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93高速路
2024-10-21纪尘
一
清晨六点半,天仍黑着,一辆蓝色小巴在某处停下,在接到那个掐着点出现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后,车朝着A93驶去。
与此同时,五十公里外一个村庄的一幢房子也亮起了灯。那位清瘦的年轻女人娴熟地将水杯、毛毯、急救箱等准备好,然后按下升降梯。
森林、原野、河流……到处影影绰绰,迷雾飘绕,与世隔绝般清寒。小巴一路疾驰——它必须在七点一刻抵达,或者更早——如果司机打算吃早餐的话。村口的面包房常碰到同样披星戴月的一些人:穿着桔色背心的清洁工、口袋塞满零件的建筑工、超市早班员工……他们边走边大口啃着Brezel——一种当地特有的碱水面包。
小巴从不会迟到,因为司机是米歇尔。这个虎背熊腰的德国女人向来无法容忍落后于任何一辆车。她疾驰在超车道,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可乐或Shisha——烟斗大小的精简版水烟。阿拉伯不再遥远。一到夏天,这座德国小城的河堤到处都是“水烟流水席”,那来自湛蓝地中海的芳香烟雾,如梦如幻地飘旋在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上空。
七点一刻。
随着停车,院内的感应灯亮起——小巴后的图案于是清晰可见:一对手牵手的小朋友剪影。一辆校车——是的,当车行驶,当门窗紧闭,这便是人们从剪影读到的解释说明。
“早上好。”
“早上好,路上一切顺利吗?”
“感谢上帝!一切顺利。孩子怎样?”
“感谢上帝!”
对话一如既往。接着,米歇尔打开后门,放下升降板,将轮椅推入特制轨道,固定。她的搭档——我,则将几个包提上车。
整个交接过程行云流水,最多五分钟。
“我的小熊,祝你有愉快的一天。”车门关上前,年轻的母亲朝轮椅俯身,温柔亲吻。
那只小熊——那名叫亚历山大的孩子,身裹一张绣着出生日期的小熊毛毯,眼睛半睁半闭,近乎透明的小脸冰雕般漠然。他从不为母亲的亲吻所动,仿佛刚从雪洞挖出,新鲜、苍白、不朽,仿佛根本不是由柔软温暖的子宫孕育而是来自极地冰原:细胞和骨骼在永不融化的凛寒中以极缓的速度生长。
亚历山大是只永远处于冬眠状态的小熊。出生六年来,他给这世界的惟一宣言便是偶尔的梦呓般的哭笑。
天色渐渐发亮。
米歇尔一边抱怨一边搜索交通讯息——只有此刻,“拜恩1”频道的摇滚乐才会暂时中断。
A93是“联邦高速公路93”的简称,米歇尔对它了如指掌:她在这条路上跑了八年。然而如今大卡车越来越多,它们笨重、缓慢,铜墙铁壁般拥塞,封得严严实实的车厢上,印着波兰语、捷克语或法语。
这是A93。米歇尔从没真的陷入困境。
她吐着烟圈,眼疾手快地在庞然大物间见缝插针。她毫无“车德”地频繁变道、插队,或是直接开到交警面前一脸焦虑地说:“车上坐着残疾孩子……”这招永远奏效。交警迟疑几秒,然后大手一挥,优先通行。
车继续疾驰。随着一个急刹,我差点被甩离座位——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不好意思啊,我开慢些。”米歇尔抱歉地说。
车的确慢了,降到了“才160”。我双手一摊,不置可否。
人会习惯很多事,包括恐惧。这是A93,我们每天来回往返三百公里。我们总是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回家。窗外的风景不再使人流连,手机里播放的安宁舒展的音乐,在一路狂奔中也如同一件借来的不合身的衣裳。
我摘下耳机,拧开了“拜恩1”:皇后乐队的We Will Rock You,震耳欲聋。
二
她没有牙齿,一笑便露出一口红肿牙龈。她浓眉大眼,乌黑的发辫总编得整整齐齐。她的一切:衣裳、鞋袜、背包,甚至推椅都是粉红色的。每天清晨,她如同会眨眼的粉色布娃娃,由护士缓缓推出巷口。
一个抱着儿童安全椅的深肤色男人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一个同样肤色的女人——她的肚子就像随时都可能蒂落的熟瓜。待安好椅子,女人奋力上车,等着男人将“布娃娃”传过去。
扣安全带、整理衣物、拂开额头的发丝……每个步骤都如此温柔、一丝不苟,包括娴熟地将一根细管伸进孩子喉咙。她不是护士。她只是重复了这样的动作八年。孩子望着她,欢喜地咧着嘴,喉头呼哧作响——痰液正从开敞的气管被吸出。
那女人,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而女儿,从家门到学校(托护中心)全程都有专业护士陪伴,可她从不缺席,从没在车启动前离开。她笨重但充满力量。雪花落满肩头,她眉眼含笑,仿佛每天都如此新鲜,被希望撑得如此饱满。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总是无声无息的亚历山大突然发出叫喊。他闭着眼,冰雕般的小脸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仿佛那一声声尖叫不是出自身体而是深不可测的地穴。
正准备下车的女人一下僵住,刚刚还笑意盈盈的脸瞬间泪如雨下。
“他可能是做噩梦了。”人们安慰地说。
“不,他痛!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她也一样,痛!很痛很痛!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她虚弱地倚在车门,对着亚历山大,对着也跟着叫起来的她的粉红色的孩子,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从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看到痛。很痛很痛。
劳拉今年八岁——这已是奇迹。她的那间堆满药品的房间,也是粉红色的。
车启动了。女人抹一把脸,挺直身。雪花落满肩头,她轻轻挥手,抿嘴微笑。护士说,谢天谢地,劳拉即将出生的妹妹,是健康的。
接亚历山大和劳拉,是我们的早班任务。
送艾利斯、辛巴、马蒂欧,是我们的下午班任务。
总是这样,艾利斯坐在我的左边,笑;辛巴坐在我的右边,哭。
艾利斯的笑无声无息,他的脑袋不是朝左就是朝右,不是前倾就是后仰——这取决于他身边的人——比如我,如何安置那颗漂亮头颅。
坐椅上方其实有固定箍圈,但扣环咬合有问题,于是每当刹车或拐弯,那颗头颅就如突然折断的花苞。艾利斯的脖子修长优美,但就像那同样修长优美的四肢一样,什么也不能支撑,亦无法自主动弹——它们的存在似乎仅是为了成全这个男孩的人类形象。他的喉咙因充满痰液而总是咕噜作响。
不仅如此,这具瘫软的半流质状身体还会经常突然僵直如木。我时常被迫目睹这样的场景:他大张着嘴,双目上翻,指趾曲张如爪,俊秀的五官因窒息而痛苦扭曲。这令我想起离水之鱼,令我自此每看到离水之鱼,都会想起这个十一岁的德国男孩。
艾利斯的家在六十多公里外,这是段令人担惊受怕的路程,不止一次我以为他再也撑不下去,但每一次,他又都撑了下来,就像电量微弱的机器,总在关闭边缘,又总在最后一刻续上不多的一点。
他一动不动地瘫在那,因长期张口呼吸而干焦的嘴唇微张,只能斜着看人的眼球如同古怪又敏感的雷达:无论我是紧张、微笑还是叹息——任何朝向他的蛛丝马迹他都能迅速感知并立即回应:一眼一笑,一眼一笑。哪怕是在发作间隙,哪怕痰堵利刃般毫不留情刮切体能,只要一缓过来,这笑便一秒也不耽搁,不空落。
整整三个月,我惟一听过艾利斯发出的声音就是咳喘,惟一看过的自主表情就是微笑。那笑,如在寒风中颤栗却全心全意的单瓣小花,没有目的,没有遮掩,没有因也没有果。它开在如此绝望之境,却出以无与伦比的宁静纯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它甚至让哀伤没有立足之地,就像在半空悄然融化的下落不明的雪。
辛巴相反。
那具能跑能跳的身体只要一落座,哭嚎便随之而起,仿佛座位下有个一触即发的情绪开关。
“上帝啊,这小孩是多么漂亮又多么可怕!”米歇尔摇着头,一脸的受够了——她将“拜恩1”的声量调到了最大。
安慰、劝导、呵斥……一切无济于事,世间的所有言语统统被辛巴拒之门外。他上身直挺,双手塞在腿下,歇斯底里。他哭,他叫,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表情却是无动于衷的漠然,就像暴雨击溅在一个完美面具上。
偶尔,他停歇收声,茫然四顾:冰晶般美丽的蓝眼望向我时,就像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中的微凸地带。他为此略微停顿或者不停。一切遥不可及,惟泪水仍余留人间温度。它们如断线之珠,甚至就连睡着时也涌挂在浓密睫毛,莹莹欲坠,仿佛那具小小的身体是一片永不枯竭的满溢的海。
他只有六岁。他泪如雨下却从不寻索和依赖任何的人间亲密:所有伸过的手——哪怕是来自温柔双亲,也不过是工具,他不过借此上车下车,吃饭穿衣,一如那与生俱来、无依无靠的美。
马蒂欧是惟一必须单独接送的孩子。
第一次接他时我便得到提醒:不要与他排排坐。通常,我是应该坐在孩子身边的。
门开了,一个高大身影踉跄着出现,怀里的平板电脑里放着童谣——这个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的少年的嘴边有着一圈明显的黑绒。
面对人们的祝愿,他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时间毫无意义,他只服从门:门开,他就站起;门关,他就坐下。他的个头就在无数的开与关之间节节升蹿。天那么冷,可门突然被风吹开,于是他站起——哪怕光着脚,在风中躅躅独行。
“不要与他对视并尽量保持距离。”为少年扣安全带时,那位拎着双45码大鞋的工作人员再次提醒。“唉,他以前多乖啊。”她又说。她一路小跑着追赶,好话说尽——想让少年哪怕至少穿上袜子。但没用,他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让她连连后退。
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显现出下班是多么的令人愉快。
很多人认识马蒂欧,很多人记得那张曾经的恬静可爱的童颜。那孩子,在风调雨顺中安静、毫无目的地成长,直至青春期的旺盛蓄满每根毛发。他是安静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对这世界从无恶意。但那能量势不可挡,几乎要撑破皮肤,以至他不得不对此做些什么——比如,将平板电脑用力甩出;比如,突然将一碗面扣在护工头上——对方吃惊的喊声把他吓到了。他缩在角落,十指相扣,不知所措。
此后,他身边的位子只能空着。人们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给予更多的耐心和包容。但那能量仍不肯平息,仍在体内横冲直撞、掠地攻城,以至他不得不经常用力捶打门窗——他的破坏如同他的生命一样,毫无恶意与目的。
幸而所有的门窗都是防暴级的。人们早已做足了一切准备。在这已有一百七十年历史的专为残障者而建的托护机构,这样的少年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去马蒂欧的家只有十分钟车程。
在一片白色的联排别墅小区,一位体态苗条的女士准时出现。她让人想起《花样年华》,想起哪怕只下楼买一碗云吞面也要换上雅致旗袍的苏太。
车门打开,一只涂着淡棕色指甲油的修长的手伸过。苏太的云吞面是寂寞的,而这只手所接之物,寥落无比:背包里装的不是书,而是玩具、尿不湿和被一遍遍踢掉的鞋袜。
少年视若无睹。他如同抓扶梯般借助母亲的手下车,欢欣又跌跌撞撞地追逐风中落叶。
“马蒂欧,好孩子,回家吧。”女人的法国口音为坚硬的德语注入了某种令人伤感的柔情。
她一手拎包,一手紧挽住已高过自己一头的少年。
她身上宜人的香水味让人想起森林中刚刚伐倒的松木。
三
早上八点,从不同路线奔赴而来的小巴一辆接一辆拐上一个“之”字形斜坡,又一辆接一辆停下。
司机打开门,松掉固定带,按下升降机,副驾则提着箱包,将轮椅推送至不同“教室”,至此,早班结束,车辆驶离。
米歇尔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不是填表就是送表,不是领口罩就是发消毒液。她的确有许多事——在这个大多数员工都已接近退休的工作团队,五十岁的她仍是“年轻人”。
为了避免干等,我时常搭弗兰斯的顺风车先走。弗兰斯与我住在同一片街区,这位永远一身牛仔装的老先生开过三十多年出租。他温和、谨慎、辛勤——一如他那一代的许多德国人。他相当乐意搭我,也许因为我们都喜欢皇后乐队,也有可能,他与搭档老穆不够合拍。老穆来自突尼斯,但已在德国生活了二十年。
“写几点?”下车时老穆这样问。他住得比我近。
“嗯……08:35。”弗兰斯飞快地扫我一眼,语气有种心虚的不坚定。“哦!”老穆耸耸肩,一脸无奈。那是种夹着失望以及些许不屑的无奈。老穆下车的确切时间为08:33。
开始我不明白为何老穆不高兴,直至某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米歇尔的电话:她让我更改工时表。
我们的工时与收入息息相关。当一个月结束,大家便将自己的工时表格投到公司信箱,工资按此月结。这是需要高度自律和信任的合作,因为工时全由自己填写,且不透明。我从没看过米歇尔的表格——那是她的隐私。
我早上出门时间为06:30,我这样填了近一个月。“噢,我多糊涂,竟忘了跟你沟通!请你以后一律填06:00,如果盖戈先生问起,你就说以前搞错了。”电话那头,米歇尔的叮嘱四平八稳。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填的竟是05:45——上级对她去接我需花费45分钟产生了疑问(她的住所离我为15分钟车程)。到底是米歇尔,她当即脸不红心不跳地让不在场的我背了个锅:那个新来的中国女人德语不太好,搞错了。
我等着。
我坐在车上,将口罩拉了又拉,目光追逐着那件醒目的红夹克:新上任的盖戈先生夹着文件包,在几十个灰白脑袋间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都是些琐碎又不得不理之事:关于车的清洁,关于病假,关于路线太长或太短,甚至关于堵车……抱怨声潮水般此起彼伏。盖戈太年轻了,人们真正敬畏和信任的,仍是已退居二线的神色冷峻的前任。
事情就这样过去。没任何人向我求证,没任何事情需要解释说明。那件令人不安的红夹克,色泽不再鲜艳刺眼。
出门时间成了06:00——这意味着,我每天可以“白赚”半小时工资。我自是有点心虚,但经过对比,我发现,若按其他人的车速走我们的路线,比如弗兰斯,那么每天的总工时其实差不多。米歇尔不过是用速度为我们换取了半小时睡眠……渐渐地,这种自我安慰便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两分钟也是钱嘛,积少就成多了……这个弗兰斯!”某天,趁弗兰斯不在,老穆有些憋屈地说。他欲言又止,又似乎心知肚明。老穆也与米歇尔搭档过。
但弗兰斯不是米歇尔。面对搭档每天的明知故问,老先生最大方的一次也只多给了5分钟。
天越来越冷,我们的速度越来越快。
除了买烟,我们从不中途停泊。但那天,米歇尔不仅停下,还关了音乐。
“看!多美!”她将手机对着旷野,语气急切。
晚霞无与伦比。世界笼罩在温柔的玫瑰金色中,包括辛巴的泪珠和艾利斯的微笑——霞光有多美,他们离人间就有多远。
“看到看到。”手机那头传来熟悉的男声。我从没见过那人,但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正是这个被动的、不痛不痒的声音令米歇尔马不停蹄,快马加鞭。
她拨通电话,问他需要什么,问周末有何计划,告诉他自己正在堵车,所以他最好换走某条线……总是这类琐事,语气总是低柔迁就——此刻的米歇尔与爽朗果断又带点儿狡黠的我的搭档是多么不同。他则总像刚被吵醒般漫不经心,他抱怨咖啡机又出故障,抱怨天气冷得都不想出门遛狗,说怎么搞的冰箱连一块奶酪都没了……他当然也看到满天晚霞:他与她一样每天在路上奔驰。不同的是他运送货物,行驶在另一条高速。
他先挂了电话,一如既往。她不介意。他们认识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刚刚成为一位年轻寡妇——丈夫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在一场可怕的车祸中永远地闭上了。
死亡带走了一切,除了一岁的儿子和一颗被恐惧击穿的心。后来,她认识了这个男人,他温柔地跟她说不要怕,温柔地吻掉她脸上的泪。由于工作变换,男人搬过好些地方——她也跟着换,跟着搬——只要能离他更近。
年复一年,她苗条的身体开始臃肿;年复一年,男人终于与妻子分居,搬出家门。
一天,完工后米歇尔一反常态地带我转悠到一片陌生街区。
“我现在住那儿。”她指着某个阳台,笑着说。
阳台不大,位于二楼,是好看的拱门造型。这是共事两个多月来,米歇尔指给我看的第二间公寓。第一间位于一条租金便宜但大量房屋急需维修的老街。
接着,她又带我转到几百米外。“我男朋友住的地方。”她指着一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笑着说。
他们竟离得这么近!这么近竟不住在一起!更令人不解的是,很快米歇尔又要搬家,因为目前的房间是一位朋友为帮她过渡而临时腾出的,最多只能住半年。难怪她曾问我住在哪,想不想与人合租。
“我们一起住过八个月,房租倒不贵,只是我实在受不了满地狗毛。”这是米歇尔的回答。但我分明记得,她曾给我看过她以前的一只狗的相片且满目喜爱。
他们的恋情至今已维持了二十五年,但真正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仅八个月,且房租平摊,她不介意。他一人两狗,住在带有小花园的敞亮的80平方米的房子,她与朋友挤在60平方米的房子并再次面临搬迁,她不介意。他与她约定:只在周末见面,除非必要——比如,冰箱连一块奶酪都没了……她什么都不介意。
她每天风驰电掣,载着大包小包在咫尺天涯的几百米外待命——只要他需要,只要他允许。
“时间如流水,转眼他居然二十多岁了……”米歇尔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她再次朝窗外举起手机。“他的眼睛和他爸爸的一模一样!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呢。”米歇尔凑过身,又说,神情满是欣慰与骄傲。
相片里那个漂亮的年轻人是米歇尔惟一的孩子。他有一双蓝宝石般的眼,不过,更吸引我目光的却是那只握着相片的手。我知道米歇尔的腰不好,但从没注意过她的手竟是如此粗糙、苍老、布满皲裂。
原来,米歇尔每周六竟还有一份兼职:为一幢诊所楼做清洁。
没错,这份司机工作收入不高且不是很稳定。我们赖疾病以生存。我们不知道哪个座位什么时候会突然空掉(这意味着工时缩减,直至另一个孩子将座位填上)。尽管如此,只要是全职(每周38.5小时),收入仍够一个人不紧不松地花。
她需要钱。尽管儿子已自立,双亲已故去,她也不是有什么奢侈物欲之人。她需要钱。为此她经常看招聘启事。一天,她开心地向我透露:也许很快她就可以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她已到某加油站面试并约好时间签合同。
然而仅过了一周,这份可能便不复存在。
“他不同意。他说那样的话我会认识很多其他男人。唉,你说这人神经不?什么都还没开始就吃醋了……”
他不同意。没有商量、没有争论、没有抵抗。男人一锤定音。在这段漫长的恋情中,他的自私从来心安理得,她的迁就一直低到尘埃。我望着这个体态臃肿、韶华已逝的女人——在说到“吃醋”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微妙又古怪的表情,就像热恋中的年轻女孩对心上人的甜蜜嗔怨,让我内心五味杂陈。
原来,如卫星般忠诚地围绕于他,才是米歇尔真正的工作与使命。
我们一如既往奔驰在A93。
直至那个灰暗寒冷的清晨,我在路口等成雪人。
米歇尔没出现。米歇尔再也没出现。
我给盖戈打电话,给弗兰斯打电话,询问因失去狗而被米歇尔紧紧拥抱安慰过的某位同事,但一切徒劳。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米歇尔与她男友的电话,全都处于关机状态。
事情就这样发生、过去。在这个极重视隐私权的国度,人们的私生活从来都秘而不宣。知情者即便谈论,也是在极小范围内。
终于,半个月后,我从弗兰斯那得到一点消息:某同事打听到米歇尔的泊车处并将小巴开了回来(公司有备用锁匙),他一边清理一边抱怨一个女人的车怎么如此脏乱差——我牢牢记住了其中一点:车上还有半杯没喝完的咖啡。
“她人挺好的,可惜找了那样一个男人。”末了,弗兰斯叹息道。至于何以如此感叹,弗兰斯耸耸肩,无可奉告。
再又半个月后,老穆带来另一个消息:据说是因为公司突然发现米歇尔的驾照其实早被吊销——如果此据当真,那么整整两个月,我竟是与一个无证驾驶者亡命狂奔。
最后一个消息则来自我的新搭档阿布杜拉(下文简称阿布):米歇尔人身安全,只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发作。
一切到此为止。
后来的路途,每当再遇天色绚烂,我常会想起那天:沉寂的旷野中,我与米歇尔身披霞光,并肩而立。
那是共事以来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觉得:我们,不仅仅是同事。
四
我坐上了阿布的车。
这个来自摩洛哥的男人瘦而结实,目光炯炯,响亮的“Hallo”常让我想起北非的灿烂斑斓。
搭档的第一天,当打开车门,我看到座位上有一张纸。“哎,我总是忘记收拾。”阿布暂停与某人的语音聊天,将纸往某个空隙一塞。
那是他的工时表,或者说,是还没经换算的工资单。这样的“忘记”经常发生,有时他随手一塞,有时我随手一塞。这对德国人来说相当隐私的内容,在阿布眼里不过普通如报纸。
我的工时表在包里,于我,它算不上多稳私,但也不会随意公开。
我的填写变得严谨——阿布的记录精准如钟表。除此,我们的行车也四平八稳,绝不超过限速一公里。我们甚至还每天按时休息——据说公司有此条规:不得连续驾驶超过两个小时。
“嘿,你还累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那天阿布已低头刷了至少十分钟视频。
“不,只是现在回去太早。”他看一眼时间,伸了个懒腰。
“也就早十分钟,路况又不是天天这么好。”
“十分钟的钱也是钱啊。”这语气,跟老穆真像。
“那按平时一样记不就行了,反正工作量都一样。”
“这怎么行!这样我晚上一定会睡不着觉!不行,如果不工作就不该记录!”他几乎是喊起来,仿佛我的提议离谱之极。他是个诚实的人。为了证实每分钱并非不劳而获,他启动了车子:慢悠悠转入一个小村庄,再掐着点慢悠悠转出来。
这样漫无目的的消磨不止一次。有一回他甚至载我到另一个小镇,导游般告诉我各个药店的位置,以及哪个老板人好哪个又不太行。阿布之前是送药司机。
摇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阿拉伯风情。这位烟酒不沾的摩洛哥人时常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跟着歌唱。他对我竟对那些“全世界都有名”的阿拉伯歌手如此无知而感到吃惊遗憾。
如同每天必与某人通话的米歇尔,阿布也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发小话友”。不同的是,米歇尔通常使用耳机,他则从来“免提”。
许多年前,如同许多其他北非移民,他们先是抵达没有语言障碍的法国,几经辗转,最后选择对移民更宽容社会福利也更好的德国。每天,他们开着同样的车,在不同城市的清晨和黄昏穿梭。他们听同样的音乐,讨论见闻分享感受。仍记得,当电台传来摩洛哥队进入2022世界杯四强的消息时,两人的激奋狂喜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穿。
“看,Europa(欧洲)其实什么都不是!”阿布轻蔑地伸出小指。
“我是摩洛哥人。我的心只属于非洲。”阿布不止一次这样强调。
“哪怕你已在德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并且还将继续。”
“因为我的妻子是德国人。”
“只要你想,也可以带她一起回摩洛哥生活的,不是吗?”
“我还有很多亲戚朋友在欧洲,瑞典、比利时、葡萄牙……”
“所以你们其实还是觉得在欧洲生活更好。”
“他们以前抢走非洲那么多东西,我们不过是再要回来。”阿布的语气坚定得就像忍辱负重的复仇者。
他的确这么做了:把“被抢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比如那条分配给弗兰斯的短途。那本是阿布中午跑的路线,由于他接管了米歇尔的工作,盖戈先生于是将之分给了工时较少的弗兰斯——他车上的两个座位空置已久。
“那个摩洛哥人……让我,嗯,心烦。”一天,弗兰斯吞吞吐吐地说。当时我以为指的是阿布的嗓音——这的确会惊扰到德国人。除此,老先生对我的态度也大不如前:不再等我,找各种托词不搭我,有时甚至转头匆匆绕行。
这奇怪的疏远让我困惑,直至某天阿布突然摇下车窗。“那是我的工作!那是我的孩子!我的!你必须让那不要脸的小偷把它还回来,否则有你们好看!”他咆哮着,半个身体外倾,五指鹰爪般紧紧揪着那个一脸苍白的可怜的年轻上司。
人们惊呆了。这举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这是个连小狗都鲜少吠叫的安静国度,人们处理纠纷的方式通常是拿起电话或笔——法律会给出解决方案,哪怕有时需要等很久。
阿布将很快失去工作——如果按常规处理的话。然而事实是,他不仅没失去工作,还“夺回”了“被偷走的东西”:弗兰斯放弃了那条短途,同时也放弃了与我的交情。我理解,毕竟,我是那个辱骂他为“小偷”的人的工作搭档。
阿布更忙了,但没关系,他应付得了。我需要工作,他说。我绝不能容忍如此明目张胆的偷窃,他说。他始终认为弗兰斯是早有预谋。面对不公,作为一个摩洛哥男人,绝对得不顾一切,反抗到底,他说。他令我想起在撒哈拉遇见的那些腰挂佩刀、头裹蓝巾的身影。那里的许多地方(不仅是摩洛哥),各种纷争源源不断,那里阵营之间的对抗,是部落式的手起刀落,血债血偿。
但这是欧洲。只有暑假他才能一解乡愁。他深情地说起自己那已过世了的养育了十个孩子的“伟大而幸福”的母亲,说起家族中,家家都已有房有车,更令人开心的是,他最喜欢的一位侄子刚从美国某知名大学毕业。为了验证自己并非吹嘘,阿布当即拨通一个美国手机号——那位现身视频的小伙,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
偶尔,阿布也会聊起中国。在他看来,中国的防疫政策非常值得欧洲学习借鉴。
我不知阿布对中国究竟了解多少。我到过摩洛哥,见过不少商店门口都挂着写有中文“欢迎”的牌子。记得所住客栈边上的几个小店,每次经过店主都会热情地招呼喝茶。那是2019年底,那时没人知道,很快,随处可见慷慨多金的中国游客便了无踪影。
阿布对我的反应感到困惑——某种他熟悉并深以为然的狂热并没发生。我不是他想象中的中国人。特别是某天,当聊到欧洲“伤风败俗”的天体海滩,我的淡然让他是何等震惊失望。
“你这么正派,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你老婆吧。”我戏谑道。
“才不!我有过很多女朋友。法国的、意大利的、芬兰的……”他果断反驳。
“都是外国人?”
“嗯,我们的姑娘不一样……当然,我的女友人都很好。”
“你们的姑娘怎么不一样?”
“哪天我们一起去天体海滩?”他瞟了我一眼,笑嘻嘻转了话题。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们的姑娘……我想到西撒哈拉,那些因武装冲突而走投无路的年轻姑娘,是如何紧裹头巾,借着夜色一遍遍叩击男性旅客的门。想起西非某国垃圾遍地的集市,那位没完没了洗刷二手鞋(洗后晾干再卖)的疲惫的父亲,是如何强笑着请一位路过的白人“拿”走他的女儿——三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都行。
你的西域,我的东疆。地理的界,文化的界,物质的界,信仰的界——界界神圣不可侵,又界界蚕食鲸吞。
“都是年轻时的事了,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很满意。”阿布重新调大音乐声。
一切都令人满意,而其中最满意之处,当属在这异乡建立起了一个微小但牢固的世界。除了发小,阿布也与妻子每天通话。“亲爱的夫人……”他总是这样开始,那边则传出愉悦的笑。他们的交谈有时为德语,有时为阿拉伯语。
“马上就圣诞了,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才不过他们的节。”他的果断斩钉截铁。
“从不?”
“从不。”
他们已结婚十三年。他们夫唱妇随。他说自己娶了个最好的女人,但他从来不过“他们的节”。他一如既往早起,对着圣地方向祈祷,然后目送妻儿离开。妻子不再属于“他们”——为了爱情她早就更改了信仰,但毕竟,那是她的娘家。他什么也不庆祝,不买,不参与——圣诞节于他的意义,就是可以清静地看喜欢的电视剧并大睡几天。
他的阿拉伯之心,在欧洲完好无损。
五
“很幸运,我的孩子生活在这。否则,她的人生将毫无希望。”
说话的男人个头不高,举手投足充满自信——哪怕是端送盘子时。那天,作为店长的他再次为门口的蓝色小巴送上免费咖啡。他太熟悉这车了。
男人有三个孩子,但最宝贝的,是因先天眼疾而永远走路跌跌撞撞的小女儿。他甚至默许她在外吃某种他的宗教绝不允许的食物。孩子在无尽呵护中成长,自信又独立,就在去年,她不仅完成了某种技能培训,还与一个健康帅气的男孩订了婚。
男人欣慰的同时也清楚,这样的结果绝非仅出于他个体的爱。如果孩子生活在他出生的那个国度,那么,他将很快力不从心。爱是有条件的,画的饼不可能真的充饥。当然,他有不少担忧,但生活从没破碎,因为同时承接和抵挡这记重拳的,还有这车——这女儿最牢固周到的襁褓、摇篮。
因着这车,他的生活不必被迫突然转向坠落;因着这车,女儿的世界便不仅只限于家庭,还有商场、公园、剧院……是的,他是孩子的父亲,但参与养育的,还有不计其数的司机、陪护、清洁工、医生、维修工、园丁……在这个国家,每位残障者一生所得到的支持呵护,如同无缝天衣。
“记住,无论生在何处,只有给你温暖、尊严和支持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不止一次,他这样对女儿说。
“噢!你好……”一个声音响起:一位戴着耳机的小伙正端着食物寻找座位,风衣却突然被谁一把揪住。
他的声音,吃惊却温和。
“可以抱抱吗?抱抱……”那是位体征成熟但目光稚滞的年轻女性。她坐在轮椅上,一只手挛缩如爪,另一只活动自如——正是它,揪住了小伙。
她咯咯笑着,胸前的漂亮丝巾因流涎而一片潮泅。
“吉娜,来,我们抱抱。”护理人——一个脸上打有许多环钉的红发女人朝小伙歉意笑笑,将轮椅稍微转向,宠溺地将吉娜拥入怀中——那只抓着衣服的手于是自然松开。
小伙微笑转身,在某处坐下,低调地擦拭着沾有酱汁的衣裳。
“吉娜,你的辫子真好看……”“吉娜,这是你喜欢的草莓味冰淇淋……”“吉娜……”亲切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耐心等着,善意避让——那只从轮椅伸过的总试图抓住什么的手,涂着漂亮的蓝色指甲油。然后,拥挤中出现一条小道——轮椅被推向店长专门留的一个隐蔽又宽敞的位置。
据说,除了总要跟人拥抱的吉娜,常坐那个位置的还有一位因经常摔碗而只能使用塑料餐具的自闭症者。
“这是我最后一周跟你跑A93了。”那天,将最后一个孩子送回家后,我对阿布说。
“啊!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我的老腰受不了长时间坐车。有朋友给介绍了另一份工作。”
“嘿,是男朋友吧?怪不得一直在发短信!”
……
挥手道别后我没有马上进门,而是走向屋后的坡地——那里可以俯瞰村庄、大桥以及驶向A93的隧洞。
纪尘,作家,现旅居德国。主要著作有《遇见——世间的那些陌生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