。后续要砍到柴,得去几十里开外的深山老林。那里道阻且长人迹罕至,树高林密荫翳蔽日,藤蔓缠绕柴草疯长……倒也别有洞天,其中不乏野兔、野鸡、野猴、麂子、松鼠、山鸟等四处跳跃、觅食,甚至野猪毒蛇恶狼出没。

小学五年级那年冬天,我第一次随父进山砍柴。

眼看着用不了多久就要升入初中,学费不贵,可家里拿不出。祖父母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一个寒冷的晚上,记得是年关,母亲问我还念不念书?我没回答她,眼里噙泪说,我随父亲进山砍柴卖吧!父亲晓得我意,劝母亲不要纠结,下决心要供我念书,念出一条出路。我是家里最能读书的,也是邻里心目中“别人家会读书的孩子”。后来中考,我考出了全乡第二名的高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当夜一家人早早入睡。次日凌晨天未亮,祖母煮好饭,复踅身睡回笼觉。母亲起床为我们准备挑子,特意加做了红薯与山芋,给我们路上当干粮。父亲早早起床,娴熟地磨起柴刀。来来回回,难免要耗上些时辰,母亲冷不丁嘀咕:“又不是上山伐木与打兽。”父亲憨笑:磨刀不误砍柴工,不差这时间!

备妥行装,带上干粮,我们出发了。母亲为我拿来一双解放鞋,说防滑。那双解放鞋,平时不是逢年过节好日子,她是不会给我穿的。父亲穿着母亲纳的布鞋。同村有几人随行,无不穷得叮当响。父亲走在前面,他轻车熟路,一度被唤作斫柴翁。他也是远近闻名的挑炭翁,我曾写过篇《挑炭记》叙及。

隆冬的赣西,一派萧瑟。路已染霜,一些地带结了冰,幸好未下雪。父亲说太阳升空,午后回来,路好走些,到时不冷。去时几斤重的棉外套不敢穿,怕回程热气上身卸衣后担子加重。可怜身上衣正单,我很快就打起了寒战。

山路崎岖,这一路真是难走!遇滑,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途经一条狭窄的独木桥,两度从悬崖边小心翼翼过,翻越几座山头,走了四个小时,我们才进入砍柴目的地:五百里井冈深处——永新义山腹地!

尽管置身一隅,仍觉森林阔大。古木参天,修竹挺立。幽径蜿蜒,飞鸟啁啾。薄雾氤氲,涧流潺潺。清新气息扑面而来,阳光蜂拥挤泄而入。老树小树交错,新旧柴质较为丰富。这时树叶凋零,树干干枯,柴也好砍些。几乎没水分,特别好烧。好多我叫不上名,统称杂柴,有大有小,有粗树干、粗树枝、粗树根,有的要当场劈开。大柴耐烧,火旺,小柴俗称柴子,树干细、树枝小,可直接入灶膛燃烧起火。

见到这么多好柴,我兴奋得不待喘过气,急不可耐操起手中柴刀,对一堆野树杂柴猛砍!因不得要领,手磨出水泡不说,还被荆棘刺破出血。欣慰的是,自己好歹有了可换钱的劳动成果。望着那堆横七竖八躺着的干柴,我擦了擦汗,也学父亲,砍下几根藤条,试图把柴捆好。想来是生手,捆出的柴担长短不一,东倒西歪,几次都失败。在父亲帮助下,经他手一码,不一会工夫,两捆整齐划一的柴火,摆在面前,我惊讶得连连称赞。父亲叹了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会码柴、会砍柴有什么用?你不好好读书,就跟我一样,只能干苦力!现手磨水泡是小事,以后的苦,更有你吃的!

父亲教了我一些砍柴的常识与技巧。他不砍幼苗,不砍杉木之类的乔木,他砍的全是灌木杂柴。父亲是个善良的人,一生未与人起冲突,总言传身教给我们的是:“吃亏是福”“莫要与人争长短”。有一次进山,父亲捉住一头瘸腿落单的麂子,后发现是怀孕的母麂,毅然放手。

日头当空,肚子饿得咕咕响。父亲掏出携带的熟山芋、烤红薯和饭团,这些粗粮由于久搁,变得冷硬,父亲却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吃起来吧唧着嘴津津有味。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月,吃什么都香。

小憩一会继续忙碌,晌午过后,一切归置妥当才下山。随行的驼老叔比我们先下山。我和父亲走在后面。父亲的担子比较沉,我的担重不及他一半。

回程好走些。出山穿垇,下坡过桥,起初,我走得挺快,脚下生风。父亲提醒我不要逞能,果然慢慢我就体力不支。途经禾岭亭子歇肩时,我累得不想再走。肩膀火辣辣,足底起水泡,锥心的痛。父亲告诫我,挑担最忌讳长久歇脚,稍休息会就要走,人是有惰性的。下山下坡时,要收紧,不要太放松腿肚子。这是他的人生经验与挑担智慧。

一路上不知出了多少汗,歇了多少肩,只觉得路越走越远!担越来越沉!有次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心想这可是学费钱!暗暗死撑。凭着毅力,终于捱到家门口。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已热好饭菜,等着我们。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还喝了一碗温热的烧酒。

当晚就有要办婚宴酒席的来买柴了,母亲称了称,父亲的担102斤,我的49斤,总共151斤。买主说150斤行不行,母亲一斤不让,说我不少你的称,明面称重。一斤一两都是血汗钱!你看孩子的手啊足呀肩啦都磨破了。母亲怜爱地对我说,明天给你加个鸡蛋。好好洗洗早早去睡吧。父亲憨笑对买主说,就依你。

那一晚下大雪,少有的鹅毛大雪,出奇的冷,倦意袭来,我没来得及洗澡,和衣上床,鼾声如雷,睡得分外沉。

这段砍柴的经历,磨砺了我,激发了我发愤图强的执念,引导我在面对一个个困难与逆境时,决不气馁。

后来好几次,我想带儿子再去那个深山老林砍回柴,让后辈体会下祖辈父辈当年生活的艰辛。可惜去土离乡,一直没逮着机会,只能抱憾。

如今四十年过去,家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去贫苦不堪的日子一去不复,家家起了新楼,单家独栋,那门头那造型,不比城里的逊色。好些人家买起了小车,这光景恍如隔世。

这些年,随着能源升级换代和生态保护意识的增强,煤气、液化气、各式电器进入寻常百姓家,过去烟熏火燎的柴火,早已淡出家家户户的厨房。我们很难见到柴火旺腾、炊烟袅绕的生活景象了!

我从驼老叔家门口走过,他其实大不了我几岁,却一副老态龙钟样,高高拱起的驼背,使我不禁想起一生勤勉,同样被生活的重担压弯背驼的父亲,人生早早谢幕在花甲又四之年。

一个时代远去的背影。

当年因生活重压弄驼的村人,怕是一个巴掌也数不过来。如今村里后辈,俊男靓女不少,一个不驼。如今生活好了,压力不大。反观不少像我一样,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一直为生活紧张忙碌。

甲辰立秋,闲坐窗前,回首往事,光阴荏苒,岁月悠悠。

湿润的乡愁,朝我徐徐走来,伴随人间烟火气,浓浓的,那是柴火的味道。

责任编辑:李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