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三题
2024-10-21严敬
老黎
老黎是湖北人,他到海南来,是冲着他的朋友老陶的。老陶在海南打造了一个大公司,几成食品帝国。老黎投奔老陶是有理由的,过去在老陶落魄的时候,他是老陶的死党,帮老陶做过一些事情。老陶在原单位是一个副职领导,不很得志。在他们兄弟一般的日子里,老黎有了代之受过的机会。如果老陶一直落魄下去,这些往事只能湮没于烟尘,说不定还要成为老黎的悔恨。但是,老陶创造了一个神话,于是,任何的付出都成了指望回报的投资。
老黎携妻儿踌躇满志地到了海南,老陶派人把他安排在酒店,好吃好喝地款待着。他急着要事情做,但老陶没有马上给他一个好位置,而是让他到琼海的一个猪场养猪。老黎一下子蒙了,凭他们之间的兄弟情分,不至于叫他去养猪。公司有几十个猪场,还有屠宰场、饲料加工厂、鸡场、咖啡厂、学校,职位一大堆,随便拨拉一下,就可以安下他老黎,让他发号施令,吃香的喝辣的。但是,老陶就是让他去养猪。老黎气不顺,肚里对这位兄弟很是埋怨,经常就着一袋饼干,喝干一瓶白酒,醉后到处撒酒疯。老陶让一个兄弟到猪场去看他,不看还好,这一看更惹了他,他当时正在铲猪大粪,他对来人说:“我操,养,养,养,养他妈的屄。”他怒不可遏,举起手中的铁铲,来人以为他要向自己撒气,便敏捷地跳到一旁。老黎将铁铲重重地拍到母猪的肚子上,母猪被打翻,这是一头怀孕的母猪,当即屁股后面冒出一摊稠血来。
这个兄弟知道老黎是一个莽夫,但没想到如此鲁莽,他回去后向老陶如实汇报。他以为老陶会生气,但老陶一笑,说:“还是这副德性,朽木不可雕。”第二天,老陶叫人通知老黎,到一个小饲料厂上班,老黎还直发愣,问,到饲料厂干什么,驮包吗?对方说,当厂长。
老黎以为自己的一铲打得好,一打,打出个厂长来,要不,自己还要养多长时间的猪?但他永远不知道,老陶开始不是这样设想他今后的工作的。老陶正在筹建畜牧总公司,如果老黎足堪大任,就派老黎去当畜牧总公司的老总。但老黎还是过去那个喜欢耍脾气的老黎。
上任时,老黎非常感激老陶,他心里说,老陶还是够意思的。
老黎既不懂生产,也不懂管理,喜欢小刁小抠,还喜欢逗弄女工,把一个小饲料厂弄得乌烟瘴气。猪吃他的饲料光生病,饲料短斤少两不说,还要货没货。他的荷包越来越鼓,可饲料厂却越亏越多。
相关材料摆到了老陶的面前,老陶又一笑:“这家伙,这德性。”
饲料厂待不下去了,老黎又去养猪,当了生态养猪场场长。他旧习不改,总喜欢把本来属于公家的东西,毫不掩饰地装到自家的荷包。生态养猪场经不住他的掏挖,很快就办不下去了,他又从场长的坐椅上跌落下来。他苦着脸又去找老陶,哀求老陶再给他一碗饭吃。老陶笑眯眯地问他,要什么饭碗,给饭碗你端得住?老黎说,小一点的饭碗就端得住。老陶仍是笑,依他的脾气,对办事不牢靠的兄弟,是要拳脚相加的,他自己亲自动手,不烦劳身边的人。被他打过的人,日后都得到重用。因此,大家都以被老陶打过为荣。相反,老陶客客气气对待的人,在心里都没有被他看作兄弟。老黎是个例外,老陶对他算是客气,同时,又有求必应。
2002年,我开始在仔猪场做统计,年末,公司安排来了一个副场长,这人高大,目光游移,光头,皮黑,声大,像是从《水浒》里出来的汉子,他就是老黎。虽同是老乡,但我并不认识他。副场长是闲职,可以什么事都不干,他整天抱着胳膊在场区和宿舍区晃来晃去。开始,大家摸不清他的底细,时间一长,知道他不是一个做事的人,便渐渐对他显出了轻慢。
闲固然轻松,但闲的另一面,便是没有丁点权力和好处。他闲得无聊,闲得无人把他当副场长看,一想弄成这样,心里就不顺畅。他向场长请缨,要事情做。场长略知他的来路,有点犯愁,不让他管事不好,让他管太多的事肯定不好,就让他管杀猪。场里每月杀一次猪,一次杀两头,大家轮流来杀。老黎督促杀猪的人,把猪从圈里赶出来,放血,褪毛,开膛,分肉,整个过程无须他动手,只要他看一看就完事。其实,没他的时候,这事大家就干得好好的。老黎许多事不会做,但有的事他肯动脑筋。猪杀之前,他就琢磨开了,排骨归谁,猪脚归谁,猪油、猪肚又归谁,他都想好了。等活猪变成猪肉,最后,那些东西都归了他自己。杀猪的人不服,又不好说什么,便也往家里多提一两份肉。结果,肉分到最后,居然不够分,没吃到肉的人很有意见。杀了几次猪,结果都这样。场长直皱眉头,对他说,杀猪你就不要管了。
老黎又闲下来了。又没人和他套近乎。那时,场里每月都要组织卫生检查,评选出第一、二、三名,奖现金若干。老黎看出了其中有文章可做,他又向场长请缨,让他牵头搞卫生检查,他是所谓的后勤副场长,卫生检查正是他份内的事情,场长想了想,就同意了。
这个老黎说起来也是不简单,他的强项之一,便是擅长杯中兴浪,无中生有。卫生检查下来,他告诉得奖的承包户,你之所以得奖,完全是我说的算,这样,看你如何谢我。承包户便请他到家里喝酒,他拍起胸脯,说,以后一定让你次次得奖。
他的胸脯拍多了,自然要失灵。而自他把卫生检查弄出许多花样,这项工作便无法进行下去。承包户有的拒绝检查,有的故意将猪舍弄得脏兮兮的,场长不得不出来收拾残局。很简单,就是不叫老黎带队检查,甚至干脆不让他参加了。
我和老黎在一个办公室,对他的日常言行有一点了解,虽然都是细枝末节,但足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性。
他是副场长,不但要人家当他是领导,而且把自己很当一回事,办公室的卫生与他无关,地不扫,桌子不抹,每天,我把地扫净桌子抹净,他来上班只负责抽烟,把烟头扔得满屋子都是,还脱下鞋子,把双脚高高地跷在桌子上。他在示威,好像告诉大家,我就是一个大老粗,大老粗怎么了?大老粗还在这儿当副场长哩。
场里经常有客人来,起先,场长还邀他一起陪客,几次后场长不再叫他,因为他说话离谱,场长认为他素质不高,丢了自己的脸。有一次,场长陪客忘记关自己的办公室门,老黎急忙溜进去,提出一件矿泉水,藏到自己的办公桌下,接着又运回家里。我们办公室里光溜溜的,报纸、信纸、墨水、抹布都被他捎回家里。我办公要用电脑,他不办公,也不会用电脑,他非常气愤,为什么场长不给他配一台电脑?他对着电脑胡乱拍打,终于把电脑变成黑屏,他快意了。
有一年,猪场发动员工自己动手修建篮球场。晚上,男职工都在平整球场,他踱来了,叉着腰站了一会儿,大概大家都在劳动,他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便装模作样端着锹铲了几锹石子,之后,不声不响溜掉了。劳动快结束的时候,他又轻手轻脚回来,尽力缩矮他高大的身子,不叫人注意到他。我大声地说:“嗨,老黎,你到哪儿去了?”大家把目光转向他,他心虚,十分恼火,又不好发作,硬着头皮说:“我,我到哪儿去了,关你,你,屌,屌事。”他本来有点结巴,一急就露出来了。我又逗他:“当然不关我的事,但你是领导,你要给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你不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干的好。”
老黎身材高大,这样的身坯据说很好,很划得来,多吃米饭,多占空间,应了十大九不输的俗话,但他这个人,酒是能喝,却做不了什么事,地不愿扫不说,还扫不干净。树大空心,说的就是他这种人。2005年,台风“达维”将场里很多树木吹断,断树倒在路上,妨碍生产,场长见他闲着,便安排他端着电锯锯树,他锯着树,不知心里想什么,在锯断一根粗树枝时,电锯随树枝落到自己的小腿上,当即血肉飞溅。对这件事大家都很疑惑,当真是老黎不会做事,还是他以此抗议场长不该安排他去干杂工的活?
在他之后,场里又调来了一个管理生产、姓彭的副场长,因职工宿舍比较紧张,老黎一人住着一个大套间,场长便安排老彭和老黎住一起。老彭以前就在一个猪场当过场长,他这个人算是一个好人,好得没有一点心机,好得十分透明。有一年,他被上面指责,没有管好生产,他被撤了场长的职务,调到我们场当副场长。老彭很有修养,对于老黎经常和他提起的水呀电呀谁多了谁少了,根本不同老黎计较。问题是,老彭不同老黎计较,可老黎一定要和他计较。有一段时间,老黎做出架势,好像非要把老彭赶出去不可。老彭不理老黎的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出入屋子,似乎没有老黎这个人。
2004年年末,公司通知,调老彭到另一个猪场当场长。第二天老彭要走了,他喜欢打羽毛球,晚上,吃过晚饭,场里几个喜欢打羽毛球的年青人便想陪老彭好好打一晚球。大家正打着,十分高兴,老黎从场外打来电话,要请老彭到三江吃饭,给他饯行。老彭说,已吃过,正在打球,不去。
我们接着打球,几分钟过后,老黎又打电话来,要老彭一定去。老彭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太感谢了,恐怕去不成。
又接着打球。又过几分钟,老黎的电话又来了,老黎说,无论如何要赏脸,不然,你就是瞧不起我。老彭说,我没有瞧不起你,我吃过了饭,我想运动一下,帮助消化消化。
之后,老黎的电话接着打,十分执着,第六次时,老彭终于妥协。老彭放下球拍,说,本来是一个好好的晚上,被这家伙糟蹋了。老彭去赴老黎的饭局了,我们都知道,老黎的饭一般吃不到嘴,即使吃到了,也很难咽到肚里去,如果今天你吃了他十元钱,总有一天,他会一百元地找补回去。他曾经端给我半碗猪耳朵,有一天我们到三江去,还没到饭点,他坐在饭店不走,非要我请客不可。开始我还没有想明白,慢慢地就记起我还欠他半碗猪耳朵。得,这顿饭是一定要吃的。老黎见老彭当了场长,以后有利可图,于是,便投下一点本钱。
老黎后来又在许多家单位待过,基本上一两年换一个坑,干的都是闲职,不做事,工资照拿,因为有人罩着他,尽管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但他的日子过得比一般人滋润。
阿狗
阿狗原籍琼海,出生于海口市郊的一个农场。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他不愿种地,也不愿割胶,只想做生意,到处晃荡。2005年2月4日晚,阿狗与人打麻将,苦斗一夜,输了二百八十元。次日,他又向他的老父要钱准备继续玩牌。狗爸身上只有刚卖蔬菜所得的四十元钱,他想回一趟琼海老家,这便是路费。阿狗没有要到钱,很生气,便掐老父的脖子,一定要得到那笔钱。
在这之前,狗爸和狗妈有一间小店,加上几百元的退休工资,就这样过日子。阿狗初中毕业,也不找事情做,他抽烟,在店里拿钱,打牌,也从店里拿钱。
小店在鸡场旁边,客源就是鸡场近百名职工,货物是烟酒、饮料等日常用品。老夫妻守着店,进货由狗爸去,阿狗几乎不看店。
接着,小店不远处又挤出了一家杂货店,一碗饭,或许只有半碗,现在又要分出一半给人家。那家杂货店的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一些男人的生意一下子都被她揽走。
狗爸被儿子掐着脖子,眼睛直翻,他的手脚发软,只得从荷包掏出卷成一团的钞票。
有一段时间,店里不见阿狗,大家说阿狗做生意去了,鸡场旁边是一家猪场,阿狗包下了猪粪,天天往附近的花场送猪粪。鸡场人好像松了一口气,阿狗终于懂得自己赚钱了。
阿狗做生意据说还是赚到了钱,因为有一天他带回一个姑娘。姑娘二十岁左右,穿短裤,露出光滑的腿。他对人说,姑娘是他女朋友。我们到小店喝茶,有人指着那姑娘,悄悄说,她是做那种事的。为什么有人一定要说面前这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姑娘是做那种事的呢?这说明,大家瞧不起阿狗,因为瞧不起他,所以也瞧不起和他在一起的姑娘。这姑娘在小店待了一天一夜便离开,以后再也不见。
这种逻辑具有巨大的力量。冬天的半夜,鸡场的狗忽然狂吠不止,越叫越响,将本来宁静的夜撕扯得凌乱不堪。一伙年轻人匆忙起身,奔出屋子,发现几个贼人正把停在围墙里的一辆摩托车往外抬,冲出来的几个年轻人立即大声吼叫起来,吓跑了贼人。贼人跑得快,了无踪迹。事后,有人怀疑是阿狗引人来偷鸡场的摩托车。问有什么证据没有,怀疑者说,没有,不过,阿狗吸上毒了,他需要钱。店里没钱,他自己又赚不来钱,偷是最快的来钱办法。
一天,我回家,已是傍晚时分,狗爸站在路口,等去海口的班车。阿狗喝农药自杀。农药是喝下去了,但没有死成,狗爸去医院接他回来。
2003年12月3日,经过狗爸的小店,狗爸正在清点货物,鸡场保安陈冠伦也在一旁点数。原来,小店开不下去了,狗爸将小店卖给了陈冠伦。小店没有多少货物,不值钱,主要是屋子,可能值几千元。此前,阿狗在海口吸毒,被公安抓获,狗爸要去把他赎回来。
狗爸没店后,专门种起蔬菜,经常挑一担新鲜蔬菜,从原来他的小店门前经过,到镇上去卖。一年后,本来身体还健康的狗妈突然得了大病,狗爸把狗妈送到琼海老家养病,不久,狗妈过世了。狗妈是农场退休职工,有一份退休工资,为了继续领这份退休工资,狗爸瞒住农场,没有向农场报丧。大家都很同情他,没有人对农场领导报告此事。当初,狗爸把狗妈弄回老家养病,大概就留了这个心眼。
狗爸继续种菜。他家在鸡场附近,我们不上班时,还能遇到他。但阿狗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很难见到他。儿子长得像父亲,并不奇怪,但像狗爸阿狗父子这样像的,恐怕不多,在我们眼里,狗爸是年老后的阿狗,阿狗则是年轻时候的狗爸。
天下事总是很出奇,几天不见狗爸,居然听人说狗爸要结婚,他要娶的女人三十多岁。于是有人问他,狗爸,你这么大的岁数,娶一个年轻的女人,照顾得动吗?狗爸说,我娶这个女人,不是让我来照顾她,也不是让她照顾我,是为了以后给阿狗带孩子。
鸡场的人笑作一团,这个狗爸很会打算盘啊。
狗爸后来结婚没有,不知道。父子俩慢慢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家像一棵树,有的越来越旺盛,有的却今天落一片叶,明天断一根枝。狗爸一家,让人看到树的凋零。
老秋
老秋是鸡场旁边村庄的村民,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相清癯,像一个书生。他穿戴整齐,皮鞋发亮,常常被人当作干部。他本来是农场职工,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不种田、不种地、不割胶,靠一种比较别致的方式生存。大家看他成天放羊、捡垃圾,以此维持生活。看见一个穿着熨帖的人,挥着鞭子,驱赶羊群;或者提着蛇皮袋,不停弯身捡垃圾,总让人感到别扭。我想起过去读的一句诗:即使擦地板也要站着擦。大概是说,干任何事情,都要保持自己的尊严。那么,老秋,就算是在有尊严地捡垃圾吧。
除了放羊、捡垃圾,老秋另外的两个主要爱好就是喝茶、喝酒。
喝茶经常为人所见,屋外烈日炎炎,他端坐在鸡场旁小店的阴凉之中,悠哉游哉,闲气十足,叫一壶浓酽的老爸茶,细斟慢饮。我们从他面前经过,他会高声地喊去喝茶。但只有阿弟接受他的邀请。
老秋要喝酒总是回家喝,因此,我没有见过他端酒杯的样子,倒是常常见到他喝酒大醉的疯态。他的儿子和儿媳都是鸡场职工,他可能心里认为他与鸡场有某种深层的联系。一喝醉酒,就跑到鸡场来发疯。他躺到地上,又哭又骂。没醉酒时,他是一个爱干净、体面的人,但喝了酒,这些就全然不顾了。他四仰八叉,乱蹬双腿,撒起泼来。他的叫声时而像喘息的老牛,时而像发情的公猫。有时显然是累了,气若游丝,但突然又高亢起来,如同炸雷。他自始至终好像都在咒骂我们的场长。场长被骂了这么久,也不出来应声,可能是场长没有听到,或者是装作没有听到。一个保安去驱赶老秋,谁知,老秋伏在草丛中睡着了。保安踢了他几脚,让他回家睡去。他爬起来,哼哼唧唧,迷迷糊糊,往家里走。他放羊的时候,有时老伴跟着他,替他拦拦羊。他醉酒时,老伴往往守在远处听他骂。他喝茶,凉爽的小店里根本看不到老伴的身影。为什么老秋每每要到鸡场来发酒疯?开始以为我们场长是位女性,性格柔弱,易于欺负,他便来胡骂一通。后来觉得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们场有一百多号女工,从年轻到年老,各种年龄段的都有。有人说,老秋贼心不死,八成是心中装着某个女工。这就涉及到老秋的另一个爱好。
老秋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爱好:喜欢上街找小妹。大家知道,他天天上街,街上主要的魅力是那些外地来的、年轻漂亮的小妹。老秋一心结交那些姑娘,和她们山盟海誓。可以想象,那些姑娘对老秋所迸发出来的巨大的吸引力。众所周知,老秋养羊有一手,他的羊成群结队,膘肥体壮。有一些日子,清晨和午后,寂静的树林里总是荡漾着清脆圆润的羊铃声。那些羊铃,遍地滚动,历历可数,告诉我们,老秋的羊群有多壮大,它们在草地上觅食有多么欢快。自从结交了站街女,老秋的羊一天天减少。每结交一个姑娘,他就要送给对方一只羊。一次,他酩酊大醉,他可能让酒烧糊涂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告诉旁人,和他海誓山盟的姑娘,竟不辞而别了。他要去追赶那个薄情寡义的姑娘。他伏在草丛中哭泣了一个晚上。可是,第二天,他洗净了昨晚的酒渍,好像忘记了一切,照样放羊,照样上街喝茶。
我曾背着老秋,把他写进了一个短小的故事里。开始我担心老秋见到那些文字会生气,其实那些东西很难遇见老秋。再说,软弱的、可有可无的文字,谁又要看呢?我这才放下心来。生活如旧,老秋继续赶羊走林间小路,也像往日那样,踏上大路,迈上班车,到镇上去。
某天,日上三竿,老秋又从镇上归来。他戴着一顶灰色的礼帽,穿一身整齐干净的衣裳,脚上踩着一双擦得放亮的黑皮鞋,模样像一个悠闲的干部。他照例又进了路边那家小店。阿弟仿佛正专心等着老秋似的,当老秋在茶桌旁坐定,他适时出现了,也大大方方在桌旁落座。老秋对店主说:“倒茶。”
茶来了,老秋喝红茶,阿弟也跟着喝红茶。大概是喜于有人请他喝茶,阿弟在低头喝了一口茶之后,竟扭过头来无声地窃笑了一下,接着,他又接过老秋递过来的烟卷悠然自得地吸起来。
喝了一杯茶之后,老秋便打开他从镇上带回来的薄膜纸袋,里面装有他购回的一双黑皮鞋、一只腰花、八个鹌鹑蛋和一盒卡式录音带。这些都是他拾破烂换钱买来的。他把鹌鹑蛋一一分给了大家。
喝完了茶,老秋便起身回家,去放他的羊。羊群有七八只山羊,全是黑的。里面有一只成年的公山羊,这只山羊威猛雄壮,责任感极强,比主人还要严密地看护着羊群。因而从旁看上去,这只雄山羊有点神经质,过于凶相毕露了,好像时刻警惕着是否会被抢夺走什么。其实它在这群山羊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它,余下的都是母羊和未成年的羔羊。这就是老秋喂羊的章法。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公山羊那专横而忧心忡忡的眼神。
等老秋的身影重新出现时,树林里就传来了系在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悦耳的叮当声。老秋手里提着一只编织袋,到处寻找着可以利用的垃圾。老秋的一天就是这个样子。
每每见老秋卖了破烂,又安然坐在小店喝茶,总使我心生感慨。谁似他能把日子过得如此简单呢?生活的枝叶让他砍削得所剩无几,仅仅只留下一条供自己吸收养料的根须而已。同时,他又像一个文章高手,删去了文字中冗长无用的部分。
也许许多人对老秋的生活不屑一顾,看得出来,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老秋并不以此为意。
严敬,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五月初夏的晚风》《芒果园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