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焰
2024-10-21傅菲
南浦溪滔滔南流,鹗呈“U”形盘旋。它黑褐色的翅膀如两叶螺旋桨,顺气流扇动。它羽冠白色,如山野渔翁戴了一顶草帽。它阴鸷的眼,锁住了河面。鲩鱼在腾着水浪逐游。鹗并拢双脚,收紧翅膀,头朝下,垂直射入水里。河面荡起了巨大波纹,水涡陷了下去,仅有一对翅尖露出水面。哗啦,水涡潽起白水花,鹗腾起,甩着头,翅膀完全张开,迟缓、有力地拍打,腹部脱离水面,脚爪勾住了鲩鱼,瀑珠一样的水落下来。鹗勾着鱼,落在桥头苦楝树上。苦楝树高达二十余米,冠桠有一个脸盆大的粗陋鸟窝,鹗啄鱼丝喂幼雏。桥是机耕道的尽头,直抵荣华山。南浦溪流至这里,河面豁然开阔,水平缓,河以半弧形包住了近千亩田畴。
桥头下有一个深潭。夏日,乡人和附近工厂、工地的工人来深潭游泳。夕阳正斜,他们骑电瓶车来,肩上横挎一个救生圈,雀跃着。焰喜也骑摩托车来,载着他的女人。他穿着棕黄的“火王”广告汗衫,他的女人提着一个红色塑料桶,一路说笑。他站在桥头,对他的女人喊:水娥,看我跳下去哈。他的女人就鼓掌。咕咚,他入了水,水花高高抛起,浮出一个头。他用手抹脸,说:水娥,我跳得怎么样?他游到岸边,把水娥抱下水。水娥猛然扑打双脚,叫着:别让我沉下去呀。
焰喜是个种葱人,也是我在浦城认识的唯一老乡。七月,我来到荣华山生活,就认识了他。一日,我去仙阳镇赶圩,买些修院子的器物,遇上了水娥。圩市有四乡八邻的人来买货、卖货。我买了榔头、大锯、铁锤,走到街口,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卖葱。葱是土香葱,白茎绿叶,细圆空短,葱蔸结着草木灰。问妇人:多少钱一斤?
九块钱。多买的话,算八块钱一斤,妇人答。妇人有着浓重的盘亭口音,慢声慢气。我抬眼看看她,她脸饱满,唇珠下一颗大黑痣,穿一条豌豆花纹饰的绿裙子,头发梳得很溜顺,披在肩上。我从簸箕理了一捧细葱,说:就买这么多吧,你称一下。
妇人从脚边捡起秤,包起细葱,称了称,说:三斤六两。
这么好的葱,很少碰上了,我说。
“不会的。每个圩日,我都来卖葱。你买这么多葱,你是开早餐店的吗?如果需要,我可以送葱上你家店里。”
“我哪有本事开早餐店。圩日了,我来看看。”
“镇里很少有外地人来买货。你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上饶那边的人。”
“噢。你常去上饶吧?”
“没去过。我男人是上饶人。”
“上饶哪个县的?”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也没说过。”
买了葱,我就回荣华山了。我住在荣华山东麓下。过了三天,我沿着机耕道徒步去桥头游泳,在沙滩,遇上卖葱的妇人。她招呼我:上饶人,这个是我男人。
一个上身黝黑、胡茬鬃毛一样的男人走了过来,很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我叫焰喜,是上饶郑坊人,在莲塘种葱。
他的手掌很粗很大,手腕粗壮。他从沙滩撩起一件汗衫,摸出一包烟。我也连忙掏出烟,发一根给他,一根塞在自己嘴里。焰喜吸着烟,说,这是我女人水娥,水娥也抽烟。我又递烟给水娥。焰喜要了我电话号码,说:过两天,请你来我家吃饭。我女人烧菜好吃。
我说我也是郑坊镇人,家在枫林村。他说他是夏家人,来浦城有六年了,他种葱,水娥卖葱。
枫林距夏家约三里,熟人多。我说,我三姑在钱墩徐家,门前有一棵大柿子树。焰喜熟络地说,熟,熟,你三姑父与我同族。
七月底了,一天早晨,我接到焰喜电话,说:傅哥,今天有空吗?想请你来我家吃个晚饭。
我说,我来请你一家人吃,你也省得忙活。
焰喜说:我女人烧菜好吃。在家里吃,好。见了你,我亲呢。
我说,你住在莲塘吧?我直接去。
焰喜说,过了大桥,往右边小巷子走,走到大樟树,就到了。
下午四点多,我坐公交车去了县城,换上去莲塘的公交车。我去过莲塘。莲塘与县城毗邻,坐落在城东边,一座公路大桥跨南浦溪互联。南浦溪平阔十里,一川清水脉脉,两岸是高大的樟树、冬青、榆树、朴树混杂的风景林。武夷山脉北部余脉群山,以环形山势箍住了浦城盆地。莲塘是人口密集的乡镇,自建房林立,街道狭窄,房挨着房,窗户对着窗户,巷子纵横交错,如老树根须。我一下车,就看见了右边巷子里的大樟树。樟树苍老,依然葱郁,桠口瘿瘤被虫蛀空,留下大窟窿。一个喜鹊窝挂在冠桠上。在树下,我喊了一声:焰喜。
弄堂走出一个穿拖鞋的男人,喊我:傅哥。
焰喜在弄堂租了半边房,有卧房、客厅、厨房。房子像个火柴盒。一只花脸黄猫蜷缩在木头沙发上,对我喵喵叫。屋子收拾得干净,茶几摆了一钵铜钱草、一钵吊兰。弄堂狭窄,两只喜鹊在墙头打架,喳喳叫。水娥在烧菜。焰喜从冰箱拿出两瓶雪津牌冰啤酒,递给我一瓶,说:天热,啤酒当茶喝,喝起来痛快。我接了啤酒,放在小圆桌上,说:我滴酒不沾,一喝就醉。
不喝酒不好玩,喝酒最好玩,焰喜说。他开了啤酒,仰起头对着瓶口吹酒。他说,在莲塘有十几个外地来的种菜人,常来他家喝酒。他向我摆摆手,说:你来看看,看看就知道了。我随他去了外阳台,看见阳台堆了十几箱啤酒瓶,还有六个塑料酒壶。
我说,你喜欢喝酒吧?喝酒的人快活。
焰喜说,嗯,喝酒快活,不喝酒就没了去干活的劲头了。
我说,吃饭还早,我去你菜地看看吧。
沿着南浦溪往下游走,走了十来分钟,见了一片香葱地。香葱绿油油,挺着娇嫩的葱叶。香葱地约有十多亩,有三分之一的地被挖了,移栽了葱苗。葱苗地铺着厚厚的草木灰,撒了稀稀的稻草,葱苗倔强地露出头。焰喜说,葱吃水,每天早上要浇水,两天不浇水,葱叶就发黄。也许是临近河边,也许是葱地阴湿,螟蚊一团团飞舞。螟蚊扑在脸上,扑在眼睑,我挥手驱赶,还是扑过来。葱地中央用木桩撑起一间茅棚,茅棚呈三角状,像个瞭望塔。后半夜,焰喜就睡在茅棚里,守葱。夜里,蚊子多,嗡嗡嗡。累了一天,焰喜倒头便酣睡了。焰喜搓搓绷实的皮肤,对我说:蚊子不叮我,我这个皮肤不招虫。我看了看他,耳廓里、脖子上,蚊子叮痕一粒粒。
葱发芽,打秧苗,移栽,差不多要二十来天。栽下葱苗,天天浇水,苗发育快,再过个二十来天,就可以挖葱卖了。一块地,一年可以种五季葱,冬春搭个塑料篷,顺季种顺季卖,一亩地可以赚八千多块钱。葱边种边卖,地边种边休。休地时培肥,压烂草、压草木灰、压油菜饼,压在泥层下面。地肥了,就不用化肥催肥,省下本钱,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焰喜种葱,水娥卖葱。我对焰喜说,种葱比种芹菜、大蒜、辣椒赚钱,你可以种上几十亩。
焰喜说,我算勤快的,还要水娥帮忙,才种了十多亩,种不了多。一个人种葱,能种上八亩地,已经是忙得弯腰驼背了。种葱,是种菜蔬里最辛苦的,天天浇水,天天拔草,很耗人。
葱发苗时,鹅肠草、鸭跖草、竹节草、牛筋草、马齿苋、蒲公英、荠菜等,很容易疯长,拔了又长,长了又拔。三天不拔草,葱苗就被草淹了。有一年初冬,不知是谁,在葱地撒了好多紫云英种子,焰喜也不知道。打葱秧了,紫云英也出芽苗了。紫云英蔫耷耷扑在地上,拔了一遍,又长一次,拔了四次,才根除了。
焰喜和水娥是半路夫妻。
在郑坊,焰喜做木沙发卖。做了几年的木沙发,收回来的钱还不足本钱的一半,越做越亏。买货的人赖着,他收不了账。他的老婆去了福州,做美容,把孩子也带去了。过了一年,他们离了婚。焰喜在郑坊干了几年木匠活,仅仅喂饱了自己一张嘴巴。他是个蹩脚的木匠,只能给老木匠打下手。九年前,焰喜在金华做苗木工。这是个重活,收入比做零工好很多。水娥是浦城县盘亭乡东峰人,二十一岁那年,嫁到邻乡九牧。她老公白天睡觉,晚上通宵赌博,输多了钱就殴打水娥。孩子七岁了,水娥离婚,去了金华,给雪花啤酒代理商送啤酒。这样,焰喜认识了水娥,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水娥对焰喜说:我们不能一辈子替人干活,还是自己谋一份事情做做。
除了做木匠,我只会种菜。我有一身力气,舍得吃苦,焰喜说。
水娥带着焰喜,回到了浦城,在莲塘租了房子,种葱卖。焰喜种香葱,施农家肥,葱价比别人贵一些,餐馆和饺子店不要这样的葱,要粗葱。水娥就给一些食堂送,也去各个乡镇赶圩。
每有节日,如七月半、中秋、重阳,焰喜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傅哥,明天过节了,来我家吃饭。
当然,过节了,我也回到上饶。焰喜的乡情扎在了我心里。回了浦城,我也请焰喜、水娥吃饭,或带些上饶的土特产送他。有来有往,乡情才可以延续。一日,水娥对我说,傅哥,我家在盘亭东峰,你安排一个时间,我和焰喜陪你去盘亭玩。
我说,好啊,每个星期路过盘亭,可还没去玩过。
盘亭乡与浙江省江山市廿八都镇、江西省上饶市广丰区二渡关乡接壤,深锁在仙霞山与铜钹山这两条山脉的交汇之中。在没有公路的时代,盘亭是闽北重镇,徽州的茶叶、景德镇的瓷器、安徽和江苏的丝绸、湖湘的药材,须经浦城的盘亭、崇安(现武夷山市)的分水关,进入福建。于是,盘亭多古驿道,走马驮货,担挑肩背。广丰有专业的挑货人,俗称“浦城担”,停泊在丰溪河码头的货物,由挑货人经古道过盘亭,走浦城,经南浦溪,运往闽南。先古山民以曲堰围河,状若圆盘,故称盘亭。仙霞岭南麓之下的渔梁村,设有驿站,官碑高悬:中原入闽第一驿。
东峰是入闽第一个村子,在宋代就建有瓷器窑,以烧青瓷碗为主,被称作碗窑。以关聚人,以窑生息,峰耸东山,故称东峰。宋神宗的宰辅吴充,出生于此。东峰也是我往返上饶和浦城的必经之路。我也常在东峰的小餐馆吃便饭,买竹器、木器及蜂蜜、香菇、笋干等,带回家。街有两条,一条是顺着公路,一条是百余年老街道。街面都是店面,卖各种杂货,卖各种小吃。有一次,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我和几个朋友去浦城,到了东峰,人都饿塌下去了,找不到餐馆吃饭。村里人都去吃婚宴酒席了,餐馆无人烧菜烧饭。酒席在街中间地段,席开了两层楼,有四十多桌。我和朋友就按当地习俗随礼,吃大席。菜又辣又入味,吃得很是痛快。
老街道,其实屋舍都是新建的。三层或四层的楼房。街道不是很长,很笔直。老街道显得幽静,只有几户人家开店。棉花店(弹棉被)、理发店、糖子(麦芽糖)店、豆腐店、打铁店等传统手艺店,就开这里。走出了老街,上一个斜缓的坡,看见一个凹进山肚子里的山坞。水娥就出生在这山坞。山坞有七八栋三层的民房,被竹浪撩拨。水娥的房子矮趴趴地匍匐在山边,被果树围拢。一棵山柿挂满了红柿子。那是一栋黄泥夯墙的三家屋(一间厅堂、左右两间厢房的南方老民居),南边屋角的墙体倒了半边,一棵枣树伸出了枝条。水娥的爸妈见有客人来了,很热情地招呼我们。
我们在志方饭店吃午饭。水娥的妈妈就唠叨水娥,说,你和焰喜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结个婚。不结婚,我心里不踏实。
她妈七十三岁了,头发半白半麻,脸有些干瘪,额上叠了一层皱纹。她爸不爱说话,和焰喜喝着酒。她爸喝着酒,看着水娥。焰喜接了她妈的话,说:我那个房子才建好,还没粉刷,再积攒两年钱,给房子装修一下,风风光光娶水娥回郑坊。
吃了饭,我们就去仙霞山南麓古道。古道荒落,被杂木挤压在树蓬之下,石头台阶还是很牢固。古道往山隘延伸,陡斜。走了一里多,我双腿开始酸疼,走走歇歇。焰喜走走停停,等我。焰喜的上腿和下腿的肌肉结团,登一级台阶,脚步落下去,肌肉团就晃动。做家具那几年,焰喜可以扛三百多斤的木头。双腿如两根圆木柱,支撑着他壮实的身子。爬上了山腰,我们在崖石歇脚,水娥唱起了山歌《砍柴歌》:
拿柴刀上柴山啰,
一路顺风到柴山哟。
手砍柴木往下倒啰,
一根根干柴堆成山哟。
手捆柴把成担担啰,
一担担柴把浸汗水哟。
打柴是为换油盐啰,
人间生活多艰难哟。
闽北山歌曲调简单,以上滑音和下滑音为主,旋律粗犷,循环往复,尾音简短有力。焰喜赞水娥:你唱得我心颤颤了,我要多多种香葱,娶了水娥做老婆。
初冬的山岭,开了许多紫菀,白白灿灿。冷饭藤挂起了一泡泡南五味子,红红的,结在一起,像剥了壳的石榴。深山一层层地红黄。初冬不仅仅是一个季节,还是一种渐变色,从墨绿到深黄或深红,再到枯黄或枯褐,生命之色在衰退。霜带来了大地深重、浑厚的力量。树叶、草叶在承受霜,浆果、茎块在承受霜,虫、蛇、鸟、鱼在承受霜。霜催开了秋菊。霜逝之后,山中有了许多砍木柴、挖葛根、摘山楂的人。我暗想,他们真是般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真幸福。幸福的,就是纯朴的。上个月初(农历十月),我去焰喜家,看他做包酒,就看出他们是天生的般配。焰喜喝酒,水娥也一起喝。焰喜抽烟,也给水娥一根。吃了面,焰喜就去买糯米了。糯米泡在水里,泡半个小时,用大木桶蒸,蒸出了糯米饭,用阴阳水(沸水兑冷水,各一半)冲糯米饭,铲进酒缸,拌上酒曲,盖子盖严实,用棉絮捂起来。捂上一个月,舀出水酒,兑上高度谷烧,在地窖捂上一年半载,或三五年,酒色如红茶汤,口感甜蜜蜜,酒香醇厚绵长。酒是包在酒缸里捂熟的,故称包酒。浦城大多数妇人会做。浦城爱喝水酒、包酒。
水娥在蒸糯米饭,焰喜在灶下劈柴、烧锅。水娥说,包酒要多做两缸。焰喜答:当然要多做两缸。水娥说:不要太甜,酒精度数控在35度。焰喜答:35度的包酒,最好喝了。
过小年了,我给焰喜打电话:你在哪儿过年呢?你要回郑坊过年,我就捎上你和水娥。
焰喜说:我父母都不在了,孩子在福州。我就在莲塘过年了。
过了正月,仙阳赶圩了,我去圩市买笋干。在半圆形街口,水娥在卖香葱,焰喜坐在炒粉店门口,一副拐杖搁在长板凳。我问焰喜:你摔伤脚来了?雨水多,下地从容一些。
焰喜说:脚好好的,就是酸痛,走路不方便。我撩起他裤脚看看,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说,去医院检查检查,别马虎了。
脚不浮肿,也不干瘪,与平常无异。我又问:酸痛多久了?
“有一个来月了,起先是有些麻,麻了半个多月,才慢慢有了轻微酸痛。现在也不是很痛,就是用不了力,脚落地更痛一些。”
“你用了什么药吗?”
“也没用药,天天用老艾叶水泡脚,用红花油擦,通通经脉。”
“别大意了。你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打个电话。”
“人哪有那么金贵。休养休养,就恢复了。”
春分了,田野有了许多白鹭,嘎嘎叫。南浦溪一日日上涨。山崖多山樱。山樱花开了,白艳艳。站在荣华山山腰,可以俯瞰整个田畴。白泱泱的田水浮着青草,黄檫树在溪岸抽出了满桠黄花。春天骑着白鹭,在大地巡游。山垄里,有些许采茶芽的妇人。也有妇人背着扁篓,剪荠菜或艾蒿,或采刚竹笋。剪香椿苗的人,则用竹竿挂刀,推剪椿苗。浦城人爱吃刚竹笋。笋破了土,他们就背大扁篓上山采,半天采一篓,采三五天,剥了笋壳,用大铁锅煮,煮烂了,沥水,泡酸笋或晒笋干。一季的刚竹笋,可以吃上半年。我给焰喜打电话,说:你脚可以下地了吧?可以下地了,就来荣华山采小笋,小笋非常多。
哪下得了地,脚更痛了,全靠拐杖走路,焰喜说。
他的话,让我沉重。他下不了地,就种不了葱,也就没了生活来源。吃了午饭,我就搭车去了莲塘。那棵大樟树新发了一簇簇幼叶,青绿青绿,让人怦然心动。焰喜坐在木沙发上,抄起一副扑克牌,一个人玩搭桥的游戏。水娥去葱地拔草了。焰喜撑着桌子,想站起来招呼我,被我按了下去,我说:你去看医生了吗?
没去看。就是痛,也不知道为什么痛。痛得不明不白。一阵一阵抽痛。哪有这样痛法的?焰喜说。他张开嘴巴,迟迟吐不出一个词、一句话。他说话,有些哆嗦,说出的都是断句,似乎每说一句话,显得很吃力。
这段时间,你千万别喝酒了。明天上午,我陪你去县医院看看吧。痛,就是病症,我说。
陪焰喜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就走了。有些话,我不敢明说。不敢明说的话eLjgeIwTAsiGKhQBBR712A==,是我最大的担心。我有一个邻居,也是这样痛,痛了一个多月,去医院检查,查出是骨癌。邻居在医院躺了三个来月,拉回家,又躺了一个来月,就病故了。邻居痛得受不了,用指甲抠自己的肉。腿肉抠烂了,人已经完全变形,瘦得像一根蓖麻杆,双眼就像掏空了的核桃。
翌日,我拉着焰喜去医院检查,也没检查出什么,腿骨、骨髓完全正常,腿肉瘦下去很多,腿骨显得嶙峋。做了体检,花费了一千三百多,什么也没检查出来,焰喜说:浪费了三分地的葱,我水娥种葱好辛苦,起早贪黑的。
医生开了几盒消炎药,我们回了莲塘。水娥开始烧菜做饭。我说,我早餐吃了炒粉、鸡蛋,中午就不吃了。水娥看看焰喜,低下头,说:傅哥,是不是嫌我菜烧得不好吃?
“焰喜爱吃你烧的菜,我也爱吃。只是我不饿。你们吃吧。”
“你不吃,我哪吃得下去呢?你别太担心焰喜。他做家具,别人欠他钱,他都下不了狠心催债。焰喜厚道,没作过恶。没作恶的人被天照应着。”
“那就给我煮一碗面吧,多放些辣椒和葱花。”
吃了面,我往县城走。太阳有些强烈,晒得人燥燥。久雨之后的朗日,溪水哗啦哗啦,撞击了两岸。县城灰扑扑,如一只断了翅膀的珠颈斑鸠。站在公路桥上,我望着溪水,眼睛酸涩了。水黄浊,泛着烂树叶、塑料皮、死野兔。荣华山在远处,青黛如洗。我心里有些沉重。眼睛和仪器没有检查出来的疾病,才是躲藏得最深、危害最重的疾病。凡人皆会有疾,不是有明疾,就是有暗疾。我摸出手机,给水娥打了电话,说,你得做准备,去一趟上海,在大医院检查一下,这样更安心。
看得出来,水娥表面上乐观,内心焦虑。她消瘦了,脸色也灰暗。去年冬,她卖葱,穿一件大红棉袄,头发梳得齐整,很有纯朴乡野之美。自焰喜腿痛,她头发都梳得随意了,唇起了水泡。我摸了焰喜双腿,发现他腿肌都缩进去了,肱二头肌还是鼓鼓的。水娥在电话里应我:我讲了两次,去上海看看,焰喜不同意。
我说,这个事,你做主,别听焰喜的。焰喜是舍不得花钱。
焰喜下不了地,葱便由水娥种着。水娥烧饭,卖葱,葱地料理不过来,葱苗地就长了许多鹅肠草、牛筋草、鸭跖草。这些草都是不死草,拔除了,只要细根须还留下一根,又长出来。根须伸到哪儿,哪儿就长新草。新草吃肥,又壮又粗,把葱苗吞没。
四月,鹅肠草烂节了,葱苗地也荒了,螟蚊忽闪忽闪四飞。有一天,焰喜给我打电话,声音很低沉,说:我的脚抽痛,抽得脚都痉挛了,我很想去葱地看看。我扔下手上的活儿,赶到莲塘,见焰喜瘫坐在木沙发上,轻轻地呻吟着。我搀扶着他,去葱地,走出弄堂,他又不去了。他说,路那么远,走不了。他整个身子塌在双拐上。“阎王要收我,就赶早收,别让我这样痛。”焰喜说。
我和焰喜坐在樟树下晒太阳。晌午了,水娥卖完葱,骑着电瓶车回来。披散的头发有一部分被风撩起,遮住了她的脸。她显得风尘仆仆,也有些疲惫不堪。她说,这些天睡得很少,晚上要给焰喜揉腿,腿揉了,缓解疼痛。
从上海回来,焰喜和水娥再也没给我打电话了。我给焰喜打电话,他不接。我给水娥打电话,她不接。有一次去仙阳赶圩,我看见水娥在卖葱。葱满满一篮子,那只花脸黄猫蜷缩在她脚下。以前卖葱,她会吆喝:农家肥养的香葱,不打农药的香葱,便宜卖。她仰着脸,像一朵向日葵。现在,她摸着猫头,一遍一遍地摸。猫乖顺地依偎着她。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脚,猫也看着来来往往的脚。她的神情漠然。一个妇人在跟水娥谈猫价。水娥抱起了猫,收了一百五十块钱。妇人抱走了猫,喵喵喵,猫叫得惊慌。水娥向猫挥手,一直挥手,直到那个妇人拐过街角,不见了。水娥流下了泪水,歪歪扭扭地淌下来,糊了整张脸。
在葱篮边,我蹲了下来。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水娥对我说:傅哥,我想和焰喜结婚了。
“你们在一起生活有这么多年了,也应该结婚了。”
“焰喜的房子没装修,也就一直没结婚。现在很想结婚。”
“简单装修一下房子,国庆节是大喜庆的日子。选这个日子。”
“我想选在五一劳动节。越快越好。”
“有些匆忙。你自己选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也不匆忙。结婚不能再拖延了。我和焰喜就领个证,举行个简单仪式。请自己家人吃餐饭。”
“我来张罗结婚仪式,安排酒店,订好酒水,备足菜。结婚那天,你们就住酒店。”
和水娥说了话,我买了奶粉、黄芪,就直接去了莲塘。大樟树下,焰喜扑在高板凳上打盹。喜鹊在树上嘻嘻嘻地叫。哦,原来是三只小喜鹊出窝了,探出黄黄的喙,闹食吃。春天已尽,枣树结出绿豆大的枣子。焰喜打起了鼾声,脸瘦得塌了下去,头发已很久没有剪了,乱蓬蓬。他的裤子松垮,风灌了进去,裤脚晃荡。我挨着焰喜坐在公园椅子上,看着他冒汗的鼻翼,一股酸酸的液体涌上口腔。我双手捂住了鼻子,捂住了嘴巴,眼中滚落的液体烫在手背上。太阳渐盛。焰喜还穿着那件棕黄的“火王”汗衫。我去了莲塘街,找到雅戈尔专卖店,买了两件T恤衫、两件白衬衫、两条西裤和一双黄色皮鞋。焰喜要结婚了,该穿得体面些。
我拎着衣服和皮鞋回去,焰喜还坐在大樟树下,望着我,说:傅哥来了,也不给我来个电话。
你从上海回来,有六天了。我来看看你,我说。我伸出手,搀扶焰喜回屋子。焰喜摆摆手,说:我自己回去。他站了起来,抱住高板凳,以凳代脚,一步一步地往弄堂移去。
这是什么病呢?上海的医生怎么说?我问。
这个病的名称好长,我也记不准,焰喜说。
到了屋里,焰喜拉出背包,翻出一本病历给我。我翻了翻,在“门诊病历”一页,写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字是“处方体”,我也只认得了其中一部分。对疾病的诊断,是“肌萎缩侧索硬化”。我不懂这是什么病,问焰喜:这种病的后果会怎么样?几个疗程可以治好?
医生有什么话,都是跟水娥说的。水娥也没说得详细。具体怎么样,你问问水娥,焰喜说。
医生给你开了什么药带回来吗?我问。
药开了三盒,是镇痛类的,焰喜说。
我烧了水,给焰喜喝。我对焰喜说:以后,你想吃什么,你直接给我打电话。你想见谁,也告诉我,我替你去请来。
焰喜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挂了一张蜘蛛网,网丝粘了一只苍蝇。苍蝇在挣扎,发出吱吱吱的振翅声。它越振翅,网丝裹得越紧。蜘蛛逮住了苍蝇。焰喜说:我二十三岁,我爸挖煤落下煤洞摔死;我三十六岁,我妈喝酒,睡了一夜,再也没醒。我儿子十二岁,和我前妻去了福州,再也没回来。前年,我儿子去了海军部队服役,我高兴。这是我一家人的光荣。我想看的人,看不到了。
说完这些话,他浑身乏力,瘫软在木沙发上。他的嘴唇一直在发抖,激烈地发抖。
回到宿舍,上网检索“肌萎缩侧索硬化”,我惊呆了。网上对“肌萎缩侧索硬化”有介绍说:
肌萎缩侧索硬化(ALS)也叫运动神经元病(MND),后一名称英国常用,法国又叫夏科(Charcot)病,而美国也称卢伽雷(Lou Gehrig)病。我国通常将肌萎缩侧索硬化和运动神经元病混用。它是上运动神经元和下运动神经元损伤之后,导致包括球部(所谓球部,就是指的是延髓支配的这部分肌肉)、四肢、躯干、胸部腹部的肌肉逐渐无力和萎缩。
肌萎缩侧索硬化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渐冻症”。这是不治之症,患者最终会因肺功能衰竭而病逝。
事实上,水娥是知道这个结果的。医生对她和盘托出了,但她并没有告诉焰喜。她不想让他有直面死亡的恐惧。她有了结婚的念头。她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去。
喜宴就选定五一劳动节中午,酒店订在丹桂。客人有四桌。水娥娘家人两桌,焰喜的菜农朋友两桌。请来婚庆公司装饰现场和主持。因为焰喜无法站立,只得坐在靠背椅上,完成了仪式。焰喜已捏不住筷子,手在发抖。水娥喂小馄饨给他吃。他睁大眼睛,看着水娥,哆嗦着,张开嘴巴,抿进小馄饨,包住嘴巴,慢慢吞下去。
五月七日,水娥给我来电话,说:傅哥,你能不能帮我借台皮卡车?我想送焰喜回老家。
我说,你什么时间要车?
水娥说,我随时可以走。
我说,后天就是星期六,我后天早上八点到莲塘,我陪你一起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水娥喊了两声:傅哥,傅哥。她就挂了电话。我的心,一下子掉落冰窟。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说不下去了。
九日早晨,我到了莲塘,见水娥提着两个大包站在弄堂口。我下车帮她一起收拾行李。煤气灶、锅、高压锅、电饭煲、衣物、被褥、烧水壶等,装了满满一车斗。这是他们所有的物品了。我和开车的汪师傅合力搀扶焰喜,上了后座。水娥抱着焰喜,抚着他的脸。车开出仙阳镇,焰喜就沉沉睡去了。水娥流着泪,但始终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哽咽。我知道,焰喜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浦城的土地。
我常常有这种感觉:心很疼,被什么东西揪得紧紧的,整个人被什么东西箍得像个监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常有痛苦之感,并非自己遭遇了什么苦难、艰难之事。当我看见了焰喜的新屋子,这种感受更深。
他的新屋子在山边,屋前有一个约两亩的水塘。水塘乌黑,游着一群白番鸭。两棵粗壮的黄山松耸立在屋后。山很矮,算是山冈或丘陵,长满了油茶树、油毛松、泡桐、油桐。油桐开起了白花,雪片一样令人有破碎之感。两只红嘴蓝鹊在油桐树上,摇动长尾巴,嘻咭咭嘻咭咭,叫得很喜庆。作为鸟夫妻,它们忠贞不渝,相伴一生。新屋子有三层,窗户没有安装铝合金窗和玻璃,房间没有安装门,楼梯没有安装扶手,只有一扇铝合金大门锁得紧紧。一楼有三个房间、一个饭厅,其中两个房间有老木床。还好,每个房间都吊着白炽灯,电也是通的。安置了焰喜,我和汪师傅去街上买了盒饭,买了食用油、食盐、酱油、三十斤大米、一大包菜、一张小方桌、四把竹椅子、一张竹躺椅、两个热水瓶、八个大碗、八个小碗、八个菜盘、两个塑料桶、一个洗脚盆、两个脸盆、四条棉毛巾、四支牙刷、一支牙膏和一个落地电风扇,回焰喜家了。这个时候,焰喜的弟媳妇也来了。他弟弟在义乌做工,他弟媳妇守家。他弟媳妇见了他,就哭得稀里哗啦了。水娥劝了她好久,她也停不下了。她停了哭,和我们打了招呼,回了自己家。
我对水娥说:一楼的门窗还是要安装,你们住起来也安全。
水娥说:以后,我会回浦城的。我住不了多久,省点钱吧。
我说,农村不比城市,该防范的地方还是要防范。我给你找师傅安装,价格会便宜很多。
水娥说:那就安装吧。
我说:我会在老家待两天,你要添置什么东西,给我打电话。
水娥说:傅哥,那你先回家吧。
我说:我很少回老家。焰喜有什么状况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水娥一直站在门口,目送我和汪师傅。这是水娥第一次来焰喜家里。我才明白,他们结了婚,她才有名分进这个大门,了却最后的大事。她不能让他流落他乡,如萍飘零,似叶随风。他们在莲塘的东西,可卖的都卖了。
七月八日,学校放暑假了,我带女儿回老家居住几天。我去看望了焰喜。他家饭厅挤满了人。焰喜躺在床上,靠在水娥怀里。水娥抱着焰喜,抚摸他胸口。他急促地呼吸,胸部在剧烈地起伏。一个氧气瓶竖在床边,他的鼻孔插着两根导氧管。他的眼睛睁开,又合上。他的鼻孔冒肥皂泡一样的泡泡。他的嘴唇发紫。他的脸往内陷,他的肩胛塌了下去。他的胸口变得干瘪。水娥边抚摸他的胸口,边轻轻唤他:焰喜,焰喜。他撑开眼皮,看她,眼皮又耷拉下去。眼皮太沉重了。水娥说:焰喜,傅哥来看你了。焰喜又撑开眼皮,露出满眼眼白,灰灰的,浑浊的。
他十六岁的侄子给他揉搓腿。他的腿只剩下一层皮,皱皱的。他的老叔一直在抹眼,低低地哽咽着。他的弟弟良喜在写购物清单:香、草纸、黄表纸、白布、黑绸布、鞭炮、草绳、纸钱、红筷子、蜡烛、寿帽、引魂幡、丧盆、三缸、五果盆、鲜花、金砖。
焰喜的妹妹问水娥:嫂子,有我哥的正面照吗?我去一下照相馆,洗一张。饭厅里,有妇人在嘤嘤哭泣。
我走出屋子,蹲在门前空地,望着脸盆形的田畴。河是一条巨蟒,卧在南山之下。稻禾青青,散发溽暑的气息。田畴古老。我抄起双掌,捂住了自己的脸,浑身哆嗦,瘫坐在地。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主要著作有《深山已晚》《客居深山》等。