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句当
2024-10-21车前子
“凫”这个简体字,极美,比甲骨文、金文、小篆和繁体字之“凫”,来得波光粼粼,尤其在句子里见到“凫”这个简体字,句子也似乎浮沉起来。我的感觉纯属古怪,公之于众,有点尴尬。
感觉往往像一个人私处,既然没在天体浴场,那就需要叶子遮挡。
我选荷叶,或者香椿芽。
童年时书读至“凫”,不识此字,却立马看到猜到一只水鸟浮沉波浪之中,“几”,涌起的一个浪头。
“凫”本义野鸭,引申为在水里游。鱼在水里游,说“鱼凫”,有点迂腐,鲫鱼、鳜鱼,凫不成吧,“凫”在视觉上总得要有一部分身体露出水面,除非鲸鱼,但鲸不是鱼,鲸是哺乳动物。
“鱼凫”,第三代蜀王,“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第一代蜀王“蚕丛”,个头比“鱼凫”矮小,这是我读李白《蜀道难》后的心得。
“鱼凫”,鱼老鸹的雅称,学名鸬鹚。
常熟乡下,过年时候,我在厨房偷吃油卵泡,看见一船鸬鹚,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为惊奇,后来熟视无睹了。有一回在桥边,看到鸬鹚刚吐出的一条鱼,足有春笋大小,正是捉鱼人午饭时间,他就活杀了这一条鱼,不料从鱼肚里掉出一只蚌。
“£”,一响。“£”,另外一响。
“£”,怎么想起“£”来了?你说像不像鸬鹚站在船上的形象?
£££££££££……
那么,蚌里面是什么?有颗黑珍珠,
他就和女王约会,女王拿出了蚌壳。
那么套娃,里面是什么?那些更小的里面是什么?套娃和夏娃如何相互作用?认知的极限,观测不到的暗物质,思维进化史。
进化到宇宙比人类年轻,一脸青春痘。
星空底下,他大概喝多了,下水摸螺蛳,在门口小河浜里摸到一只蚌。还有一件事我会告诉你,蚌里住着一位姑娘,她与湿答答的一堆蚌肉一起生活,看来你已知道这事,蚌肉是活的,当然,是活的,经常溜出蚌壳,姑娘很害怕,害怕蚌肉暴露她的行踪。
其实她多虑了,蚌肉爱护她,照顾她,不然也就不会和姑娘分享同一间房子。
但害怕成为姑娘所有的精神活动,于是害怕不断消耗她,耗尽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现在姑娘已经不是一位姑娘,当然,也不是一堆蚌肉,性征正在逐渐消失,消失在黯淡的河水偶尔光亮之际。打开蚌壳,没有见到姑娘的乳房,现在姑娘浑身上下圆滚滚,作为姑娘的几个术语退化到无思维,宛如一颗珍珠,镶嵌在缺乏防范的田园之中。因为他在门口小河浜里,从渔民变形为农民,渔民是不屑到小河浜里摸摸弄弄的,不是这个缘故吧。
他会摸到第二只蚌,并非复制品,或许是睡眠的形式,做梦的形式,而梦并不那么好用,需要干预,需要思考,这种自我评价的惶惑不定,就像父亲的皮靴,致命践踏的毁灭性敌视达到一定阈值,这种“致命践踏”就会突然变得高效多产,从而成为创造者的思考,就像逾越,就像复仇,就像一个亡命者充满轻蔑与觉悟的回眸:未知数是无限的,义愤填膺,缺乏想象力和灵性。
螺蛳颇为失望,没有乡土气来做道场,而蚌肉以厚实的文字、稠密的细节通幽洞微,多少有点闹剧动静。闹剧背后,不置可否的同情之心修正人生教训,既循规蹈矩,又移风易俗,至于离群索居,那些少数族裔群体开始创建自己的艺术学院,姑娘也在其中——女性意识在我看来是种历史赞美,如果充满争议,那又意味着什么?洪水滔天,神话中没有性别歧视,女娲是蛙,蝌蚪是长河句读,覆舟,覆舟的繁文缛节,自有暗喜。
请问,我亲爱的,我母亲说道,你该没忘了上钟吧?——老天——!父亲惊呼一声,同时注意把声音压低,——自古以来,哪有女人用这样愚蠢的问题打扰一个男人?请问,你父亲会说什么?——什么也不说。
因为愚蠢,一旦身为父亲,立马顽固不化。
打渔杀家
我听过《打渔杀家》几个版本的录音,余派的,言派的,马派的,谭派的,麒派的,这出戏,我比较喜欢麒派,其中有种身份。
梅兰芳在欧美演过这出戏,他演萧桂英,不知道谁演萧恩。
萧桂英(白):女儿跟随爹爹前去。
萧恩(白):为父杀人,你去做什么?
萧桂英(白):爹爹前去杀人,女儿站在一旁,与爹爹壮壮胆量也是好的呀。
萧恩(白):哎,好好好,走,走。
卓别林看过这出戏。卓别林看这出戏时,不知道在看什么。中国艺术有种封闭性,不在封闭圈内,很难明白。当然,我看中世纪绘画,也觉得有种封闭性。
遇见一只船,他就给了船价,上了船,狂风大作,甚至船几乎破坏。
于是他们掣签,掣出他来。
他们掣签,掣出他来,他们遂将他抬起,抛在海中,巨浪就平底了。
他安排一条大鱼吞并他,他在鱼腹中三日三夜。
我少年时期看到《约拿与大鱼》,以为是《白鲸》或《老人与海》的古典版。
中国艺术的封闭性,更大层面在技艺上;中世纪绘画的封闭性,更大层面在宗教上。
这里,我推理出技艺会成为宗教。
那里,我并不能推理出宗教会成为技艺,或宗教是门技艺。
住地附近没有河,更别说湖与海了,所以我很枯燥乏味,常去闲逛的地方,是小公园,按照现在说法,小公园为城市广场,它像淡黄色的蛋。我在蛋的这一处。这一处碰到过吴大羽,他正观察乌鸦在几张桌旁蹦来跳去,四个男人玩着纸牌,表情诡异又认命,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跑过,而他慢吞吞走着路,似乎走累了,捧着蚌,离我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庞。
小公园另一处的绿邮筒,每天下午三点半邮差打开邮筒小门,取走信件。那天,有个紧夹黑公文包的人蹲守邮筒边,等邮差到来,他说自己写错地址,要把一封信截下。他们起了争执。
你看,你看表,快到五点。
小公园另一处的小型水泥雕塑,有说是水母,有说是布袋和尚,有说是安全套,用过的那种——形状。这座雕塑也好,好处是我从来没有把它当雕塑,但可以作为约会地点。
晚上八点,水母见。
这件雕塑确实是水母:桃花水母。
本市中南山,发现桃花水母,在水库里。桃花水母曾有“水中大熊猫”之称,前几年本市旅游广告,“要看地上大熊猫去动物园,要看水中大熊猫来中南山”,其实桃花水母没那么珍稀,但对水质要求较高。他说在她的泪水里就看到过,这是撒谎,桃花水母作为淡水水母,害怕咸味。
请把谎撒得科学一点。
我把桃花水母叫做“水中萤火虫”,一个深夜,我看到发光的桃花水母,以为草地上的萤火虫,上当受骗,差点落水,所幸屈原不要我做他的兄弟。
“活化石”倒是真的,桃花水母出现比恐龙还早几亿年,《古今图书集成》记载:
桃花水母形如榆荚,大小不一,蠕蠕然游水中,动则一敛一收,若人攒指收放之状,不知避人,取贮盂中亦然。离水取视,不过如涎一捻,绵软无复形体。
桃花水母离开水,就像一口唾沫。
小公园另一处的达盖尔照相馆,达盖尔将上了碘化银的铜版置于暗箱内,前后左右轻轻摆动,调整适当的角度用来曝光,辨识铜版上纤弱的影像:出现在黯淡的河水偶尔光亮之际。
每块银版独一无二。当时,平均一块售价约二十五法郎金币,通常像首饰盒里的珠宝一般珍藏在华丽的框盒内。
照片隔了数代以后再观看,能让我们面临新奇而特别的情况:比如有张照片——纽黑文地方的一名渔妇,垂眼望着地面,带着散漫而迷人的羞涩感,其中有某样东西留传下来,不只证明摄影技艺。
他把蚌捧进达盖尔照相馆,拍照留念,因为他在蚌里看见姑娘,而达盖尔则看见他和蚌。
小公园另一处的戏院。“嗨,那缰绳太长了,他的马会失控——”但是,那孩子神情肃穆,策马沿街一溜小跑,穿过车流,随后便开始表演,狂奔中缰绳越来越多地从他手中滑落,直到他的身体从直立的马上向后仰翻,双手高举空中,游戏成为人的感知能力的决定性特征。游戏人(Homo Ludens)与工匠人(Homo Faber)比肩而立,“也许,游戏人和智人(Homo Sapiens)处在同一个层次。”古典时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有个常见主题,这个主题在莎士比亚笔端非常活跃:演员是一切人的化身,“游戏”就是一切生活的形象和浓缩。在行为和表演背后,在世界舞台背后,在常规表象背后,在新柏拉图主义源头和说教式惯用语背后:“真正的、纯粹的游戏是文明的柱础之一。”马一路飞奔,穿过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刚刚变掉,方才为闯过红灯而以六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开过来的大量小轿车和大卡车现在一齐全速向前冲,险些撞到马匹和骑手,不过我看得出,他很快就会在这条街上死于非命。我大声喊着:“抓紧缰绳!拉呀!”他不是婴儿,只要他愿意,他就有足够的力气去拉住那匹马,从达盖尔照相馆橱窗中,我看到姑娘,姑娘看到孩子和马。
小公园附近有个兵营,那里养了十几匹军马,有时,比如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可以看到年轻战士上街遛马。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跟着军马,据说托尔斯泰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像一只小狗似的真实地陶醉于自己的姓名了。
俄罗斯作家多少有点像村里人,英国作家多少有点像外省人。
本省最有名的土特产是滑稽戏与荒诞剧,略过不提。
本市最有名的土特产是鱼。
他们的渔船被没收,其中几人成为疯子,成为疯子后又能打鱼。
打鱼,一个准确的词,就是捕鱼,就是捉鱼。
打渔,一个错误的词,“渔”,含有“打鱼”。
含有“打鱼”这个行为,当行为成为劳动,含有“打鱼”这个劳动,工具是网,这是一个漂亮的句子。
打渔是打鱼的讹。
现在使用“打鱼”与“打渔”,大致这么个用法:打鱼是小规模的,打渔是大范围的;打鱼是具象的,打渔是抽象的;打鱼是能见,打渔是不能见(见到打渔之际就是打鱼);打鱼是恋爱,打渔是轧姘头;打鱼是边境线上的局部战争,打渔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给我一条鱼,我学会打鱼方法没用,这里的领导心血来潮禁捕,芦苇丛中白斑明亮,那些白斑是老死的鱼,死鱼成灾,公路上就能闻到腥臭。
以前,丽水,金生丽水。
岸上有人唤我,是哪一个?
我也不知其肉,由于过于变相。
在九狮梦游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白阿叉,像中心点,适合来临。
这些日子,前些日子,我在九狮村,像梦游似的,九狮就是一座山,就是一个村,就是村,旧式村,九狮村:这一个村窄长,年画里的金毛狮前肢,从山下伸到山上,搭在树丛中、庙门前,晨钟暮鼓,朝云夕烟。
原本这样开始:顾大嫂早晨杀了口猪,请我吃猪肝。
太话本了吧。还是从轶事开始:当天晚上,我们到达,晚饭时候,有位上海姑娘说她爱吃肉,但从没见过猪。于是大家约好看猪。如果约好看熊猫或长颈鹿,是很少见多怪的;约好看猪,顿时有种超凡脱俗的快感。
第二天,真看到猪了,确实与牛不同。猪圈边,做了场音乐会,音乐会就一件乐器:手碟。
手碟是很空灵的玩意儿,它飞起来,我们碰巧在路上走着,柿子树上还有侥幸没被戕害的柿子,虽然已经不像柿子。我们正看着,手碟飞过柿子树,幽浮来了,外星人进村讨杯酒喝:走出来一位位上大人孔乙己,手里托着纳米碗,眼睛碧绿,流光溢彩。
对了,猪长得如此之白,如果眼睛碧绿,那就完美了。上猪圈参观可能就要签证,与去欧洲同等待遇。
当天晚上,饭吃一半,顾大嫂来了,提溜两瓶金刚刺酒。金刚刺是什么材料?懒得打听,因为这名字好,肯定护法、护身、护爱情。不叫“金刚刺”叫“小人刺”的话,我才会小心。
突然吃到猪肝,好猪肝,这么好的猪肝,几年没有吃到,我就多吃几块,顾大嫂见状,就说明天早晨杀口猪,请你吃猪肝。
你们明天来文化活动中心看杀猪。
太早了,我没起床,我梦见屠龙。杀猪的,屠龙的,村里更需要谁呢?不知道。知道的是我需要杀猪的——有次在岛上,海边全是猪,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东跑西颠,无可奈何,杀猪的离岛办事,据说是去买点烧烤用的炭,台风停航,他一时半会回不来。
于是,我吃了十天的鱼,把鱼吃出萝卜干味道。
顾大嫂是九狮村村支书,哦,顾书记。顾书记快人快语,听她讲话,如听打雷,一个雷打到水里,鱼呀虾呀,全部煮熟,直接上桌。
第二天,猪肝真好吃啊,比当天晚上的还要棋高一着,我方吃两块,没有了。松三去厨房找,找到一碗,厨师说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第二天,在厨师自己开的饭店吃饭,说起猪肝,他说,是你啊,把我留着的猪肝都吃掉了。他本来想用猪肝替工钱的,工钱天天有,好猪肝难得一见。好猪肝是餐桌上的千里马。
其实我也没看到柿子树,看到的是麻栗树。在郑主任家院子里,他告诉我这是麻栗树。
麻栗树树干做柴,这里人以前不把树叫“树”,叫“柴”,现在环保意识加强,叫“树”了。
麻栗可以做豆腐,不少材料都可以做豆腐,话说西施做成豆腐,吴王一头撞死,《吴越春秋》也就是豆腐兴亡史吧。豆腐有卤水的,有石膏的;文章也有卤水的,有石膏的。有人问我,汪曾祺是沈从文学生,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传承关系?我说两人都是做豆腐的,沈从文做卤水豆腐,汪曾祺做石膏豆腐。我是做豆腐干的。九狮村的豆腐干真是好吃,说明水好。水好的地方,有三好:好酒,好豆腐,好女子。
第二天,我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没吃饭,坐在停车场和老村长聊天,老村长读过不少话本,拿来他写的九狮村故事给我看,我动员村长写村史:你别想着写作,就当说话,每天说几句,几年下来,这么厚,都吓自己一跳。
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人挖笋,想起我在前人笔记上看到,冬笋要写成“筍”,春笋才写这个“笋”。
挖筍。
现在是冬筍。
那么,怀素《苦筍帖》里的“筍”,一定是冬筍了。一定是冬筍吗?怀素写的是“筍”。但冬天不出茶啊。中国文字被中国无聊文人搞得太琐碎了,人人都是孔乙己,位位皆非上大人。
上大人不拘小节,烘青豆却处处需要小节,这是饮食之礼。
村里人口语说“烘青豆”,包装袋上印“熏青豆”,语言的乡土化与文字的国家化,未来并不会激烈,乡土的消逝——他们去寻找水源,我在睡觉,“只有劳作的人得到面包”。够奇怪的是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它直接所属的世界,因为外在世界是受不完美性的法则支配的,并且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不劳作的人也得到面包,睡觉的人比劳作的人得到更多的面包。在这外在世界一切都是“落在谁的手里就是谁的”;这世界在漠然性的法则下受着奴役,那有着指环的人,他是指环的精灵所要服从的主人,不管他是一个努拉丁还是阿拉丁。
孙阿姨家门口有三棵庞大的银杏树,或许四棵,或许两棵,我记不清了。孙阿姨专心致志做了四十年烘青豆,每年九月她做烘青豆。她说的方言我基本不懂,疑难问题请友人翻译,也只能领略一二。
毛豆先过开水,捞出来后浸入用盐、辣椒等调好的汁,然后用炭烘烤。孙阿姨儿子带我去另一个房间看木炭,冷天见炭,心中喜欢,大热天看到了,凭空出身汗。
炭在房间角落,结满蜘蛛网,烘青豆如果可以在冬天加工,那就两全其美,一边劳动,一边烤火。农事是按照四季节奏的,此刻大地娴静,村民们也农闲了,要结婚的可以结婚了,要生育的准备生育了,老人说,现在怀上了也不好,生孩子时候正巧大热天,孩子一身痱子,也是可怜。
夏天怀上了好不好呢?夏天好,只是打雷时不能怀孕,生下的孩子不孝顺。
三斤多毛豆烘一斤烘青豆。
毛豆分本地毛豆和外地毛豆。本地毛豆做的烘青豆好吃,有种糯性,外地毛豆烘出来的,刚,像江西笋干。
“一粒青豆十八嘬”,那时候穷,下酒菜就几粒烘青豆,喝一口酒,拾起一粒烘青豆,嘬一下,放下。要把烘青豆嘬得没一丝咸味,才舍得吃掉。一粒烘青豆可以下三两酒,你我大把大把咀嚼,会遭雷劈。
轰隆一声,筷子落地,刘皇叔逃过一劫,青梅青豆,义结金兰,烘青豆配青梅酒,青青!阁下滋味如何?
村里人告诉我,烘青豆是一位尼姑发明的。我想知道得细些,村里人又语焉不详了。大意是过去寺院有田产,尼姑们种了毛豆,吃不完,坏了可惜,有位尼姑想出烘青豆,作为保存毛豆的方法。
后来流传到村里,大家都说山上有一位“青豆尼姑”,神一样存在。所以方圆五十里姑娘乳名有叫“毛豆”的,但不能叫“青豆”,“青豆”是神的专名。
如何品鉴烘青豆呢?
青豆烘好之后,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烘青豆,才是上品;假如光滑仿佛剥出的白煮蛋,就是下品。
只有本地毛豆才能烘出皱皱巴巴的感觉,外地毛豆要烘出这感觉,皮就掉了,掉下的皮淡黄色的:你买一斤烘青豆像在药店买一包蝉蜕。
蝉蜕以色泽黄亮、干燥、体轻、完整、无杂质者为佳。
我小时候出疹子出得不利落,吃掉半斤蝉蜕,以致现在好像可以餐风饮露的样子,又好像随时金蝉脱壳的样子。
烘青豆的外观我知道了,那么怎样才是一粒好味道的烘青豆呢?
好味道的烘青豆,要有炭火气。
要点说三遍:
烘青豆要有炭火气!
烘青豆要有炭火气!
烘青豆要有炭火气!
旧社会进天目山有四条路,穿过九狮村的这条路叫西天目大道,五公里,进东大门,老村长听他父亲讲,骑马的,坐轿子的,步行的,挑夫云集,络绎不绝。
老村长听他父亲讲,有位挑夫走过别人家,要一碗酒喝,别人家给他打了满满一碗酒,挑夫端到松树下,背靠松树坐着,望望九狮山,几口喝完,挑夫挑的是酱油,给寺院厨房的,他把酱油坛子打开,舀了满满一碗酱油给别人家,算酒钱,挑夫眼见得酱油少了,就去河里满满地舀水一碗,倒入酱油坛子。和尚淡食,不怕!所以作孽是作孽,尚可原谅。不,不可原谅,你不能因我吃得淡,就偷他的盐。
九狮村这条路……高老伯说,但他并没有接着往下说,他说起家谱。
我们家家谱这么厚(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有三本,都烧了。
可惜!老村长说。
除了家谱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
第二天,去看高老伯,他是村里酿酒的,九狮村人人会酿酒,据说他名气比较大。他说:酒里有太阳气味,就不好喝了。
“太阳气味”,太玄奥了,还不好喝,百思不得其解。“太阳,太阳,请把我带到您的身边吧,就算被烧死也没关系。即便是我这样丑陋的身体,燃烧的时候也会发出小小的光芒吧。请您一定把我带走吧。”我胡思乱想之际,脑海里没有飘来宫崎骏,竟然飘来太宰治坐在加长版椅子上的形象,大自然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向着太阳,从地面向上升高:草、树木、动物,一切都在生长。人也一样,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也在长高,也在成长。长不高了,就立正在凳子上。
生命消耗于琐碎,但在梦游里,琐碎是有乐趣的,常常并不是能做想做的事,只是在做能做的事,不仅是我们个人,社会也是如此,恐怕就连神也不能按照心意创造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尽管有一些难过的事情,但也有能让我们不能忘记的无穷乐趣,这就是最好的经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至少这些日子我在九狮村觉得挺好。
第二天,老村长说,这里酿酒推到张道陵,治病救人要用到酒。
第二天,老村长说,不喝酒,饭吃得再多,也觉得肚子空空。
第二天,在一都,村支书给我找了块葛根,我是第一次吃到。
第二天,在联湖,村主任给我做了碗粉干,醒酒。
第二天,在池林丹那里,吃到苋菜梗蒸螺蛳,螺蛳先过水,水开后下螺蛳,再蒸,她弟弟说。
第二天,买了点王妹子酒坊的酒。
第二天,他们去天目山中寻找九狮村做酒的水源,我身体不舒服,在民宿睡觉,梦见会做烘青豆的尼姑,她说她法名“管一”,我说你瞎说吧,她说不骗你。
第二天,我吃香榧子,就找“西施眼”,找到“西施眼”,在它眼皮上一按,香榧子就啪地打开,不要,不要那么粗俗地咬啊啃啊走进良夜。
第二天,她妈妈把萝卜切条,用盐腌一晚,控水后加入醋、糖、生抽、姜、蒜和葱。
在九狮村,除了当天晚上,都是第二天第二天第二天,也只有第二天,九狮村是被当天晚上和第二天这双筷子夹着的一块清炒猪肝。
第二天,我去看火桶、火盆。火盆余温——余温宛如古法,蕴藉守旧,一只蜻蜓掉在灰烬之上,我可不想从中寻找出什么诗意:蜻蜓的两对翅膀,一对卷缩,仿佛蝉蜕;一对舒展,弹它一下,众山皆响。
车前子,诗人、画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明月前身》《手艺的黄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