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2024-10-22沐公子
青葱年少时,满揣待嫁的少女心事。然后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安排着,花落、坐果、培育、繁衍,走过或长或短的一生。
“关系不错的小妹给了几个自家树上结的桃。上次你没在,我吃了,特甜。这回你可得尝尝,我赶紧给你洗一个去。”连城刚进屋就说。
切,以前又不是没吃过平谷桃。朋友采摘送的、自己买的、单位发的,还值当献回宝?可面对老实人的殷勤,实在难以推脱。再说也是那位素未谋面却总存在于我俩日常闲聊中的妹妹的一番美意,却之不恭。
原本爱搭不理的小眼神却在看到桃子的瞬间变得吃惊而专注。什么叫吸睛,什么叫惊艳,什么叫神仙颜值?这不就是!个头扁圆匀称,通体金黄。一抹不规则的红晕斜飞上来,如小姑娘娇羞的笑靥。闻一闻,香气浓郁。尝一尝,皮薄肉厚。核也是一粒玲珑紧实、纹路清晰的小巧,像精心雕镂的工艺品。不舍得扔,洗净晾干。想着日后当个手把件儿时时盘玩,没准儿也能包上岁月的浆。
“味儿不错吧?上次有一个被挤了,凹进去一坑,汁水香气四溢,不过也特好吃。”连城一脸得意,好像是他亲手种出的果实。脑海中突然涌现出回娘家后的某个闷热清晨,在东风渠桥头听到摊贩小喇叭里播放的揽客广告,稍改一词就极其适用:“可甜可甜的平谷蟠桃,甜哩可狠。”
次日晨练结束,突然心血来潮。来到楼下市场相熟的摊贩处,拿着手机按图索桃。“你家有这种桃吗?”她仔细看过:“黄蟠桃?有啊,平谷特产。刚才有位大姐买了五六个,连着好几天了。”“没想到蟠桃还有黄的?”“白色的都有。”“印象中,油桃和蟠桃好像都不太甜。没想到昨天一尝,脆甜,口感特别好。”“那是!人家平谷大桃名声在外,别地儿确实比不了。桃子软硬两吃。硬的脆甜爽口,软的多汁没渣。我个人更喜欢放软了,一层薄皮,里面兜着全是汁水。桃味足,能吸溜,就像吃小甜品。”“那不成南方的水蜜桃了?”“可不,一点儿都不差,水儿都顺着手流。”
夏季果蔬品种繁多,是我这个体丰怯热之人难得留恋的唯一好处。物美价廉、营养丰富的桃子稳稳地撑起人们口腹天堂的门面。“我们我们我们猴子,爱吃爱吃爱吃桃子……”连城给努豆哼唱的家传童谣背后就渗透了绿化9、绿化14、久保的身影。是它们陪伴了我多少个炎热的夏天前来、停驻与远去。一年年,花开花落、果现果消。稚嫩的孩童成熟长大。与此同时,做母亲的脸颊上,那抹淡粉的桃花颜色心甘情愿地被岁月的风刀霜剑抹去。
2024年夏,因侍母疾,心甘情愿地在家辛苦两个多月。担任每日冒酷暑外出采购重任的老爸每次出门前必询问娘亲喜好和要求。一连十几天,大大小小、软硬不一的桃子成为大咧咧占据冰箱的常客。
重温娘亲几十年前的一段“孤身寻姑记”,更是为这种司空见惯的家常水果增添了回忆之味。
“我小时候喜欢杏花,对桃花不感兴趣。每年只眼巴巴地等着吃果子。奶奶家的桃树结得多,沉甸甸的枝条能耷拉到下面低处的韭菜地上。上的自家肥,个头不大,但脆甜。平时不用怎么管,下雨不就有水了?等入了夏,割韭菜时顺便抬手摘一个,蹭巴蹭巴就吃。
“人生首次当众表演节目是上一年级时秋天的入学典礼上,跳的《中苏友谊舞》。舞台由几块木板拼成。不敢乱蹦乱跳,怕翻了。动作十分简单,歌词相当贴合形势:嘿啦啦、嘿啦啦(四个人手拉手蹦),天空出彩霞呀(双手举过头左摇右摇),地上开红花呀(蹲在地上双手左摆右摆),苏联老大哥呀(举起右手大拇指),帮咱建设新国家呀(左手向后、右臂曲向前胸)……
“那个年代没什么文化娱乐生活。整个王官沟堡子包括老沟里的人们都来了。当我从舞台上跳下,奶奶高兴坏了,乐呵呵地向周围人们高声炫耀:‘我孙女真行!’有人闻言打趣道:‘小清没有妈。也不知道在那山沟里谁教的呀?这点可不随你(指奶奶)。’奶奶丝毫不恼,递给我一个精心挑选的自家桃,又大又红,‘快把它吃了吧!’咬上一口,甜得直流水。
“在奶奶家的日子,我无所事事。想起老姑以前的邀请,于是动了去牡丹江的念头。
“一早,奶奶烙了几张干巴巴的发面饼,煮了咸鸭蛋,还到院墙外边摘桃。奶奶眼神不好,加上心急,过墙时脚踩空了,掉到坡下。她气哼哼地骂道:‘你个小瘟灾的,一跳八丈要去的。’但嘴硬心软的奶奶还是装了一小腰子筐的桃,让我带着路上吃,也给老姑留点。这会儿摘的基本还不太熟,半青半红。
“是它们陪着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一路北上,我所有的狼狈、慌张、委屈、忐忑全没逃过它们的视线。”
我们七零后的童年世界并没有樱桃小丸子的身影。没想到,全日本最大的金刀比罗宫却为我们牵了线。它出现在动画片里,也匍匐在我的脚下。
林地、田舍、河流;一棵棵缀满果的橘子树、一丛丛金黄的油菜花、一树树恣意盛开的山樱……美景如连绵不绝的画卷,从车窗外缓缓淌过。坐上慢悠悠的琴平电铁,身边同行者换来换去。对视的刹那,我们是彼此眼中的风景。
终于,一段漫长的旅途结束。出站后,沿河边僻静的小街走了很久,拐过桥就能看到参道。从这里到最重要的御本宫再到最高的严魂神社,需爬升1368级台阶。浓荫蔽日,仍微汗濡衣。累得呼哧带喘,抬头仍看不到尽头。正沮丧间,突然想到平谷大哥传授的妙招。
那年春天去公干,正赶上桃花节。沿途,满眼撞进的,全是粉嘟嘟、艳生生、俏盈盈、娇嫰嫩、香喷喷的妩媚“云霞”。又像一条条软缎,穿村越庄,盘山绕岭。我们最后到了悬崖峭壁上的空中楼阁、道教圣地——丫髻山。明知阶陡难行,可职责所在,仍然要去检查文保单位的安全情况。
面对高耸入云的长长台阶,右腿本就做过半月板手术的我顿感心慌气短。“您别犯愁。左右脚往斜上方交错,呈八字形,比一上一下的直着抬腿省力。”依言,果然轻松多了。今番再试,仍不爽。
身体站在山巅,心思则随风飘向了千里外的故国。联系二者的,不过当年的“一招鲜”而已。
此刻,嘴里仍留着黄蟠桃的甜美香软,重温最喜欢的《桃花灿烂》,还有从两千多年前《诗经》里缓缓流淌出的佳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想这一代代的世间女子,无论太姥、娘亲还是我或同事妹妹,何人不都曾是开得灼灼热烈的桃花?青葱年少时,满揣待嫁的少女心事。然后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安排着,花落、坐果、培育、繁衍,走过或长或短的一生。
女人如花,笑曳红尘往事。而在我看来,最美的群芳谱中,桃必居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